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飞-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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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的事早说了几百遍了,都听腻了。她有点迷糊了,迷糊了一大会儿,妈问,你还记得不?妈不管她有没有吭声,又继续说,把你出嫁了,日子刚好过一丁点,你达达就在矿上出事了,虽赔了这点钱,哪能够吃?不捏紧点,早就没有了……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跑进房里,问:妈,到底借还是不借?

    妈依然躺着,说:瞧你赤眉黑脸的。死婆子!不借,你又能怎样?

    她拉开抽屉,到处乱翻,边翻边说,这钱也有我的一份,我一定要拿到!

    妈坐了起来,你这个死婆子!活该你倒霉!你这么凶,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她打开柜子,从里面的小抽屉里拿到几把钥匙,一一打开了,没有钱,没有存折,什么也没有。她又蹲下身子,用手去摸柜子的底部。她记得小时候,常常见妈把钱藏在柜子的最底部,然后用胶布粘住。她终于摸到了,她心里开始窃喜。妈从床上爬起来,大骂了起来,你这个天杀的贱婆子!卖屄货!你犯抢啊……一边骂,一边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马上就留下了几个手爪印,血慢慢渗了出来。她的另一只手触到了砸核桃的篾刀,她的手也伸向了篾刀。她石破天惊般地明白妈为什么把篾刀放在柜子底下,妈时刻都有防备,都备有武器,篾刀就是她的武器。她抓起了篾刀,像砸核桃一样砸了过去……

    妈没有吭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她呆住了,怎么刚刚砸到了她的太阳穴?篾刀咣一声掉在地上。这是祖传下来的信物,是爷爷奶奶在他们分家时分给他们的唯一物件。虽然好久没有磨了,但依然锋利无比。她常常记得孩提时候爷爷拿着篾刀坐在天井中央,把一根根竹子削成一片一片的,表皮就编成箩筐、筲箕、洗锅的刷子等等。里皮没多大的劲儿,就编成粪挑之类的农具。现在没有这玩意儿了,在南方就看不见这东西了,只有老家才有,只有老家才能看见……她摇她,就像小时候想吃打粑糖时的样子。刘帮英总是拗她不过,就从腰包里抠出几分钱来,让她去找那个挑着担子的老头敲糖,刘帮英喊,让那个死老头多敲点。她开始喊她。妈——姆妈——妈妈——刘帮英——帮英——英子。都没用,她就像死了一样。天哪!该不会就真的死了吧?她掐她的人中,像掐雯雯一样。她掐人中都已经炉火纯青了。她把她的人中掐得白一块黑一块的,她还是纹丝不动。她喊,你醒醒啊,我不要钱了,还不行吗?她还是不理。真死了吗?人死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开始发抖,冷汗把衣服全打湿了。她也跟她一样,在地上躺下来。她和妈并排躺着,她还把手放在她冰凉的身上。

    谁家的鸡开始叫了,紧接着,一群鸡就开始叫了,高高低低的叫声。都是些跟屁虫!人喜欢当跟屁虫,鸡也喜欢当跟屁虫。跟屁虫就那么好么?跟屁虫有跟屁虫的好处。跟屁虫不需要脑子,不需要费多大的劲就能活着,更不需要尊严什么破玩意儿,只需把自个儿弄得黏黏糊糊就行。她起身,把玻璃窗打开了,听了一会儿鸡叫声,天就开始发白了。她动手把妈搬到床上。她好轻啊!轻轻一掳就掳到床上了。她把自己身上的白纺绸衣服脱下来,给她换上。到卫生间拿了毛巾,蘸了水,给她把脸洗干净了。她的太阳穴上有一条长方形的痕迹,用毛巾在上面敷了一会儿,还是有。算了,让它去吧。她给她梳好了头,还给她擦了擦脸油,还是冬天剩下来的蛤蜊油。蛤蜊油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了很多光泽。她给她盖好毛巾被,到卫生间把毛巾晾好,到妈的衣柜里挑了一件好看点的衣服,换上。然后拿着存折,背上包出门了。

