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湖里的世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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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又开始周而复始地运行。我和铮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铮照旧跟我笑闹吃饭,热情地携着我这个附属品,当着她的连体婴儿。但我心底明白,有些事毕竟回不到从前了。

    一日,铮兴致勃勃地说,各位姐姐,我也将尾随你们,光荣地奔二了!我爸爸说了,二十岁生日挺重要的,要我邀请几位舍友光临寒舍,舍下略备些薄酒淡菜聊表心意,以期与各位共赴良宵。

    我们三人一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我看见颖微蹙了下眉,眼底的不屑暗涌着,以极小的音量嘟囔了声“鸿门宴”,好在铮没听到。一时间,尴尬如风跑遍了宿舍。

    好不好嘛,姐姐?铮搂着我的胳膊晃了晃,用上了少见的嗲气。小妹在这诚邀各位姐姐,你们的光临,定会使寒舍蓬荜生辉。铮对我眨巴着那双无辜的眼睛,示意性地努了努嘴,这其中深意我自是领会。

    难得铮的爸妈邀请我们去,盛情难却不是?再加上,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开开心心地为铮庆生,也是应该的。大家那天都腾个时间出来吧。铮的授意使我不得不做个说客。见我这么说,云和颖默示着表了态。还好,我还是有些薄面的。看着勉为其难的颖,我吁了口气。

    铮生日那天,天朗气清,阳光普照。一早,就有一辆通体黑色散发着贵气,牌号为连续吉祥数字的轿车停在我们宿舍下面,就连见过大场面的颖也赞叹它不菲的价格。穿着西装的司机下了车,毕恭毕敬地说,大小姐,请上车。

    一时,我调皮的心弦没能抵制住震荡耳膜的那声响动的引诱,咯噔一蹦:大小姐?好影视化的一个称谓,这架势就跟人丁兴旺的豪门家族一般。

    铮率先进入副驾驶座,我们也陆续上了车。车子发动,旅途开始。

    铮的家在学校旁的一个县城,该县位居全国百强县之列。道路两旁每隔若干米就立着一个石雕,石狮、石象、佛像、人像等,在视野里快速倒退着,迫不及待地向来客展现石雕之都的风采。

    车终于缓缓驶入一片别墅群区。

    前方电动铁门徐徐拉开。一阵高亢嘹亮的犬吠先声夺人。一开车门,铮乐颠颠地跑向被拴着的藏獒,摸着那厮一身的毛,很是亲热地叫着它的名字。

    这时,别墅的门开了,一个女人从里面步出。我不禁上下打量起来:她约摸四十多岁,发型老气,脸色暗黄,面容憔悴,眼角的鱼尾纹很有张力地高唱着沧桑,整一个朴素的中年妇女形象。铮热情地扑过去,直叫着妈妈。这就是路上我想象的那个在家翘着二郎腿吃着山珍海味的阔太太?和铮的气质也差得忒远了。

    铮铮,你回来啦,我等你们很久了。你放心,那两个昨天就出去了,今天不会回来,你们可以好好玩。铮的妈妈慈爱地看着铮,又笑眯眯地对我们说,快进来吧,别站在外头。她的声音如水般温柔。我心中又冒了个问号:那两个?铮的家里还有其他客人啊?

    过了玄关,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鱼缸,立在一层大厅的中央。鱼缸有着流动的灯光,摇头摆尾的都是些五彩斑斓的名贵鱼种。

    忽然,我听到颖的声音:你们看,鱼。原以为她说的是鱼缸里的鱼,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我两眼放光。这一层客厅的地板一半是用玻璃铺的,玻璃下方有清澈的流水,水中有许多穿梭嬉闹的鱼儿在欣赏着这一室的富丽堂皇。经介绍得知,这水通向后花园,鱼是从那儿游过来的。我暗自赞叹,铮家里的鱼池好奇特,真应了那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到了饭点,一桌佳肴,各自落座。铮让我们不必客气,自行开动。我忙问,怎么不见你爸妈上桌呢?主人还没到齐,我们做客人的怎么能开席?

    铮解释说,我妈妈正在里间上香礼佛,她是吃斋念佛之人,不开荤。我爸刚才打电话说临时有外商到公司来洽谈,走不开。我们四个吃吧,这样更自在。

    颖听到这开了腔,你爸爸在公司和外商谈生意?那你爸爸的事业一定做得很大吧。有机会,我真想去参观一番,也好学习学习。

    好啊,反正也不是太远,等会饭后让司机送我们过去吧。铮满口答应。

    午后,当车驶进了挂有“宏发石雕有限公司”牌匾的大门后,我们下了车。铮的爸爸迎了上来,西装革履精神抖擞的,一看便知是一个成功有为的企业家。我现在知道了,铮的英气是遗传自她爸爸的。

    我们开始了参观之旅。在那个很新的写字楼后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场地,场地中放置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石雕,个个精雕细刻,纤巧灵动,惟妙惟肖。我们三人左看看又摸摸,赞叹不已。

    颖用很夸张的语调和表情说,铮同学,想不到你家大业大到如此境地,我家跟你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你作为你爸爸唯一的继承人,将来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了。我说未来的CEO,我就不明白你还要做金牌律师干什么,不是白白地跟别人抢饭碗吗?

