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坡乡流传着一个笑话:“王老虎卖辣椒——因辣减价”。笑话的主人王老虎,是本乡老虎沟的农民。
这年夏天,王老虎种一畦辣椒冒了尖,竟摘下一大堆。于是他就装了两筐挑到镇上去卖。一打听行情,上一集每斤卖到一块四,这一集卖辣椒的只有他一家,照说卖一块五也算便宜,可他和别人不同,想的是如今的价码真吓人,辣椒比面条都贵了,谁能吃得起?他抠着下颌感叹了一会儿,就给自己的辣椒定了价:我又不是生意人,不要心狠了,就卖一块二吧。
谁知辣椒摆上市,第一个顾客过来,尝尝辣椒,龇牙咧嘴吸凉气,说辣椒太辣,要求便宜点,一块一斤。王老虎为难了:辣椒就是辣的,辣也算毛病?别人卖一块四,他只卖一块二,还要减价?可他经不住人家三磨两磨,心就软了,开了这个口,买辣椒的一拥而来,转眼间两大筐辣椒被抢购一空……
后来,这个笑话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竟传到了七坡乡赵书记的耳朵里,赵书记笑过之后,脑子里竟记住了王老虎这个人。不久他下村到老虎沟,让人找来王老虎,交谈了一阵,发现果然名不虚传:王老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首长来访
两个月后的这天早上,王老虎同以往一样,挑水,扫院,然后端起大海碗吃饭,饭后腆着肚子出了门,悠悠朝村口走去。忽见一辆车从远处驶来,王老虎怕汽车,唯恐动作慢躲闪不及,就早早地站在路边上等车驶过。
谁知就在汽车一闪而过的刹那间,车猛地停了下来,车门随即打开,赵书记跳了下来,说了一声“王老虎,正要找你!”就一把将王老虎拉到车上说,“过一会儿,上面的首长要来老虎沟,还要到你家看看,家里没有沙发、电话吧?好,那就对了,我们拉来了,把你家武装一下。”
王老虎一听吓坏了,忙说:“不行不行,我不会讲话。”
赵书记说,“怎么不会讲话?三中全会以来,你不饿肚子了,生活好了,这是改革开放带来的,你说这个就行了,有什么不好说的!有一点你注意,我们搬来的东西,首长若问到,就说是自家买的,这你要记牢,不要瞎说。”
王老虎还想争辩,车已开到大门口,赵书记跳下车,不由分说,就和司机将沙发和电视机往家里搬,还分了一下工:司机负责安顿沙发和电视,王老虎老婆专管收拾屋里,王老虎的任务是到外面洒水扫地。见猪圈前有一堆烂砖头,赵书记就跑到村里找了两个年轻人帮忙搬走。
收拾就绪,赵书记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忽然想到老虎沟的村长王碰牛,那人可不好对付,还是支走为好。想到这里,他凑着司机的耳朵说了几句,司机听完,转身便走了。赵书记这才觉得一切妥帖,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走向村口等候首长的到来。
事情起源于头天晚上,省里下来视察的首长还没休息,突然传令县委书记带本县地图到他下榻的房间来,提出改变日程安排,要先到一个村里看看。县委书记胸有成竹,点了离城五十里的十月村,并用红铅笔将所经过的路线重重描了出来。首长看了看,既没肯定,也没反对,只说了一句话:“好,休息吧。”
首长休息了,县委书记却忙开了。县委书记指定的十月村,自然是全县数一数二的村子,光这还不够,又打电话到乡里,要乡长书记立即到十月村,连夜准备。就这样还不放心,县委书记自己亲自驱车前往,要求路过的几个村连夜打扫卫生,他坐着桑塔纳往返督察,直到凌晨五点多才返回县城。
为了消除熬夜的疲惫之色,书记用湿毛巾在脸上捂了足足十分钟。
两级干部这厢苦心准备,却没料到首长临走前来个突然袭击,把县委书记叫到跟前来说:“我们换个村吧,到沙河咀好不好?”
沙河咀是全县最差的村子,县委书记一听慌了,忙说:“到沙河咀要翻一座大山,路很不好走,为了首长的安全,我建议还是到十月村好。”
随行的秘书和保卫人员都支持县委书记而劝说首长,首长笑了笑,指着地图说:“好吧,那再换个地方,这个村名很特殊,叫老虎沟?”
