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耐心问道:“请问你是谁?”
“窝(我)稀(是)窝啦!”对方口气不紧不慢。
我再次耐心地问:“那么,你要找谁?”
“找梨啦!”对方仍然不紧不慢。
我晕。问:“那我是谁?”
“梨稀梨啦!”
“你到底是谁?再不说我挂电话了!”
“哎呀梨肯定鸡(记)得窝啦!”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肯定爹(的)啦!”
“你到底是谁?”
“稀战友啦!”
“战友?”
“哎呀老蒋!”对方在我快挂断时忙换成了熟悉的四川口音,“你肯定记得我啦,我是报道组洪延湖!”
“原来是你小子啊,洪延湖!”我说,“你不是退伍被安排进了你们县广播局么,咋变成这副口音了,在国外吧?”
“屁国外啦,我早下岗啦,来广州打工好些年啦。”
他“啦啦”得让我恶心,二十多年了,他不但广东腔蹩脚,连家乡音也变调了。肯定是他老毛病犯了,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当年,他是令我何等羡慕呵。我俩同年兵,又是老乡,他却幸运地进了团报道组。报道组,可是我投笔从戎梦寐以求的神圣高地啊。
认识他是在入伍一个月后,部队奉命开赴老山前线换防。上阵地前,全团集结在文山羊皮田接受临战训练。羊皮田巴掌大的凹地,挤满了火柴盒似的简易房。实战战术和体能训练进行得很苦。而我们高机连,又被临时改为军工,以体能训练为主,每天就陡峭的西山负重上下两趟,加上两个全副武装五公里越野,许多战士开始吃不消……为鼓舞士气,强化训练间隙,我自告奋勇创办了战地油印报《高机连之声》。创刊号被指导员送到团部,立刻引起了较强反响,宣传股黄股长派洪延湖下来考察我,说如果合适,就把我调进报道组做战地记者。就这样,我认识了洪延湖。
见面如遇知音。我羡慕地问他:“你咋被挑进了报道组呢?”
洪延湖嘿嘿一笑,留给我一份神秘。
黄股长派洪延湖下来考察我,是两年后部队撤下老山前线,返回重庆驻地后我才得知的。可当时他只字不提,只跟我在训练场上聊文学,聊理想。我当时竟把他当成进报道组的桥梁了。他脸长长的,爬满了豆豆,瘦高个,竟然一天能迸发出好几首诗。云里雾里的听他在训练场上朗诵,我格外崇拜他,为有他这个才子老乡而兴奋。
随着训练进度的加速,油印报逐渐减少了,进入阵地后,更没时间出了。洪延湖在二线团部,我在一线老山。听说师前指《南疆战报》创刊,团报道组的同志都是战地记者。我心里痒痒的,很想跟洪延湖通话。可就连部猫耳洞一部电话,和他只好书信了。
我将前方事迹及时写成报道给洪延湖。他回信说,好好干,进报道组肯定没问题的。前线很难看到《南疆战报》。有一天指导员从团部回来说,《南疆战报》登我连事迹了,动员大家都拿起笔来写。
我心里那个高兴。我想指导员肯定表扬我……没有,直到下了阵地也没有。下了阵地我才恍然大悟,我冒着硝烟炮火写的文字,刊在《南疆战报》上,全变成了洪延湖的名字。也得知,在两年防御战的中途,报道组又进了一名同年兵,正是洪延湖引荐的。那个兵什么也写不了,在宣传股打了两年杂,退伍了。
部队班师回营后,报道组彻底令我灰心了。没料,炮营陈营长把我调进营部,创办了《雷霆报》。《雷霆报》让团兰政委当即拍板:“把这个兵调上来。”报道组施干事奉命下来考察,也恍然大悟。原来,他那天傍晚在黑压压一大片盘腿而坐的新兵中挑兵时,如果我像洪延湖一样,憋住尿,不去厕所,进报道组的肯定就是我了。施干事说:“你们那批兵中,就你俩有作品剪贴本,你比他优秀多了。”
我是在洪延湖办退伍手续时进的报道组,他神气地说,他们县广播局抢着要他,吃供应粮了。那时候能吃供应粮,意味着他已跳出农家门。走时,我送他。揭开当初他进报道组的神秘,我们都笑了,竟然是他憋住了一泡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突然来电话告诉我,他居然在他们县广播局没有憋住,去了广州。
二十多年,我军校毕业后调总参,到转业进报社如愿以偿做了记者,每次奔波采访,总想起老山前线的日日夜夜……
电话挂断后一年多,再没洪延湖的音信。
突然一天,已经退休的施干事,不,早该叫他施政委了,他打来电话说:“你还知道洪延湖不?”
我说:“知道啊。”
“那家伙被抓了,在广州开广告公司,涉嫌诈骗……”
“肯定……”话一出口,我惊愕了,我怎么也满口“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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