    话音刚落,铮瞬间乌云遮面,毫无预警地上演川剧变脸。这光景,就像刹那被针扎泄了的气球,又像被武林高手突袭点了死穴,神采飞了,血色掉了,人蔫了。

    好一会,铮才用空洞洞的声音说,参观完了,我们回去吧。在铮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的下唇被她的上牙蹂躏得惨白惨白。

    主人下了逐客令,一干不知所谓的人也只好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启程返。

    那天去铮家,遗祸不小,以至于回来的这许多天铮越发郁郁寡欢了。昨天一大早,铮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去了,直到今天才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回来。铮还是选择了身边最亲近的我作为她最忠实的听众,将一肚子的苦水倾倒而出。

    我和铮并排坐在秋湖畔的石椅上。铮的目光无焦距地散落在面前的秋湖里。铮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为了下面将要开启的话题下着最后的决心。还记得那天沿街的条条大字吗?呵呵,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多好的国策呀,多理想的天堂啊。可在我家就是一堆狗屎,不,比狗屎还恶心!你不可能明白我是生活在一个怎样荒谬的世界里。没有良心,没有公道,没有天理,就像永无超生的阿鼻地狱一般。我那可怜的妈妈呀,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相夫教女,为了这个家她牺牲了多少,消耗了青春,预支了健康,多么好的女人啊!可是,她现在被我爸逼得要去出家了呀。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怎么会搞成这样?我问。

    话不过两分钟,铮的声线就已经明显不稳。我们家的那些破事,说出来没人会相信,都可以编成电视剧了,说不定还会大红大紫呢,呵呵。铮苦笑了声,哽咽着说,这算起来还要翻二十年前的陈年旧账才行。那时的妈妈年轻漂亮,还开着一家小作坊,做点石雕生意。我爸原先是县中学的一个美术老师,经常替妈妈的厂里搞设计,两个人就这样认识,后来结婚,不久妈妈就怀了我。我出生时,守在产房外的爷爷奶奶听说是个女孩,就不停地唉声叹气,而爸爸一怒之下直接扭头走了,根本不顾身体虚弱的妈妈。在我满月后,我爸借口说那时正是妈妈石雕作坊转型的关键时期,小孩顾不过来,就把我寄养在外婆家,一待就是好几年,偶尔去看我时我也从不叫他们爸爸妈妈。为了再生一个男孩,爸爸跟妈妈商量,毅然辞去了中学教师的职位,到妈妈的作坊里一起打拼。结果,天不遂人愿,妈妈还是生了个妹妹。她在这个家里开始变得没有地位,而且没多久爸爸竟然瞒着妈妈将妹妹偷偷送人了。妈妈知道了以后,伤心欲绝,一蹶不振。回到家,她坚持将我从外婆那儿接回来,从此开始虔诚信佛,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条,全身心投入到家庭中,只围绕着家庭和我转,不再过问厂里的事,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就这样渐渐落伍,变成爸爸说的黄脸婆,脱离了社会,被社会所边缘化。而此消彼长,爸爸独揽厂里大权,又赶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浪潮,事业愈发如日中天。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夫妻尚能做到相互扶持,可那些良心让狗啃了的男人富贵后转身就把结发之妻抛诸脑后,风流进温柔乡了,做着他从没停歇过的儿子梦。铮的眼眶开始泛红,坚强如斯的她却连连输给了这短短的时间。她将视线从秋湖上移开,故意把头仰着,是想让水汽直接向上蒸发而不至于落下吧。

    我静静地听着铮接续起刚才的尾音。老天爷就是见不得人好,爱玩阴招,晴天霹雳。就在那天,我爸左手牵着个女人,右手抱着个小男孩,堂而皇之地领进家门,还大言不惭地要我妈妈善待那对母子,他可知懦弱的吃斋念佛的妈妈是如何屈辱地接受这一切,连同蒙在被窝里日日绝望的哭泣声都不敢让佛祖知道。我的爸爸,竟然还要我叫那个女人小妈,叫那个狐狸精小妈!你知道吗?我竟然有个小妈!说到这,铮倏地一下从石椅上站起,就像臀下装了大力弹簧一样。铮的面容开始有些扭曲,从一鼓一鼓的腮帮上可以看出她上下牙此刻的较劲。她的手使劲拽住石椅靠背的边缘,一个个指节发白,形态突显。

