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蘑菇圈(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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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吉很老成很正经地说:“你来吃我的饭,说明你没有偷东西。所以我很高兴。”

    表哥说:“傻瓜!那是因为这地方又穷又小,偷不到东西!”

    桑吉很伤心:“求求你不要偷了。”

    表哥也露出伤心的表情:“上学我成绩不好,就想回去跟大人们一样当牧民,可是,大人们也不放牧了。有钱人家到县城开一个铺子,我们家比你们家还穷。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敢来教训我!”

    桑吉不说话。

    表哥又让他去买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后,他借酒装疯:“读书行的人,上大学,当干部。等你当了干部再来教训我!那你说,我不偷能干什么?”

    桑吉埋头想了半天,实在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说:“那你少偷一点吧。”

    表哥很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唱着歌走了。那天,他把学校一台录音机偷走了。再以后,学校就不准表哥再到学校来找他了。

    校长说:“学校不是饿鬼的施食之地,请往该去的地方去。”

    多布杰老师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揍得把一个人看成三个人!”

    表哥灰溜溜走了。多布杰老师眼里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他对桑吉说:“你现在帮不了他,只有好好读书,或许将来你可以帮到他。”

    从此,表哥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帮去爬雪山的游客背东西。帮勘探矿山的人背东西。最后,又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盗猎者空手出山,他却被巡山队抓个正着,进监狱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提起这个话头,让他想起表哥。

    他想起多布杰老师的话:“你表哥其实是个好人。可是,监狱可不是把一个人变好的地方。”

    他想等虫草季结束,手里有了钱,他就去城里看表哥。他和姐姐在一个城里。不同的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监狱。他想给表哥买一双手套。皮的,五个指头都露在外面的。表哥戴过那样子的一只手套。那是他捡来的。但他喜欢戴着那样一只手套打台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对,他还要给他买一顶新的棒球帽。但他不给表哥买项链。表哥的项链上挂着的一个塑料的骷髅头,表面却涂着金属漆,实在是太难看了。那是一个来自一个暴烈的电子游戏中的形象。

    他坐在草坡上,坐在太阳下想表哥。表情惆怅。

    母亲埋怨父亲:“你提他不争气的表哥干什么?你让儿子伤心了。”

    父亲翻身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虫草还在等我们呢。”

    这一下午,桑吉又挖了十多根虫草。

    晚上,回到帐篷里,母亲生火擀面。锅里下了牛肉片和干菜叶的水在沸腾,今天晚餐是一锅热腾腾的面片。

    桑吉拿一只小软刷,把一只只虫草身上的杂物清除干净,然后一只只整齐排列在一块干燥的木板上,虫草里的水分,一部分挥发到空气,一部分被干燥的木板吸收。等到虫草贩子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它们就可以出售了。

    父亲抽签回来的时候,面片已经下锅了。汤沸腾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往锅里倒一小勺凉水,这样锅里会沉静片刻,然后,又翻沸起来,如是者三,滑溜溜香喷喷的面片就煮好了。

    父亲又抽到一根短棍。

    父亲对桑吉说:“我也学你算了算。”惹得桑吉大笑不止。

    桑吉大笑的时候,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来人是一个喇嘛。

    女主人专门把一只碗用清水洗过,盛一大碗面片双手恭敬地递到喇嘛面前。喇嘛不说话,笑着摇手。

    一家人便不敢自便,任煮好的面片融成一锅浆糊。

    往年,虫草季结束的时候,喇嘛会来,从每户人家收一些虫草,作为他们虫草季开山仪式诵经作法的报酬。但开山第一天,就来人家里,这是第一回。喇嘛不说话,一家人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便僵在那里。

    喇嘛开口了,也不说来意,却说听大家传说,这一家叫桑吉的儿子天资聪慧,在学校里成绩好得不得了。喇嘛说,这就是根器好。可惜早年没有进庙出家,而是进了学校。学校好是好,上大学,进城,一个人享受现世好福报。如果出家,修行有成,自渡渡人,那就是全家人享受福报,还不止是现世呢。

    说这些话时,喇嘛眼睛盯着帐篷一角木板上晾着的虫草。

    那些虫草,火苗蹿出炉膛时,就被照亮,火苗缩回炉膛时,就隐入黑暗,不被人看见。桑吉挪动屁股,遮住了投向虫草的火光。

    喇嘛笑了:“果然是聪明种子啊!”

    喇嘛还说:“知道吗?佛经里有好多关于影子的话。云影怎能把大山藏起来?”

