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捧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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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封箱的日子终于到了。除夕将至,街上两边都挂起了红灯笼,南茶馆更是花团锦簇,拉上了封箱演出的大横幅。杨大头把远近亲戚、各路朋友都通知到了,小葵也早早在微信上邀请了光明书场时代的铁杆粉丝,说明当天只收个茶钱,不收票钱。一大早,小葵还陪着师父去小慈禧单位,郑重地送了请柬。小慈禧带着手下正在忙活“舌尖上的春节”专题,淡淡地没说几句话——不管来不来吧,反正心意是送到了。

    晚饭边儿,时候还早,笑声社后台的演员们就都进入了候场的节奏。有几个粉丝升级成的初级票友兴致最高,早早地穿上大褂,在南茶馆一楼的门口,打着千儿跟进来的客人问好:“来啦您呐,里边儿请您呐。”叫人一进来就觉得逗乐喜庆。天儿是颇冷,欲雪不雪,阴不丝拉,终于飘起了小雪片,要上了南茶馆二楼才觉得暖和。两边的包厢没什么人,都挤到中间场地上占座儿。方桌上堆着瓜子花生松子各种消闲果,客人一堆堆围桌而坐,说笑着吃东西,等开场,像从前老底子大单位的联欢会。西头搭了一个不大的舞台,上下口用红帘子遮了,又摆了几盆大植物,掩映着连到两边的包厢内,给演员候场休息用。

    小葵这一整天都不得闲,忙各种杂事,开场了还要上台报幕。光明绸厂倒灶的时候,小葵有心,趁甩卖处理,屯了好几匹绸缎,这回赶着做出来,让主要演员都穿上了崭新的团花红绸子大褂,她自己也做了一身中式红裙褂,裙子到膝盖,露着穿黑袜的两条胖短腿儿,上衣是长袖款的,里头不敢多穿,怕看着臃肿,在外面套了件人造毛的白背心。平时扎着的马尾盘起来了,否则和上衣的立领要打冲。一张圆脸盘子,半是忙半是热,红扑扑喜气洋洋。

    上台前大家都有些兴奋,话比平时密实,看小葵忙活。一个说:“小葵呀,你今儿把头发一盘,我才瞧出来,敢情你也是个瓜子脸。”

    另一个也逗上了:“什么瓜子?西瓜子呀?”

    “葵花子,葵花子他妈,向日葵。”

    小葵啐他们:“有劲儿你们待会儿上台说去,少拿我开心!”许明亮也穿好了大褂,挽着袖子边儿说:“你们别贫了,咱们小葵这么萌萌哒,要比也得拿个有灵气儿招人爱的小鸟比。”

    “什么小鸟呀师父?”

    许明亮颇庄重:“猫头鹰。”

    众人笑了,小葵跺脚道:“师父,您也跟着他们瞎逗!今儿晚上活儿重,不知道说到几点,您已经忙了一白天了,还不赶紧歇会儿去!您的降压灵给我,到点儿我催着您吃,叫您自己记着,准得忘到脖子后边儿去!”许明亮见杨大头进场来了,顾不上小葵的话,赶紧走到外面打招呼。

    后海也拿着自己的杯子过来了,一身红大褂飘飘洒洒的。头发是新理过,平时苍白的瘦骨脸让衣服衬着,多了点血色,算是把从前的俊俏找了回来。遇着事儿,有的人话变多了,有的人则是话少,后海便是话少的,白天跟钱伟民对过词儿以后,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是背词儿还是琢磨事儿。尤宏伟不来,后海今天活儿特别重:上半场有个单口,然后和钱伟民一起说《对春联》,后半场要和师父打着板儿说一大套绕口令,最后压轴还要和师父、平顶山说《扒马褂》——为着吉利,今天说的多是热闹老段子。

    小葵见后海的大褂飘飘荡荡,里面并没穿多少衣服,便忍不住道:“外面都下雪片儿了,比平时冷好多,今晚上演出时间又长,你不把棉芯子和护膝穿上,到时候冻出病来。”

    后海道:“穿多了台上伸不开手脚。”

    “你是说活儿,又不是京昆剧团的武生,伸不开就伸不开。”

    “你懂个毛!”

