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蘑菇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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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雅说,听胆巴说,你给孙女存了一笔钱,可以告诉我有多少吗?

    我不告诉你,反正够她上大学了。

    我猜猜,你自己说了,你的蘑菇圈一年能挣两万多块钱,现在有二十万?三十万?你的孙女也是我的侄女,我的亲侄女。她想的是到外国上大学,美国、英国、法国,都是最先进的国家。阿妈斯烱啊,你那点钱,要是在外国,交一年的学费就花光了!你知道在外国念大学要多少年?!

    阿妈斯烱说,我不知道。

    如果读到博士,要十年!

    那她年轻的时候,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干?

    这时,县长一行从山上下来,丹雅便不想再跟阿妈斯烱交谈,要去迎县长了。临走,丹雅还对阿妈斯烱说,想想我说的话。

    阿妈斯烱生气了,我不准你打我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也拉下脸来,你的蘑菇圈?阿妈斯烱,山是你的吗?那是国家的。国家真要,你拦得住吗?

    这句话弄得阿妈斯烱忧心忡忡。

    整个蘑菇季,丹雅没有再出现,国家也没有来宣布这座山的权属。但村子里已经在传说,机村山上盛产松茸的栎树林将要被圈起来。圈起来干什么?机村人当然记得,多年前,宝胜寺在胆巴的帮助下,把寺院后山圈起来,封山育林,寺院靠这个垄断了山上的松茸资源。其实,丹雅的公司要做的是一个机村人和其他人都不太懂的项目。这个项目叫做野生松茸资源保护与人工培植综合体。这些字明明白白写在丹雅公司送给县政府的策划书上。但人们都说不好这个复杂的新词句,自然也无从讨论这件事情。这好比一个人不在场,人们又弄不清她的名字,那么,人们怎么可能聚在一起议论一个人呢?

    再者说,这件事情在2014年并未付诸行动。因为这个综合体还只是丹雅公司弄出来的一个策划案。这个方案要得到政府的审批,审批后更需要申请国家农业口的扶持资金,以及银行贷款。这个综合体项目的实施,就算是一切顺利,也要等到2015年或者2016年。或者,永远也不会实现。松茸的人工培植,在世界范围内都还没有实现。在丹雅的设计中,她是要把这个阿妈斯烱的蘑菇圈圈在她的综合体内。2015年或2016年,她就要带着政府和银行的官员来参观正在生长野生松茸的蘑菇圈。那时,她要当场宣布,丹雅公司已经成功地在野外条件下人工培植松茸,等到技术成熟稳定后,就要进行面对市场的批量化生产。

    那时,丹雅公司就不愁筹不到大笔的资金,等这些资金到手,她就可以垄断区域性的松茸市场,不但如此,她还可以把用不完的钱投到更赚钱的生意上面。

    阿妈斯烱,以至全机村没人能弄得懂这么复杂的生意经,所以,蘑菇季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按照惯常的方式争先恐后上山采松茸,同时看到政府干部和丹雅公司的人在山上勘测,用仪器测量,划线打桩。

    要是把这些标了一个个号码的木桩用铁丝连接起来,几乎把机村能生松茸的地方都包括在内了。

    机村人开玩笑说,阿妈斯烱啊,这个蘑菇圈可比你的蘑菇圈大多了!

    阿妈斯烱说,我年纪大了,要真满山都种满了松茸,我也就不用上山了。

    你上不动山的时候,会把你的蘑菇圈告诉我们吗?

    阿妈斯烱坚决摇头,不,等你们把所有蘑菇都糟蹋完了,我的蘑菇圈就是给这座山留下的种。

    乡亲们不便反驳,因为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再过些年,也许满山就只剩下阿妈斯烱的蘑菇圈里还有松茸在生长了。

    他们自己解嘲说,我们不操这个心,也许没有了松茸的时候,这山上又有什么别的东西值钱了呢?

    阿妈斯烱摇手,那就祈祷老天爷不要让我活到那一天。

    蘑菇季快结束的时候,阿妈斯烱拿起手机,她想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她要告诉儿子,自己腿不行了,明年不能再上山到自己的蘑菇圈跟前去了。

    她发现,这一回,跟她年轻时处于绝望的情境中的情形大不相同。心里有些悲伤,但不全是悲伤。心里有些空洞,却又不全是空洞。

    两个小时前,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连摔了几跤。不是在雨后泥泞的倾斜的山道上不小心滑倒,也不是在草坡上被那些纠缠的草棵绊倒,是她的老腿没有力量支撑得住自己的身子而倒下的。倒下后,她也没有力气马上让自己站起身来,或是护住柳条筐中的松茸。她眼睁睁地看着倾倒的筐子中,松茸一只只滚出了筐子,滚下山坡。当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收捡那些四散开去的松茸时,又一次次感到膝盖发酸发软,终于又瘫倒在地上。阿妈斯烱倒在草地上,她支撑起身子后,雨后的太阳出来了,照耀着近处的栎树、杉树和柳树,照着远山上连成一片的树,满眼苍翠。而在这空蒙的苍翠之上,还横着一条艳丽的彩虹。她听见自己说,斯烱啊,这一天到来了。

