阿妈斯烱又笑了,我不是难过,我是幸福。离开干部学校那一天,我就没有指望过,还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胆巴告诉我,宝胜寺恢复那一年,法海舅舅带胆巴去寺院做小和尚,是你连夜走了几十里路把他抢回来的。
哦,那个往生的死鬼!
媳妇小心翼翼挑拣着词汇,你,你,不好的,不顺利的命运都是……
哦,不,胆巴的法海舅舅,他自己就算不得一个真和尚。一个熬茶和尚算什么真和尚?一个有过女人的和尚算什么真和尚?我儿倒能做一个真和尚,但我舍不得他。不说往生的人了。我喜欢你们像现在这样。昨夜,你们俩一起睡在这老房子里,我喜欢得坐在院子里一夜没睡,希望你们已经种下一个好命的新生命了。
阿妈斯烱还指了指窗口上的那一方青山,说,等有了孙子,我的蘑菇圈换来的钱,才能派上用场。
回城的路上,新婚夫妇回味阿妈斯烱那些话,娥玛倚在胆巴肩上,又哭了一场。她说,我因为什么样的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善心的妈妈。
第二年蘑菇季到来前,阿妈斯烱得了一个孙女。
孙女长得像胆巴。大眼睛,高鼻子,紧凑的身板。
阿妈斯烱让胆巴带着她到银行专开了一个存折。上在写了孙女的名字,一个蘑菇季下来,她居然往里面存了两万块钱。
又过些年,松茸的价格涨涨跌跌,但到孙女上小学的时候,存折里已经有了十万块钱。
那时,前工作组长刘元萱已经退休多年了。丹雅也结过两次婚了。后一次离婚时,她索性办了留职停薪的手续,用从后一任做木材商人的丈夫那里分得的钱做本,自己做起了蘑菇商人。
蘑菇生意并不像早年一手钱一手货收进来卖出去那么简单。这个时候的蘑菇生意已经公司化了。那些互为竞争对手的公司小小合作一下,就能把一个游商的发财梦给破了。
丹雅也遭受了这样的命运,那笔离婚得来的钱,随着收上来却出不了手的松茸一起消失了。据说,在一家贸易公司门口,看着腐烂的松茸变成臭哄哄的黑色黏液从车厢缝隙里渗出来,丹雅在那里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尽了她胃里的食物和胃酸,还有眼泪,以及对以往过错的种种悔恨。
从此以后,她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即便是她终于取得生意上的成功时,依然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丹雅。
据说,她在父母家里躺了好几天。第五天,丹雅起了床,宣布说我要从零开始。
退休后无职无权的刘元萱问她,从零开始,你这个零在什么地方。
丹雅承认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零在什么地方。但她说,你提携过的胆巴都当副县长了,你得让他帮帮我。
刘元萱说,你要找谁帮忙我管不着,惟独不能找他!
丹雅冷笑,当年胆巴追我,你也说这话!不然,我现在是副县长夫人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光斜斜地从东窗上照进来,落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刘元萱受了刺激,脸孔涨得通红,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他倒在了那方阳光里,张大的眼睛里光芒渐渐涣散。他听见丹雅在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直在说,用不着了,用不着了。但丹雅没有听见他这些话,只见到一些无意义的白沫从他嘴角溢出来。直到听见了救护车声,丹雅才俯身下来,听见从那些越积越多的光沫中冒出来的微弱的声音。丹雅听到了她父亲最后的那句话,胆巴是你的哥哥,你的亲哥哥。
急救中心的医生冲进屋内,摸摸前工作组长刘元萱的脖子,听听他的心脏,再用小电筒照照他的瞳孔。然后,记下了他的死亡时间。丹雅跌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看着早晨的阳光离开了地面,照到墙边的矮柜上。看到父亲没有了生命的躯体躺在了担架上,蒙上了白布,离开了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单元房,上了救护车,往医院的停尸间去了。
在殡仪馆的送别仪式上,县里领导都来了。胆巴也在其中。这时,他已经是常务副县长了。他走到丹雅面前,也像别的领导一样要跟她握手,但是丹雅一下就靠在了他的肩头上哭了起来。这时,还有刻薄的嘴巴悄悄议论,要是当年就嫁给胆巴,她今天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此情此景,胆巴有些尴尬,说,刘叔叔走了,我也很心伤。
丹雅对他说,爸爸最后留了一句话,他当年不让你追我,因为他也是你的爸爸。
晚上,胆巴眼前浮现出躺在棺材里穿了西服,涂了口红的那张灰白色的脸,心里有种空洞的悲哀。那是一个颇为抽象与空洞的父亲的概念引发的悲哀。娥玛说,好了,我知道刘叔叔对你好,但人都是要走的。
胆巴犹豫半天,还是把丹雅的话告诉了娥玛。
娥玛说,这不会是真的!
