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蘑菇圈(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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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场上整齐排列的学生队列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发出一点点声音,混同起来,就像是有一大群看不见的虫子在天空中飞舞。待到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他身上时,桑吉才意识到校长讲的是自己。那么多眼光投射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没有想到,因为书,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这得以让他以一种不是自己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这有点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

    桑吉看见了一个人站在故事里。

    校长讲完话,操场上的人散去了。这一天的风很小,懒洋洋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假期结束后新换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翻卷。教室里学生们拖长着声音朗读课文。桑吉不喜欢用这样的腔调念诵课文,他喜欢按自己的节奏在心中默念。在他自己的节奏中,藏文字母像一只只蜜蜂轻盈飞翔,汉字一个个叮咚作响。这一节课,他没有念诵课文。

    他坐在一教室的拖长声音朗读课文的同学中间,他看见了故事里的那个桑吉。

    那个桑吉穿着一件表面有些油垢的羊皮袍子,袍子下面是权充校服的蓝色运动衫,赭色的面庞,眼睛放射着晶莹的光亮。这两年,这个六年级学生的个头生长猛然加快,原先宽大的皮袍缠上腰带,拉出一两道使袍子显得好看的褶子后,都盖不住膝盖了。当然,他也可以只穿校服。但那蓝色的运动装,在这个季节却显得过于单薄了。桑吉看见故事中那个桑吉,眼睛里燃烧着渴望,真像忽忽闪闪的炉膛中的火苗一样灼人,火苗一样滚烫。百科全书中说,那些面临大海的冰川有朝一日,就会震天动地地崩塌下来,在海洋中激起巨大的波浪。百科全书中相关的辞条还说,那些海里有巨大的鲸鱼,那些冰山上有成群的企鹅。相比于其他学生,桑吉有一个特别的本事,他能把那些看起来本不相关的辞条连接起来,就像他能把一篇又一篇课文连接起来。他恍然看见海上冰山崩塌时,鲸鱼愤怒,企鹅惊走。桑吉恍然看见这世界奇景的眼睛如星光一样闪烁。

    上午的四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挂在操场的那个破轮胎钢圈敲响的时候,同学们奔向饭堂,他却跑出学校,奔向了学校背后的高岗。此时的桑吉觉得,那些正被春草染绿的连绵丘岗,丘岗间被阳光照耀而闪闪发光的蜿蜒河流,也像百科全书一样在告诉他什么。

    那一刻,他两腮通红,眼睛灼灼发光。

    这时,一匹马晃动着的脑袋伸到了他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喇嘛。

    喇嘛翻身下马,坐在了他身旁。

    桑吉还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那种令人思绪遄飞的情绪中,所以不曾理会那个喇嘛。

    受惯尊崇的喇嘛不以为意,文绉绉地说:“少年人因何激越如此?”

    桑吉抬手指指蜿蜒而去的河流。

    喇嘛说:“黄河。”

    桑吉:“它真的流进了大海?”

    喇嘛说:“是啊!生长珊瑚树的大海,右旋螺号的大海。”

    喇嘛又赞叹:“一个正在开悟的少年!”

    喇嘛劝导他:“聪明的少年,听贫僧一言!”

    桑吉:“你说吧。”

    喇嘛说:“河去了海里,又变成了云雨,重回清静纯洁的启源之地。所以,我们不必随河流去往大海。”

    桑吉:“我就想随着河流一路去向大海。”

    喇嘛摇头:“那一路要染上多少尘垢,经历多少曲折,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少年人,你有这么好的根器,跟随了我,离垢修行吧!”

    桑吉站起身来,跑下了山岗。

    不一会儿,他又气喘吁吁地抱着那册百科全书爬上了山岗。他出汗了。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皮袍受热后挥发出的腥膻的酥油味道。

    喇嘛还坐在山岗上,那匹马就在他身后负着鞍鞯,垂头吃草。

    桑吉把厚厚的书本递到他手上。

    喇嘛翻翻书说:“伟大的佛法总摄一切,世界的色相真是林林总总啊!”

    桑吉说:“我不当喇嘛,我要上学!”

    喇嘛起身,摸摸他头,桑吉觉得有一股电流贯穿了身体。

    桑吉说:“三年了,我在收虫草,祭山神的喇嘛中间没有见过你。”

    喇嘛翻身上马声音洪亮:“少年人,机缘巧合,我们才在此时此地相见。”

    桑吉心中突然生出不舍的感觉,因此垂头陷入了沉默。

    喇嘛勒转了马头:“少年人可是回心转意了?”

    桑吉摇了摇头,抱着书奔下山岗。

    这时,他觉得饿了。同学帮他留了饭。他端着饭盒狼吞虎咽的时候,还从窗口望了一眼山上,那个喇嘛还骑在马上,背衬着蓝天,是一个漂亮的剪影。

    同学说:“乖乖,我们都以为你要跟他走了。”

    多布杰老师也来了:“就跟班觉一样。”

    桑吉问:“班觉是谁?”

