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高一着-算出来的万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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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陂乡是全县出名的穷地方,到如今老百姓连温饱都没解决,有时还得吃返销粮,领救济款。年轻的乡长卜梧实刚上任一个月,就接到县里通知,5月1日全县要开万元户表彰大会,要乡政府立即上报名单。

    卜乡长看着手里的通知,两道眉毛挤成了疙瘩:这万元户怕是戴着放大镜也难找啊!但上级的通知又不能不执行。卜乡长当机立断,立即把各村村长召来开会布置,又紧急动员乡政府全体人员出动去寻找万元户。眼看着会议日期一天天逼近,县里又一次次来电话催报,卜乡长急得吃饭不香,睡觉不宁,整天唉声叹气,像丢了魂似的。

    他的妻子桂花看他这副模样,不知发生了啥事,就关心地问:“梧实,你哪儿不舒服?还是啥事挂住心啦?”

    卜乡长翻了一个身,没好气地说:“去去去!给你讲也没用。”

    桂花见他满脸阴云,笑着又追问道:“到底是咋回事?说出来我兴许能替你拿个主意呢。”

    卜乡长一想也是,便把找万元户的事说了一遍。桂花一听,撇着嘴说:“俺当是啥子大不了的事呢,这万元户嘛,嘻嘻,娘家就有一个。”

    “谁?”卜乡长像触电似的一跃而起。

    桂花用手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点,说:“咱二舅呗。”

    卜乡长有些不相信:“你是说王村的王老万?”

    桂花点点头说:“是啊!他早几年在县城里卖过烧饼,别看那生意利小不起眼,可听咱舅妈的口气,也积攒下不少钱呢!”

    “哎呀呀!你咋不早说呢!”卜乡长一骨碌翻身下床,推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就朝王村骑去。

    到了王村,卜乡长直奔王老万家,进门一看,院子里可热闹了,东墙根拴着一头大黄牛,西墙角是猪圈、羊舍,房檐下的笼子里喂着长毛兔,一群母鸡正在院子里低头觅食。一见这情景,卜乡长禁不住暗暗叫好:桂花说得不错,看这架势,二舅家像个万元户,就是这房子太破旧了点,看这山墙的裂缝有多大!

    卜乡长正想着,忽听背后有人叫道:“梧实,好稀客哟!当乡长就忘记二舅了,今天来有啥事?”

    卜乡长回头一看,正是王老万,就笑着说:“二舅,是这么回事,县里要召开万元户表彰大会,咱们乡准备让你去。”

    王老万听了一愣:“梧实啊,你莫和二舅开玩笑,我能是开会的料?”

    卜乡长哭丧着脸说:“二舅,不跟你开玩笑,你想想,我当乡长才个把月时间,如果连这件事都办不好,我的脸往哪儿搁?领导往后还会信任我吗?再说我在台上,总有你们的好处。二舅,会议就那么两三天,有吃,有玩,又不要你花一分钱。二舅,去吧,去吧,开开眼界也好嘛。”

    王老万一听,可为难了:“梧实啊,不是二舅不愿帮忙,只是我手头的票子离一万元差远喽!”

    “二舅,这你就不懂了,上面并没要求万元户必须有万元钞票啊,咱们可以用实物折算嘛!你这牛、羊、鸡、兔一大群,我看算下来只多不少。”

    卜乡长这么一说,王老万不好回绝了。他衔着烟袋嘴吧嗒了好一阵子,最后把烟袋锅朝桌子上一敲,说:“行,二舅依着你,就当一回万元户。不过梧实啊,这实物折合成钱,二舅的账头可算不清啊!”

    “这好办!”卜乡长当即掏出钢笔和笔记本,说,“咱俩一块儿合计合计。二舅,先说说你手头的钱数。”

    王老万说:“二舅不怕你笑话,信用社只存有一千五百元,这是打算盖房子时付工钱的。”

    卜乡长边记边说:“二舅,你先别急,起屋盖房是百年大计,仓促动工可不保险。等开罢万元户表彰大会,我给你联系个工钱低、质量高的工程队,包你房子盖得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来,咱们往下算。那头大黄牛你看值多少?”

    王老万说:“牙口正好,膘水也行,有人出过九百,我都没舍得卖。”

    卜乡长痛快地说:“凑个整数,就算一千吧!二舅,你喂有几只羊?”