娥玛又说,这事情也可能是真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话是真的。
回去问阿妈斯炯。
这种事我怎么问得出口!
那也得问清楚了。
这么多年不清楚不也过来了。
娥玛很老道地说,不是死去的人的问题,是活着的人的问题。
活人的问题?!
是啊,就是你追求过的丹雅。如果阿妈斯炯说不是,那你就躲着她远远的,不必再去理她。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她再不争气,也是你妹妹啊!
蘑菇季到来了,阿妈斯烱捎了信来,叫两口子带着孙女去看她。如今,一天天老去的阿妈斯烱不怎么肯出门了。于是,两口子便在一个星期天带了女儿去看乡下奶奶。
路上,娥玛对胆巴说,我们把孩子奶奶接进城里来住吧。
胆巴心思不在这上头,你自己对她说。
机村离县城不远不近,五十多公里,过去,路不好,就显得离县城远。现在,漂亮的柏油路面,中间画着区隔来往车道的飘逸的黄线,靠着河岸的一边,还建起金属护栏,疯狂了十多年的林木盗伐也似乎真的被遏止住了,峡谷中水碧山青。胆巴两口子,因为阿妈斯烱的蘑菇圈,不必存钱为女儿准备学费,率先买了十多万的富康车,办私事时,都不用公车,这在群众中为这位副县长加分不少。别人的乡下母亲都是一个负担,他们的乡下母亲,却每年都为他们攒几万块钱。
娥玛便常常赞叹,胆巴,你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妈妈。
胆巴叹息,我的苦命的妈妈。
有时,娥玛便摇晃着阿妈斯烱的肩头,阿妈斯烱,胆巴是什么命,有你这么好个妈妈。
阿妈斯烱叹息之余,又眉开眼笑,可能我上辈子也欠了他的洛卓,这辈子来还。
胆巴说,阿妈斯烱以前你只说,你欠了往生的舅舅的洛卓!
孙女问,什么是洛卓?
阿妈斯烱说,洛卓是前世没还清的债。我欠你死鬼舅爷的是坏洛卓,欠你爸爸的是好洛卓。
胆巴说,要真是如此的话,这辈子我又欠下阿妈斯烱的洛卓了!
那你下辈子还当我儿子吧。
胆巴一句话涌到嘴边,突然意识不对,又咽了回去。不想,这句话倒被阿妈斯烱说了出来,下辈子我得给你个父亲。
胆巴便说,刘元萱死了。
谁?
当年的刘组长。
阿妈斯烱又挺直了腰背,沉默了一会儿,说,胆巴,这个人就是你父亲。
胆巴说,临死前,他自己也告诉丹雅了。
胆巴以为阿妈斯烱又会说洛卓,会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和债务。但阿妈斯烱没有这样说。她说的是,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而不自在了。
这句话出来,娥玛的眼睛就湿了。
胆巴不敢直看阿妈斯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比村子里其他人家整洁的屋子。火塘边擦得锃亮的铜壶,壁橱上整齐排列的瓷器。电视机的屏幕也擦得干干净净。看着看着,胆巴的眼睛也湿了。他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想这个女人。她怎样莫名其妙失去了干部身分。她怎样遇到一个本该保护她却需要她去保护的兄长。她怎么独自把一个儿子拉扯成人。她怎样知道儿子的父亲就在身边而隐忍不发。现在,这个人死了,她也只说,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
娥玛把头靠在阿妈斯烱的肩头上,阿妈斯烱去城里跟我们在一起吧。
阿妈斯烱挺直了的腰背松下来,她说,也许吧,也许吧,可是,我怎么离得开这座房子,还有山上的蘑菇圈。这句话是一个引子,为了引出后面要说的一大段话。她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开始的。可我的生命是从重新回到机村的那一天开始的。她说,我回来的那一天是个好天气,风吹动着刚刚出土不久的青翠的麦苗,村里人那时还是合作社的社员,他们正在地里锄草。他们都直起腰来看穿着干部衣服的斯烱穿过被风一波波拂动的麦田,走过村里。她说,我在他们的注视下,惟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倒下去。知道吗,在工作队里,在干部学校,我学过多少比天还大的道理啊!但是,那些道理都帮不了我。那些道理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法海和尚每天都听见我在山里叫他,他就是忍心不出来。那里我头一回想起那个字眼,洛卓——宿债。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是胆巴让我醒来的,他动了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动了。那是胆巴头一次动弹。说到这里,阿妈斯烱对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伸出手,过来,儿子,过来。胆巴挪动到阿妈斯烱身边。阿妈斯烱伸手揽住了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中,那时,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带回村里,也不能回到干部学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也不能继续穿着好看的干部服了。哦,我在干部学校的皮箱里还有一套崭新的干部服一次都没穿过呢。
年已四十多岁的胆巴鼻子发酸,在阿妈斯烱怀中说出了该在他童年少年时代的艰难时刻就说出的话,我爱你,阿妈,你有没有觉得我也是一个洛卓,一个宿债?
