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魔法四散开去,这里是写作的一次跳跃,它终于又追赶上了一朵热浪。南溪河上的热浪之下,一个人正在悄然地离去。他就是史小芽的父亲,这一天,是他的六十岁生日,他依然在南溪河畔的养殖场养猪,他坐在阳光下切割完了堆积在面前的所有猪草后,刚想站起来却倒下去了。他倒下去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史小芽的母亲走了上来,她胸前系着一条宽大的蓝布围腰,她刚喂完了后院的猪,她来是为了取猪食。她来了,走到史小芽的父亲面前才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倒下了。她叫唤着史小芽父亲的名字,这个属于南溪堡档案录中的名字,她以为他睡着了。最近以来,他经常出现一种嗜睡的状态,坐在向阳的山坡上观看着身边的南溪河时,他会背靠着一棵茂密的芭蕉树睡去。在养猪场,他也会背靠着猪圈栏睡去。他似乎特别需要睡,在他睡醒以后他会告诉她说,无论在任何地方小睡,他都会做梦,他经常梦见的人不是活人,而是死者,是那些埋葬在番石榴山坡上的逝者们。在梦里,那些逝者们并没有死去,他们也许是从他的梦里复活了。他在梦中还见到了儿子,儿子依然生活在他的十二岁。每当他复述这些梦景时,史小芽的母亲就打断他的声音说道:老头子,你别再说了。我给他们烧纸钱,他们可能没钱花了。
史小芽的父亲倒下后再没有醒来。无论史小芽的母亲怎样呼唤,他再也没有醒来。史小芽的母亲回顾了这个男人沉入梦境中的最后生活,她突然明白了史小芽的父亲是归根结底要走的,因为死神们都在召唤他,死神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史小芽的父亲离开得很平静,所以葬礼也很平静。史小芽和母亲过了很长时间仍站立在墓地上,史小芽搀扶着母亲,仿佛想将父亲送得更远一些。更远的那个世界,生者们是否能够看见?史小芽的父亲之死,使热风中的南溪堡沉寂了很长时间,每个人心灵深处的那种痛都难以复述,在这个生者与死者的大地上,万物都在以各自的姿容述说着未尽的时间。
生即灭,灭即生,这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
乔月洛的孩子已经学会在南溪河畔第二养殖场的草坪上抓蝴蝶,这是另一种传说的开始。乔月洛在这块土地上终于成为了母亲,她从不气馁地听凭自己内心的召唤,这召唤仿佛越过了一幕幕雾气弥漫的舞台,越过了这个女人生命中的一场又一场磨难。当她挺立腹部,实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造人梦想时,这无疑是乔月洛最为美丽灿烂的时刻。我们正在回过头去,小说的触须正在从千回百转的浪尖上回过头去,我们在回过头去时,看到了往事浮沉于今年春天的燕巢之上,而哪一只燕子可以替代我们复述这个春天的梦想?现在,我的手正在寻访那燕巢的温暖,因为春天已临近我的叙述。
乔月洛的历史在回过头去时,让时间之手触到了痉挛而疼痛的身体记忆。而当这个女人以身孕后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时,我们看到了她的第二养殖场。乔月洛的分娩史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这是一个值得记录的时刻,那是一个黄昏,乔月洛像往常一样在养殖场中巡视,她已经与养殖场建立了无限亲密的联系。
乔月洛就这样将脚步移到了最后一排猪栏前,这时刻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乔月洛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她想返回居室,然而,她的脚现在却一步也无法挪开。致命的疼痛让她不得不躺下来了,在她身体下恰好有一堆干了的麦秸草,它们是用来替换猪圈草的,这些麦秸草就是猪崽们柔软而干净的床垫。乔月洛的身体就这样躺在这些干净而清新的麦秸草上。现在,她感觉到子宫中的那个孩子开始顺着氧气往外爬行,尽管那是一条漆黑的道路,孩子仍然顺着垂向洞穴的路向外爬行而来。于是,新的更剧烈的疼痛降临了,乔月洛竭力朝向天空震动着身体,这是史小芽母亲教会给她的生育经验。在乔月洛怀孕以后,史小芽的母亲谢丽梅经常拎着鸡蛋和红糖来看她,每次来都要看她的腹部并预先传播生育时的经验。那是另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孕史总结出来的经验。所以,乔月洛在这些经验中受益匪浅,并提前已经获得了生育的勇气。她已经不害怕任何一切,为了那个正在奔出子宫寻访世界的孩子,她已经敞开了双腿,躺在了这片坚实而柔软的麦秸上,面对南溪河畔的黑夜,诞生了这不凡的分娩传说。