    桑吉心头气恼,顶撞了喇嘛:“看大山要去宽广草滩,不必来我家窄小的帐房。”

    父亲念一声佛号:“小犊子,要敬畏三宝。”

    桑吉知道,佛,和他的法,和传他法的喇嘛,就是三宝。父亲一提醒,自己心里也害怕。在学校,他顶撞过老师,过后却没有这样的害怕。

    父亲对喇嘛说:“上师来到贫家,有什么示下,请明言吧。”

    喇嘛说:“年年虫草季,大家都到山神库中取宝,全靠我等作法祈请,他老人家才没动怒,降下惩罚。”

    父亲说:“这个我们知道,待虫草季结束,我们还是会跟往年一样,呈上谢仪。”

    喇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山中的宝物眼见得越来越少,山神一年年越发地不高兴了,我们要比往年多费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老人家不要动怒。”

    话到了这个份上,结果也自然明了。喇嘛从他们第一天的收获中拿走了五分之一的虫草,预支了一份作为他们加倍作法的报偿。

    喇嘛取了虫草,客气地告辞。这时,他家的面片已经变成一锅面糊了。

    第二天,他们上山时,喇嘛们又在草滩上铺了毯子,坐在上面摇铃击鼓,大作其法。

    桑吉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喇嘛还要来。”

    当天晚上,喇嘛没有来。

    他们是第五天晚上来的。这回是两个小沙弥,一个摇着经轮,一个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也不进帐篷,立在门口,说:“二十只,二十只就够了。”

    桑吉禁不住喊道:“二十根,六百块钱!”

    母亲怕他说出什么更冒失的话来,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了。

    四

    虫草一天天增多。

    晾干了的虫草都精心收起来,装进一只专门在县城白铁铺定制的箱子里。箱子用白铁皮包裹,里面衬着紫红色丝绒。晾干的虫草就一只只静静地躺在那暗黑的空间里沉睡。一个星期不到,不算还晾在木板上那几十只,箱子里已经有了将近六百根虫草。也不算躺在文具盒里的那三只。

    明天是在这座虫草山上的最后一天。

    在村长家帐篷前抽签时,父亲还是抽到了短木棍。父亲没有声张,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也该我去守一回路口了。”

    回到家里,他却喜形于色,说:“看来今年我们家运气好着呢。”

    母亲说:“要是女儿考得上大学,那才是神真真的看顾我们了。”

    父亲净了手,把小佛龛中佛前的灯油添满,把灯芯拨亮。

    这天晚上,桑吉躺在被窝里,又给他的三根虫草派上了新用场。

    他想回学校时该送多布杰老师和娜姆老师一人一样礼物。他想起星期六或星期天,太阳好的时候,老师们喜欢在院子里,在太阳地里洗洗涮涮。多布杰老师涂一脸吉利牌的剃须泡,打理他的络腮胡子,娜姆老师用飘柔洗发水洗自己的长发。他想回学校时,买一罐剃须泡和一瓶洗发水送给他们。

    三只虫草,一共才九十块钱哪!

    为此,他心里生出小小的苦恼,怕因此就不够给表哥买无指的皮手套的钱了。

    甚至睡梦里,也有小小的焦灼在那里,像只灰色的鸟在盘旋。

    早上起来,父亲当纠察队员去把守路口了。桑吉和母亲上山去。这座山四围除了向西的一面属于另一个村子,其他三面鼓起的肚腹都被反复搜索过两三遍了。所以,这一天收获很少,他和母亲一共只采到十几只虫草。桑吉提议,不如早点下山,收拾好东西,明天早点转到新的营地。

    母亲坐下来,让桑吉把头靠在她腿上,说:“去那么早干什么?没有祭山仪式,谁都不能先上山去挖虫草。”

    桑吉说:“去得早,可以多找些干柴,多捡些干牛粪,我们家的炉火就比别人家旺。”

    母亲说:“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们家怕是真要兴旺了。”

    桑吉改用了汉语,用课堂上念书的腔调:“旺,兴旺的旺,旺盛的旺。”

    他笑了,对母亲说:“还能组什么词,我想不起来了。”

    母亲爱抚他的脑袋:“天神啊,你脑袋里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啊!”

