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沿海有一个小镇,镇上有爿滨海理发店,店里有位3号理发员,名字叫江海。小伙子二十五六岁,不但心灵手巧,而且待人又热情和气,所以很受镇上人欢迎。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店里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小江连忙笑脸接待。可是老大爷却虎起个脸,往转椅里一坐,眉毛锁成了大疙瘩,眼睛布满了血丝,又忽地拿下头上的破草帽,顺手摔在墙角里。
一看这架势,小江知道这老大爷遇到了不顺心的事,肚里的气还不小呢,于是就一边理发,一边跟这位老大爷拉扯起来。他先自我介绍一番,然后说:“大爷,你有啥为难事,尽管对我小江讲。”
可是,问第一声,老大爷闭上眼睛不吭声;问第二声,老大爷长叹一声摇摇头;小江再问第三声,老大爷这才抬起眼皮看看他。终于,老大爷被小江的热心肠感动了,就把肚里的心事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原来,这个老大爷姓李,是附近一个生产队捏锄头柄的社员。他一家五口,三个儿子眼看都到了成家的年龄,却都没娶上媳妇。啥原因?缺房子。
他家现在只有两间破草房,媳妇进了门往哪儿住?今年初,大儿子好不容易说了个对象,李大爷就准备把老房子翻修翻修,扩建一下,买砖瓦的报告一批下来,他就赶紧到窑厂开单子。当时说好一个月后提货的,可李大爷到时候去,窑厂却说“没货”;约了第二次,结果第二次去还是没货。窑厂将约期一拖再拖,上个星期,李大爷已经是第十一次跑窑厂了,却还是空手回家,连窑厂那个发货员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说下次无论如何给李大爷把货发了。所以今天李大爷第十二次去窑厂,把船都租好了,准备把砖瓦运回去的,可最后还是扑了空,任他再怎么给发货员求情也不管用。一位装卸工挺同情地把李大爷拉到一旁,悄悄劝他说:“老哥,‘穷不同富斗,民不同官争’,发货员也难,这个月一下子插进三个局长的条子,几十万哪!唉,你就再忍忍,等下次吧!”
李大爷说到这里,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涂改了十二次约期的提货单,给小江看:“同志哟,我再不把这房子的事解决了,这大儿媳妇肯定得吹。唉,我三个儿子,好不容易才攀头一个哇,我这心里……同志哟,你在镇上熟人多,帮个忙,能不能给我想想办法?”
小江听了李大爷这番话,心里很同情,想了想,说:“大爷,别难过,我给你写张条子到物资局供销股,你看好吗?”
“好,好!那真太谢谢你啦!”
小江于是就拿出纸和笔,低下头“唰唰唰”写起来。
李大爷从衣袋里摸出香烟,递给小江:“同志哟,你请抽烟!”
小江摇摇手:“大爷,我姓江,你叫我小江好了。我不会抽烟。”
“那,小……小江,到酒店去……”
“大爷,别客气,我这张不到三十个字的条子,能值几个钱?你拿去试试吧,成了别谢,不成也别怪;结果如何,方便时捎个信来就行。”
就这样,一字不识的李大爷拿着理发员小江写的条子,来到物资局供销股。秃头大脑的胖股长正在和女会计说笑话,李大爷将纸条递上,他连眼皮都没抬,爱理不理地接过去,瞥了一眼,却立刻眼睛瞪大了,从上到下打量着李大爷:“唔,这是谁给你的条?捡来的?”
“不,”李大爷说,“是小江在理发时听了我的情况,当场亲笔给我写的。”
胖股长一听老大爷这话,赶紧打着哈哈说:“老伯伯,跟您开开玩笑,别当真!您老人家请坐,您的提货单呢?”