县委书记挠挠头说:“老虎沟的路也不好走……”首长脸上有了不悦之色,说:“不对吧?老虎沟就在县城到十月村的公路线上,怎么到十月村好走,到老虎沟倒不好走了呢?”
县委书记听了,没敢再吭声,首长说:“定了,就这个老虎沟。”
首长一锤定音,县委书记只好在上车前将一位副书记拽到一边,耳语几句,副书记当下心领神会,转身跑到办公室打电话。声波的传播毕竟比汽车轮子快,七坡乡赵书记乍接电话,心里着慌,但冷静下来一想,作为路过村庄,街道昨晚已清理打扫过,不需要也不可能再干什么了,倒是抢时间武装一个农民家庭十分火急。武装谁呢?他一下便想到了王老虎。于是便从会议室搬了沙发、茶几和电视机,开了一辆货车,直奔老虎沟。
过了一会儿,首长一行人来到老虎沟的村口,当他走到王老虎的大门口时,赵书记不失时机地介绍道:“这家的男主人叫王老虎。”
首长风趣地说:“老虎沟果然有老虎。”
赵书记就说:“老虎沟的王老虎,人很好,很有意思,进去看看?”一切都这么自然,不露痕迹。首长点点头,一行人款款进入院内。
王老虎站在门口,涨红脸咧嘴笑着表示欢迎。首长对王老虎说:“到你家看看,好吧?”
王老虎说:“好,好,盼都盼不来呢,快进屋坐吧。”
首长一行进了屋,除新摆的沙发外,所有小凳、马扎、草墩全搬出来了,总算每人有了一个座位。
王老虎原先是缩在床沿上的,秘书识时务地和他换了座位,让他坐到首长跟前来。这一下王老虎更紧张了,首长问他种多少地,他却说四口人,两个儿子读书,逗得首长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首长又问:“除了种地,还有什么致富门路?”
王老虎说:“没有,什么也没有,光种地。”
首长问:“去年收入如何?”
王老虎没听懂“如何”,愣了片刻,赵书记把“如何”换成“怎样”复说了一遍,他才恍然大悟,说:“噢噢,去年风调雨顺,收成蛮好,除了留足一年的口粮,还存了两千六百块钱。”
首长问:“一共有多少存款,可以公开吗?”
王老虎道:“七千多,在信用社存着。”
首长问:“存下钱准备干什么?”
王老虎答:“什么都没有媳妇要紧呀,我得娶媳妇。”
首长有些奇怪:“你?你是说给儿子娶媳妇吧?”
王老虎这才知道说错了,自嘲道:“看我这人,快五十了,还娶媳妇?是给儿子娶媳妇,两个儿子哩。”
在场的人都被逗笑了。王老虎已是满头大汗,秘书顺手从铁丝上拽下一块毛巾递给他。
首长笑着在王老虎肩上按了一下,说:“你是老虎我都没怕,可你这么紧张,看来我比老虎还可怕了,是不是呀?”
王老虎擦了一把脸说:“你这么大的官,倒比乡里村里的干部还和气哩。”
猛想到赵书记在场,担心敬了山神惹恼土地,忙又补充说,“乡上村里的干部虽说常训人,也是为我们好,我们村长就脾气不好,可为大伙办事,大伙就非选他当村长不可。”
首长问赵书记:“村里的干部呢?”
赵书记答:“这村支部书记、村长是一个人,到乡里开会去了。”
首长问:“像王老虎这样的户,在村里能占到多大比例?”
赵书记煞有介事地答道:“绝大多数,不如他的是少数,比他强的也是少数。”
首长问:“全村的人均收入达到多少?”
赵书记说:“932元。”
首长又转向王老虎,问今年的收成怎么样,对农村政策有什么要求、意见,王老虎能回答的回答了,回答不了的就笑笑应付过去,最后问到电视机是啥时买的,收视效果如何,王老虎笑笑说:“土里刨食的农民,供两个伢念书,还得娶媳妇,日子紧绷的,这东西我们买不起,前晌才着着急急……”猛抬头遇上赵书记投来的目光,知道说漏了嘴,赶忙打住,伸手一个劲儿挠头。
赵书记忙把话接了去:“他是说,以前日子不好过,又供两个儿子上学,还得考虑娶媳妇,哪能买得起电视?现在日子好过了,前些时候才着着急急买下的。”方言在这里起了奇妙的作用,赵书记把首长没听懂的“前晌”一词巧妙地改换成“前些时候”,使本已露馅的事情,一下子弥补打磨得光溜溜、完美无缺了。
首长点点头,乡、县书记们提到嗓子眼的心也落回原处。
首长从王老虎家出来,拉着王老虎的手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竟走向另一家去,这一招使乡、县书记的心悬了起来。特别使赵书记担心的是这家的两个愣小子,在首长走近他家的时候,硬往跟前凑,大有趁此机会要说点什么的意思。还是县委书记老辣,他凑近首长的秘书,故意看了看手表。秘书心领神会,马上小声提醒首长一句,于是首长返身走向了小车。
首长和县委书记的车开走了,乡里的司机走近赵书记说:“书记,东西我们原车装回去?”