    阿妈斯烱在山坡上休息了很久时间,然后终于还是把那些失落的松茸捡回到筐子里,回到了家里。她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身上弄干净了。这才拿起了手机。

    这只手机是胆巴买来专门留给她的。

    她从来只是在儿子,或者儿媳,或者孙女打来电话时,在叮叮当当的响亮的音乐声中拿起电话,和他们说话。也就是说,阿妈斯烱不知道怎么用手机往外打电话。夕阳西下时分,她拿着手机出了门,在村道上遇到一个人,她就拿出手机,请帮忙给胆巴打个电话,我要跟他说话。

    人家说,阿妈斯烱啊,我们没有胆巴的电话号码。

    直到在村委会遇见村长,这才让人家帮着把电话打通了。

    她说,胆巴呀,看来我要把蘑菇圈永远留在山上了。

    胆巴很焦急,阿妈生病了吗?

    阿妈斯烱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湿润,但她没有哭,她说,我没有病,我好好的,我的腿不行了,明年,我不能去看我的蘑菇圈了。

    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儿子,我不伤心,我坐在山坡上,无可奈何的时候,看见彩虹了。

    阿妈斯烱听见胆巴说话都带出了哭声,他说,阿妈斯烱,我的工作任务很重,我离不开我的岗位,不能马上来看你!你到儿子这儿来吧!

    阿妈斯烱因此很骄傲,她关掉电话,说,我有个孝顺儿子,我一说我的腿不行了,他就哭了。她从村委会出来,慢慢走回去家去,一路上,她遇到的五个人,她都说,我对胆巴说我的腿不行了,胆巴是个孝顺儿子,他都哭起来了。

    第二天,丹雅就上门了。

    丹雅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阿妈斯烱,我替胆巴哥哥看看望你老人家来了。胆巴哥哥让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阿妈斯烱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是再也不能去找我的蘑菇圈了。

    丹雅说,那么让我替你来照顾那些蘑菇吧。

    阿妈斯烱说,你怎么知道如何照顾那些蘑菇?你不会!

    丹雅说,我会!不就是坐在它们身边,看它们如何从地下钻出来,就是耐心地看着它们慢慢现身吗?

    阿妈斯烱说,哦,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我知道,不就是看着它们出土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吗?

    阿妈斯烱说,天哪,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科技,你老人家明白吗?科学技术让我们知道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事情。

    阿妈斯烱说,你不可能知道。

    丹雅问她,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蘑菇圈里的样子?

    阿妈斯烱没有言语。

    丹雅从包里拿出一台小摄像机,放在阿妈斯炯跟前。一按开关,那个监视屏上显出一片幽蓝。然后,阿妈斯烱的蘑菇圈在画面中出现了。先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树,树间晃动的太阳光斑,然后,树下潮润的地面清晰地显现,枯叶,稀疏的草棵,苔藓,盘曲裸露的树根。阿妈斯烱认出来了,这的确是她的蘑菇圈。那块紧靠着最大栎树干的岩石,表面的苔藓因为她常常坐在上面而有些枯黄。现在,那个石头空着。一只鸟停在一只蘑菇上,它啄食几口,又抬起头来警觉地张望四周,又赶紧啄食几口。如是几次,那只鸟振翅飞走了。那只蘑菇的菌伞被啄去了一小半。

    丹雅说,阿妈斯烱你眼神不好啊,这么大朵的蘑菇都没有采到。她指着画面,这里,这里,这么多蘑菇都没有看到,留给了野鸟。

    阿妈斯烱微笑,那是我留给它们的。山上的东西,人要吃,鸟也要吃。

    下一段视频中,阿妈斯烱出现了。那是雨后,树叶湿淋淋的。风吹过,树叶上的水滴簌簌落下。阿妈斯烱坐在石头上,一脸慈爱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后刚出土的松茸。镜头中,阿妈斯烱无声地动着嘴巴,那是她在跟这些蘑菇说话。她说了许久的话,周围的蘑菇更多,更大了。她开始采摘,带着珍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下手,把采摘下来的蘑菇轻手轻脚地装进筐里。临走,还用树叶和苔藓把那些刚刚露头的小蘑菇掩盖起来。

    看着这些画面,阿妈斯烱出声了,她说,可爱的可爱的,可怜的可怜的这些小东西,这些小精灵。她说,你们这些可怜的可爱的小东西,阿妈斯烱不能再上山去看你们了。

    丹雅说,胆巴工作忙,又是维稳,又是牧民定居,他接了你电话马上就让我来看你。

    阿妈斯烱回过神来,问,咦!我的蘑菇圈怎么让你看见了?