    “以前的一个学生,一个跟你一样聪明好学的孩子。”多布杰老师说,“不过,也许你比班觉更聪明。”

    多布杰老师拿着装着长焦距镜头的照相机,靠到窗口想拍一张山丘上那个马上喇嘛的剪影,可是那个人和他的马都消失了。山丘上,青草的光亮背后是蓝天,蓝天上是闪闪发光的洁白云团。

    桑吉接过相机,从长焦的镜头里瞭望天空。镜头把天上悬垂的静静云团一下拉到面前。镜头里,远看那么静谧的云团是那么不平静,被高空不可见的风撕扯鼓涌着,翻腾不已。

    一个星期后,星期六,桑吉看完了第一本百科全书。他没有回家,他走进校长家去换第二册。他没有想到,校长拒绝了他。校长说:“就这么几本书,大家都想借,你说我该借给谁?我只好一个人都不借。等着吧,等图书室办起来你再来吧。”

    桑吉说:“本来就是我的书。”

    校长冷笑:“你的书?调研员来,我代表学校请他吃肉喝酒,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扔下这几本书就走了。他没说声谢谢,更没说这书是给某个学生的。”

    桑吉心里冒起了吱吱作响的火。

    校长问:“回去做作业吧,马上要小升初考试了。”

    桑吉想说我恨你。但他想起,父亲和母亲都对他说过,不可以对人生仇恨之心。

    校长问:“你想说什么?”

    桑吉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怪你。”

    校长:“你——不——怪我?”

    桑吉肯定地说:“我不怪你。”

    校长:“你是想说你不恨我吧?”

    桑吉说:“等上了初中,我到县城问调研员去!”

    其实,那时桑吉是有些恨意的。因为临出门时,他听到内室里传来校长家那个三岁多的孙儿的啼哭声。然后,那个有哮喘病的奶奶,就把他还去的那本书放在了那个哭泣的孩子跟前。孩子不哭了。用一双脏手去翻看书中那些图片。

    校长并不尴尬,说:“将来他肯定比你还爱书。”

    桑吉不忍再看,因为那孩子脸上挂着的鼻涕眼泪正从脸上慢慢下滑,就要滴落到他心爱的书上了。

    那个身心俱疲的奶奶,把身子靠在床上,闭目休息。

    桑吉跑出了那间房子。

    他很愤怒,他跑到多布杰老师房子里。

    多布杰老师不在。他肯定是跑到乡卫生院找那个新来的女医生去了。

    于是,他去了娜姆老师那里。

    老师静静坐在窗下的阳光里,表情严肃。

    录音机里放着仓央嘉措的情歌:“如果没有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没有相恋,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老师听着歌,眼望着窗外,连他进屋都没有看见。

    桑吉改变了主意,悄悄退了出来。

    六

    桑吉决定马上就到县城去找调研员。

    桑吉所在的这个小乡镇离小县城有一百公里远。他在多布杰老师房门前贴了张条子,说他回家去看奶奶了。

    然后,他跑到街上,到回民饭馆买两只烧饼。

    第一炉烧饼已经卖光,他得等第二炉烧饼出炉,于是就在附近的几个铺子闲逛。美发店的洗发女坐在店门前染指甲。银饰铺的那个老师傅正对小徒弟破口大骂。修车店的伙计们看他晃悠过来,就把橡胶内胎收拾起来。他们这样做不是没有理由。学校里调皮的男学生喜欢这些橡胶皮,自己做弹弓,或者,割成长长的橡胶条,用来送给女生们跳皮筋。那些嘴碎的女生就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三五六、三五七、四八、四九、六十一!或长或短的辫子在背上摇摇摆摆。在这个中国边远的小乡镇上,还流行着一句话,一句在它的发明地早被忘记的话。桑吉见修车铺的人用警惕的眼光看着他,并把破轮胎内胎收拾起来,便说出了那句话:“毛主席保证,我从来没有拿过这破烂玩意!”

    那些人说:“原来你就是那个爱说大人话的桑吉。”

    桑吉知道,自己作为爱说大人话的桑吉和一看书就懂的桑吉的名声,已经在这小镇上广为流传。

    桑吉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来到了白铁铺前。

    铺子里,敲打白铁皮的锤声丁当作响。

    老师傅用一把大剪子把铁皮剪开,他的儿子手起锤落,那些铁皮便一点点显出所造器物的形状。他们做得最多的是小火炉子。也有人拿来烧穿了的铝锅,在这里换一个锅底。现在,这位师傅是在做一只水桶。桑吉喜欢白铁皮上雪花一样的纹理。老师傅认出了桑吉,停下手中的剪子,拿下夹在耳朵上的烟卷,点燃了,深吸一口,像招呼大人一样招呼他:“来了。”

    桑吉说:“来了。”

    “这回又要做个什么新鲜玩艺?”

