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捞来到建筑工地的时候已经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工头说,这么大年龄的人我们不要,况且是小工。挡捞当下就给工头跪下了,说,您就留下我吧,我能担能挑的。再重的苦我都能下!领挡捞来的喜民也给工头说好话,他是我们村里的“气死牛”,有的是力气,就留下吧。工头勉强点了头。
挡捞就成了我们的工友,挑砖,和灰,拉沙……苦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从来没有说一个累字。挡捞不抽烟,不喝酒,工资一发下来,就和喜民去邮局汇走了。我们就取笑他是“气管炎”。他憨厚地冲我们这些愣头青笑笑,不说话。和他在一起的喜民说,他那是妻管严啊,他是老黄牛!他累死累活挣的钱都寄给上大学的儿子了。
我们才知道这个黑瘦的挡捞原来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就都羡慕他的命好。
歇工的时候,工棚里的人打扑克、下象棋、谝闲传,挡捞蹲在一边看照片,三张,一张是全家福,一张是儿子的,一张是女儿的。两个孩子都长得白白净净,聪明伶俐。挡捞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工友就喊,挡捞,想老婆了?挡捞说,不是,想孩子呢!儿子快毕业了,女儿也要考大学哩!问话的工友就说,你肯定女儿能考上大学吗?
能哩!我女儿聪明着哩!
挡捞说他爷爷是文盲,他父亲上的是扫盲班不识几个字的,他小学没上完就回家种地了。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这才一辈子下死苦哩!村里人盖楼房哩买车哩,就他一个人供给娃念书哩。供给娃念书是正事啊!我们就说,是啊是啊,等孩子毕业了,有工作了,你就享福了!挡捞就憨憨地笑,说,就盼着那一天哩,现在苦些累些也没啥!
谁也没有想到,挡捞的儿子却出了事。那天晚上正加班,喜民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挡捞儿子上学的那个城市派出所打来的。挡捞的儿子在酒店喝酒和人打架,把人打伤住院了。挡捞求工头结了工资,请了假,第二天早上就坐车去了儿子所在的城市。
挡捞出现在工地上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他明显的黑了,瘦了,胡子更长,头发更白,话更少了。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心情不好去酒店喝酒,喝多了,就哭就笑就和劝他的酒店服务员吵了起来……
歇工的时候,挡捞总是自言自语,大学生咋就不分配呢?上大学咋就不分配呢?我们就劝挡捞,现在上大学不分配,工作难找,还不如叫孩子早早出来打工。打工苦是苦,但现实,好好做几年,挣了钱,娶了媳妇盖了房,这辈子也就过去了。挡捞不做声,仍然低着头说他的活。
秋天里,挡捞卷了铺盖回家。满脸是落魄的表情。工头说,挡捞,什么时候想来了你就来。工地上就要你这号实诚人哩!工头说,儿子是挡捞的希望,他的希望破灭了,心也就老了。
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挡捞了,没想到,秋天里,麦子刚刚种上,挡捞就又来到了工地。这次来的不是他一个人,他把自己的女人也叫来了。工头说,挡捞,你女人能干啥啊?你真是胡闹!挡捞说,好我的工头哩,我女人结实着哩!家里三四亩地都是她一个人伺弄的。我不在家,里里外外她经管得好好的。工头说,这是建筑工地,不是在家里。挡捞就说,她第一个月不要工资,做着看,行了,你留,不行了,让她走!工头也是个善良人,就留下挡捞的女人去伙房帮忙做饭。
挡捞,咋又来了?
工头走了,我们问挡捞。挡捞说,我女儿考上大学了。延安大学!我们就说,你儿子不是也考上大学了,又啥用。挡捞说,那不一样。我女儿考的是艺术生。艺术生,懂吗?就是画画哩,将来当画家的。
我们就都说,祝贺祝贺!挡捞有个当画家的女儿啊!
挡捞说,儿子上了四年大学,把他一辈子的积蓄花完了。这不,女儿上大学,学艺术的,花钱就更多。这不,他和女人都出来打工了。
挡捞还告诉我们,儿子已经去深圳打工了,在一家酒店上班。工资还不低。我们一边祝贺,一边在心里说,看看,上了大学还不是照样打工。挡捞好象看穿了我们的心,说,上大学和不上大学就是不一样。儿子学的是酒店管理,现在工资三千多,听说以后还要涨。
我们就都说不出话。
1983年的雨鞋
1983年的秋天,咋就那么阴雨连绵?校园里那几棵歪脖子柳树,落下满地衰败的叶子,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满是翻滚的泥浆。土墙灰瓦的教室台阶,沾满了从鞋子上刮下来的泥巴。
那个秋天,我脚上常常穿的是一双黑色橡胶雨鞋。这种鞋现在已经很少见到,或许已经绝迹了。它的材料就是今天的橡胶雨靴,鞋筒没有雨靴那样高,普通解放鞋高低。它是给没有钱买雨靴的人准备的,就如今天的廉价房一样,是给穷人准备的生活必需品。这种鞋,雨大防不了水,也挡不了泥,天晴了穿在脚上不透气,把脚捂得死臭。很多时候,我从家里给学校走时下雨,就很不情愿很无奈地穿上那双雨鞋。和我结伴去学校的是正芳,我们村里唯一姓韩的一个女生。她上初三,我上高一。我们俩的教室都在学校的后院。我的教室在第二排最西边,她的教室在第三排最西边。坐在教室里,透过窗子玻璃就可以看到对方。正芳不至一次对我说,不要穿你那双雨鞋了。我知道她是好心,我答应她不穿雨鞋穿就只能穿那双黄胶鞋——洗得发白的胶鞋,此外就是我母亲做的布鞋了。上高中之前,我一直穿母亲家做的布鞋。暑假结束,我成了村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学生,离开八里外的公社中学来到镇上读书,我就再也不穿母亲做的布鞋了。但从供销社买的胶鞋和雨鞋同样没有给我带来自尊和荣耀,更多的还是屈辱。