赵书记说:“不!你没听见首长临走时说的话?这东西要让王老虎享受享受,过一段时候再搬。”
得罪乡邻
王老虎夫妇送走首长回家时,屁股后面就跟了一群人,大伙本来是想打听有关首长到家的情况,一看屋里的沙发和电视机,都愣了,老人和妇女们光顾啧啧赞叹,男人们却似城府很深的样子,背了手不作声。
不知是谁在门口粗着嗓门喊道:“光看人家的算什么,有本事自己弄去!”
这句话有点带刺,村民们听了,一个个觉得脸上无光,一哄而散,出门时挤成一疙瘩。
人们一走,王老虎才凑上前观赏起来,他先是用手摸,摸了沙发又摸电视机,还用中指关节“叭叭”敲了敲光洁如镜的茶几,然后就仰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细细回想刚才的情景。
老婆水仙是个没嘴葫芦,有话尽在肚里闷着,说不出来,这时默默瞧着他,似乎也想说什么,王老虎就问:“想说什么,说呀!”
水仙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老虎说:“那就做饭吧,今天迟了,先倒酒来,我想喝两盅。”
水仙倒了一壶高粱白,又炒了碗花生米,王老虎嚼两粒花生米,抿一口酒,喝得有滋有味。二两酒下肚,便觉兴奋,很想说话,他知道首长进屋后,乡干部在门口守着人,没让乡邻们进来,因此首长在屋里的情况谁都不知道。他有一种想说给人听听的欲望,就顺手拿了给首长放下的双喜烟,匆匆出门去了。
村庄正中间的槐树场是老虎沟的小广场,现在树下已有十来个人端着饭碗在议论什么,王老虎凭感觉就知道一定是说首长到他家的事,可是他走到跟前时,大伙不说话了,都瞧他,好像不认识似的。王老虎像往常一样,见人就笑,并掏出双喜烟每人递一支过去,自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用不着着急,他想说的,正是大伙急于知道的,还愁他们不问?他们问了咱再说,自自然然,一点也不显得我是夸耀。
可是今天有些特殊,大家看过王老虎一眼之后,就把目光移向别处,没有提起首长的事。王老虎左邻雨生的大儿子二平,眼望着槐树顶,倒是先开口说话了:“从今天起,上面来的大首长都得承认,我们老虎沟的人坐沙发,看电视,富得流油……”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雨生截住引向别处:“林明,听说你家的母猪一肚下了九只!”
林明说:“八只,都活了。”
“真的八只?”
“八只就是八只,还能是假的?不信你们去看看。”
二平说:“看有个屁用!如今什么不作假,要是你把几家的猪娃凑到一起充数,不要说八只,八十只你也好吹!”说着还瞟了一眼王老虎,把个王老虎瞟得面孔热辣辣的。
中年人来福看不下去,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用端着空碗磨嘴皮了,家里的饭都凉了。”
这一说,大家“哗”一下站起来走了,只有来福没走,他把人们留在地上的烟一支一支捡起来,自己嘴上叼了支,其余给了王老虎,并说:“你快别往人堆里凑了,气候不对,看不出来?”说罢拿了空碗也走了。
场上只留下王老虎孤零零一人,他呆坐了足有十来分钟,才慢慢站起来,把手里的烟装进盒里,就转身往回走,唯恐再遇见人。
王老虎一进屋,就往床上躺,水仙问:“你怎么啦?”
王老虎说:“人家眼红我们。”
水仙问:“谁眼红?眼红什么?”