    看来,铺子里的人还记得他和父亲来做的那只箱子。

    桑吉摇摇头:“我就是看看。”

    “是啊,你不会再要一只同样的箱子了。”老师傅说。

    他儿子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说:“我还以为很多人学着要做一只那样的箱子,可就只做了那一只。”

    桑吉坐下来,仿佛看见两年前来这做箱子时的情形。又想起这只箱子引出来的这些事。这才有点像个故事的样子了。

    这时,隔着几个铺子,回民饭馆戴白帽子的小伙计用擀面杖邦邦地敲打案板,这是在招呼桑吉,烧饼好了。故事还在继续。桑吉在店里讨张纸,把两只烧饼包起来,装进双肩包里,就上路了。他的脚前出现了一只空罐头盒子,他便一路踢着这破铁盒子往前走。直到镇外的小桥上,他把这盒子踢到了桥下。两只河面上的黄鸭被惊飞起来,在天上盘旋着,夸张地鸣叫。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骑摩托的。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姑娘。姑娘的手臂紧紧环抱着骑士的腰。摩托迅速超过了他。等他转过一个弯道,看见摩托停下来在等他。

    骑车人问:“你就是那个桑吉吧。”

    桑吉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桑吉回答得很简洁:“县城。”

    “我到不了县城,但我可以带你一段。”

    桑吉看看那个姑娘,说:“坐不下,你请走吧。”

    那个姑娘笑笑,从车后座上下来,拍拍座垫。

    桑吉骑上去,那姑娘又推他一把,让他紧贴着骑车人的后背,自己又骑了上来。

    摩托车启动了。

    他本该感觉到风驰电掣带给他的刺激。

    多布杰老师骑摩托时,有时会带上他,让他不时发出又惊又喜的尖叫。

    但这回他全没有飞驰的感觉。他只感到自己被夹在两个壮实的身体中间,都要喘不上气了。那个姑娘坐在他身后,伸出双臂抱住骑手的腰。姑娘一用劲,他的脸就紧贴到骑手的背上,而姑娘富于弹性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背上。摩托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受到那软绵绵的撞击。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终于他开始大叫:“我受不了了,我要下去!”

    摩托车停下,桑吉终于从两个火热的身体间挣脱出来,站在路边上大口呼吸没有这两个人身体气息的新鲜空气。

    摩托车手拍一下姑娘的屁股,跨上了摩托。摩托车载着两个哈哈大笑的人远去了。

    桑吉边走边想了一个问题,长大后,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让身体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一只盘旋在天上的鹰俯冲而下,抓起一只羊羔飞到了一堵高崖之上,让他结束了对那个无聊问题的思考。

    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他遇到了一辆拉矿石的汽车。

    卡车司机往他手上塞了一个打火机,往他面前扔了一包烟。让他每十五分钟给他点一支烟。

    点第一支烟,桑吉就给呛着了。他还把香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念给司机听。司机大笑:“妈的,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桑吉大致知道婊子是什么,比如是镇上美发店中门前染着红指甲,总对着镜子做表情的懒洋洋的年轻女人。但他不知道牌坊是什么意思。

    他问卡车司机,司机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说:“妈的,我说不出来。就像一张奖状吧。”

    司机为此还有些恼怒了:“你这个小乡巴佬都没见过那东西,我怎么给你讲?”

    桑吉不服气:“多布杰老师就可以!百科全书也可以!”

    司机转怒为喜:“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读书的娃娃!那你可以对没见过那东西的人说出那东西!”他还问,“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书?”

    “百科全书。”

    “那是种什么书?我儿子就爱看男女乱搞的书!”

    桑吉带着神往的表情说:“百科全书就是什么都知道的书!”

    “你有那样的书?”

    桑吉有些伤心:“我现在还没有。”

    司机把才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窗外,摸摸他的头:“你会有的,你一定会有那样的书!”

    桑吉笑起来:“谢谢你!”

    司机说:“有人让你不舒服,有人让你起坏心眼,但你是个让人高兴和善良的娃娃!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桑吉想了想,说:“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哦,人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在这个世界!要多想好事情,让你自己高兴的好事情!”

    桑吉想:“这个叔叔说话一直都用感叹号。”

    在一个岔路口,一个巨大的蓝色牌子指出了他们要去的不同地方。司机要去省城,把矿石运到火车站。姐姐上学的那个学校,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远远的火车汽笛声。而他要去拐向左边的县城,他的旅程还剩下二十多公里。

    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来,说:“你会得到那个什么书的!”

    桑吉回报以最灿烂的微笑。

    他又走了多半个小时,后来,是一台拖拉机把他带到了县城。

    桑吉问他遇到在县城里遇到的第一个人:“调研员在哪里?我要找他。”

    那是个正在恼火的人:“我要找一个局长,一直找不见,你还来问我?我去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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