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月-依稀大梦(代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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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星与释梦是古代中国两种深邃的文化。

    可惜我们处于一个没有占星家也没有释梦师的时代,一个缺少神秘体验,想象力极度匮乏的时代。

    我们已经不能仰望往昔的星空,那时候的夜晚没有霓虹阑珊没有灯光污染,大地上只有银烛玉器,薄纱灯笼闪出淡淡的光岚,唯有在周秦汉唐,我才能真正瞻仰星汉灿烂的壮丽天象。

    好在我们还可以做梦,穿过一幕幕奇幻迷谲、华彩四溢的梦境,我们猎狩上林、远涉异域、乘鲲鹏遨游太空无极。好在人生足有三分之一的时光会在卧榻上渡过,而睡眠中大多又伴有梦境。多美的梦啊,既包括宏观的占星术也蕴含微观的心理学。

    庄子在《大宗师》里写到,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从不做梦,这在上古是一种境界,而在今天则是一种灾难。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从来不做梦的。

    其实很多梦境皆有迹可寻,看了“人与自然”狮突狼奔的景象,你可能梦见跨马悬弓,原上逐鹿,也可能梦见陷落深渊,被虎豹追猎。听到檐下叮咚的风铃声,你则可能梦见上古钟磬齐鸣的音乐会。中国民间盛行胎梦,我有一个朋友,在儿子出世的前一个晚上,他做了这样一个梦,自家的小院里长了棵枣树,树上结满拳头大小的枣儿,他兴高采烈地打电话邀来亲朋好友品尝。第二天早晨他的儿子呱呱坠地,亲戚朋友全都赶来探视。这些都是人们经常说的日有所思(所见,所闻),夜有所梦。伴随梦境,我们有时候还会口吐箴言般诗歌般的梦话,要是行动起来,便成梦游。

    卡夫卡在他一篇名曰《梦》的散文中这样写道:在一个晴朗的日子,K想要散步。但他几乎没有迈出两步路,就已经来到了墓地。注意,几乎没有迈出两步。在梦中,时空是不断扭曲变形的。

    大多数梦都有不可捉摸的时空背景。梦往往超越空间,我们可于瞬息之间遍游三山五岳、九州四海,你在泰山看完云峰日出,刚刚下了几级石梯,立即就可以欣赏到恒河上的朝暾。

    在梦中,时间也是无序的,你可以和早已过世的故人秉烛谈天,也可以和身着各朝服饰的古人畅饮五湖,或信步庙堂宗祠,把玩夏鼎商彝,或飞纵楚雾晋云,遨游河外星系,过去与未来杂糅交织。

    有时候我们也会梦见现实世界并不存在的事物。如西汉的王延寿在梦赋中说,他在梦中“悉睹鬼神之变,怪则蛇头而四角,鱼首而鸟身,三足而六眼,龙形而似人”,这些梦像实际上都源于王延寿黑夜里不为人知的艺术创作。酣然入梦后,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艺术家,他们借助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素材,通过联想、想象、构思,创作出新的事物。开普勒通过科学小说《梦》向我们表明:“应该容许人们在梦中偶然想象到知觉世界所不存在的东西。”

    梦境通常是朦胧含混、众相杂陈,多跳跃,多颠倒,多拼贴,彼此图像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逻辑链条,往往悖于常理与现实生活的经验。卡尔维诺认为人类社会的生活现实既无规则形状又无逻辑可言,只有畸形与紊乱。梦本是现实的折射,前苏联心理学家普济列伊说,梦犹如一台高度灵敏的仪表,对人体内部生活中许多不为人知的细微运动都有反应。由此再参照卡氏的观念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梦中那些模糊幻象恰恰是确凿的,真实的。比如推背图中有这样一个画面,一人踞坐高山,手执弓箭,山下有一大猪,上骑一绝美佳人,箭矢破空,美女中箭倒地而殒。这个图像很可能是袁天罡或李淳风的一个梦境。此梦看似荒诞不经,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美妙的,精确的混乱。

    在现实世界辗转穿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无法隐匿自己的行为。但在梦中则不然,你干了哪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去了哪些奇崛瑰丽的地方,只要你自己秘而不宣,就永远无人知晓。

    听说外太空的智慧生物能够在我们身体里秘密安置下信息接收器,这东西甚至能洞悉我们的梦境。果真如此,人类唯一的密码箱也会公之于众,再无任何隐私可言,这将是件想想都可怕的事。

    有些梦不便于公之于众,因为它们无情地揭露了我们的懦弱、自私、贪婪和残忍的本性。平素的现实生活中,很多我们内心深处的私欲恶念都被主体自我意识所约束、掩护,得以潜隐藏匿。弗洛伊德认为,梦有很强的渗透性,常常不免侵入人格的最隐秘部分,它深入到灵魂与道德深处,它是一面镜子,往往辉映暴露最真实、最直接、最本质的人性。那些阴暗糜烂的梦境大概就是基督徒说的罪,也是儒家的心贼,难怪王阳明会发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感言。