王老虎没作声,少顷,“嚯”地坐起来说:“明天让乡里把这些东西快搬走,就当没这么回事,我们好自自在在过日子。”
然而他想得太简单了,第二天赵书记不是来拉沙发、电视,而是派人来安插座,架天线。电视能看了,还是彩色的,一下子使村子仅有的两台12寸黑白电视机黯然失色。老虎沟轰动了,天一黑,人们就一群一伙地涌进王老虎家,沙发、地面、床头、箱柜上都坐满了人。厚道的王老虎夫妇被挤到一个角落动不了,只好退到门外去,想看时,就伸长脖子,通过敞开的屋门看上一会儿,不想看了就抽烟,溜达,上茅房,消磨时间,等待那屏幕上爆出大米花时才睡觉。
晚上的红火刚开头,白天的热闹也来了。报社记者上门来了,写文章的尽提些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照相更麻烦,家里照了外面照,站着照了坐着照。照也罢了,还要他笑,平白无故笑什么?可不笑又不行,就只好强打起笑脸。
几天以后,赵书记派人送来一沓报纸,见人就发,也给王老虎留下好几张。照片差不多,都清清楚楚,水仙在照片和丈夫脸上轮番地看,喜滋滋的,说登报了不得,王家祖祖辈辈没有过,王老虎自己更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就想到大年初一上坟时,一定带上报纸一起烧了,让祖宗也知道知道,高兴高兴。
邻里反目
王老虎这种愉快的心情保持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早上,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晚上看电视的大人最初还有几个,以后就越来越少,到前天和昨天夜晚,竟全成了一堆孩子。
王老虎由此感到不安,又记起了那天槐树场的难堪,特别是左隔壁邻居雨生家从搬来电视就没登过门。水仙也说,刚才遇见雨生的女人,她主动打招呼,人家却给了她个脊背。这事对王老虎震动不小,他们两家的关系一向密切,几十年来从没红过脸,这样的邻居怎么也会反目?
为此,夫妻俩彻底反省了一番,也没弄清什么事上得罪了这位邻居,最后水仙提出一种可能性来,说问题可能出在看电视上。
“看电视?”王老虎有些不懂。“从我家放电视,也没请他们过来看。”
“别人我也没请过呀!”
“古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他家是我们最近的邻居,和其他人不一样。”
王老虎觉得老婆的话有些道理,就立马付诸行动,边下床边说:“要是这样,我们得快去请人家。”
水仙说:“你就说这些天人乱纷纷的,实在有些招呼不过来,这以后请他们过来看,我给他们在沙发上占位子。”
再说左邻雨生,这些天来,确实在生王老虎的气。事情是这样的,雨生准备申请两万元低息贷款买几头大牲口,扶贫干部老刘已给他和信用社联系好了,要他自己去办手续,这几天他往城里跑了两回,头一回人家说过几天办,昨天又去了,人家的口气大变,说老虎沟人均收入932元,还能贷扶贫款?他问这是谁说的,人家说,首长在会议上提到的,还不是你们汇报的?他一听马上想到王老虎。他本来对乡里拿东西武装他家的做法就够反感了,加上贷款告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想找岔出这口气呢!
这些情况王老虎哪里知道?他把水仙的话,又说了一通,邀请他们去看电视。
雨生老婆没作声,再看雨生,雨生从王老虎进门的一刹那,脸就阴了,此刻眼睛瞧着天窗说:“电视是首长送你的,我们平头百姓可消受不起。”
王老虎赶忙解释:“雨生你是说笑话哩,首长就不知道,还问我是多少钱买的,是乡书记见我们家里穷,搬来装装门面。他放下,我们就先看看,今晚你们一定过来。”
雨生没有答话,小儿子四平接了话:“家家都有电视,各看各的就是了。”
王老虎现出惊喜状:“你家也买下了?”他忙环顾屋里。
雨生说:“你该知道。”
“我?没见你买呀!”
“首长到我们村,是想知道群众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到你家一看,有沙发有电视,等于说老虎沟的人都是这个样子,那我们就没电视看吗?”
王老虎觉得雨生的话曲里拐弯,不好捉摸,一时怔着接不上话。
雨生还想说什么,老婆从箱盖上抓起一把锁,说:“我们出去有事,要锁门。”
这是逐客令,王老虎讨个没趣,赶忙告辞出来,一步一叹,十分沮丧,走到自家大门口还朝前走,直到水仙在院里喊了一声,他才醒了过来。
水仙问:“你去哪儿?”
王老虎叹了一声:“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水仙说:“我还以为你要去了呢。”
王老虎问:“去哪儿?”
水仙说:“茂才家办喜事,你忘啦?”