不,不,阿妈斯烱猛烈摇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还没见过你,那时,我只能想,这是我的又一份宿债。真的,我只能那么想。让我怀上你的男人,还有干部学校,都是专讲大道理的,但我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又走上我母亲的道路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只能想,这是我的一份宿债。我的宿债让我犯了这些不该犯的错。我不该让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在我身上播种,我不该跑到山上去寻找一个该由警察去寻找的和尚。
一生中第一次,胆巴靠在母亲怀中流下泪来。
好孩子,你哭吧。从知道有了你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也一直告诉一天天长大的你,要坚强。现在,你哭吧。
娥玛也挪过身子过,靠在阿妈斯烱怀中,哭了起来。
阿妈斯烱亲吻媳妇的脸,尝到了她潸然而下的泪水的味道。她说,知道吗,我生胆巴的那一夜,他法海舅舅吓坏了,跑到羊圈里和他的羊群呆在一起。我把胆巴生下来,我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吃了东西,和他睡在一起。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妈妈。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开始了,我不能再犯一个错了。不管我有没有欠别人的宿债,我也不会再犯一次错误了。我那些话不是对神佛,佛,对菩萨说的,我是对自己说的。现在我知道,我那些话是对的。我的儿子长大了,给我带回来这么好的媳妇,这么漂亮的孙女。
阿妈斯烱突然转了话头,我死后,这座房子就没人住了,就会一天天塌掉吗?
胆巴说,等我退休了,就回来住在这里。
阿妈斯烱高兴起来,她笑了,我还要把蘑菇圈交给你,我要让我的蘑菇圈认识我的亲儿子。
那天晚饭,阿妈斯烱喝了酒。酒使她更加高兴起来。她突然兀自笑起来,对儿媳妇说,你知道吗?那年胆巴带了刘元萱的女儿来过这座房子。我想,雷要劈树了,当哥哥的想娶妹妹了。我对自己说,上天真要把我变成一个听天由命的老太婆,让我死去时都不能甘心吗?
胆巴说,哦,阿妈斯烱,我那时只是可怜她。那么多人讨厌她,我就想要可怜她。他没有说,他青春的肉体也曾热烈渴望那种人们传说中的放荡风情。
阿妈斯烱挥挥手,阻止胆巴再说下去。她说,我能把蘑菇圈放心地交给你吗?
胆巴说,我不会用耙子去把那些还没长成的蘑菇都耙出来,以致把菌丝床都破坏了。
是啊,那些贪心的人用耙子毁掉了我一个蘑菇圈。
我也不会上山去盗伐林木,让蘑菇圈失去荫凉,让雨水冲走了蘑菇生长的肥沃黑土。
是啊,那些盗伐林木的人毁掉了我第二个蘑菇圈。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你的合作社。阿妈斯烱对娥玛说,你知道他想搞一个蘑菇合作社吗?
我知道,那时我刚刚认识他。
你不能让他搞这个蘑菇合作社。
胆巴想说什么,但阿妈斯烱阻止了他。我要你听我说,我不要你现在说话。我知道你的合作社不是以前的合作社。可是,你以为你把我的蘑菇圈献出来人们就会被感动,就会阻止人心的贪婪?不会了。今天就是有人死在大家面前,他们也不会感动的。或者,他们小小感动一下,明天早上起来,就又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人心变好,至少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也许那一天会到来,但肯定不是现在。我只要我的蘑菇圈留下来,留一个种,等到将来,它们的儿子孙子,又能漫山遍野。
胆巴告诉阿妈斯烱,如今,政府有了新的办法来保护环境,城镇化。这也是真的,胆巴副县长正主抓的工作之一,就是把那些偏僻的和生态严重恶化的村庄的人们往新建的城镇集中。把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地方还给树。把那些将被采光蘑菇的地方还给蘑菇去生长。
阿妈斯烱说,我老了,我不想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我一辈子都没有弄懂过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我只要你看护好我最后的蘑菇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