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乞子当了我的哥-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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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突然发现他的炕头多了一些东西——一本新华字典、一个橡皮,一块石板、一至四年级十几本用旧了的小学课本、几张没有裁开的有光纸。

    我问刘乞子:“这是干啥哩?”

    他很认真地说:“我要学文化,保妈安顿过的。”

    “你认下多少字了?要学,首先得从识字开始。”

    “字认下的不算多,大概有一两千个,都是我在拜师学艺那几年,为了记住歌词和曲谱自己揣摸下的。”

    “哦,基础还可以。”

    “弟弟,汉字我倒不愁,有那本字典哩,只是数学不好自学,你能不能教我?”

    “那还用说?只要我会的。”

    “数学好学不好学?”

    “一点也不难,就是个加减乘除和四则运算,好学着呢,有一两个冬天就够了。”

    “什么叫四则运算?”

    “就像,就像,这样说吧,就像你过去讨吃时,大布袋里又放了若干小布袋,分别装着五谷杂粮。这个大布袋就是数学,这五谷杂粮就分别是数学里的加减乘除。你单问人家要一种东西(比如黑豆)那叫单则运算,你什么都要那叫四则运算。”

    “哦,四则运算原来就是这样的简单,不是单要黑豆,而是糜麻五谷,见甚要甚。”

    “对,就是说在一道题里,有加有减有乘有除,加减乘除混合在了一起,你需要一步一步地把它的结果给算出来。”

    “哦,我清楚了,那就是说,比方吃一顿饭,不是单靠一种饭来往饱吃,去了东家吃一口莜面,去了西家再吃一个油糕,去了南家喝一碗稀饭,去了北家吃一颗土豆……一家一家才能把肚子给吃饱。”

    “哦,大体上是那么个道理,但还得注意个先后顺序,不能见甚吃甚,甚在前面先去吃甚。”

    “哦,我知道了,先吃顺口的,挑选着吃,是吧?”

    “那也不是,不是由你来挑选,而是有个固定的先后顺序。加减乘除在一起时,得先算乘除法,再算加减法;有括号的先算括号里的再算括号外的,讲究多哩,慢慢来吧。”

    “哎呀,我的弟弟,我这个岁数了,快快来都着急得不行,怎么还能慢慢来?那你告诉我,既然不是见甚吃甚,也不是甚顺口吃甚,那是不是甚贵先吃甚,比方先吃肉的再吃素的,能去家里吃就先到家里吃再到院子里吃?”

    “哈哈,真是,一二三四五,先从嘴上数;六七八九十,总离不开一口吃。你怎么一说就说到讨吃上了?”我笑着说他。

    他脸红了(第一次见他这样),不好意思地说:“弟弟你别这样,这不是你打的比方吗,我是顺着你那个比方来的。”

    看到刘乞子这个表情,我马上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伤了他的自尊,于是很快收敛住,一本正经地给他讲起了数学。

    从此,到了他那里,就又多出了一样事情——除了共同喂驴、他给我吃豆腐烩菜、就是我给他讲数学。别的事都顾不上了。

    我像小学老师那样,每次讲完,都要留下一大堆的课后作业,等下节课,不,是等下次拉炭过来再作“讲评”。

    当然,为了便于理解,我们举的些例子,多数还是和要饭和拉炭有关。

    他的悟性极好,有的知识一点就通,有的不点就通了。

    只可惜,天生一块念书的料,至今却未碰过学校门。

    不过,后来的情况就好了。

    那年春天,国家普及七年制义务教育,把机会给了我,也给了他——他把豆腐坊交给了他的母亲和他的一个远方亲戚来共同经营,自己到河曲县的沙泉中学上学去了;我也暂时摆脱了“上层户子”的束缚到五寨县的李家庄中学读书去了。

    寒假期间,我们又见面了。我仍然被大队派到河曲县拉炭,他继续回到自己创办的豆腐坊里做生意。

    两颗久旱逢甘雨的心灵,再次撞击在了一起——我们把心底积攒下来的故事一股脑儿地讲给对方来听,我们苦思冥想编出各种各样的难题来“难”对方,我们翻腾出各自在学校里曾经测试过的众多考卷来“考”对方。

    后来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初中毕业了,又赶上了教育路线回潮,我考上了五寨县的三岔高中,他考上了河曲县的巡镇高中。而且成绩都还不错——他考了个全县的“探花”,我考了个全县的“榜眼”。

    两年后,高中毕业,我们又都成了返乡知识青年。

    回到村里,他混得很好。那时的价值观念和现在不同,那时是穷革命富变修,越穷越革命。所以,刘乞子便闹对了。虽说贫下中农吃香,但哪个贫下中农能拥有他那样特殊的革命资本,他毕竟亲自讨过八年吃呢,谁可与之争雄?于是,刘乞子便自然成了村上最为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他先当了生产队长,又当了民兵连长,又入了共产党,最后当上了村子里的最高领导人——村支书。用当时的话说,他是坐着直升飞机上去的。