    “你倒是懂!回头挨了冻,腿疼可是你自己的。”

    后海不接这茬儿,倒了杯白水便走。小葵噘着嘴,不理众人一旁“吁、吁——”地挤眼起哄,赶着过去,给后海的杯子里扔了胖大海,好叫他润一润嗓子。后海把双凤眼看着她,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良心发现,到底给了个好脸儿:“你别操心,台上说活儿只会出汗,不觉着冷。”

    前排中间,杨大头带着亲朋好友坐了个满满当当,细妹子也在其中。她这天来捧场,可不光是拍拍手,而是带来了二十个精致的绿色小盆景,等下抽奖环节好发给观众做礼物。送小盆景虽然有成本,但上面都贴着“花功夫”的标签,有地址有电话有微信二维码,也可以算做是广告。南茶馆也提供了些喝茶的抵价券做奖品。不过,要说气量,还是细妹子大,她还备了两个金制的笑口弥勒佛作为特等奖奖品,虽然是迷你的,但每个也价值4000多块。杨大头极口地夸赞细妹子想得周到,细妹子则说,送金一则是讨观众喜欢,二则也是吸金——都说是以金才能吸金嘛。

    果不其然,正式开场前,小葵把抽奖的事项说了,当天买一杯茶都可以领个单子抽奖,台底下欢声雷动,气氛十分热烈。三楼包厢雅座的客人也都被招下来,挤了个水泄不通。加座的加座,站着的站着,人越多越挤,越挤越招人。

    晚上7点18分,吉时到,许明亮领着木陀,神采奕奕上了台,刚鞠了个躬,一个字儿还没说呢,底下就有人叫了一嗓子“好!”台上台下都笑了,许明亮笑道:“没开口就叫好,这是中央台春节晚会说相声的待遇呀,刚才哪位朋友带的头,回头找我领金佛来——我先声明,奖品我说了可不算——”台下一阵笑闹,许明亮正式开场了:“感谢南茶馆对笑声社的支持,让我们又有了一个和杭州的相声爱好者每周见面交流的机会——”木陀跟着师父一起抱拳拱手,师徒俩开始说《打灯谜》。开场第一段,观众们新鲜劲十足,台上也精神抖擞。这天的木陀,柏油桶似的身子,裹在团花红褂子里,活像个大号招财猫,看着就觉得滑稽。许明亮带着他说了也有一年多了,平时老是显着木,今天人多,观众又捧,木陀的小宇宙也终于爆发了,装傻充愣,十分的讨喜。

    许明亮用两根手指在面前画了个方块,再用巴掌在鼻子前扇两下,叫木陀猜是什么菜。木陀道:“这哪儿猜得出来呀。”许明亮道:“这是臭豆腐。”他又用两根手指在面前画了个方块,然后两臂交合在胸前,哆嗦了两下,叫木陀再猜。木陀摇头,许明亮道:“这是冻豆腐。”台下又笑。许明亮又比划第三个菜让木陀猜:先是两手做蛙泳的动作,然后两臂交合在胸前,最后闭上了眼——这回没等木陀说话,台下又有人叫了:“油爆虾!”

    “瞧瞧,观众可比你聪明!”许明亮道。台下观众嚷:“猜出来的奖金佛!”又一阵哄笑。

    笑是最容易感染人的情绪,这天的南茶馆,不逗大家也准备着乐了。相声迷们叫好,总会掐住一个点儿,或是说得好之处,或是逗人乐之处,这天却不同,一些新观众该叫不该叫的,都笑着起哄,更逗得台上台下一起笑。

    一对票友说了个小段儿。小葵上去报幕,接着该后海上场了——难怪他不肯穿棉芯和护膝,从上场到台中间不过几步路,却见他飘飘摇摇,拎着大褂的一角下摆,唰啦放下,手中折扇哗啦甩开,又缓缓合上;一双凤目微眯着,把台下乌泱乌泱的观众从左向右扫了一遍——场下的气氛虽好,但一直颇闹,说话声嗑瓜子的声儿,嗡嗡着,好像船舱中一般,这时候被后海这种徐克武侠片般的出场风度镇住,忽然间鸦雀无声,都凝神看着台上——也只有后海能起这种名角儿的范儿——他从从容容,下巴微仰着,沉声说道: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一个财字,古有石崇范蠡;一个富字,今有阿里巴巴马云。福若有意,千山万水也跟随;运来相助,金山银山挡不住。今儿我要说的是一段明朝的财富传奇,两筐橘子成就一代富豪。怎么回事?众位且听我说说这段——”后海拿起醒木在案上“啪”的一拍——“文若虚运起洞庭红!”