屈辱是正芳给我带来的,但我不会怪她。正芳班里的三个女生因为正芳知道了我,认识了我,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话。那三个女生是我们学校穿得最漂亮,打扮得最时兴的女生,听正芳说,为首那个是供销社主任的女子,另外两个女生一个是镇上医院医生的,一个是学校老师的。这三个女生每次见到我和正芳走进学校就高声喊:“雨鞋——雨鞋——”,然后就不怀好意地笑。我的脸一刹那间就红到脖子根。正芳就骂她们不是东西。
那时候,老师在班会上强调纪律时,总不忘加上一句,严禁给同学起外号。而我的外号“雨鞋”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起的,老师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每次远远地看见那三个不怀好意的女生斜过来的眼光,我穿雨鞋的脚就不知该往哪儿搁,我恨不得地下有个缝,忽然就钻进去无影无踪。可我知道,我只要还在这个学校读书就永远也甩不掉她们的眼睛和嘴巴。就是在我没穿雨鞋的日子里,那三个卖烧馍不离笼袢的女生也会远远地喊“雨鞋——雨鞋——”。
我曾经无数次给母亲说,我不穿那双雨鞋了,给我买双雨靴吧!可每次我的愿望都在母亲地叹息声里化为乌有。我知道,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要盖房,一个要娶媳妇。我父亲每个月五、六十块钱的工资去黑市买粮食都紧巴。
那个秋天的最后一个礼拜,我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拗地没有去上学。因为这个礼拜老天的脸总阴着,天空中的雨丝总也没有扯断过。正芳一次次给我捎来老师的话,让我快快去学校上课,都被我无言地拒绝了。在外教书的父亲礼拜六回家,从我母亲和正芳嘴里知道我不去上学的真正原因后,破天荒没有骂我。我父亲把他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头上婆娑着,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的礼拜天,我父亲早早去了镇上,他找到了供销社的主任。我父亲掏出他用一个礼拜工资买的纸烟递给没拿正眼看他的主任。我父亲说,我今天就用这买粮食的钱给孩子买一双雨靴。你知道,这样,我们一家半个月就要吃稀饭了。可是,孩子上学要紧呐!……孩子大了,有脸了……算我求你,你给你的女儿说一声,再不要喊我的孩子“雨鞋”了好吗?……算我求你……
我父亲同样的烟递了三个人,同样的话说给三个人。三个人都被我父亲感动得连连点头。
后来的三年高中生活里,再也没有人喊我的外号了。当我奇怪地问正芳这是为什么时,正芳告诉了我这其中的秘密。她说,那三个女生不让她告诉我的。她们说,我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撵走和撵不走的
财旺下决心要把杨德意撵走,想尽一切办法。
给财旺出主意的是多宝。多宝说,财旺,不把洋洋得意撵走,你这网吧就开不成。多宝说完这句话,颠倒面前的啤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财旺也灌了两口酒,说,咋撵?那个黑不溜秋的老头。多宝说,兵书上不是说先礼后兵嘛,咱也给他来个先礼后兵。
财旺把网吧开到这个距县城80公里的乡政府所在地,就是看好这个地方有个初级中学。乡医院、信用社、初级中学都在乡里的一条土街上。这里一年就一个集日,在腊月的二十三。平时街上很少有熙熙攘攘的人流。街道两边开了几家服装店、几家杂货店,也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是有一家打字复印部,承揽了乡政府、学校等部门的资料打印、复印业务。财旺是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日逢集时来到这个地方的。财旺在街上转了个圈,就看到在这个街上开家网吧绝对赚钱。财旺的表兄就在县城开了个网吧,白天黑夜上网的人都是满满当当。仅仅一年,表兄就赚了个盆溢钵满。
财旺办好了各种手续,在土街租了房,搞装修、拉电脑、挂网线……不到半个月就开张了。财旺的生意确实如他所料,那些学校的学生三五成群地来网吧看稀奇,试探着上网,慢慢的,夜夜有上通宵的学生。土街山高皇帝远,财旺的网吧没有人来管,花花绿绿的票子就不分昼夜地进了财旺的口袋。生意好了,财旺雇了两个辍学的小姑娘坐吧台,自己在网吧门口支一张桌子,撑一顶遮阳伞,安一把椅子,端一壶茶,优哉游哉做起了翘二郎腿的老板。
财旺的桌子上总摆一副象棋,有兴趣的闲人就坐在财旺的对面,不管认识不认识,隔了楚河汉界就厮杀起来。财旺好这一手。来者多败北而走。这天,财旺的对面坐了一个又瘦又矮的老头,脸乌黑,就是那双眼睛像鹰一样犀利。老头只看了财旺一眼,财旺心里就不由打了个寒颤。老头也不说话,捉了红子,说一句,你先。财旺说,你是客,你先。老头也不谦让,先走一步。这场棋下了个天翻地覆,从早上到傍晚还分不出胜负。财旺没有想到在这个偏远的土街上还能遇到这样的高人。你是想赢赢不了,想输也输不利索。夜色笼罩,网吧门前的红灯亮起来。财旺喊那两个女服务员的名字,喊了半天,一个也没出来。财旺骂骂咧咧地走进网吧,这才看到整个网吧里一个人也没有。再看吧台后面,那两个女服务员早不见了。
财旺走出网吧,老头已起身离去。远远的路灯光下,老头瘦小的身影在街面上却拉得很是高大。
财旺找来了多宝。多宝说我知道为啥了。都是洋洋得意惹的祸。多宝说只需如此如此。
财旺听了多宝的话,通过多宝找到老头的熟人,通过熟人约了老头到土街最高档的酒店喝酒。老头走进酒店的时候,看见财旺,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老头说,我先上趟厕所。老头再进来时从容多了,敬酒就喝,敬烟就抽。不管桌子上的人说什么话,老头都“唔唔”地答应着——老头的嘴里总有东西在囫囵着。财旺起身去结帐,吧台服务生说,有个黑瘦的老头已经结了。
