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娇坐上列车风尘仆仆赶往北京的时候,顾家老小都成了这场侵略的牺牲品,唯有梁氏因痨病早亡而逃过一劫。原因是,日本人与医院的院长谈判,同意放过里边的人,但为防其中有反日分子,于是要抓几个典型出来杀鸡儆猴;也不知谁向那日本军官告密,说顾三少曾鼎力支持过石塘咀阿姑的抗日义唱会,于是他全家都被押上楼顶,被用刺刀挑破了肚肠。濒死之际,顾三少在楼顶往下眺望,恍惚望见石塘咀依旧歌舞升平,阿姑们一个个眉目风流、嘴角含情,只为邀他做入幕之宾;他那时是如此受拥戴,系阿姑们梦寐以求的老契,仪表风雅且出手阔绰的靓仔。然而在一九四一年的冬天,他早已结束的辉煌再次在心间点燃,这二十年间,他从花寨玩到洋妓馆,再自洋妓馆玩到东洋妓馆,后因英国政府下达禁娼令,花寨纷纷改为舞厅或导游社,他继续在其中游走,即便两鬓渐染风霜,双颊适时下垂,皮肤因无法再吸收水分而抽缩,他仍佝偻着腰背去捧阿姑们举办抗日义唱的场,他在欲海翻澜的风月场自由来去,直至石塘咀与油麻地的妓院悉数停业……他为无数阿姑摆过床,却完全冷落明媒正娶的妻妾,所以到头来孑然一身,未留下半点骨血,抑或实是有过骨血的,只都被娼妓们以极私密残忍的方式处理掉了,那是她们的累赘。连顾三少自己都不明白,缘何死前眼前掠过的都是娼妓的花姿倩影,薛楚云、白玉梅、俞碧婵还有唯一一位家世清白的金雪燕,他自然也会揪心地想起花影恨,却怎么也记不得她具体的长相,可见是有意识地要将她自他风流浪荡的“完美”人生里抹去,无奈她支离破碎的模样已牢牢定格在宿命里,坚定地注视着他前半生的缘起缘灭。
顾三少感觉身体在风里被一寸一寸地销蚀,他终于感知到当年金雪燕与花影恨早前经历过的殒灭,他最爱的女人和最恨的女人竟是同样令他刻骨铭心,令他在百感交集里滴落最后一颗岁月的苦泪。他惊觉这是自狎妓生涯至今头一次哭,不为身边那些吓得尿水奔流的亲人,却是为自己,为急吼吼站在奈何桥上等着看他好戏的催命鬼们。
“顾少你来啦?你终于来啦!我们等得你好苦。”
她们大抵会这样迎接他,带一双迷离的眼,胭脂搽得粉粉的,身后是声色犬马的金陵楼,楼前犹挂此楼重新开张那日大儒苏选楼挥就的一副长联:
金粉座中来,且评量陆羽茶经,刘伶酒颂;
陵阿高处望,如领略秦淮风月,自下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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