    后海这一段单的,别说观众们新鲜,后台别的演员也是头回听说,因为这是他为封箱特别准备的。素材也是源于《三言二拍》,说的是一个苏州小商人文若虚,凑得一两银子,买了两筐洞庭红蜜桔,跟人一起去西洋贩海,经过一番离奇曲折的经历,最后腰缠万贯回到闽浙,成为富贾。后海跟许明亮商量的时候,有这么个道理:江浙一带的风气,一向是好色好财,卖油郎独占花魁,面儿上看是老实人抱得美人归,根儿上说还是痛下功夫人财两得。宋词里说得好,“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慕豪奢的风气,从上到下,几百年间没变过。大过年的,说这段儿暴富传奇,观众准定爱听,这跟一般人喜欢看买彩票中大奖的新闻是一个道理。

    果然后海分析得不错,观众们都听住了。许明亮从候场的红帘子后边往外瞄,正看见杨大头那颗剃着板寸的大脑袋,微张着嘴,神情那叫一个专注。

    “话说这文若虚在海岛上捡得一个床铺般大小的乌龟壳,便搬回到船上。众人笑他,他也不理,执意要把乌龟壳带回家,也算没白贩海一趟。列位,这乌龟壳中可是大有玄机——传说龙有九子,其中一子便是巨龟形状,万年蜕壳一次,这壳有24个结节,每个结节中都含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台上说得离奇,台下听得入迷,许明亮观察着全场的状况,心里松快下来,没曾想,这一松,累的感觉,竟一个浪头一个浪头打过来了。

    话说干什么都得有个好身体,在台上说《打灯谜》的时候,提着神带着气儿,当当当,连说带比,并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却腿也颤了,头也晕了,气也有点透不过来了——年龄不饶人呐!七八年前跟尤宏伟,单是两个人就能在书场说一下午,现如今是越来越说不动了。

    许明亮裹上棉外套,想趁着空当到南茶馆一楼门厅里去透个气。排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他耳朵里刮到两个年轻女观众的对话:

    “台上这位真有范儿呀,听说这家相声社有个偶像级演员,就是这位么?”

    “应该是他吧,长得真的很帅。”

    “我来拍几张照。”

    “别说话啦,我这儿还用手机录着音呢。”

    看来有些女人听相声跟看球赛一样,不看门道,就只顾看脸。许明亮挤过去,嘴角带上了笑纹儿——虽然他已经絮叨过后海很多次——扔醒木、砸琵琶,那都是出了圈;在台上说活儿,想让观众发笑就能让观众笑,想让观众喝彩就能让他们喝彩,带着观众走,那才是真能耐,自己不能也栽到漩涡里拔不出来——话是这么说,现如今,对后海说单的,许明亮还是比较踏实的,有点操心的则是接下来后海和钱伟民要说的那段《对春联》。

    下边的空气清冽不少,还有些茶客陆续走进来。许明亮在沙发上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又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音箱连着二楼的封箱现场,上头说什么,一楼听得很明白。

    《对春联》是相声圈里说得最多的老段子之一,有两三个版本;每次说的时候,头上都带点现时的花儿,后头的词儿则是老词儿。角色设定上,逗哏的胡搅蛮缠,赖不唧咧;捧哏的则是端端正正,一板一眼;两人相映成趣。老词儿当中有些哏,听着也可乐,但对老观众来说,听的还是其中的味儿。不同的人不同的搭档,说起来有着不同的味道,就跟电视剧《神雕侠侣》有无数的版本一样。