财旺面前的桌子上已没有了象棋,但老头还来,还是坐在财旺的对面。老头对财旺说,讨一杯淡茶喝。一杯茶喝淡了,老头就抽烟,很劣质的烟。老头咳嗽的时候,财旺莫名其妙地想起父亲。但财旺想到他网吧没有生意,就恨不得骂这个人是龟孙子。
必须把这个人撵走!财旺下了最大的决心。敬酒不吃吃罚酒!财旺对多宝说,这件事你来办。给他点厉害,但又不能闯祸。多宝说,我知道。你放心。
第二天,老头拖着一条跛腿还是坐到了财旺的面前。老头看了财旺一眼,鹰一样的眼神。老头说,取棋吧。今天让你输个口服心服!老头说完这句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头上短短的白发在冬日的阳光下剧烈地抖动着。财旺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痛。他又想起了父亲。
财旺转身拿出象棋,说,杨校长,我服了你!下完这盘棋,我就走。连网吧一起走。
一里一里的阳光
少年抬起头,太阳正从屋后的山岔岔里窜上来,红彤彤的脸盘子有奶奶和面的盆那样大。一缕一缕的阳光金灿灿的从那些柏树、松树的缝隙里射出来,照在院坝的石碾上,照在房前屋后的篱笆上。
少年眯了眼,望了太阳一眼,义无返顾地扛了屋檐下靠着的那根一丈长,两扎粗的松木椽——那是昨天下午从屋后自留山上放倒的。少年的心里有一个秘密,他没有告诉奶奶,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少年穿一件草绿色军便服,蓝叽咔布裤子,膝盖和屁股上打了四个圆圆的补丁——那是奶奶的杰作。少年的脚上是露出两个大拇脚趾的手工布鞋——那是奶奶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少年的母亲在少年三岁时就离开他去到另一个世界,父亲在百十里外的乡村中学教书,少年和奶奶相依为命。少年肩上那根椽起先并不是很重,那根椽刚刚放到少年肩上时,少年竟然在心里笑了,笑意不易察觉地漾到了嘴唇,我完全能扛动嘛,奶奶也是,竟说我扛不动的。
少年走了一里地,过了清冽冽的小河,柔柔的水从小腿上滑过,感觉像小鱼的嘴啃了一下,痒痒的,很舒服。少年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太阳离开山顶也一里地了。少年在心里说,太阳公公和我赛跑呢。阳光照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的浑身就暖暖的、热热的,少年觉得肩上的椽也热了,也沉了,就把身子往前一倾,随势把椽杵在地下,两手扶了,靠在肩膀上歇了脚。就这样,少年走一里地,就歇一次脚,走一里地,就抬头看一眼太阳,走一里地,阳光就在少年的额头上、脊梁上涂上湿漉漉的汗水。
少年和他的椽终于走到了离家十里的河口。河口是东河和西河的交汇处。两股清凉凉的河水在这儿汇合后又不知疲倦地随山跟蜿蜒向东,翻着波浪流五里地汇入丹江河的支流古月河。河口是山和塬的交界。塬上的人盖房子要到这儿买檩、买椽;山里人要拿木料换成粮食,就要把椽啊檩啊扛到这儿来卖。这样河口就成了自发的木料市场。少年的椽买主给一块钱。少年在心里算了不知几遍帐,知道这一元钱实现不了他的梦,少年就很沮丧。一个好心的买主对少年说,孩子,你如果再走十里,上了药籽岭,这根椽就能卖到一块两毛钱!少年冲那个人笑了笑,说,叔,你是个好人!
少年咬了咬牙,扛起越来越沉重的椽又上路了。这时候,太阳公公正好爬上头顶,阳光端端正正地从头上泻下来。少年的浑身热,少年的心里却亮。少年走在哗哗流动的河水边,心里也像这小河的流水一样欢快和幸福。
一里一里的阳光,小河感觉到了,金色的阳光在水面上一闪一闪,随着小河向大河、大江、大海奔去;金色的阳光也洒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甩开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抖落了阳光的珠子。少年又走了十里地,上了药籽岭,少年累得一屁股坐在岭上的石头上,直喘气。少年去农渠里喝饱了黄亮亮带着初夏泥土气息的水。那根椽果然多卖了两毛钱。少年把一块二毛钱攥在手心里,嗷嗷地叫,向着远方的大山。那是喊给奶奶听的。
少年又抬头看了看天。天是那样的蓝,蓝蓝的天上瓢着小绵羊一样的白云。少年这回没看阳光,知道阳光还在他身上取暖。少年不理它,径直去了十五里外的镇上。少年走进供销社,少年走到放着小人书的柜台,少年早想得到《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小兵张嘎》等小人书了。少年把钱递给售货员,少年说出了小人书的名字。售货员抱歉地说,刚刚卖完。少年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涌出来。少年说我是扛了一根椽走了三十五里地来买书的。少年的身旁站着一个大姐姐,她的手中正拿着那几本少年梦寐以求的书。少年的眼里就充满惋惜和渴望。那个大姐姐看到少年的眼神,说,小弟弟,这是给我弟弟买的,你先拿着吧。我明天再买。少年说,大姐姐,谢谢你,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现在,少年的手里还有一角钱,少年走到烧馍炉子前,他要买两个烧饼,那是给奶奶的。
少年走在回家的路上,西斜的阳光一里一里地送着少年往回走。少年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个得胜的将军。少年往前跑了一里地,在路上挖了一个坑,埋了一个圆溜溜的石头,少年喊地雷战开始了;少年从路边折了两根树枝,折得很像手枪,少年很威风的左右开弓,大喊,双枪李向阳来了……
1983年的阳光,一里一里地照在少年的肩上,少年的肩从此硬硬的。从北方到南方,一里一里的阳光照在他的肩上,少年就成长成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常常给他的员工讲这个一里一里的阳光的故事。他说,成功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行动!快乐地行动!