    我看着铮痛苦挣扎的模样,很是不忍,便也站起身,抚了抚铮的肩头。其实听到这,我大致明白了那天铮黑了脸的缘由。

    铮继续说。昨天,我接到电话,那边说妈妈去了寺庙好几天都没回家了。我赶去那家寺院,看到妈妈一副心灰意冷看破红尘的样子,我心都碎成粉末了。我抱着妈妈摇啊叫啊,直到后来妈妈和我一起抱头痛哭。妈妈执意不肯回家,她说她实在无法面对那些人和那个已经不是她家的家。那种绝望和悲哀是你永远体会不到的。我想回去质问爸爸,更想让爸爸劝妈妈回心转意。可回到家,我却看到爸爸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微笑地抱着弟弟,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他看到我,没有询问妈妈的情况,只是对我说,“闺女,你将来总归是要嫁出去,做别人家的媳妇的。而你弟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脉,是我们家族的希望和未来。你一定要好好爱护、保护弟弟。”你知道我听到这个是什么感觉吗?我,我当时差点气得晕厥过去。那一幕深深铭刻在我脑海里,我不敢忘怀,不能忘怀!儿子就一定比女儿成器吗?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吗?他那样对妈妈,就是因为妈妈生不出儿子吗?!铮原先抓着椅背的手已紧紧地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椅背上,丝毫没有留余地。血肉之躯怎么能肉搏冰冷的石头?可是那种疼也未必敌得过铮剐心之痛吧。

    我有些畏惧地看着身旁激动的铮,怕她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更怕她会伤害自己。其实,我心里也同样不平静。我是独生女,在我的家庭里,起码在我能感知到的范围内,是没有重男轻女的,更不用说这种另类的经历。我甚至一度幻想过,如果爸妈再生一个,我还能有个伴,不至于孤独。我一直天真地以为那些腐朽的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给教科书中死去的封建社会作了陪葬,还总不屑于计划生育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口号,可哪知它却以自己的方式顽固地根深蒂固地植入无数的中国人的脑子里,甚至融入了这个社会的骨髓里。

    铮似乎在刚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泄,稳了稳情绪,说,我们都知道,《婚姻法》里规定,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享有同样的地位和权利。是啊,现在真平等!当真是与旧社会不同了,妻和妾都能平起平坐了。如果我和妈妈不主动离开,保不定哪天,爸爸就会亲自把我们扫地出门了,而那个女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那豪宅的女主人,她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转正为婚生子!

    不会的,你不要这么消极悲观嘛。你把一切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了,说不定你只是杞人忧天,最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绞尽脑汁地安抚着铮。

    你错了,事实摆在眼前,我妈妈都已经要出家了,怎么还容得下我自欺欺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法,为什么要当金牌律师吗?首先,从妈妈的身上,我吸取到了一个教训就是,女儿要当自强。牵牛花美,却只是藤蔓植物,需依附他物。做人,就要做木本一样的人,有自己发达的根茎,才能自力更生,枝繁叶茂。现在的女人,已经不再是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的生育机器了,女人不必做男人眼中的自己,女人要敢做自己,要善待自己,靠自己的奋斗,体现着自我的价值,不仅要融入这个社会,还要直接站在世界的尖端争输赢。所以,我必须不断强健提升自己,获得较高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才有能力保护我软弱无助的妈妈不再受欺辱,才能让自己不再重蹈母亲的覆辙,活出作为女人的精彩。

    你真是个有志气的孝顺女儿。我由衷地说。

    不,我也没有那么高尚。学法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掌握维护自身利益的武器。在这两年,我关注过画家陈逸飞的妻儿争产案,台湾首富王永庆三房九子女争产案等豪门遗产案,再试着自己结合《继承法》的有关规定做出分析,总结其中的利害关系和经验教训,还是颇有收获的。我并不是觊觎爸爸的那些财产,因为我相信靠自己也能打拼出一片天下,我要为妈妈为自己争到这份应有的权益。

    我们沿着湖畔,边走边聊。唉呀!铮突然叫了一声,缩起了脚。我低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石子。那不起眼的小石子,却有着尖尖的棱角。铮猛一抬脚,向那石子狠狠地踹过去,像踢开某种嫌恶痛恨的东西一般。那石子以强大的加速度冲向半空,旋转,又突地摔进湖中,咚的一声,沉湖而死。湖面,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惊散了鱼群,染花了投影。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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