    这回后海和钱伟民搭档,是许明亮强按着的。后海是个独头,到笑声社以后,跟谁都搭不了。和木陀搭,他嫌木陀反应慢,说着说着,就与尤宏伟一样,把木陀甩到了一边,自己逗自己捧,任由木陀在桌子后头晾成干儿;就连许明亮,说起来是班主,又是老前辈,也指点过后海不少,就这么着,许明亮给他捧,有时候后海嫌不利索,脸上也会挂出不耐烦。这次回来,后海的脾气是收敛了一些,但根儿未必能改,而钱伟民表面温和,骨子里也是个爷。两人最近合在一处,好像试婚一般,各自费劲巴拉,把棱棱刺刺收缩隐藏着。

    许明亮觉得,这两人若搭得好,肯定能互有长进,而且笑声社也着实需要有一对过硬的黄金搭档。这次的封箱,日子急,时间紧,只能是粗粗地磨,前几天许明亮一直在留心两人的动静,果然有时后海拧着眉,有时钱伟民沉着脸,好在最后谁也没尥蹶子,相互都忍了。这会儿,这对爷终于上台了,音箱里传来了后海的声音:

    “过年了,自然要贴春联。今儿来的时候,看到有家机关单位门口贴着副对子,上联是,说实话办实事一身正气;下联是,不贪污不受贿两袖清风。”

    钱伟民道:“对得不错。”

    后海道:“是不错。我觉着还可以加个横批。”

    “什么呢?”

    “查无此人。”

    台下一阵笑。许明亮也微笑了。

    只听得后海又道:“我再说一个,您猜猜说的是什么。上联是:世界闻名北京灰。下联是:全国领先杭州紫。”

    “什么玩意儿这是?”

    “再给您加点字儿就明白了。世界闻名北京灰,四季顶个大锅盖;全国领先杭州紫,一年倒有两百天。”

    “咳,这说的是空气,也没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还有一横批呢:雾霾面前人人平等。”

    台下一阵“吁、吁——”的叫好。杭州说是天堂,现如今一年中倒有两百多天是重度雾霾天气,大晴的时候,有时候看出去远处紫晶晶的。台上这么说,也算是帮大家发发牢骚解解气。

    许明亮听着这开场的小段,瞧他们怎么转到传统的老词儿上。

    只听得钱伟民道:

    “刚才那是玩笑,正经地对对子,还得工整,每个字都得对得上。”

    后海的声音赖不唧咧:“知道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开市大吉对万事亨通。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加菲猫对维尼熊,昆凌对周董,子怡对汪峰——”

    钱伟民道:“口诀容易,对着难。”

    后海道:“谁说的?不信您说,我准对得上来。”

    钱伟民道:“那我说上。”

    后海道:“那我对下。”

    “我说天。”

    “那我对地。”

    “我说言。”

    “盐?我对醋。”

    “我说好。”

    “我对歹。”

    “我说事。”

    “下象棋?你士,那我炮。”

    “我这边是上天言好事。”

    “我给你对回宫降吉祥。这是灶王对儿。”

    “慢着,刚才你可不是这么对的。你那连起来是——”

    “啊?我——下地醋歹炮。”

    两人继续一路地往下说。

    钱伟民的声音稳重:“听这个——羊肉。”

    后海耍着二:“萝卜。羊肉炖萝卜正合适。”

    “我这儿是——绸缎。”

    “萝卜。写出来就是罗布两个字。绫罗的罗,布匹的布。”

    “我这儿是——钟鼓。”

    “萝卜。写出来是锣钹两个字,敲的锣打的钹。”

    “我这是——”

    “萝卜。”

    “我还没说出来呢。好嘛,一筐萝卜全卖给我了——”