    “大大小小有六只。”王老万回答道。

    卜乡长沉思片刻说:“现在羊肉价钱挺贵。一只羊按五十元没说的,六只羊就是三百元。二舅,咱家喂有几只兔子?”

    王老万说:“去年秋季买回来二十只长毛兔。咱又不会喂养,死了七只,跑了三只,今年开春母兔又下了八只。”

    卜乡长扳着指头算了算,说:“一只少说也值三十元,十八只就算六百元吧!一年剪下的兔毛也能卖个四百元,加起来一共一千元。二舅,那群鸡有几只?”

    王老万仔细想了想,说:“五只公鸡,三十六只母鸡。”

    卜乡长用笔划拉了好一会儿,说:“就按四十只母鸡算吧!一只母鸡一年下二百五十个蛋,四十只母鸡能下一万个蛋。一个鸡蛋按一角钱算,一万个就是一千元。还有四十只鸡也值个二百元。二舅,已经有五千元啦!”

    王老万吭吭哧哧地说:“梧实,算得不对头吧?咱那鸡养得不好,没下那么多蛋,有时候下的蛋自己也吃了。”

    卜乡长放下笔解释道:“二舅,大致估计一下嘛,哪能把几分几厘也算上?你想想看,咱家还有啥值钱的?”

    王老万寻思着说:“没啥子值钱的了。”

    卜乡长略一思忖,问道:“二舅,你不是准备盖房子吗?木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王老万说:“家里有十五根檩条;椽子是两元钱一根,我买了一百二十五根。”

    “这不就有了。”卜乡长边算边说,“现在木材的价钱比吃肉还贵,一根檩条算五十元,十五根是七百五十元,加上买椽子的二百五十元,正好一千元。”

    王老万又忍不住了:“梧实,那檩条是咱自己种的树……”

    “咳!自己种的树就不值钱了?”卜梧实打断了王老万的话,又问道,“对了,二舅,你买了多少砖?”

    王老万老老实实地答道:“没买啥子砖。我和大生起早摸黑,打了五万块砖坯,打算这两天就点火烧窑。”

    卜乡长掐指一算:“好!一块砖算六分,五万块砖就是三千元。二舅,九千元啦!”

    王老万说:“梧实呀,我不是给你说了,那还是砖坯呢!”

    卜乡长道:“哎呀呀,二舅哟,你不是说这两天就点火烧窑嘛!等大会开始时,砖不就差不离了!”

    王老万不吭声了。卜乡长灵机一动,又问道:“二舅,你今年要缴多少斤小麦?”

    王老万答道:“九百多斤。”

    卜乡长说:“四舍五入,就算一千斤吧!一斤小麦卖两角钱,一千斤就是二百元。二舅,你再想想还有什么?”

    王老万一拍脑门:“咳!咋会把那两头猪给忘了!”

    “一头猪按二百元,两头猪是四百元。”卜乡长飞快地算了算,兴奋地喊道:“九千六百元啦!二舅,还有什么?”

    “没有啦!”王老万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

    卜乡长劝慰道:“别急,别急,只差四百元啦。二舅,你再使劲想想。”

    “使劲想也没有啦!二舅又不会生票子。梧实,你先坐会儿,我去喂喂猪,那头老母猪快下崽了,得勤喂着点儿。”王老万说着站了起来。

    卜乡长一听,突然兴奋地大声叫道:“有了,有了!二舅,你是不会生票子,可那母猪会生票子呀!你想想,母猪要是能下十只猪崽,满月后二只卖四十元,不就凑够一万元啦!”

    王老万摇着头说:“这法子使不得,使不得,谁知下几只呢!再说猪崽没满月,会也早开过了。咱庄户人要守本分,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可不能蒙哄人啊!”

    卜乡长打着哈哈说:“好好,咱爷儿俩先别争了。我问你,母猪啥时候下崽?”

    王老万说:“约摸就是这一晚的事。”

    “好!”卜乡长双手一拍说,“二舅,我今天就守在这儿不走啦!”

    正说着,舅妈和表弟大生回来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便等着母猪下崽。

    半夜时分,果然有动静了,母猪一连生下了七个胖嘟嘟的小猪娃。卜乡长可着急了:“还有没有?”话音未落,第八只猪崽生了下来。紧接着,第九只猪崽也落了地。

    这时,卜乡长心头怦怦直跳,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直盯着母猪的屁股,连声喊道:“生啊,快生啊!再生一个就够啦!”