姿势
上高中那会儿,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个男老师。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剑眉,黑脸,说话时左嘴角习惯性的往上翘。我一次见到他对他的印象就不是很好,留着遮耳的长发,穿着花格子衬衣,说话操着醋溜普通话。他左手握拳抵在腰间,右手拿粉笔高高扬起,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李健”两个字,然后一个很漂亮的转身,习惯性地甩了一下头发,说,我叫李健,以后大家叫我李老师就行了。
李老师唯一让我们羡慕的就是他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拿粉笔高高扬起,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李健”两个字时那个潇洒的姿势。我们都羡慕他写字的姿势和那两个飘逸的字。这里说的我们是指锦绣、刘霞和我三个女生。因为我们三个个子都矮就坐在第一排,这样就总在李老师大手一挥那个姿势下看他领袖一样的风姿。
李老师这个姿势看得时间长了,我们的眼睛和大脑就产生了疲劳,他那个领袖风姿不再有美感。我们倒觉得他右手抵腰的姿势像极了五六十岁的老头。李老师的课讲得特棒,不论是声情并茂的散文,还是感情真挚的诗歌,抑或是饶口饶舌的古文,在他的口里都是字字玑珠,如行云流水般走进我们干枯的心田。让我们大煞风景的就是他一成不变的姿势。
板书的时候他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拿粉笔高高扬起;带领我们朗读课文的时候他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把书高高拿起;就连坐在桌前批改作业他也是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握笔。有时候我们还看见他的眉宇间不合时宜的蹙起来,有一点点痛苦的表情。我看见锦绣的眼里有了一丝怜惜和不解。刘霞也看见了。刘霞私下里对我说,锦绣爱上刘老师了。我说,胡说!但从此以后,我们三个不再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和刘霞成了一派,锦绣被孤立起来。造成这一结果的直接原因是锦绣瞒着我和刘霞给刘老师送了一兜儿她家果园的苹果,真正的熟透了的红富士。
这样的时日不长,李老师就从我们的课堂上消失了。第一个礼拜的语文课我们总是自习,私下里传出来的消息是李老师有事请假了。第二个礼拜李老师还是没有来,代替他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个年龄大的男老师。因为李老师的课听惯了,他讲课的姿势也看惯了,我们对新老师的课就有了一点抵触情绪,也更加怀念李老师讲课的姿势。我们常常从锦绣的眼里读出更多的不解。第三周,锦绣终于红着眼圈告诉我们,李老师生病住院了。很不好的病。她是多方打听才知道的。我们三个又成了好朋友。那个周日的早上,我们提了香蕉、苹果、酸奶去县医院看望了重病监护室的李老师。近一个月没见,李老师黑了,瘦了,他的眼睛却大了。见到我们,他很吃惊,继而埋怨我们,谁让你们来的?大老远的。年轻、漂亮的师母给我们倒了开水,拿来水果。我和刘霞相视一笑,对锦绣的误会消除了。我们陪李老师说了很多话,也提到了他那一成不变的姿势。李老师苦笑,说,等我这回病好了,一定改变这个姿势。
李老师重新站到讲台上已经是高二的最后学期了。马上就要升入高三,备战高考,我们学生和老师一样紧张,繁忙。李老师真的改变了他的姿势,不再左手握拳抵腰,而是把腰抵在讲桌上,双手撑在桌沿上。他的课依然讲得很精彩,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依然在全年级拿第一。
谁也想不到李老师那个我们疲倦了的,厌烦了的姿势成了永远的定格,成了一块丰碑,立在了教学楼前的广场上,也矗立在我们的心里。那是一个中午的语文课上,李老师正在给我们讲王勃的《滕王阁序》,忽然在讲台上打了个趔脚,李老师笑了一下,我们也笑了一下,可紧接着,李老师又打了个趔脚,一扇没有关上的窗子也剧烈地晃动起来。李老师冲全班同学喊,不好了,地震了,快跑!他一个箭步冲到教室门前,拉开紧闭着的门。我们一个一个冲出教室,李老师左手握拳抵腰,右手高高举起撑着随时要倒下来的门框。当最后一个同学从越来越低的门里钻出时,李老师的血肉之躯再也抵不住钢筋水泥的重量,楼房垮塌了。在那场谁也想不到的灾难里,天蹦地裂,就在李老师把我们一个个送出教室后,他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当救援人员找到李老师时,他的手还死死抓着门框,扳也扳不开。
李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李老师的姿势却永远矗立在我们的校园里,我们的心里!
生活处处有阳光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吴先生吗?是。你是?
你女儿现在我这儿,如果你要见她的话……电话突然挂断了。父亲听到了一个男人很粗暴的声音,你吃饱了撑的!