    而我却不顶。既不是贫下中农,又没有讨过吃要过饭,官至大队团支书就再怎么也上不去了。

    又过了两年,刘乞子顺理成章地成为贫下中农的保送对象,上了五寨县的师范学校。

    我本以为,这下子脱了鞋也追不上乞子了。可是刘乞子却不那样认为,他从师范里把一包一包的学习资料寄过来,像毛主席教导小学生那样,要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机会肯定会垂青于有准备的人。我想,这乞子,也太会哄人了吧。我哪能和你相比哩?一顶“上层户子”的帽子像三座大山那样压在头上,谁还会给我机会?

    当然,除非是天年变了!

    没想到,刘乞子就是刘乞子,他比徐茂斌切实要高明得多。他又一次预见对了。两年以后,就是我在村里当了近四年的整劳力以后,天年说变就变了,中国的上学不再由贫下中农举拳头了。

    七七年,在千军万马的拚杀中,我以全县第五名的成绩考上了一所省级学校。

    这时的刘乞子,已经从师范学校出来走上了教师岗位。

    我念书走的时候,他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总不想回去。让我这个有泪不轻弹的男儿感动得直掉眼泪。

    真是一种说不成的缘份。我们俩个本来学的不是一个行当,他学的是教书,我学的是畜牧(用他的话说是喂驴专业),可是在参加工作后很快就又殊途同归了——他也没怎么教书,我纯粹没有去喂驴,他转行去了他们县的县委通讯组,我直接就去了我们县的县委通讯组。不几年,他调到他们县的县委办写材料,我调到我们县的县委办写材料。同时伺候上了县太爷。

    本来两条轨道可以长期地并列在一起向前延伸。可是后来是他耍了一次活头,把我们给暂时分开了。八三年机构改革,地委缺下了“写手”,我和他都被人家“物色”上了。那时的写作人才很是“奇缺”,调令下来,两个县均以优厚的条件来挽留我们——他们的县委书记给他承认下了个乡镇书记,我们的县委书记给我承认下了县委办的副主任。只要我们不走,立马就可兑现。我不为所动,如期把手续办回了地委办公室;他则被乡镇书记这个职位深深地吸引住了。

    后来,尽管他走了“水路”,我走了“旱道”,但总体上来说,也没有落在他的后面——他当了乡镇书记,我当了机关的科长;他当了县委常委,我当了报社的副总编辑;他当了“县太爷”,我当上了机关的正处;他当了市直某单位的一把手,我当了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

    不管仕途走的怎样,我们俩人的心态都极其平和。他常对我说:“咱们这种出身,老弟(参加工作后,换了一种叫法,他叫我老弟,我叫他老兄),你是个拉炭的,我是个要饭的,能混到现在这个地步,也该乐得偷笑了。”

    我跟他开玩笑说:“偷笑?老兄你是该偷笑了,我的心理才不平衡呢,你想想,我这个拉炭的怎就没有闹过你这个要饭的?”

    “活该,资历不够怨谁哩?小时候你不能也讨上几年吃?”

    这样的逻辑,让我们俩个不禁大笑起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守着十来位省市领导,我要敬刘乞子喝酒。刘乞子那天不知怎啦,说啥也不往里喝。情急之下,我就说了句:“看看,人就是不能提拔,刚提了个厅级,拉炭的就攀不上你这个要饭的了。”恰好,这句话让在场的领导们都听到了。领导们出于好奇,非要我们说出事情原委不可。刘乞子揪揪我的衣襟在我耳朵上说:“不敢瞎说,丢人哩。”我反驳:“这丢甚人哩,这是我们的光荣历史。”我不顾他继续揪我的衣襟子,就简明扼要地公布了我俩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然后便请求援助:“各位领导请说一句公道话,我这个拉炭的能不能和他这个要饭的喝上一杯?”大家都打帮刘乞子:“喝了哇,喝了哇,人家是个拉炭的,你是个要饭的,论原来的地位又不比你差,怎就能不喝?莫非刚刚提了个厅级,就真的……”

    此时的刘乞子仿佛陷入了全面的被动。

    可是聪明的人,在处于被动时,总会在瞬间做出反应,化被动为主动、化不利为有利。

    面对那么多领导的“围攻,”刘乞子出人意料地端起了面前一个分酒器笑哈哈价说道:“各位领导,我们弟俩的感情切实非同一般,我不是不喝,是嫌他拿的杯子小哩,要喝,就应该来个大的。”

    于是,在大家的一片笑声中,我不得不照着乞子那做法,快速端起二两半的分酒器,咣的一声,便豪华了。

    天旋转了,地亦旋转了!

    醉眼朦胧中,我发现他把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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