她的喊叫声震撼了河畔,她的男人本已经在南溪堡躺下了。从南溪河畔荡来的热风中似乎飘来了乔月洛分娩中的喊叫,男人突然感觉到心慌意乱,他摸黑起床,向着第二养殖场奔去,男人几乎是在小跑中穿过了夜幕,奔向了女人喊叫的地方,奔向了躺在麦秸草上的这个女人,于是,孩子从女人的剧痛中爬出了血腥味浮沉的宫门。
时间在猛力地穿梭,之后,那个属于乔月洛的绽放的缤纷之梦,已经变成了追逐空中蝴蝶的女孩。这番场景终于圆了乔月洛的梦幻。
我们的梦幻之旅造就了作家的一次写作。现在,史小芽在干什么?自与周兵兵结婚以后,她就开始了践行自己的又一轮梦想,这也是任焰烈生前的最大梦想:造就南溪堡的红砖房。史小芽从九岁那年就跟随父母进入了北回归线上的南溪河畔,并沿河畔而上看见了一片金黄色的山冈,这片山冈上的金色就是茅屋顶,从远处看去,它简直就是人们视觉上的乌有之乡。只有走近它的人们才能够看清楚它的真实面貌。茅屋的出现意味着贫穷,贫穷导致了人们取用最古老的原乡中的材料开始造屋。当那些飘忽于热带河川中的野草被人们的镰刀割下来时,我们看见了成片成片的野草变干后覆盖到了屋顶之上,它是纯金黄色的。如果单从视觉上观看,它是美学,是诗歌的音韵,是色块的汇集地,当然也是人们的乌有之乡。
乌有,是一种不存在的现实。然而这片金色的乌有之乡确实存在着。它的存在让人们奔向了安居之乡,并在此栖居诞生了属于他们的故事。现在,史小芽已经帮助他们盖起了红砖房,这是人们只有在梦乡才可能看见的梦中之梦,尽管艰难,还是实现了。实现这个梦想时,史小芽一直不敢要孩子,她知道十月怀胎的整个过程,在生活于南溪堡的时间,自小哥哥溺水身亡以后,她先是看见了母亲的孕期生活,那时候她虽然年幼,却能够充分感觉到怀孕母亲们的艰苦生活。后来,一批又一批年轻妇女们也相继在不同的时间里开始了怀孕的生活,史小芽的目光在岁月中前移着,她转眼间又看到了那些出世的婴儿。现在,史小芽明白,属于她自己的怀孕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现在,史小芽躺下来了。史小芽和周兵兵结婚于茅屋,第一天晚上躺在吱嘎吱嘎的婚床上时,史小芽就摊开了自己对于生育的态度:她还不想在这个时期怀孕。她翻了个身,面朝南边说,只有当红砖房从南溪堡南面的山坡上升起来时,她才会考虑怀孕生育的问题。他也将身体面朝南边,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身体,他就这样理解了这个女人的梦想。现在,这个女人已经实现了她的梦想,在迁徙到新家以后,所有的家庭都开始对家庭内部的家私进行改革。那一时期市场上还没有出现卖家具的地方,那一时期最为流行将木匠请到家里来打家具。在这浪潮之下,人们正在打制新的木床和衣柜。史小芽也同样为她的家做了一个双人床,还做了一个三门衣柜。除此之外,还到南溪镇买来了新的床上用品。
她躺下来,这是一个内心安宁之夜,实现了梦想的史小芽,终于可以面对她的男人。他上来了,仿佛南溪河的激流注入了这个女人的身体。
南溪河的激流不仅仅注入了女人们的身体,它的激流还注入了北回归线上的这片热浪奔涌之地。现在,我们看到了两个年轻人,他们是这个传说中的新生力量。在经过了并不漫长的学校生活以后,这两个年轻人又回到了农场,他们就是史小兵和张笛。多年以前,两个年仅十二岁的男孩的死亡,使两个悲痛绝望中的母亲破开了垦荒地上的野生芭蕉林和竹林开始了造人,两个母亲在热汗畅流的午休时间,不顾身体的劳累造就了两个男孩的出世,直到如今,我们仍然能感觉到张笛的母亲分娩时的那场死亡事件。如今,他们回来了,他们骑着摩托车回到了这片山冈。他们租下了从前的那片茅屋,两个年轻人将这片茅屋圈了起来,办起了山羊养殖场。谁也无法改变这种力量,两个年轻人大学毕业之后去广州闯荡了数年,现在他们骑着摩托车又回到了南溪堡的山冈。
南溪河畔第一次回荡起摩托车的声音,这是自牛车、自行车、手扶拖拉机以后的另一种车轮的旋律。
车轮的旋律,也是一种时间变幻的旋律。从牛车到自行车到手扶拖拉机再到摩托车的旋律变幻,我们眼前变奏过了多少次泪水和笑脸?他们来了,将摩托车从广州开到了昆明,再从昆明开到了河口县的南溪堡。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山冈,看到了这片已被废弃的茅屋。当这片废弃之地被租下圈起来之后,几百只山羊来了,之后不久,货车来了,贩羊者们来了。热浪中荡起了羊群的叫声,它是这片山冈上的另一种传说之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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