李大爷把那张改了十二次的提货单拿出来给他,胖股长接过一看,虚张声势地叫道:“呀,太不像话!他们怎么能给您拖这么长时间呢?真是一群混蛋!这样吧,我现在就给您批一下,让他们明天一定发货给您。唉,您要是早一点来反映,我早给您解决啦……”
胖股长还要拉着李大爷喋喋不休地说,可李大爷却等不及了,打了个招呼就赶紧离开物资局奔窑厂。他将那张有胖股长批示的小江写的条子交给发货员,本还担心是不是又会被打发回家,没想发货员二话不说马上找会计,会计找厂长,厂长当即指示:现货一律停发,集中力量,挑选最好的上等货给李大爷,并且连夜替他免费装船运到家。
李大爷好运道,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眼看着媳妇娶进门,他心里一直记着小江的恩,想去当面谢谢他,无奈前一阵翻修老房累坏了身子,他老腿病犯了,走不了远路,这事儿就搁了下来。
事有凑巧,李大爷的老舅子赵满生想盖一间房,砖瓦齐备,就少三根桁条,也是跑了不知多少趟就是办不成事儿。李大爷于是就让赵满生去替他给小江捎个信,顺便再让小江帮帮忙。
赵满生按照李大爷的吩咐如此这般做了,小江果真也给他写了一张不到三十个字的条子。
赵满生是认字儿的,走出理发店,他拿出条子细细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物资局供销股:
来人自述住房困难,请你们调查。如情况属实,请酌情供应三根桁条。
江海亲笔
1979年12月20日
赵满生心想:这理发员倒真有点儿路道,看这口气,多气派!赵满生紧接着也找到物资局供销股,把条子递给那个秃头大脑的胖股长。
胖股长先也是连眼皮都没抬,爱理不理地接过纸条,瞥了一眼,也立刻眼睛瞪大了,从上到下打量着赵满生:“唔,你是他的什么人?”
赵满生心想:非亲非故,人家总不会那么实心帮忙,就眨眨眼睛说:“他是我儿子的好朋友,叫我大爷哩!”
赵满生话音刚落,胖股长那张脸早笑成了一团花,“老伯伯”长、“老伯伯”短地招呼起赵满生来。他亲自陪着赵满生到仓库里去挑选上等桁条,关照发货员开最低廉的价钱,还让人专门帮他装车,送他上路。
赵满生喜滋滋地将木料运回家,过后,他特地到理发店去向小江道谢。
从此,“吃得开的理发员”便在群众中悄悄地传开了。
再说胖股长,这几天正在为自己按纸条办了这两件事,心里感到乐滋滋的。这天,他突然接到县委江副书记打来的电话,胖股长向他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通工作成绩后,便压低嗓门说:“江书记,您最近批办的两张条子,我都给他们解决了,不知两位老人可满意?”
“你说什么?我可没给人写过什么条子。”
“最近,嗯,就在本月……”
“你记错了吧?我最近一直在省里开会,今天才到家。”
“那——这是怎么回事?”胖股长放下电话,揩了揩秃头上的汗珠,立即发动全股人员内查外调。顺着发票上的住址找到了赵满生,追出了李大爷,最后查到了滨海理发店的小江。胖股长咬牙切齿,发誓非要重重办他胆敢冒充县委副书记的罪不可。原来,小江叫江海,这个县委江副书记也叫江海。
第二天,没等别人叫,小江就自己主动登门找江副书记来了,正好胖股长也在场。江副书记刚要起身招呼,不料胖股长已经指着小江的鼻子怒吼起来:“你……你来得正好!我问你,冒充县委领导,欺骗国家干部,套购国家物资的是你吗?啊?”
小江朗声回答:“我曾经写过两次条子,但没有冒充别人的名字,也没有欺骗过别人,更没有套购过国家物资。”
“白纸黑字在我手里,你抵赖不了……”胖股长还要叫下去,这时江副书记打断了他的话。
江副书记挥手让小江坐下来,然后严肃地问他:“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江海。长江的江,大海的海。”
江副书记点点头:“噢,原来你也叫这个名字?”
胖股长又蹦起来:“胡说!谁让你叫这个名字的?”
小江轻蔑地朝他笑了笑,说:“我这名字是父母给的,从小叫到大,在这个镇上,凡是认识我的人无人不知,你可以去调查。”
“那你为什么给我写什么条子,你有什么权利让我这么做?你这是欺骗国家干部!”胖股长急吼吼地朝小江吼道。
小江脸上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说:“我正是为这个问题来找江副书记的。我也想不通,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为什么会突然像皇帝的圣旨那样灵光?是不是就因为与书记名字相同的缘故?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一个书记的名字竟然比政府的一个公章还管用?”
胖股长当然不爱听这种话,他晃晃手里捏着的那两张小江写的纸条,说:“你别扯远了,老实交代你自己的犯罪行为。”
小江说:“我没有犯罪。我两次都在纸条上写着,先请你们调查,如情况属实,再酌情处理给材料;我署的,是我的真名,我以我个人的名义,为两个有困难的老人提个建议。如果这些都是犯罪的话,那么有些人以职务之便,把大批国家物资批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这又算什么呢?”
小江义正词严的这番话,说得胖股长哑口无言,他求救似的看看江副书记。
只见江副书记站起来,紧紧握住小江的手,连声夸小江说得好。胖股长顿时没了辙,秃头上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
(张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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