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梦-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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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群城里来的穿红着绿的年轻人涌进了杂沓村,说是年轻人,在杂沓村民看来,他们还只是孩子。听公社干部介绍,他们是重庆来的知识青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据年老者回忆,他们的口音,的确和当年的李信林差不多。这一群孩子,说着杂沓村人听不太懂的话,议论着杂沓村人从未听过的事。他们还那样小,肤色那样白净,身子那样文弱,什么农活也不懂,又没个亲爹亲妈在身边,杂沓村的贫下中农一时间哪里舍得“教育”他们呀。

    有三十个知青分配在杂沓村,被安置以前的李家大院的后院中住下。在村民眼中,这些知青挺有趣的,他们会背诗,背得最多的是毛主席的诗,他们能一首接一首地往下背,他们背诗时,口音与他们平时说话又不一样,他们管那口音叫普通话。他们会唱歌,唱《东方红》,唱得和公社高音喇叭里放出的一样好听。他们中有些人还会吹笛子,拉二胡,跳舞……当然,他们也会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隔三差五,杂沓村就有鸡失踪,而李家后院,则飘也鸡肉香。纵然如此,杂沓村民依然大度地原谅了他们,因为他们为杂沓村注入了新鲜与活力,给杂沓村带来了太多欢乐。他们为村民们办识字班,教他们唱歌,唱样板戏……因为他们的到来,杂沓村年轻人那菜色的脸庞,焕发出喜悦的红光。年轻村民一有时间就往李家后院跑,那里有他们看不尽听不完的新鲜事物。

    小五哥大女儿张蓉的歌唱天赋,被充分挖掘出来。未经任何专业训练的她,很快能将样板戏唱得字正腔圆,大段大段的台词,她过目不忘。她很快博得了一个外号——“杂沓村阿庆嫂”。因为她,杂沓公社京剧团威镇全县,农闲时常去附近几个公社演出。这天,她回到杂沓村公社的土戏台上演出,台下坐满了密密麻麻的村民与知青。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的张蓉在台上一亮相,便赢得满堂喝彩。小五哥与老婆也站在人群中,幸福得合不拢嘴。张蓉俏眼一白,满面春风地唱着“……他神情不阴又不阳……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唱到此处,不料,腰间的围裙没系好,随风飘落到台上。台下哄堂大笑起来,小五哥夫妇俩也大笑开来。这时,有人挤到小五哥身边,对着他耳语了几句。小五哥的脸色都变了,扯上自家女人,心急火燎地朝家跑。

    “怎么了,怎么了?”女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着急地问小五哥。

    “听说,丰娃子出事了,在尖峰山上拾柴时,被地雷炸了,不过,听说伤得不严重,你先莫急……”说是不急,小五哥自己完全急懵了。

    “你们不要往家跑,丰娃子干娘召唤了人,把他往区医院抬去了,你们直接到那里去吧!”路上,一个村民冲他们报信。

    原来,丰娃子和小伙伴们上山打柴,在一块石头背后,他看到一个露出地面的铁东西,上面还刻着花纹。丰娃子以为发现了什么新奇宝贝,招呼小伙伴来看。大家又一齐动手,用弯刀掏出个地瓜型的铁东西。丰娃子怕小伙伴们抢他发现的宝贝,搂着铁地瓜就跑,跑到一处杂树林里躲起来。看小伙伴们没追上来,便拿出砍柴用的弯刀,用刀尖啄它,想看看铁壳壳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宝贝。却听“轰”的一声巨响,铁地瓜炸了,他被炸得血肉模糊。原来,这是当年红军与国民党川军交战时,不知哪一方埋下的地雷。

    小五哥夫妇俩赶到区医院,被告知孩子被送往县医院了。夫妇辆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医院。丰娃子还在急救室,李灵丹眼泪婆娑地守在门外,三人见了,抱头痛哭。好在送医院还算及时,丰娃子的命是保住了,但右手齐手腕处的手掌丢了,下巴也炸掉了小半边。出院后的丰娃子,原本风流俊俏的一个小青年,变得扭曲狰狞,下巴少了一部分,整张脸显得很怪,脖子上和胸膛上,全是亮晃晃的疤。

