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花劫-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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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乎石塘咀后来的处境,系面抹锅灰、铰短头发扮作男子的银娇在唐锦梁与几个英国旧友的掩护下逃过日军的重重关卡跑到北京,才传扬开的。当时关顾两家在九龙、新界的几处房产早已被日本人占据作为营地,关大少、谭十一少等几位昔日石塘咀的火山孝子均审时度势,早在香港被炮火轰成荒地之前举家撤逃,唯顾三少只得随全家去到天主教徒开设的西洋医院内避难,当时他们以为在洋人的保护伞下可逃过一劫,唯有心思活跃的银娇坚持要离开这座荒城。在经过激烈的争吵之后,风姿绰约、体态丰腴的熟妇银娇便理直气壮地与顾三少诀别,那时顾三少头发已经花白,过度的纵欲使他迅速衰老,脸上唯一可称作“华丽”的只有皱纹以及因生杨梅大疮留下的深疤。所以银娇对这样的夫君半点留恋都没有,当下跟护士借了一把剪纱布的剪子,将头发切断,亦彻底切断了夫妻情分。

    在银娇坐上列车风尘仆仆赶往北京的时候,顾家老小都成了这场侵略的牺牲品,唯有梁氏因痨病早亡而逃过一劫。原因是,日本人与医院的院长谈判,同意放过里边的人,但为防其中有反日分子,于是要抓几个典型出来杀鸡儆猴;也不知谁向那日本军官告密,说顾三少曾鼎力支持过石塘咀阿姑的抗日义唱会,于是他全家都被押上楼顶,被用刺刀挑破了肚肠。濒死之际,顾三少在楼顶往下眺望,恍惚望见石塘咀依旧歌舞升平,阿姑们一个个眉目风流、嘴角含情,只为邀他做入幕之宾;他那时是如此受拥戴,系阿姑们梦寐以求的老契,仪表风雅且出手阔绰的靓仔。然而在一九四一年的冬天,他早已结束的辉煌再次在心间点燃,这二十年间,他从花寨玩到洋妓馆,再自洋妓馆玩到东洋妓馆,后因英国政府下达禁娼令,花寨纷纷改为舞厅或导游社,他继续在其中游走,即便两鬓渐染风霜,双颊适时下垂,皮肤因无法再吸收水分而抽缩,他仍佝偻着腰背去捧阿姑们举办抗日义唱的场,他在欲海翻澜的风月场自由来去,直至石塘咀与油麻地的妓院悉数停业……他为无数阿姑摆过床,却完全冷落明媒正娶的妻妾,所以到头来孑然一身,未留下半点骨血,抑或实是有过骨血的,只都被娼妓们以极私密残忍的方式处理掉了,那是她们的累赘。连顾三少自己都不明白,缘何死前眼前掠过的都是娼妓的花姿倩影,薛楚云、白玉梅、俞碧婵还有唯一一位家世清白的金雪燕,他自然也会揪心地想起花影恨,却怎么也记不得她具体的长相,可见是有意识地要将她自他风流浪荡的“完美”人生里抹去,无奈她支离破碎的模样已牢牢定格在宿命里,坚定地注视着他前半生的缘起缘灭。

    顾三少感觉身体在风里被一寸一寸地销蚀,他终于感知到当年金雪燕与花影恨早前经历过的殒灭,他最爱的女人和最恨的女人竟是同样令他刻骨铭心,令他在百感交集里滴落最后一颗岁月的苦泪。他惊觉这是自狎妓生涯至今头一次哭,不为身边那些吓得尿水奔流的亲人,却是为自己,为急吼吼站在奈何桥上等着看他好戏的催命鬼们。

    “顾少你来啦?你终于来啦!我们等得你好苦。”

    她们大抵会这样迎接他,带一双迷离的眼,胭脂搽得粉粉的,身后是声色犬马的金陵楼,楼前犹挂此楼重新开张那日大儒苏选楼挥就的一副长联:

    金粉座中来,且评量陆羽茶经,刘伶酒颂;

    陵阿高处望,如领略秦淮风月,自下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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