    回到帐篷里,桑吉把晾在木板上的三只虫草收进文具盒里——这是他脑子里已经派了很多用场的虫草。

    然后,再去溪边打水,母亲说了,今天要煮一锅肉。大块的肉之外,牛的腿骨可以熬出浓浓的汤。

    桑吉把牛腿骨放在帐篷外的石头上,用斧子背砸。骨头的碎屑四处飞溅。一些鸟闻声并不惊飞,而是聚拢过来,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争着啄食那些沾着肉带着髓的小碎屑。母亲倚在帐篷门边,笑着说:“鸟不怕你呢,你能聚拢生气呢。”

    桑吉更加卖力地砸那些骨头,砸出更多的碎骨头,四处飞溅,让鸟们啄食。

    虽说是沾肉带髓,但到底是骨头,鸟们都只浅尝辄止几口,便扑楞楞振翅飞走了。桑吉这才收了手,脱下头上的绒线帽子,头上冒起一股白烟。

    母亲说:“瞧,你的头上先开锅了。”

    母亲从他脚边把那些砸碎的骨头收起来,下了锅。肉香味充溢帐篷的时候,桑吉把在这座虫草山上的收获清理完毕了——不算他那三根,也不算他要单给奶奶和姐姐的那十二根——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座虫草山上的收获一共是六百七十一根。一根三十块。三六一万八,三七二千一,加起来是二万零一百,还有个三十,他对母亲说:“哇,一共是二万零一百三十。”

    母亲笑得眉眼舒展。

    这时,父亲刚好弯着腰钻进了帐篷,说:“你高兴是因为钱多呢,还是因为儿子算这么快。”

    不等母亲回话,父亲又说:“来客人了。”

    果然,帐篷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一件长呢大衣,戴着一顶鸭舌帽,是个干部。一抹浓黑的胡子盖着他的上嘴唇。

    这个人用手稍稍抬了抬帽子,就弯腰进了帐篷。母亲搬过垫子,请他在火炉边坐了。

    这个人盘腿坐下,表情严肃地盯着桑吉:“那么,你就是那个逃学的桑吉了。”

    桑吉说:“期末考试我照样能考一百分。”

    这个人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贡布。”

    桑吉说:“贡布叔叔。”

    这个人说:“我是县政府的调研员,专门调研虫草季逃学的学生。”

    桑吉问:“调研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没有听到过这个词。

    调研员说:“你逃学的那天,我就调研到你们学校了。你逃学一星期了。你之后,又有七个人逃学。”

    父亲插进来,想帮儿子申辩,但他刚张口,嘴里发出了一两个模糊的音节,调研员只抬了抬手,他就把话咽回去了。调研员说:“你不要说话,我和桑吉说话。桑吉是一个值得与他谈话的人。”

    桑吉还是固执地问:“调研是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

    调研员从母亲手里接过牛肉汤时,还对她很客气地笑了一下。他喝了一口汤,吧嗒一下嘴,作为对这汤鲜美的夸奖。这才对桑吉说:“视察。”

    桑吉的眼光垂向地上:“视察。你是领导?”

    调研员哈哈大笑:“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领导!”他又说,“不要担心了,我不是来抓你回学校的。”

    桑吉这才放松下来:“真的吗?”

    “你听听外面。”

    这时,桑吉才注意到今天黄昏的营地有一种特别的热闹。一群孩子加入营地,带来了一种生气勃勃的热闹。学校确实放了假,各家的孩子都回到营地里来了。男孩子们身上带着野气,无缘无故就呼喊,无缘无故就奔跑。女孩子们跳橡筋绳: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桑吉冲出帐篷,加入了他们。

    但他的同学们并不太欢迎他。他们怀着小小的嫉妒。他逃了学,期末考试照样会得一百分,而且,营地里都传说,他起码挖了一万块钱的虫草。大家围成一圈在草滩上踢足球,大家都不把球传给他。可是,当球被谁一个大脚开到远处时,就有人叫:“桑吉!”

    他捡了球回来,大家还是不把球传给他。

    这使得他意兴阑珊,只想天早些黑,早点回家。

    回家时,他看到父亲正蘸着口水数钱。数十张,交到母亲手上,再数十张。最后父亲笑了:“二万〇一百三十元。”

    母亲却忧虑:“村里商量过的,虫草要一起出手。”

    调研员笑了,把钱袋裹在腰上:“我这就去村长家吃饭,把他们家的虫草也收了。”

    母亲从锅里捞了一大块牛肉,包好,要调研员带上。他说:“留着吧,哪天我到你们家来吃就是了。”

    那意思是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调研员拍拍桑吉的脑袋:“这些娃娃放假回家挖虫草,我要在这里盯着他们,别在山上摔坏了,别让狗熊咬伤了。”

    父亲说:“您放心吧,山里没有狗熊已经十多年了。”

    调研员提着他们家的虫草箱起身了:“这只是一个比喻。你们家下一个虫草山的收获也给我留着。”说完,他一掀帐篷门帘,出去了。

    桑吉说:“他没有付箱子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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