父亲赶紧把电话打过去,请问你是谁?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
女孩也就十五六岁,今年刚上高一。学校放了寒假,晚上和同学聚会回家晚了,母亲唠叨了几句,女孩顶嘴了,母亲一气之下吼道,你给我滚出去,这儿不是你的家,永远不要再回来。女孩的眼泪就涌出来。女孩看到了在一旁看电视的父亲头也没抬,女孩也看到了在隔壁房子上网的哥哥,始终给她的是一个模糊的后背。女孩转身往门外走时,脚步是凌乱的,她多么希望母亲收回她刻薄的话;她多么希望父亲站起来,快步走过来,拉了她的手,劝她不要出走;她也多么希望哥哥离开电脑,像小时候一样,拽了她的小辫子说,小燕子,快回家,回家找妈妈……可是,可是全家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来劝阻她。女孩的眼泪像大雨滂沱再也止不住了。女孩用右手捂了嘴巴,极力把要哭出的声音掩盖下去。女孩经过楼道时,瞥见对面开着的门里她的同学正诧异地望着她。女孩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不愿意让同学看到她在家里受到的委屈。女孩义无返顾地跑下楼梯,冲进黑暗里。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的路灯已经熄了,深冬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个、两个人经过,也是竖了衣领,或者戴了口罩行色匆匆。女孩的心里只有一个心思,我要离家远远的,我要永远不回这个家。女孩上了山,她从仓颉园一直走到云燕楼,身边的树光秃秃的,千奇百怪的样子像一个个形色各异的鬼怪扑面而来,偶尔有不知名的夜鸟在恐怖地叫。夜越来越深了,空气中的寒气更浓。女孩打了一个哆嗦,牙齿打颤。这时候,女孩才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了。怎么办?回家?女孩想到母亲绝情的话和脸上失望的表情,女孩摇了摇头;女孩也想到了父亲和哥哥无动于衷的身影,女孩又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时候,前面走来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近了,才看清是个穿着园林制服的老大爷。老大爷看了看女孩,说,孩子,天太晚了,下山去吧,山上不安全。
女孩走到山下,走在无人的街道里,寒意无情地拥抱了她。女孩想找一个御寒的所在,可放眼望去,只有远处高楼上谁家的灯光亮了一下,又关闭了。女孩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发现在街的拐角处,有一家网吧还在营业。女孩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快步走进去。
女孩在网吧泡了三天三夜,饥了,有方便面;渴了,有纯净水。到了第四天,那个胖胖的老板娘走到女孩身边,怎么了?三天都没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吧。回家吧,孩子!女孩摸摸身上的钱不多了,就走出网吧。这时候,已是花灯初上。霓虹灯、广场上的花树、音乐喷泉、牵着妈妈手的小女孩……女孩的眼窝一热,又有流泪的冲动。女孩强忍着没有流泪。女孩想爸爸了。爸爸身体一直不好,家里家外的事都要爸爸操心。进入腊月,爸爸还要起早贪黑去乡下赶集。可是妈妈总埋怨爸爸没本事,挣不来钱,在人前说不了话。女孩知道,她这一走,最操心她的肯定只有爸爸了。
女孩走到那个铁皮小房子,挂着公用电话牌子的小卖部。女孩打了爸爸的手机,爸爸,我是燕子。三天了,你不想我吗?女孩的头发乱乱的,女孩的眼圈黑黑的,女孩满脸的倦容。燕子,你在哪儿?我在到处找你!电话里是爸爸变形的声音。
女孩挂断了电话。她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她怕自己会在电话里哭出声来。女孩给店里老板电话费时,那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没有收她的钱。阿姨问女孩,怎么了,离家出走了?快回家吧。免得大人操心。女孩摇了摇头。阿姨从柜台里面取出两包方便面,说,孩子,回来我给你泡着吃,几天没吃饭了吧?女孩的泪又一次不自觉地流下来。不了,阿姨。我要走了。孩子,进来吧。进来暖暖身子。
阿姨让女孩坐到火炉前,给女孩煮了方便面。阿姨追拨了女孩刚才那个电话号码,虽然男人阻挡了……
女孩终于和父亲见面了。女孩扑在父亲的怀里哭了,哭得酣畅淋漓。父亲的眼睛热热的,他用双手把女孩颤抖的身子搂得很紧,生怕女孩又飞走了。阿姨静静地看着这一对父女,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寻找杨小羊
我看到寻找杨小羊那张寻人启示时,感兴趣的不是杨小羊这个有点意思的名字,也不是右上角那张漂亮的脸蛋,我感兴趣的是启示倒数第二行那句话——提供线索者有重谢。
我想钱,自从我离家出走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钱。我想搞到一笔钱,然后远走高飞,去西藏,或者去新疆。我理想的生活应该是这样——有蓝天,有白云,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一根鞭子,有一群羊,有一片无拘无束的歌声。可我的父母不这样想,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很实际,好好上学,然后考上大学!虽然我的成绩一直不那么理想。
我走进移动大厅,办了一张轻松卡。然后,我发了一个短信给寻人启示后边那个电话号码。
我知道杨小羊在那里。我想知道您的‘重谢’究竟是多少?
张振宇那首《不要再来伤害我》唱响时,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我摁了“拒接”键。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我看到这样一条信息。
你是谁?杨小羊在哪里?
我只想知道您的‘重谢’究竟是多少?这样我才能决定是不是给您提供线索。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知道杨小羊的消息?
我想了想,我可以给您提供他的声音,他的照片,但您必须付给我足够的钱我才能告诉您!
说吧。要多少?
提供声音两千元,提供照片三千元,见到人五千元。我的要求不高吧?嘿嘿,你要明白,我是帮助您,可不是敲诈勒索啊。
行。我要尽快听到他的声音。
痛快。我的帐号是6228482950xxxxxx818
接下来我就要想办法搞到杨小羊的声音了。这简单,我找到了我的铁杆朋友,对他说,对方要听到杨小羊的声音才能付钱。他说,我来安排。在远离城市喧嚣的仙娥湖畔,杨小羊一边用相机不停的对着山对着水对着天空的白云“卡嚓、卡嚓”地拍照,一边说这才是我想过的生活。我的朋友看着杨小羊高兴的样子,说,杨小羊,我真羡慕你也佩服你。这世界上还有几个人像你这样敢作敢为啊?大家都是这样虚伪地活着。杨小羊说,不是有一句广告词这样说吗,我的地盘我做主。我只想活出我自己。
我们录到了杨小羊快乐的笑声和开心的话语。我拨通那个手机号码。听到“喂”的一声,就把杨小羊的声音打开了。
看到我银联卡上的两千元,我开心地笑了。我又给那个号码发了一个短信,照片很简单,您只要把我们谈好的钱打到我的帐户上,我就把杨小羊现在的生活照通过彩信发给您。
当我的银联卡上有了一巴掌时,我犹豫了。剩下的五千元钱要还是不要?要,那人就要见到杨小羊才付钱。这一步比搞到杨小羊的声音和发送照片困难多了,也危险多了。弄不好是要穿帮的。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要。铤而走险也得要。
我还是发短信。明天下午一点半,去西藏的火车,第13节车厢,第五个窗口。你将见到杨小羊。别忘了,看到他后,就要给我的卡上打五千元钱的啊。再见了。
那人见到杨小羊的时候,火车已经启动了。杨小羊伸出右手,对那人摇了摇。杨小羊的手摇得很慢,很慢。杨小羊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杨小羊想起暑假里那堆积如山的习题和那人把他关进书房时门锁的“咔哒”声。杨小羊也想到了因为他和女同学的一次春游那人找到老师给他们的难堪场面。杨小羊又坚决地摇了摇头,摇了摇头。那人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那人大声喊:“杨小羊,你狗日的给我回来!”