    舅妈笑着说:“猪是畜生,咋能听懂人话呢!”谁知话音刚落,那母猪像通人性似的,把第十个垫猪窝猪崽生了下来。

    二舅和舅妈满脸笑容,忙着给母猪喂米汤水。卜乡长心花怒放:“二舅,明儿个你赶紧收拾收拾,理理发,刮刮胡子,换换衣服,打扮得精神点儿,准备进城开会去。”

    舅妈插话说:“梧实啊,别撺掇你二舅了,他笨嘴笨舌的,去又不会说个啥,尽给你丢人现眼的。”

    卜乡长正色道:“舅妈,你别担心,咱这万元户又不是吹的,谁问了照实回答,保管没错!”

    时间过得飞快,全县万元户表彰大会终于如期在5月1日正式开幕,县长讲话,少先队员献花,整整忙乎了一上午。中午吃饭时,王老万更是大开眼界,满桌的菜肴,喝的那些啤酒、饮料,叫都叫不上名字,县领导还一个接一个前来碰杯,直灌得王老万红光满面,晕晕乎乎的。

    吃罢午饭,王老万打着饱嗝回到屋里,本来准备歇一会儿,可躺在那软绵绵的钢丝床上,浑身不舒服。王老万正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忽听有人敲门,下床开门一看,原来是山陂乡政府的张会计。

    张会计一屁股坐在床上,抹了把汗说:“我来找你商量件事。”

    “找我有啥事?”王老万感到有些奇怪。

    张会计说:“直讲吧!找你认购国库券。”

    “那不是在村上买过了?”王老万满脸疑惑。

    张会计表情严肃地说:“你是买过了,王老万同志,可你只买了十元钱。这像话吗?我们发家致富可不能忘本啊!要是在过去割资本主义尾巴,你能当万元户吗?你能睡钢丝床吗?你能和县长平起平坐、吃山珍海味、喝可口可乐吗?现在国家有困难,咱们要尽力而为哟!再说以后还要还本付息,这和存钱储蓄没什么两样。你听说没有,红泥乡的万元户代表主动认购了一千元,河口乡的代表也自愿认购了一千元。你比比人家,看看自己,再拍着胸口想想,多买一点儿,既是对国家作贡献,也是支持你外甥女婿卜乡长的工作嘛!”

    听了张会计这番演讲,王老万低头一想:是这个理儿,大不了五间房先少盖二间,就是大生娶媳妇也住得开。想到这里,他试探着问张会计:“那依你看该买多少?”

    张会计爽快地说:“前头有车,后头有辙。买得少了你脸上寒碜,买得多了我过意不去。干脆,你就买一千吧!”

    王老万倒吸了口气,一咬牙说:“就依你,记上一千元。”

    “这就对了!”张会计大功告成,起身说道,“老万,我回去就把国库券给你送家里。你留步,留步。咱们回头见!”

    张会计走后,王老万还没关上门,又有一男一女闯了进来。那男同志劈头就问:“你是王老万同志?”

    王老万急忙答道:“是啊,是啊!二位是……”

    那女同志开口道:“我们是税务局的,来向你核实一些情况。老万同志,根据大会印发的材料看,你在县城卖过六年烧饼?”

    王老万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没有啊!只有两年零三天。”

    “老万同志,为人要诚实嘛!”那女同志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材料,翻了几页说,“你听听这一段,‘王老万卖的烧饼用料考究,做工精细,皮黄里酥,老少咸宜,分量充足,注重声誉,既活跃了市场,又方便了群众。六年来,他早起晚归,勤劳致富,成了我乡首屈一指的万元户。’”

    王老万听到这里,急得浑身直冒冷汗。他前言不搭后语道:“这、这不是我的话,你们别、别相信啊!”

    “我们不信这信什么?”那男同志声音高了八度,“这是你们乡政府报上来的材料,你瞧瞧上面红堂堂的大印。可你呢,明明卖了六年烧饼,却只缴了两年税款,按规定你每月应缴三十元,一年是三百六十元,四年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元。你是万元户代表,我们只罚你六十元,你再补缴一千五百元吧!”

    王老万一听这个数目,脸都变了颜色。他一个劲儿央求道:“同志,好同志啊!我真的只卖了两年烧饼,你们千万别搞错呀!”