王老虎“哦”了一声,赶忙回屋去,水仙拿了件干净褂子让他换,并说:“别苦着脸,当主家吧,散散心。”
王虎换了褂子,马马虎虎喝了一碗稀饭,就往茂才家去了。
老虎沟王姓占了一多半,每逢一家办红白喜事,所有王姓人家都要派一名代表去帮忙,叫做当主家,干些做饭、帮厨、挑水、迎戚、安席、跑腿、端盘子之类,王老虎每逢当主家,就给厨房担水,这几乎成了定例,不管哪家办事,那水桶准给他留着。
王老虎走进茂才家的院里时,喜庆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对联贴得红彤彤,人们出出进进忙开了,吹鼓手们坐了一圈,各种吹奏器已摆好,绰号叫盖西河的唢呐师,正在嘴里润哨子,做准备,盖西河看见了他,手一扬:“老伙计!”王老虎不善言辞,就点头笑笑。他这一笑,心眼的不快消失了好多,顿觉宽松了一些。
到了晚上,他挑完最后一担水时,见帮厨的那伙人正议论从镇上听来的新闻,他也就凑了上去,想听个究竟。大伙儿议论的是这样一件新闻:有家工厂造了一种药,让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做广告,说女人们吃了青春永驻,年轻十岁,谁知道许多妇女吃了反而肚子痛,生了病,公家追查,那位厂长就被捕了,至于什么地方的什么工厂以及哪位演员,在什么报纸还是电视台做广告,说的人不清楚,听的人也不追问。
雨生家二平首先提出异议:“要我说,厂长靠后,先把那女演员提出来,我把她日死!”大家笑了,因为在老虎沟的人看来,这“日死”比刀杀斧砍更有分量更解恨。二平继续说:“是她妖眉鼠眼,拿假药诱人上当的,太可恨了,日死!日死!”每说一声,就朝王老虎瞟一眼。大伙的目光也跟着二平朝王老虎脸上瞟,王老虎马上意识到,二平是将女演员和自己搁到一起骂的,这一骂,使他头脑马上清醒过来:女演员卖的假药,自己呢?沙发是搬来的,电视机是搬来的,卖的是假象!女演员欺骗的是群众,自己连首长都欺骗了。
这么一想,顿觉无地自容,立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忙溜出大门,回家去了。
雨过天晴
王老虎受了一肚子气,在床上折腾了半夜。好容易熬到天亮,打开大门一看,满天乌云,要下暴雨了,于是又缩回了身子,干坐着生闷气。
不一会儿,暴雨果然来了,一下开就来势凶猛。瓢泼盆倾,哗哗直泻。突然,外面传来隆隆巨响,好似山洪暴发。王老虎开门一看,大吃一惊:屋顶上有三股水同时喷射而下,转眼间三股水就连成一片瀑布,斜斜地从屋顶掉下来。
“不好,水道冲开了,”王老虎大声说,“快上去看看!”水仙也来到门口,同时,扯过一块塑料布来。
王老虎爬到屋顶一看,愣在那里不动了。他家的屋顶是和雨生家连在一起的,原先在屋顶与后山坡交接的地方修了一条水道,将滚坡水拦住,由东向西流走。现在有一条二尺来高的土,硬把两家的屋顶分开了,雨生家的水有走处,而他家右有山崖,水没走处,就漫到屋顶,然后向院里倾泻。
王老虎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一时之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恶梦。
雨势有增无减,水仙顶了锅盖站在院里喊:“怎么回事?你怎么站着不动?屋里也进水了,快呀!”
王老虎没吭声,拖了铁锹下来,塑料布滑开了他也不管,任雨浇泼,水仙将他一把拽到屋里,急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下来了?”
王老虎这才将屋顶上的情况告诉水仙。水仙听了嚷着:“这是干什么?赶快跟他家说去!”
王老虎绝望地摇摇头。这时屋里的水越来越多了,天窗上倒淋进来的水还在唰唰地往地上落。水仙拿铁锅、脸盆去接。王老虎说:“不顶用,快搬东西!”于是赶忙将电视机、沙发和怕湿的米袋面袋一股脑儿往床上搬,搬完了,夫妻俩就坐在床沿上发愣,眼睁睁地看着“水漫金山寺”,盼着雨住天晴。
一个钟头以后,雨是住了,天却未晴,天空微微发亮,云层依然很厚,似乎歇歇气还要下。这期间王老虎已想出一个主意,便对老婆说:“趁雨停我找村长去,让他出面调解调解。”说罢卷起裤腿,打着赤脚,踏进了泥水里。
王老虎走进村委会时,林明他们正围着桌子打扑克,王老虎问了一声:“村长没来?”