    丰娃子娘经此变故,头发全白了,作为异乡人的她始终没有办法融入杂沓村的女人圈中,现在更是闭门不出。她不是坐在灶前的火门前发呆,就是蹲在火塘边发呆。她拿起簸箕,便忘了自己想去做什么,想起来该做什么时,簸箕又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小五哥一向挺拔的身子,也微微佝偻了,大儿子当选为生产队长的好消息,也没能让他脸上绽开一丝微笑。与他们经历同等痛苦的人还有李灵丹,她一向把丰娃子当亲生儿子疼爱,丰娃子也一直孝顺救过他命的干娘。受此打击,李灵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

    出院后的丰娃子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去念书了,农活更是沾也不沾。他常常去干娘的樱园,在樱园中的石桌子边一坐就是老半天。李灵丹叫他吃饭,他爱理不理,叫得他烦了,他就冲李灵丹嚷:“我亲爹亲妈都不管我,你管我干啥,反正,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不用你操心……”李灵丹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躲回小木屋抹眼泪。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狂飙似地席卷了杂沓村,将整个村子刮走了样,把许多杂沓村人刮上了半天云,使他们晕了头,丢了本性。是呀!日复一日的砍柴、下田、种地有什么意思呢,这太师椅背困住的小山村还能有什么新鲜事呢,从小定下的娃娃亲还能有多大好奇与盼头……而文化大革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杂沓村青少年们所有精神痛苦,让他们生活焕然一新。他们满腔热血有了抒发渠道,旺盛的精力有了发泄的舞台,偏僻的杂沓村又一次卷入火热的时代浪潮。杂沓村青年以他们父辈当年参加红军般的热情加入了红卫兵,胆大的,还去北京串连,看外面的大世界,看伟大领袖;胆小的,便就近“表表忠心”,搞搞武斗什么的。

    他们把当年王甲长的后代全部揪出来批斗,让他们深刻检讨,让他们背磨盘,让他们开土飞机,还把他们吊起来打甩棒……公社领导干部对此推波助澜,谁整人最积极,谁就受表扬,谁就是先进,成了英雄。在这样的鼓励下,杂沓村一些青年失去了他们父辈的宽厚与善良,变成了以折磨人为乐的小魔鬼。王家地主的后代太少,不够批,批起来不过瘾,于是,他们又把李家地主的后代们揪了出来。

    这天上午,小五哥割了一背篼牛草回来。他把草倒进牛圈,坐在柿子树下的石磨上,掏出旱烟袋,正打算点着了犒劳自己,就听得自己的大孙子飞娃子对二孙子平娃子兴致勃勃地叫嚷:“快去,快去看热闹,我们把李家的祖坟挖开了,李家三小姐正在在里面找宝呢!”飞娃子和平娃子是杂沓村红卫兵中有名的闯将,他们成天臂上挽着红袖章,怀里揣着红宝书,到处乱窜,家里大人根本管不住他们。飞娃子正在读初中,成绩不怎么样,运动表现积极,被推送为公社革委会的学生代表,煞是风光。

    平娃子兴奋地问:“谁是李家三小姐?”

    飞娃子不屑地回答:“这都不知道,三小姐就是小叔的干娘,经常来我们家的。”

    “哦!”平娃子很难把一个白发苍苍的农妇与地主小姐对上号,心底颇感失望。这时,其他弟妹围住了飞娃子,七嘴八舌地大哥:“真挖开了?”“找到什么宝没有?”……

    “正在找,我回来是叫你们去看呢!快走!快走!李家三小姐被推到坟坑里,正在找!兴许现在已经找到了!”飞娃子眉飞色舞地回答。

    几个小孩一听更兴奋了,拔腿便跟着大哥跑,恨不得马上飞到现场。

    “哪里去,都给我回来!”小五哥早已气势汹汹地冲到他们身边,一声断喝,几个小孩都吓得不敢动了。飞娃子却不管那么多,他挥舞着戴着红袖章的手臂向爷爷示威,那意思他是代表着毛主席,谁也管不住他。

    他看爷爷仿佛被这红袖章给震住了,便撒腿朝坟场跑去。

    小五哥顾不上理会飞娃子和其他孙子们了,他心急火燎地跟着大孙子朝坟场跑。

    属于李信林和红籽的那座精致雄伟的合葬墓被挖开了,一大堆潮湿的新土堆在四周,坟墓周围,那些寄托着秘密情事的红籽树,全被连根挖起,扔得遍地皆是。

    坟墓四周围着一大群人,一群红卫小兵将李家几个哭叫连天的子孙们拦在人群外。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高声叫道:“别着急,李灵丹找不到,再派你们下去找!”