    丹雅并不回答。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公司怎么在阿妈斯炯随身的东西上装了GPS,定位了她的秘密。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定位后,公司又在蘑菇圈安装了自然保护区用于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像机,只要有活物出现在镜头范围内,摄像机就会自动开始工作。

    阿妈斯烱明白过来,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

    如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找不到的,阿妈斯烱,我们找到了。

    阿妈斯烱心头溅起一点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刚刚闪出一点光亮就熄灭了。接踵而至的情绪也不是悲伤。而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种空洞的迷茫。她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有丹雅在跟她说话。

    丹雅说,我的公司不会动你那些蘑菇的,那些蘑菇换来的钱对我们公司没有什么用处。

    丹雅说,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这些影像,让人们看到我们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让他们看到野生状态下我公司种植的松茸怎样生长。

    阿妈斯烱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问,这是为什么?

    丹雅说,阿妈斯烱,为了钱,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长,他们就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

    阿妈斯烱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

    丹雅明白过来,阿妈斯烱是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妈斯烱,钱,为了钱,为了很多很多的钱。

    阿妈斯烱把手机递到丹雅手上,我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丹雅打通了胆巴的电话,阿妈斯烱劈头就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电话里的胆巴说,过几天,我请假来接你。

    过几天,胆巴没有来接他。

    胆巴直到冬天,最早的雪下来的时候,才回到机村来接她。离开村子的时候,汽车缓缓开动,车轮压得路上的雪咕咕作响。阿妈斯烱突然开口,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胆巴搂住母亲的肩头,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阿妈斯烱说,儿子啊,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三只虫草

    一

    海拔3300米。

    寄宿小学校的钟声响了。

    桑吉从浅丘的顶部回望钟声响起的地方。那是乡政府所在地。二三十幢房子散落在洼地中央。三层楼房的是乡政府。两层的曲尺形的楼房是他刚刚离开的学校。

    这是2014年5月初始的日子,空气湿润起来。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鼻子里只有冰冻的味道,风中尘土的味道。现在充满了他鼻腔的则是融雪散布到空气中的水汽的味道。还有冻土苏醒的味道。还有,刚刚露出新芽的青草的味道。

    这是高海拔地区迟来的春天的味道。

    第一遍钟声中,太阳露出了云层。天空、起伏的大地和蜿蜒曲折的流水都明亮起来。第一遍钟声叫预备铃。预备铃响起时,桑吉仿佛看见,女生们早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了。男生们则从宿舍,从操场,从厕所,从校门外开始向着楼上的教室奔跑。衣衫振动,合脚的不合脚的鞋子卟卟作响。男生们喜欢这样子奔跑,喜欢在楼梯间和走廊上推搡、碰撞,拥挤成一团跑进教室,这些正在启蒙中的孩子喜欢大喘着气,落座在教室里,小野兽一样,在寒气清冽的早晨,从嘴里喷吐出阵阵白烟。

    等到第二遍铃声响起时,教室安静下来,只有男孩们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声。

    第三遍钟声响起来了,这是正式上课的铃声。

    多布杰老师或是娜姆老师开始点名。

    从第一排中间那桌开始。

    然后是左边,然后右边。

    然后第二排,然后第三排。

    桑吉的座位在第三排正中间,和羞怯的女生金花在一起。

    现在,点名该点到他了。今天是星期三,第一节是数学课。那么点名的就该是娜姆老师。娜姆老师用她甜美的、听上去总是有些羞怯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桑吉。”

    没有回答。

    娜姆老师提高了声音:“桑吉!”

    桑吉似乎听到同学们笑起来。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见第三排中间的位置空着,她偏把头埋向那本点名册,又念了一遍:“桑吉!”

    桑吉此时正站在望得见小学校,望得见小学校操场和红旗的山丘上,对着水气氛芬的空气,学着老师的口吻:“桑吉!”

    然后,他笑起来:“对不起,老师,桑吉逃学了!”

    此时,桑吉越过了丘岗,往南边的山坡下去几步,山坡下朝阳处的小学校和乡镇上那些房屋就从他眼前消失了。他开始顺着山坡向下奔跑,他奔跑,像草原上的很多孩子一样,并不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奔跑,而是为了让柔软的风扑面而来,为了让自己像一只活力四射的小野兽一样跑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春天里,草坡在脚底下已经变得松软了,有弹性了。很像是地震后,他们转移到省城去借读时,那所学校里的塑胶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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