但杨小羊已经听不见了——是的,我也听不见了。火车载着杨小羊“咔哒……咔哒……”地奔向远方。杨小羊只看见那人悲怆的表情定格在九月秋天的阳光下。杨小羊满脑子是广阔的草原和明净的蓝天,还有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
这时候,正是暑假结束,学生上学的时间。
那儿,有一片桃林
父亲所在学校的屋后,是一片很大的桃林。
太阳高高地挂在当空,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我在桃林里跑着,笑着;追蝴蝶,撵蜜蜂……
这个花蝴蝶真好看,薄薄的双翼绿中透白,白中透红,在阳光下悠闲地扑闪着,惹得太阳直眨眼,我瞅准机会,猛地扑过去……蝴蝶飞走了,我却跌倒在地。
“呜呜……”
“格格格……”,有人在笑我。我抹一把泪。前面桃花丛中,一个俊俏的小姑娘正望着我笑。
“你是谁?”我一下子站起来。
她却又“格格”地笑了,摇着扎蝴蝶结的羊角辩,用小手在鼻子上刮一下“不羞!”
我恼了,转身要走。她却跑过来,让我看她手中的花儿。那白皙的小手上,托着几朵粉红的桃花,煞是好看。
“你喜欢花儿吗?”
“喜欢!”我又急忙改口:“不,女孩子才喜欢哩!”
“格格格……”她又笑了。
她就是秀儿。
我们便熟起来。我知道她是温老师的女儿。也是前些日子来学校玩的。我们就日日在屋后园里玩。看蜜蜂立在花上和飞来的燕子说话,拿衫儿去扑蝴蝶……玩累了,跑够了,就坐到桃树下歇着。
“你会唱歌吗?”
“不会。”
“你会啥呢?”
“我会背诗。”
“你背吧!”
于是,我就把父亲教了几个晚上的诗大声背下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个村一定叫桃花村了。”秀儿转过脸,望着我。
“不知道。”我说,“你也背一首好吗?”
“妈妈教我唱歌,我唱一支歌儿吧!”
一条大河波浪翻,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捎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她尖着嗓子憋红了脸,但很高兴。
唱完了,我们就收拾花儿。她送我一盒,我也送她一盒儿。
我和秀儿在父亲房间里“过家家”。温老师进来了。她看了看我们,抿嘴一笑,对父亲说:“吴老师,咋们做亲家吧!”
父亲先是一楞,紧跟着就大笑起来。
我问父亲:“做亲家是干啥?”
“就是让秀儿给你做媳妇呀!”
我的脸不知咋的就红了呢。秀儿倒在一旁“吃吃”地笑。
第二天,秀儿流着眼泪来找我,说是我给她的那盒花儿死了。我赶忙捧出她给我的那一盒,打开一看,呀!那早晨还带露珠,水灵灵、亮鲜鲜、蝶儿翅似的花儿竟蔫蔫的了。
“我们埋了它吧!”秀儿流着眼泪说。
在那棵老桃树下,我们轮换着挖了两个坑儿,把两个花盒儿埋下去,把土堆的老高。
她的眼睛始终红红的,泪水不住地流下来。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湿润起来。
好一会儿,秀儿抬起头:“人死了,要写对子,你会写吗?”
我茫然地望着她。
“给花儿写对子呀!”她仰起泪脸认真地说。
“我怎么会呢?”她又流泪了。我说:“我想了一副,不知行不行?”
“你说吧!”
“花开花落都为花,春来春去总是春。”我说。
她竟说“真好”。要我用棍儿在地上写下来。“都”“落”“总”三字不会写,我们就回去问温老师。
当温老师和我父亲知道这件事时,竟笑得抬不起头来,说我们“真傻!”
秀儿问温老师:“花儿死了,和人不一样吗?”
一九七四年,秀儿和温老师随“右派”爸爸离去了新疆。又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了。秀儿,你现在在哪儿?你记得那遥远的、梦境般的桃林吗?还还记得我们童年的梦的桃林吗?那令人难忘的桃林!秀儿,回家来吧,我们一同去寻那花儿,去寻那儿的桃林!
高高的月亮在天上
春夜。
柳条儿开始吐芽,不知名的夜鸟开始鸣叫。一弯新月挂在柳梢头。暖水里映出月亮娇好的容颜。柳树下,池塘边,秀云家的院子里,一群孩子在玩“捉花花根”的游戏。
“我当头!”彩霞说。
“不行!”站在一边的淑霞说,“让社教当头吧!”
“我站尾!”彩霞又说。
“不行!”淑霞又说,“头和尾都要滑耍的人才能行!让正娃站尾。他是男娃。”
彩霞就噘了嘴,咕噜到:“我不耍了!”两手捏了小辩儿,站到一边去。
淑霞也不去理她,自顾指挥院子里的孩子站好队。社教当头,正娃做尾,中间站了四五个穿得红红绿绿的女娃娃,后边的拽住站在前边人的后襟,就成了一条“花纹龙”
淑霞问:“好了吗?”
社教说:“好了!”
正娃也喊:“好了!”
这一条龙就处于紧张状态。淑霞故意眼睛看着“花花根”——正娃,向左边迈一步,龙尾就向右摆去,龙头—社教张开两臂,向左跑,用两手挡住淑霞。淑霞向左只是虚晃一枪,刚一迈步,就快速返身向右,去捉正娃了。正娃向右跑的刹不住脚,眼看淑霞来了,忙停步向左拽。龙身不灵活,断了、倒了、乱了,哭声、笑声、骂人声响成一片。
“重来!”淑霞说。
哭的不哭了,笑的不笑了。彩霞也不噘嘴了。都来抢着站队,做成一条“花纹龙”……
夏夜。
“秀云,秀云!”