    她在信用社把二十五万全部取了出来,还是二十五万。妈的日子怎么过的?一分也不见少,再怎么节省,吃喝还是要用的吧?她在太阳底下,走到农业银行的门口,把钱存进了杨凌的卡上,走出门,拨通了杨凌的手机,说,妈把钱都借了,你给雯雯看病,不用管我了。她没有听杨凌的回话,迅速关掉了手机,走进了派出所,她跟派出所的人说,我妈死了,是我杀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露微笑,全身放松,就像说自家园子的菜被人偷走了一样。警察有点不信,但还是拿出本子来给她作记录。警察问着问着,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什么梦都没有。

    依然是昏天黑地地睡,不知睡了多少天了,也不知警察是什么时候给她戴上了手铐脚镣的,一翻身,就哗啦啦响,像打铁的声音,更像砍刀砸铁核桃的声音。有个人开了铁门,并拍她的脸,她撕开眼皮,光线再一次让她把眼睛闭上了。那人赶紧说,有人要见你,接你出去。

    什么?我能出去?

    是啊!你没有杀你妈,当然要出去了。

    那人拿钥匙把她的手铐脚镣打开了,继续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妈死了,放在哪个人身上都会受不了的,但也不能就说自己杀了的呀!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杀妈的人,害得我们镇也成了黑镇。现在好了,冤案洗清了,我们镇也不用背骂名了。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那人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铁门,才走到一个放着长条椅子的房间里。已经长了很多白头发的黄海站起身,笑着对她说,芝芝,我来接你出去。

    她盯着他看,不认识一样。

    好了,先回去再说吧。

    他拉着她,出了看守所的后门。推出停在车棚里的摩托车,扶着她坐上去,向镇子里驶去。

    他把她带到妈住的院子里,打开自己小屋的门,说,进来!进来先坐一会儿,再去洗澡。

    她施施然地进了屋,屋子里依然简陋,什么家电也没有。黄海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一个夹子,打开给她看。第一页竟然是一份遗书:

    我刘帮英已身患肝癌,知道不久于人世,决定用篾刀结束我的生命,追寻我的老伴去。余下的钱一双儿女一人一半,房子也是一人一半。

    立此凭据为证

    刘帮英

    她呆若木鸡,黄海冲她点头,示意她再往下看。

    都是遗书,只是自杀的形式不同,有用菜刀的,用钉锤的,还有用老鼠药的。她看不下去了。

    黄海说,她出事后,派出所的人一走,我就在我的铺盖下面发现了这个。看来,她早就知道我们的心事。

    你也想过吗?

    黄海点了点。两兄妹都不再说话。突然一瞬间,屋子里光线亮得刺眼。正中午了,屋顶上的青瓦里就跑进了太阳。她避开了那束阳光,举了举手里的那沓遗书,说,真想不到,她的字还是写得那么漂亮。

    她是文革前的初中生呢。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她还教我们俄语。子拉啊丝围接,这是你好。你还记得不?

    丝拔西吧,这是谢谢。你老喜欢卷起舌尖说死吧死吧。

    这是你喜欢说的,怎么赖我身上?

    如果命运好点,她还可以当老师。

    算了,哪里有如果。她什么时候得的癌症?你也不知道吗?

    黄海摇头,把那沓遗书收进了箱子,说:她一生小气,视钱如命,不伤人不开腔,哪个愿意跟她多说话?对了,芝芝,你的雯雯我也可以替你先养着,反正我跟兰兰也没有孩子。

    到哪座山上再唱哪支歌。再说吧!她出去,站在院子里,阳光像把剪刀,在咔嚓咔嚓剪她的汗毛。

    作者简介

    王小木,原名王君,女,70年代出生。2001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芳草》《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中篇小说集《香精》《代梅窗前的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学员。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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