    小五哥耳畔一阵轰鸣,他分开人群,挤到前面,一股浓烈的臭味熏得他不禁捂住鼻子。只见墓坑内七八糟、一片狼籍,白发蓬乱的李灵丹哀声哭喊:“祖父,祖母,三女不孝呀,三女不孝呀……”她手里执着一根木棍,在坟坑中的一堆枯骨朽木中麻木地戳来戳去。四周围观者紧捂鼻子,满怀希望的眼睛却都投射在木棍上,随木棍一起移动,盼望某处突然闪出金银珠宝的光来。

    小五哥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灵丹”,不顾一切地一跃而下。

    三小姐一头扎进小五哥怀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小五哥把三小姐扶上去,恨声道:“让开!让开!你们这些人,还有一点人性没有?我都说了李信林墓里没有陪葬的珠宝,也没有任何别值钱的陪葬品。他下葬那天我在他们家背水,我可以作证……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小五哥把三小姐一路送回小木屋。令人意外地是,小木屋中,丰娃子正在里面,只用一只手,帮她干娘做好了晚饭。三小姐见此情形,感动得放声大哭起来。丰娃子用左手帮她揩着泪,一迭声地劝:“干娘,你莫哭,我以后听你的话,跟你学种樱桃树,学酿樱桃酒,要得不?”

    “要得,要得。”三小姐流着泪笑了。小五哥也欣慰地笑了。

    每二天晚上,红卫兵分别将小五哥与李灵丹押送到公社的土戏台上,那里,为他们准备了热火朝天的批斗会。春寒料峭,红卫兵挽起两位老人的裤腿,逼他们跪在敲碎的瓦片上,要他们交待当年地主小姐与长工偷情的“丑事”。

    台下群众都兴奋起来,一个个竖起寂寞的耳朵。

    小五哥慷慨陈词,不但把他与三小姐的过去都“交待”了出来,还说三小姐是一个好女人,是杂沓村最好的女人,现在,他只求自己能代替三小姐挨批斗。最后,他还说,以后打算把“地主小姐”接到自己家,和自己的家人们一起生活,绝对不能让那些“畜生”再如此欺负老人。

    红卫兵头目转身给了小五哥两皮鞭,声色俱厉地吼道:“不知羞耻,死不悔改。”

    小五哥昂起一张泪痕斑驳的老脸,大喊:“我欠她太多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赎罪!不然,以后就再无机会了。”

    “打倒地主小姐,打倒这对狗男女。”台下一位红卫兵举起拳头,愤怒地喊口号,无数个声音应和着,台上,拳头与皮鞭雨点般落在两位老人身上,转眼间,两位老人便血污满面。李灵丹深埋着头,小五哥却坚定地扬起脸,脸上青筋暴起,涕泗纵横。

    小五哥老婆铁青着脸,拿着砍柴的斧头走上台去,大家满怀希冀地望着她,等着新一场热闹。但令大家失望的是,她走到台中央,举着斧头高喊的是:“杨五是我的男人,灵丹是我的妹妹,他们都是好人,是我的亲人,如果谁要欺负他们,我今天就和他拼命。”大家都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台上台下,一时鸦雀无声。她转后一把扶起李灵丹,解下腰上的围裙帮她擦净脸上、身上的血迹,再小心翼翼地扶她走下批斗台。台下,同样满面皱纹的小桂带着李家几个子孙,还有丰娃子,在等着她们。与此同时,小五哥的大儿子和二女儿赶紧上台去搀下了父亲。

    众人觉得无趣,一哄而散。

    三小姐回到樱园中的小木屋后,紧闭屋门,不吃不喝,只在屋中弹琴。悠扬清越的琴音,整天整夜在杂沓村飘荡。琴音震动了李家大院居住的那些知青,他们万万没想到在这偏僻闭塞、蒙昧落后的小山村,还隐藏着这样的世外高人。有两三个喜欢音的知音冒着春寒,整夜在小木屋外听琴,其中一个姓刘的男知青,鼓足勇气去敲门,声称要求拜师学艺,可好说歹说,老人就是不肯开门。