    那女同志拍打着材料说:“没错,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想抵赖不成?作为万元户,更要遵纪守法,起模范带头作用嘛!要知道,偷税漏税是违法的。如果拖延不缴,我们还要加倍重罚。”

    “啊!”王老万吓得张口结舌,“这、这,可我、我身上没带钱啊!”

    那男同志见状,口气缓和下来:“老万同志,这好办。材料上说你不是有存款吗?我们可以先打电话通知你们乡信用社,等会议结束后再跟你一道去取款。就这么定了!啊?”

    送走了两位不速之客,王老万重重地瘫坐在沙发里,胸口疼得难受。

    他正在寻思回去如何向老伴交代,李县长推门进来了,王老万急忙站起来让座。

    李县长和蔼地问道:“老万同志,饭菜合胃口吗?”

    王老万连连点头:“蛮好,蛮好,合胃口。”

    李县长又笑吟吟地问道:“老万同志,我看你气色不大对劲儿呀,中午休息好了吗?”

    王老万挤出笑脸说:“没啥子,没啥子,休息好了。李县长,让你费心了。”

    “噢,那好!来,抽支烟。”李县长递过来一支过滤嘴香烟,王老万受宠若惊地刚刚双手接过,“啪”的一声,气体打火机又伸到了嘴边。

    李县长点着烟说:“老万同志,今天下午的活动已经安排好了,全体代表到县中学参观,走,车子就在下面,我们一道去。”

    一辆大客车把三十多个万元户代表拉到了县中学,校领导恭恭敬敬地把李县长和万元户代表请上主席台。校长首先致词,接着,李县长开始讲话。只听他扯开嗓门说:“同志们,同学们,今天召开这个欢迎大会,意义非常重大。大家都知道,是党的开放政策,才使这些万元户走上了富裕道路。可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我们国家的底子还很薄,县里也有困难,因此我们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办教育。就拿我们县中来说吧,断断续续建了几年,至今连围墙还没拉起来,更不用说添置图书、仪器了。教育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基础,帮助发展教育事业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职责。对此,我深信,我们的万元户是不会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

    李县长大手一挥,结束了讲话,台下便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全场几百道眼光齐刷刷一起射向这些万元户们。迫于这种形势,有些万元户代表坐不住了,这个报“八百”,那个报“一千”。李县长见王老万还呆坐在那里,就悄声催促道:“老万同志,你呢?快表个态吧!”

    王老万哪里还愿捐款,他哭丧着脸咽了口唾沫,神情尴尬地伸开五指摆了摆手。县长一见,惊喜地喊道:“太好了!王老万同志捐款五千元。记上记上!同学们,同志们,我提议,我们要为这些热心支持教育事业的人树碑立传。”又一阵掌声打断了李县长的话。王老万呢,坐在那里哭笑不得,只听得照相机“咔嚓咔嚓”直响,镁光灯闪得他眯缝着眼。

    好容易熬到会议结束,回到招待所,正赶上吃晚饭,王老万一下子倒了胃口,他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像害了场大病似的,回到屋里倒头便睡。

    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霹雳把王老万惊醒了,一望窗外,狂风怒吼,雷电交加,豆大的雨点打在窗上“啪啪”作响。王老万心里更犯愁了:这大雨一下,不知家里的房子怎么样呢?他干瞪着两眼坐了几个钟头,天稍稍亮,就冒着大雨往家赶。

    紧走慢行到家一看,房屋早被大雨冲倒了,墙土正好砸在猪圈、羊舍、兔子笼上;卜乡长和大生等人正忙着在清理,老伴坐在稀泥地上大哭大号。

    老伴一见王老万回来,腾地一下子爬起来,一把抓住他哭喊道:“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只顾上广播扬名,捐款,捐款,咋不把你那把老骨头也捐上呢?呜呜,这房子倒了,钱也光了,大生的对象怕也要黄了,往后可咋过啊……”

    王老万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再加上顶风冒雨走了几十里路,回家又遇到这种场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卜乡长一看不好,立刻指挥众人把王老万送进了医院。

    王老万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虽然没啥大危险,可吃药打针花费了不少钱。等卜乡长前去探望时,王老万憋了好久,才长叹一声道:“唉!你这小子啊,算把二舅给害苦了!”

    (邓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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