后半夜,月在西天,圆圆的,大大的,白白的,亮亮的……月光透过柳树婆裟的枝叶洒下来,在院子里印下班驳的阴影。淑霞和彩霞背了娘手缝的书包,站在秀云家的窗户下,叫秀云去上学。
“淑霞,还早呢,回去再睡一会儿吧!”隔了窗子,传出秀云娘的声音。朦朦胧胧。
“妈——淑霞,等着我!”
秀云醒来了,制止了娘的话,高声叫淑霞等她。
彩霞说:“姐,月亮还没落哩?”
淑霞说:“这是夏天……”
秀云开了门,背了书包,又和淑霞、彩霞去叫社教、正娃……
“月亮多好看!”淑霞抬头看着月亮说。这五六个小学生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彩霞因为怕树下的影子,紧紧的贴着淑霞走。
“好漂亮!”秀云看了看月亮。
学校大门没有开。淑霞他们就坐在操场上玩“丢手帕”游戏。彩霞拿了手帕,把手藏在身后。秀云他们围了一个圈坐在地下。彩霞说“闭上眼睛!”就绕着圈外跑,顺手就把手帕悄悄丢在淑霞的背后,说:“好了!”
淑霞往后一摸,摸到了手帕,笑骂到:“彩霞真坏!”
秀云他们倒乐了。彩霞说:“姐姐唱歌……”
秀云第一个拍手,说:“唱‘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送我到村口,
到村口……
淑霞的嗓子很好,淡淡的,像夜里轻轻飘过的云;细细的,像夜里悄悄溜走的风。
不知什么时候,圈外边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右臂是一只空空的袖管。他静静地听着,等淑霞唱完了,他还愣在那儿。
“吴老师!”淑霞眼尖,歌儿唱毕,就发现了这个人。他险些叫“吴老头”了。这个人是学校的校长,也是老师,还打铃、看门。
老头儿笑了,说:“唱得好啊!走,到我房子去!”
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进了校门。老头开始给锅里舀水,边烧边和这些娃娃拉闲话。水热了,给彩霞洗脸,也要给淑霞他们洗,淑霞忙说,我自己来吧……
秋夜。
月亮好大好圆好亮好美啊!刚刚从屋后升起爬上柳梢头,家家门前就摆了桌儿、凳儿,上面放了月饼、葡萄、苹果、梨、糖果……一家人围着坐了,大人喝酒,吃菜;孩子吃水果,啃月饼……赏月啊!今夜是中秋夜啊!
淑霞悄悄约了秀云,彩霞瞒着淑霞去叫了社教、正娃,他们在秀云家的老柳树下会合了。淑霞瞪了彩霞一眼,说:“彩霞……”又闭嘴不说了。
彩霞也盯了姐姐一眼:“姐,你……”
淑霞狠狠地瞪了彩霞一眼,彩霞吐了一下舌头不言传——彩霞已是二年级学生了。
五个孩子,都拿着娘给的月饼,苹果、梨,悄悄离开大人,向学校走去。
“吴老师是外地人呢。当过兵,打过仗呢!”淑霞说。
“他那一条胳膊都没有了……”秀云说。
“吴老师是个好人呢!”社教说。
“真可怜……”彩霞说。
“他多好!我们去校早了,他总开门让我们进去呢。”正娃说。
“还给我洗脸哩。”彩霞说。
“嘻嘻……不羞!”
彩霞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就是么,我大都没给我洗过脸哩!”
月亮羞羞地钻进云里去了。彩霞说:“我妈说,今晚吃了月饼好。团圆哩!”
“你要吃就吃吧,谁也没请你来?!”淑霞气狠狠地说。
“我又没说要吃来……”彩霞委屈地说,“你们给吴老师送月饼,瞒着我……”彩霞竟哭起来。
“好了,好了!”淑霞说,“等会回家,妈要问你,不要说我叫你来的!”
冬夜。
夜里落了一场雪,地下银白银白的。这会儿,云散了,一弯月牙正向西天滑去。
淑霞和彩霞、秀云、社教、正娃还有学校别的学生娃儿跟在大人身后边,踏着薄雪,向野外走去。孩子们谁也不做声,谁也不调皮了。
前面,大人们抬着棺材,那里边躺着吴老头——那个孩子们最喜欢的人。
六点下葬。
淑霞他们商量好了,下决心不哭的——因为吴老头在临终前给他们说了“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终于,前边的人停住了。淑霞他们围着墓地,看着大人们正把沉重的馆木往墓里放,没有村里往日埋人时穿白戴孝的妇女的哭声。有的只是臂缠黑纱的老师们的啜泣声、叹息声。
月亮开始快速地向西山顶溜下去。
淑霞看见了月亮,也想到了吴老头,也许是受了老师们的感染吧,淑霞顾不了自己下的决心,不由的低低哭泣起来。见姐姐哭了,彩霞也大声哭起来。秀云跟着哭了,围着的学生娃都哭起来……
那个不很亮的月牙儿,终于没入山下了。天色暗下来。东边,却露出亮亮的鱼肚白,山峦也清亮起来——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童话
林子的梦很美。
那时候,林子上学,放学都要穿过那一片茂密的竽园。芋园其实就是芦苇园,家乡人一直把芦苇叫芋子的。芋园好大啊,密密麻麻的芋子铺天盖地,从它腹地穿过的小路也被它挤得很瘦,在小路的上空,不时有芋子越过小路手牵了手,背靠了背,有的甚至缠绵在一起。林子背着母亲手工缝的书包穿过芋园时,总是小跑着的。呱呱叫的声音总是那么悦耳,不时就有蛇啊,小兔子啊跑出来……
芋园的一头是林子的家。三间土屋被杨树啊、槐树啊、核桃树啊包围着,在长满绿苔的滴水檐下的石缝间有蚂蚁在搬家,门前宽大的场院里那个一身雪白的大公鸡挺着血色的冠子,昂着它高傲的头,在一群芦花鸡的爱情里陶醉;芋园的另一头是村上唯一的碾子。碾子永远在转,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咿咿呀呀的声音像一首永远唱不结束的童谣。
林子从梦中醒来时,充满脑子的就是烦恼。芋园早都毁掉了,那不过是童年的梦。大学毕业快一年了,却始终找不到工作。学农林的他,到南方去求职到处碰壁。回到家,该动的关系都动了,该搬的亲戚都搬了,该花的钱也花了,工作还是没有一点希望。
白天,林子去帮父母干点地里农活,父母总是催他,回家看书去吧,去找同学玩去吧。他知道父母也怕乡亲们白多黑少的眼睛,上大学了,还不是照样握锄把?
