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重建时期以前的私刑行为,历史上未有记载。理由有几点。
内战之前,无论是奴隶主阶层也好,奴隶也好(私刑行为即因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产生或可能产生的),此两种人均非有关的代表人物,正如偶发灾难事件不幸祸及的西西里移民或是芝加哥店里买东西的女人均非欧洲移民或美国妇女、儿童中的代表人物一样,他们亦与芝加哥得以产生的柯克斯将军与乔治·罗杰斯·克拉克斯毫不相干。
其次,未到重建时期之后,是无施行私刑的必要的。
第三,受到私刑的黑人并非黑种人民的代表,正如私刑他们的人也不是白种人民的代表一样。
我相信,没有一个心态平衡的人,会相信私刑是具有任何道义上的价值的。可是我们这些美国人,自从立国并掌管我们自己的命运以后,却不断见到各个方面对基本道义的歪曲。像所有新的国家一样,还不等我们了解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就已经成了机会主义者和煽动家的盘中餐;成了那些人的盘中餐。他们认为可以主宰我们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一件干净的衬衫。因此,有时候我们强制地把眼看着我们曾经心甘情愿地交到贪得无厌者手里的那种正义,重又夺回到我们自己的手里来,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不是说我们没有胡乱处理我们“家酿”的正义。我们是乱来过的。但是我们胡来的受害者,本身也是在胡干一气。我还没有听说过,除非从长短篇小说里,一个从无犯罪记录的任何肤色的人,受到了认识他的人的暴力对待。
有人会说,一个黑人的人格标准要严格于白人的标准。这是显而易见的。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问题,便是挑战与谴责每个人身上都有的天然欲念,那就是:任何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会利用机遇,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努力,为自己创造有利的机会。强壮的(心理上与肉体上)黑人,会欺负弱小一些的人,他不仅不会受到指责,而且还会受到法律的保护。其实白人之间也是如此的。因为法律发现,构成一个福利共同体的许多基本的物质因素,只有在某个能够保护它们的人(不问肤色、体型与宗教如何)的管理之下,才会起作用的。
需要积累相当多的情绪冲动,以及对日复一日单调生活的逃避与摆脱,才得以组成一次私刑呢。请注意是对何等样罪行的报复补偿才会引起私刑。那是我们所谓的妇女贞操。那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反应:如此狂暴、如此含糊不清的一个现象,连所有的法律言词都难以将其界定,因为那些法律言词都是在这样的土地上为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他们有的是时间,能把我们美国的情绪化提升为(也没准是他们承担不起)声音很响亮的词语。
私刑是美国的一种特色与独一无二的现象。由黑人来承受,这是他们的不幸,正如这也是他们的不幸,得由他们来承受以下这些白人的情绪冲动。
让詹姆斯上他所在的县的税务处去,那边的人会告诉他(他的那个县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山区,与三角洲截然不同),白人拥有土地出售的交税率要比黑人的高,虽然犯罪率倒是差不多的。这也是有道理的,白人的道理:比如说,事实证明,有色人种从来也不拥有对土地的所有权,他们一般总是用两三个人的不同名义与政府的贷款协会打交道或是从那里借钱,这样就可以把这块土地用上一年而不纳税,然后一走了之。这样:乔依·约翰逊跟一个白人和一家银行安排好要买一块地。他眼看要有一次好的收成了;他是个干活不惜力的庄稼汉;也许还在住地附近开了家铁匠铺;他的日子一点点红火起来。接下去有一天银行的出纳和土地出租的秘书核对单据,他们发现某一个约翰·琼斯借过七百元,对其用作抵押的土地的地形描绘与那个乔依·约翰逊暂时拥有的那块地相一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乔依·约翰逊,或者叫约翰·琼斯的那位,欺骗了两个白人。“嗯,得了,”两个白人,出纳和秘书,这样说,“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他会把事情摆平的。”他不仅可以摆平,也很愿意搞妥,而且他没准通过辛勤劳动获得了一次丰收。可是他首先是自己犯了一项重罪,而且又盗用别人名义犯了第二项,任由一个大大咧咧的种族上当受骗,这个种族的人相信《圣经》的说法,认为犯罪者必定会亲身当即受到严厉的惩罚:好一个滥情主义者呀。