    许明亮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无论如何歇不过来,说不出是哪儿,但就是浑身不得劲儿。他这儿正燥得慌,门分左右,进来一个小伙子,拿出手机打电话,不一会儿木陀和小葵下来了。原来细妹子看今天的观众比预想的多出了一倍,二十个小盆景不够抽奖用的,又听了“洞庭红”那一段,便发微信让最近的一家“花功夫”连锁店送十盆半大的金桔盆栽来。深绿的叶子,密实的果子,本来看着就喜庆,赶着“洞庭红”那个故事,更有了彩头。另外还准备几捧花束,到最后谢幕可以上台献给演员们,也算自己捧自己一下。进来的小伙子便是送这些东西来的。楼上太挤,木陀和他商量着从后门一个小电梯上去,又叫了一个南茶馆的伙计,几个人出门去货车上搬东西。

    沙发边小葵嗔着许明亮道:“我说降压灵给我您不听,忘了吃吧?”说完飞跑着上楼去,到候场的包厢里翻许明亮的背包,找到药瓶,拿了保温杯,又飞跑着下来。许明亮吞下两片药,眼睛里依然起着雾,小葵担心道:“师父,您觉着怎么样呀?是不是饿啦?您晚饭可没怎么吃,茶馆里小吃都是现成的,要不热碗粥给您吃点儿?”

    “不用不用。”

    “都是跟他们茶馆交代好了的,待会儿后海说完这段,也得叫他喝一碗垫垫,还有下半场呢。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拿粥去。”

    音箱里后海和钱伟民一对一答已经说到最热闹处:

    “我这儿还有个绝对儿——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说的是孔子周游列国的典故,一天孔子走到某处,天降大雨,没处可躲,可巧看到一棵有树洞的空树可以躲雨,这就叫空树藏孔。孔子进了空树——孔进空树。空树里面有孔子——空树孔。雨过天晴,孔子由空树里面出来——孔出空树。空树里面就没有孔子了,空树空。连起来就是——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

    后海不假思索:“听我的——柔(rou,念第二声)、吧哒、当、哗啦、扑通、咔嚓、哎哟、噗噗噗、吱吱吱。”

    “这算什么?”

    “你那算什么呀?”

    “我这是列国典故。”

    “我这是反贪故事。”

    “说来听听。”

    “纪委来请贪官儿喝茶谈话,这官儿正心虚,忽然柔地一声,飞来一个虫子,撞在窗玻璃上,吧哒,掉了下来。官儿一慌,当,抬手把茶杯打翻。哗啦,茶杯在地上摔成碎片。扑通,他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咔嚓,椅子折了。哎哟,把腰给闪了。噗噗噗,放了三个屁。吱吱吱,压碎了手机。你刚才说的那个是?”

    “列国典故: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

    “反贪故事:柔吧哒当哗啦扑通咔嚓哎哟噗噗噗吱吱吱。”

    后海口快,嘎嘣脆如珠子滚玉盘;钱伟民从容,捧的全在节骨眼儿上。两人言来语去,搭得倒是颇有韧劲儿。

    这里小葵飞也似的下来了,鼻子尖儿上沁出了汗。许明亮接过粥,催着她快回去——后海和钱伟民这段说完,该杨大头和细妹子上台抽奖去了,第一个特等奖也要产生。

    就着欢闹的抽奖声儿喝着粥,许明亮眼前清亮了一些,只是脚仍然软。下半场,他要捧着后海说一大套绕口令,就是身子再累,也得打点起精神把台上的活儿干好喽。

    这时候门又开了,跑进来一个身着笔挺黑呢大衣、颈围格子围巾的讲究人物。这人在地毯上跺了跺脚,抖落了几下大背头上的雪片子,大黑眼睛浓眉毛,一张长方脸——却是尤宏伟。

    许明亮“咦”道:“宏伟,你怎么来了?不是出国旅游去了么?”

    尤宏伟“咳”的一声:“没去成。师兄你说得对呀,那碗饭也不是好吃的。”

    楼上,随着抽奖号的公布,满场里像是开了锅。抽到盆景花木的观众走出座位,到茶馆和笑声社工作人员那里领奖品。没抽到的则满怀希望,等着杨大头在台上抽第一个小金佛。

    许明亮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地准备候场去。

    尤宏伟瞧着他那面白气短的模样道:“师兄,你这神气儿不对呵,准是天冷血压上去了。要不你歇歇,我来都来了,帮你说一段儿去!”