到了晚上,林子就开始做梦。
林子梦到村口的涝池又溢满了水,蹲在自己门前的院坝边就能洗衣服的。母亲还是那么年轻,穿着家织布,紫色白花大襟褂子的母亲蹲在清亮亮的水边,她手中的棒槌一下一下很有节奏的捶在像案板一样光滑的洗衣石上。母亲的臀翘着,母亲的上衣和裤腰间露出一段耀眼的白。母亲忽然转过的头呈现出一张温润、满足、幸福的脸盘子,在秋天的阳光下,像一盘盛开得灿烂的向日葵。
林子还梦见从上游涌进涝池的水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鱼,梦见大哥从涝池捉回的鳖,梦见从距家三十里的工厂里来的工人在涝池边支了鱼杆钓鱼。梦见他和哥哥趁打鱼的工人不注意,上了这地方很难见到的铁皮小船,船划到水中间,忽然船内进水了……林子从梦中惊醒,才意识到这些梦其实都是他童年时代的生活重现。
第二天,林子就到了村口的涝池。涝池的堤还在。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五马连环”工程。在这方圆十里的地方硬是动用了几千、几万的人,用最原始的工具,镢头、掀、箩筐、石夯修筑了五个涝池,把雨天的水蓄起来,天旱的时候浇灌庄稼。庄稼丰收了,村庄也变得像小江南了。夏天的晚上,绿树间,月朦胧;池塘里,蛙声鸣;洗衣淘菜的妇女笑声一片,孩子们嬉水的欢笑声撒满了池塘。
现在,涝池里一点水都没有,涝池底已经种了庄稼。周围的的树也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迹象。
那天晚上,林子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掉在门前的水渠里,清亮亮的水从他的腿上流过,像无数的小鱼在嘬他的腿,麻酥酥、痒酥酥的。水涨了,一下子进了他的嘴里,甜甜的。他梦见了老池的水、芋园的鸟、胖胖的小兔子、还有翻着白肚子的鱼……
第二天,林子找到了村长。林子说,村长,我要承包涝池!我要承包芋园!
村长说,林子,你在说梦话吧?涝池和芋园都毁了多少年了。
林子说,村长,我要承包涝池!我要承包芋园!十年!不,二十年!还不,三十年不变啊!
村长看了看林子的眼睛,村长说,行!我支持你!
林子和村上签定了承包合同。林子再没有做那个童年的梦了。林子在白天造梦,林子的梦造的热火朝天。林子一躺到床上就打起了呼噜,林子睡得很香。
第二年春天,省道洛洪路通往林子村上的丁字路口,竖起了一个很大的广告牌——“水上人家”欢迎你!服务项目:划船、钓鱼、烧烤、农家乐……
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那天上午十点钟,局里刑侦科送来四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说是犯的抢劫罪。办理完手续,那个叫郝永的孩子放在了我管的号子。
第二天,我给郝永办理看守所档案登记。我打开沉重的血红色铁门,见那孩子正蹲在厕所那儿用抹布擦便池。头铺和二铺那两人在抽烟,余下的人一堆儿在打扑克,一堆儿在下象棋。
“郝永,出来!”
郝永站起来,手里的抹布还在滴着水。他睁着惊慌的眼睛看了看抽烟的那两个人。睡头铺的是一个惯偷,长的凶悍。这会儿,对郝永点点头。郝永才冲我走来。
在值班室,我问:“郝永,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郝永说,眼睛却躲避着我。
我知道这孩子昨晚肯定受苦了。监所的犯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进来的新人都要给过一套手续的,轻着人人毛打一顿,然后给洗一个冷水澡;重着要扎靠背、坐飞机……。挨了打还不能说,说了日子更不好过。
看着眼前这个瘦得没长成形的大男孩,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但法律是无情的。我问:“名字?”
“郝永!”
“年龄?”
“十六岁!”
“家庭住址?”
“上洛县口子中学。”
“我问的是家里的地址?”
郝永对我说了,我又问他犯的什么案?郝永说,就是在宿舍打了同学两耳光,要了两包烟。
是吗?你们不是四个人嘛!说说经过?这本来不是我问的范围,我是产生了好奇心:四个人为了两包烟犯抢劫罪,值吗?
郝永说,我们在宿舍玩扑克,没烟抽了,刚好有一个低年级同学上我们这儿找人,小李就说,嗨,有烟吗?那小子说,我还想问你要烟哩。小李就火了,过去扇了那小子两个耳光,那小子就和小李打起来。我们四个一起上,把那小子打得大声求饶,去给我们买了两盒猴王,是那种好的,一盒十元。
这个事啊?!
人家告了?
校长告了!本来几家大人都说好了,要私了的,但校长不放,说这事要不这样处理,他就不当校长了。
我的心沉甸甸的。现在这事就是民不告官不究。像这个事说大就大了,说小就小了,我不知道那个校长是怎么想的。也许,事实不完全是郝永说的那样吧?
我说:“郝永,你去吧!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郝永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说:“叔叔,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一时不知该对这孩子说什么?
我摇了摇手,说:“你先进去吧!”
那天晚上,我把这个故事给妻子说了,她也唏嘘不已。一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我一会梦见郝永在劳改场运砖哩,一会儿又梦见郝永在教室上课哩。早上起来,我想先通知郝永的家人,找一个好律师。我还想去一趟灵口中学,去见一见那位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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