有那么一个黑人,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我困难时帮助过我,我在他困难时也帮助过他,他受过我的接济,在他和我之间,都早已不去计算谁力量出了多少该不该补偿这样的问题了,早已让更好的地方去加减乘除了,这是他的希望,他时不时地跟我说起他的兄弟,他们俩是奴隶的儿子。他兄弟多年前去了底特律,到那里后写信回来说:自己都有十五年没干过一点点活儿了,因为那儿的白人给他提供食物。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某个特定的日子到某个特定的地方去排队,领取食物或是相应的印好的单子,然后他把单子卖给英语还讲不利索的意大利和匈牙利的移民,让他们省掉些中间人的盘剥。
在欧洲,人们倒是不用私刑处死人。可是,比方说在法国,或是西班牙,一个人十五年之久啥活儿都不干能活下来,这你能想像吗?天底下,除了在美国,任何别的地方都不会有这样的事。
詹姆斯说到“那么谦卑而恭顺,有如……”让他不妨这么想想。谦卑与恭顺往往是弱者等待对自己有利的时机来临时所采取的姿态,倒与肤色无甚关系。谦卑与恭顺是黑人,同样也是白人在社会防御中所采用的一种假动作。他们并非真的需要它。当了社会中的有身份的一员(企业主、商人;或是任何一个这样的人:每天有工作可以拿到可观的工资,眼下可以用它来过舒适的生活,老了也有所养)之后,黑人也就没有理由假装谦卑了。于是他便不去谦卑了。事实上,有那么一个阶层的黑人,他们拿谦卑当作商品来做交易。正如有那么一个阶层的人,拿人类别的弱点与罪恶来做交易一样;巧的是黑人恰好善于做谦卑交易,正如爱尔兰人是政治交易的天才一样。
詹姆斯提醒我们,历史上并无重建之前有私刑的记录。其实历史上亦无重建之前北方佬特殊的或值得注意的移居或短期逗留南方的记录。特别是新英格兰人,他们有史以来有一段时间习惯于将一些人吊死,只因为这些人的行为不讨人喜欢[2]。我在密西西比生活了三十年,可是我所得知的大多数私刑行为都是从外地报纸上读到的;例如我在巴黎呆了九个星期,却三次从法文报纸上读到私刑的消息,一次发生在华盛顿州的俄勒冈特区,另一次是在美国亚拉巴马特区的赫尔玛,第三次则是发生在一个叫涅夫·契格[3]的地方。新闻都附有照片,火焰什么的一应俱全,但是图片里的男人都盯着看照相机。大多数的人都穿着工作服,前排的一个男子脚上穿的是木鞋[4]。
我是不相信私刑的。没有一个心态平衡的人会否认,群体暴力根本不能起任何作用,正如他会承认我们的许多自然和逻辑法理也同样是不起作用的一样。反正事情就是如此,我们——施加暴力的和被施加暴力的——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会对付着活下去,死在我们的床上,这是指我们当中值得如此和有幸如此的那部分人。自然,人口如此之多,我们当中总有些人没有这么好的福气。有些人死时还富得流油,有些人却要被捆在吸饱了汽油的十字架上死去,好让别人过一个欢乐的节日。不过暴众方面有一件饶有意味的事。像我们的陪审团一样,他们自有办法使自己显得正确。
密州奥克斯福威廉·福克纳
(原载孟菲斯《商业呼声报》,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五日。)
注释
[1] 一九三一年二月二日孟菲斯《商业呼声报》上刊出了一个名叫W·H·詹姆斯的黑人的一封信,内中称赞了最近在密西西比州成立的一个反对私刑的妇女组织。詹姆斯在信中说:“奇怪的是,历史上对重建时期以前的私刑行为竟从未有过哪怕是一次的记载。”二月十五日,该报刊出了福克纳对此信的反应。此文与詹姆斯的信后为一九九二年秋季号《福克纳学刊》所收录。这里依据的即是该处所发表的文本。——原注
[2] 指美国早期历史上新英格兰驱巫案中曾吊死过一些“巫婆”一事。
[3] 这些地方与美国真实地名都不相符。
[4] 穿木鞋是荷兰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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