    许明亮道:“你替我也好,下半场的大段绕口令,我觉着有些个说不动。”

    “和谁说?”

    “你捧着后海说吧。”

    “我捧那菊疯子?他倒是想!这么着师兄,我跟他对着说。”

    “有这么说的么?”

    “怎么不行?钱伟民和小敏镐搭的时候,你哪看得出谁捧谁逗去!”

    “那赶紧的,跟后海商量商量,对一对词儿。”

    尤宏伟抓耳挠腮,心痒难禁,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上跑。

    原来,绕口令节目的精彩之处是最后逗哏说的大套,具体说就是把一二十段的绕口令连在一起成串儿地说,其中有一般人熟悉的“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头提了着五斤塌目/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头别着个喇叭”,也有不太熟悉的“六十六条胡同口里边住着一个六十六岁的刘老六/六十六岁六老刘/六十六岁刘老头”、“粉红女买了一条粉红线/女粉红买了一条线粉红/粉红女缝反缝缝粉红袄/女粉红反缝缝缝袄粉红”。虽说绕口令是相声行当里的基本功,但说好说坏差别不小。初学的,直让听的人悬着心,生怕他不小心咬了嘴;功夫过硬的,则闭着眼睛做着梦也能一字不错。

    说大套本是尤宏伟的得意功夫,比《中国好声音》主持人华少那一分多钟的、号称中国第一快的“加多宝凉茶广告”,说得还要清楚,还要利落。而且他快得轻松,快得俏皮,说着绕口令,若台下观众有动静,他还能现加词儿进去,让人听得爽,同时还跟着乐。笑声社后台,没有人不佩服他这个功夫的。嘡嘡嘡,那一开说,口舌翻飞,管教八哥百灵闭上嘴,外星人看到,也得纳闷地球人这两片嘴是什么材料做成的。

    后海入相声行时间短,按说功夫不如他,可是后海也根据自己的条件,旁门左道,另辟蹊径。他因为常抹琴,乐感好,便爱打着快板说大套,有了点儿和节奏,速度又提上去一分。他并不管台下反应,只顾着自己炫技卖排,板儿一打,有时好像Rap说唱一般,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仗着身体轻捷,把《大保镖》里“夜战八方藏刀式”的身段也使上了。手里的板儿成了兵器,撩袍踢腿,转身腾挪,连说带练。轻俏处,如小溪溅石,银瓶泄水;磅礴时,如钱塘潮涌,天河倒挂。年轻的粉丝们很捧这一手,每次一使出来都是掌声不断。

    尤宏伟一万个瞧不上:这哪还是绕口令?成了杂耍了!有本事,你倒是翻着跟头说一套试试!

    说大套有一个惯性,最怕分神断气,尤宏伟自己油不滴溜,凭它什么地方断了头都能立刻拎起来,后海耍着身段还有没这能耐他不知道——早盼着逮机会台上比比,搅他一下,让这菊疯子和木陀一样,也尝尝傻在台上的滋味!

    且说当下。南茶馆二楼的舞台上,杨大头把第一个特别奖抽出来了,他报了抽奖单上的号码,一位大嫂子抱着个小男孩站了起来。

    满场沸腾了,获奖母子挤过人群上台领奖去,观众们有的站起来伸着脖子看,有的相互议论:

    “这位大姐运气真好呀。”

    “不会是托儿吧?”

    “不会不会。”

    “大概进门时是小伢儿拿的抽奖号。小伢儿手气都好的!”

    尤宏伟和许明亮排开闹哄哄的人群往候场的包厢走。许明亮在身后提着声地嘱咐:

    “台上活儿第一呵,别光想着压后海!”

    “还用想么?今儿我不把这爱显摆的小子憋死在台上不算完!”

    “宏伟,我可警告你——”

    “嗐!跟你逗呢师兄,我什么时候台上出过娄子?你就瞧好儿吧!”

    人群终于慢慢坐定,穿着碎花蓝裙褂的女服务员们袅娜地在各桌穿梭着添茶水、加果品。小封箱的下半场开始了,一身红的小葵笑盈盈走到台中央报幕:

    “下一个节目,绕口令大PK,表演者:后海、尤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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