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跺跺脚,踏碎了几缕夕阳。她的毡底花棉鞋与柏油路碰撞,发出嘭嘭的闷响。
你们看,这才叫溜光大道。马兰花说,龙头山最好的路全是石头子,没法和这儿比,更别说那些烂泥洼了,没法比。你们看你们爸,站在这样的路上,是不是精神多了?
孩子们都看龙喜木。龙喜木站在两个麻袋中间,正脱下棉帽。龙喜木热了。龙喜木的头发经过棉帽镇压,服帖,油光,若不是壮得像匹儿马,还长着黑胡茬,仅凭脸上的表情,定当他是个孩子。他眨着黝黑的眼睛,无限憧憬地望着延伸的柏油路以及路两侧绿油油的冬麦。
龙喜木见都看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挠挠头,几撮头发在指缝中耸起,笔直地刺向天空。
你们看你们妈,龙喜木说,来到山东是不是长高了?
孩子们都看马兰花。
马兰花是站着的,姿势很放松,双臂叠放胸前,宝疙瘩搂着她一条大腿,另一条腿向外自然延伸。她的脸是开在她花棉袄上的另一朵花,她满头是花,头发卷成的花。她的脚尖、嘴角、眼角、眉梢、发梢,一律向上。仿佛她的心里也开满了花,所有的花都努力开放,由内而外,放射出一层层光辉。那些光辉整体向上,是自信,是憧憬,是干劲,是积极;那些光辉会流淌,有色彩,有温度,有香味,是气体的,仿佛又是液体的,但的确是神奇的,掺着金色的夕阳,涂抹了一脸一身,使一个乡下女人无比璀璨、充盈。
马兰花被龙喜木逗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你们看你们妈,龙喜木说,你们妈真的长高了,你们妈的嘴会扬场,看那些哈气,飞那么高。
孩子们都仰望着马兰花嘴边飞扬的团团热气,那些热气之所以飞那么高,是因为他们的妈妈笑的时候很用劲地把热气喷出来。
这时,马兰花的弟弟来了。马兰花的弟弟骑着一辆破旧的脚闸自行车,车后座焊接着铁架,一些大点儿的行李就绑在铁架上。马兰花的弟弟不爱说话,他们一路走到家,他只主动说了三句话。
累不累?
冷不冷?
都挺好吧?
晚饭吃的是挂面条。马兰花用筷子把碗底的挂面条翻到上面,她没有在挂面条里找到荷包蛋。
马兰花不大相信。弟弟是贩卖鸡蛋的,每天从他手里经过的鸡蛋数不胜数,即使舍不得吃好蛋,也还有损蛋,损蛋必定会吃了吧?
马兰花不知道,弟弟那天有四个损蛋,在谁的碗里不卧蛋,弟媳妇犹豫了很久,想来想去,干脆谁的也没有卧蛋。
马兰花没说什么,默默吃了半碗面条。
龙喜木吃完面条就睡了。马兰花带着她的孩子们,噤起鼻子,像猎犬一样,从东屋串到西屋。
在堂屋,狗剩掀开一块白纱布,看到纱布下整齐排列着黄澄澄的小馒头。
狗剩悄悄对大丫说,黄馒头好看,指定好吃。狗剩吞着口水,没伸手拿。
马兰花的弟媳妇说,吃,吃,昨个夜里蒸下的。
狗剩看了妈妈一眼,他的妈妈没有点头,愣愣地盯着那些“黄馒头”。狗剩没敢伸手拿。
马兰花的弟媳妇抓起几个“黄馒头”,塞在孩子们手里。
孩子们惊奇地发现“黄馒头”是空心的,倒过来像个小碗。狗剩迫不及待咬一口,嚼几下就不嚼了,想吐出来,没吐,使劲一伸脖,硬咽下去了。大丫问咋了。狗剩小声说,驴粪蛋子可能就这味儿,渣不啦撒的。
你们咋还吃窝窝头呢?马兰花说,俺们那儿连孟达家(龙头山最穷的人家)都不吃这玩意儿,全吃大米白面,你们可真仔细。闹过饥荒的地方就是这样,条件再好,也舍不得吃。
马兰花一挥手,率领她的孩子们撤出了堂屋。
腊月里的一天,马兰花对龙喜木说,龙喜木,来,咱研究研究。
龙喜木没理马兰花。
还是你有远见,没有卖房子,马兰花自顾说,咱们回龙头山去吧。
龙喜木说,对,咱们得回去,龙头山的猪都想我了。那猪肉炖粉条,酸菜烩大骨头。龙喜木吸溜着口水,还有,秧歌队肯定开始练了。
马兰花说,你同意了?
龙喜木说,同意,败家娘们儿。
听说要回老家,孩子们乐得东跑西颠。狗剩学着马兰花的腔调念叨,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狗剩念着念着,就唱起来。大丫二丫和宝疙瘩也跟着唱,围着他们的爸妈,蹦蹦跳跳的。
要出走哇,那个三六九哇;要回家呀,那个二五八呀!
马兰花说,你们别唱了,你们一唱,那些歌往我肉里钻,钻得我浑身难受。
这个腊月,龙头山的人们比往年兴奋。他们欣喜龙喜木一家人过年之前回来了;他们还感到踏实,毕竟外面不是那么好闯的。他们不知道,那个叫马兰花的女人坐在火车上,指着一座城市对她的子女们说,你们听着,我们供你们读书,你们必须好好念,念到这样的地方来,必须的。你说是吧,龙喜木。
孩子们都看龙喜木。
看我干什么,没听见吗?龙喜木说,好好念书,必须的。
从这个冬天开始,龙喜木杀猪收费了,龙喜木组织的秧歌队扭出村外,走村串户收赏钱了。到来年春天,龙喜木和马兰花就把双手插进大地,不停地刨。有点儿空当,龙喜木还把双手伸进河里,捞出好多好多鱼,换成钱。人们总是看到灰头土脸的马兰花念叨,得攒钱,四个孩子读书,需要好多钱,想逃出去,要靠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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