林明看了王老虎一眼开了口:“咦,这不是老虎叔吗?怎么浑身是泥水,是不是被婶子按在雨地里打了一顿,来找村长开介绍信离婚呀?”
王老虎没心思开玩笑,干笑笑说:“我是找碰牛村长说水道的事。”
林明问:“水道怎么啦?”
王老虎说:“我和雨生家原是一条水道,不知怎么他家把水道堵住了,我屋里院里全是水,遭水灾了。”
林明说:“噢,你是告状来了?”
王老虎忙解释:“不是不是,邻里之间,谁告谁呀,我是叫村长调解调解,水有走处就行了。”
林明说:“这么点事还用得着找这找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包你马上就能解决问题。”
“那你说说看。”王老虎希望这个年轻人开过玩笑以后,真能说出个好主意来。
林明一本正经地说:“今晚你打开电视留心点儿,一见来你家的那位首长出来,你就说,首长呀,我是老虎沟的王老虎,你记得吗?邻居欺负我,堵了屋顶的水道,我家遭灾了,你管不管呀?首长听了,只拨一个电话,他县委书记赵书记都得跑下来,有什么问题还愁解决不了?”
王老虎一听,明白林明是在耍笑自己,气得转身就走,直奔碰牛家。
进了碰牛家门,见碰牛脸黑得像天上的乌云,一下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碰牛问:“有什么事,说!”
王老虎说:“雨生他……堵……了水道,屋里进水了……”
碰牛说:“水淹了?淹得好!活该!”
王老虎一听,大气不敢出,低了头站着。碰牛说:“你该清楚,那天他们演了一出弄虚作假的戏,摆沙发放电视还是小事,他们把人均239元颠倒过来汇报,说成932元。知道我会说真话的,就把我支开。现在,那出戏给老虎沟结了一颗苦果,你知道吗?”
王老虎听得两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碰牛说:“我这几天上县城,跑地区,反映真实情况,告他们的状,下雨前才赶回来,气还没喘匀呢!雨生堵水道同这事有关,他的贷款吹了,能不恨你?你挨淹不是活该?”
王老虎嗫嚅着说:“我是个老百姓,那932块又不是……我说的。”
“知道不是你说的,可你做了道具!”小时跟了两年剧团的碰牛,说话喜欢用戏剧术语,“道具是演戏用的东西,没有道具唱不成戏,他们演一场弄虚作假的戏,你做了活道具,为他们服务。”
王老虎说:“道具不是我要当的。”
碰牛说:“可明明不是你的东西,搬到你家算什么?你不会不接受?明明人均收入九百多是假的,你不长嘴,不会说没那么多?”
王老虎带着哭音说:“我的碰牛兄弟,我一个老百姓,人家大官围了一圈,我吓得手都抖得定不住,也没听清九百多还是二百多,就是听清了,我敢那样说吗?”
碰牛见王老虎这副可怜相,心软了,就说:“我们老虎沟的人是穷,可不说假话,见不得弄虚作假这一套,这你体会到了吗?好好,水道的事我过一会儿去解决,你先回去吧。”
王老虎跌跌撞撞回到家,想到眼下当紧的不是水道问题,而是处理这“道具”的问题。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向正用铁簸箕往屋外倒水的老婆简单说了。夫妻俩就开始装车,长沙发、小沙发、茶几、电视机,装了满满一平车。
末了还不忘记带上那包谁也不抽的双喜烟。
几分钟之后,他们便出发了,从村街上走过,低着头,不敢向周围看一眼。
那情景,倒像作案败露的小偷送还赃物似的。
忽听背后有人喊,王老虎住脚回头,原来是左邻雨生的小子四平,四平跑过来说:“叔,我爸叫我来帮忙。”
“你爹?”王老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爸和哥上屋顶去了,叫我来替婶子拉车。”四平说着抓过水仙肩上的拉绳,“叔叔把棍子撂了,不用推,我能拉动,快走!”
王老虎轻轻吁了口气,心里顿觉宽松了许多。这会儿,他甚至希望雨快点下,劈头盖脸地下,他想淋一场雨,淋得越透越好。
(改编:华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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