    小五哥拄着棍子,在老婆的搀扶下数次来到小木屋门前,要接灵丹回家养伤,以后一起居住,可是,任他们如何恳求,李灵丹还是不开门,反倒在屋内一个劲地求他们,让她清静一下。

    丰娃子也来了,在门外哭着乞求:“干娘,我给你送饭送药来了,你开下门吧!你不是说要教我种樱桃树吗?我来跟你学……你开门呀!”

    李灵丹依旧不开门,在门后哭道:“丰娃呀丰娃,别担心我,干娘好好的。我清静一下,你过两天再来。”

    丰娃子只好也走开了。

    第四天是清明节,清晨,小木屋的门终于打开了,屋里空空如也。几个采春笋的女人发现,李灵丹在那棵最高的樱桃树下吊死了。脚底下,有一把古琴,古琴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娟秀的繁体行书,要求把琴与她埋在一起。那棵樱桃树,满树白樱盛放。李灵丹死相并不骇人,一身月白旗袍,白发梳成一个髻,用一个银簪别得稳稳的。衬脸上血污擦得干干净净,神色安详。小屋也被她收拾得异常整洁,旧衣服分成两叠,整整齐齐放在床上,声明一叠送给小桂,另一叠送给杨五嫂(丰娃子妈)。

    小五哥抱着李灵丹的尸体,疯了一般在樱园中狂奔,凄厉的嚎叫声在尖峰山回荡了一天一晚。第二天,他亲手在樱园边缘靠近古山的位置为李灵丹掘了一个墓,用儿子们为自己准备的上好柏木棺材安葬三小姐。下葬那天,丰娃子为干娘披麻带孝、摔盆打碗,悲痛地履行孝子的职责。送葬的,有小五哥一家、小桂一家、李家亲人和好些村民,另外,一些知青也来了。李灵丹落葬后,悲痛万分的小五哥在新坟前焚烧了李灵丹珍藏多年的几沓旧琴谱,献上一大把洁白的水库莲花和一大捧洁白的樱花,然后,当场郑重声明:“我死后一定要与李灵丹合葬。”众人错愕间,丰娃子娘在旁边含泪大声回答:“要得,要得,一定的,早就该成全你们。”

    知青中那位想向李灵丹拜师的刘姓知青,为此情此景所感染,横笛奏出一曲《送别》。笛声幽怨哀伤,惹得众人又泪雨纷纷。一曲奏罢,知青放下笛子说,以后,他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如果他没这个笔力,就让他儿女来写。这样感人的故事,一定要让更多人知道。

    头七到尾七,共四十九天,小五哥带着丰娃子天天在三小姐的墓地周围开荒种樱桃树,他要把她的坟圈进樱园中,让她永远安睡在樱花深处。尾七最后一天,他端着一碗刀头肉和一碗陈年樱桃酒,在墓前祭奠三小姐。他说,他对不起她,但他没办法,他不能再亏欠另外一个女人,他与她只能在来世再做夫妻,来世,他一定好好赎罪。他又说,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她的生日、她的忌日……他都会在这里陪着她。

    祭奠完毕,小五哥走入小木屋的地下室,挖出十多坛樱桃酒,当年,他和三小姐一起埋下这些酒时,承诺要在自己和她的喜宴上喝这些酒。他一个接一个撬开酒坛,几十年过去,樱桃酒全都挥发殆尽,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酒香。

    尖峰山的尖顶,依旧如一柄青铜古剑直刺苍穹,椅面上的杂沓村人,随着自然的节奏,在社会的影响与干预下,顽强地繁衍生息。有记得三小姐的老人说,每年春天樱花开时,在樱桃树下,似乎能听到李家三小姐在弹琴,有时,还能听到她细弱的呜咽声。

    一双苍老的手每天都在那片樱园的树干上抚摸,颤巍巍地抚摸那三个字——“小五哥”,从这棵树摸到那棵树,深情款款。这双手的主人,安详地等待着自己与李灵丹团聚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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