    分析一个人的梦,看他在梦中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有助于揭示一个人的性格真相。

    很多人神往英雄豪杰的壮举,但总是抱怨现实社会找不到那样的表现机会。梦境无疑提供了这种展示机会,梦中有的是沧海横流,有的是孽龙猛兽。

    梦境是另一种生活,而且扩展了生活的领域。通常情况下,梦寐中的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总以为当时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因此你的思维方式、行为反应都和现实场景中的一般无二。诸如梦中遇到猛兽伤人,你只有两种选择,逃之夭夭或是挺身而出。

    由此可见,梦不啻一块德行的试金石,在梦中遇到执刀歹徒行凶,你如果能够仗义出手,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类似事件,你也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从这个角度来讲,梦是对灵魂,对道德的模拟考试。

    在世界上大多数地区,民众坚信梦境可以准确地预见未来。川东地区至今有这样的风俗,如果在梦里见到不吉祥的事物,或是遭遇噩梦。惊醒时须以掌心轻抚心口三下,说三声“梦一场”。这样做的目的是祈告上天,让噩梦里出现的情景永远不要在现实中重现。这个风俗也反映了民众对梦的恐惧与尊崇。

    关于梦的本质,哲学家、科学家执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尼采说,梦是白天失却的快乐与美感的补偿;爱因斯坦则认为梦是相对论中的种种“思维试验”;而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一种精神生活,它需要诗人、哲学家、玄学家们来作出分析。长期研究自己的梦,是作为精神分析工作的训练。斯坦贝克认为,作家有责任揭露我们许多沉痛的错误和失败,把我们阴暗凶险的梦打捞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利于改善。

    孩提时代,我做过许多怪诞旖旎的梦,当时就希望能系统地记录自己的梦境,但一直没有付诸实施,关键是难以找到一种合适的文体形式。

    直到2007年中秋,我和两个朋友去太行山和燕山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中旅行。暮投农家,夜卧草榻,我在梦中见到了城堡、古猿与半蝶半鸟的禽物,二更时分被一阵秋风摇醒,就再也无法入睡,便披衣来到院中。抬头望去,银河耿耿,漫天华彩,外太空那些绚烂的生命此时也进入它们的月宫蟠桃之梦,依稀想起刚才的梦像,恍恍然难以把握。

    山间林涛阵阵,身畔一条银子似的小溪向山下泻去,波光上摇曳一桢又一桢古人的梦境。它们宛若流星,虽然短暂,却美丽孤绝,一瞬间的光芒足以照亮世间万物。这些梦会不会对未来人类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思维方式做出兆示与预言?

    五千年来,多少帝王将相的梦飘忽宇宙,黄帝的乘龙梦,周文王的飞熊梦,武则天的鹦鹉梦,刘恒的黄衣梦,前秦厉王符生的大鱼蒲草梦遍游碧落黄泉。宋徽宗曾梦见雨过天晴的碧空的色彩,因此有了汝窑瓷器上北宋蓝青色的天空。当年编撰二十四史,就专门有人负责记载帝王的梦境。但普通百姓就没有这个待遇了,他们那些精彩纷呈的梦转瞬即逝,烟消云散。这种巨大的损失令人太息。你在街上随意采访一个人,让他讲述昨夜的梦境,你都会听到一段神秘、离奇,充满想象力的碎梦华笺。为什么不能有一部记录老百姓梦境的长卷?

    科学研究发现,梦并非是人类的专利,动物也会做梦。我看见村民养的一条黑狗睡在墙角,轻微地咆哮并扬起四肢做飞翔状,它或许正在梦中追逐云上的野兔。还有燕山山脉那些不为人知的岩洞中倒挂的蝙蝠,它们此时都梦到了什么?

    谁曾真正洞悉理解过梦的本义与象征?

    梦是庄子的无古今之境,你可以在史前的岩浆海里泛舟,也可以在高入云霄的裸蕨植物上漫步,你当然也可以在殷商的皇宫与巫师们一起谈论卜筮的吉凶,你可以随心所欲参与贞观五年,永乐七年发生的事。

    梦也是佛家的众生平等,你可以与一个贫丐称兄道弟,也可以举杯相贺一只化蝶之蚕,可以拜一条鲑鱼为师,学习漂流还乡,也可以携一壶清泉乘云而上,犒劳峰顶那株饥渴的蕨草。

    有一部分作家诗人提出中国的文学缺乏古希腊、古印度作品的奇诞神秘之美。对此种观念,我颇不以为然。古中国的诗文处处漫溢奢华的梦幻,它让作者读者都在一瞬间接近于神。在中国,梦之羽翼令文学凤翔鹏举,事实上,梦与诗歌在远古时期就结下了亲缘关系,二者的相似处在于,都由奇幻的意象组合而成,都能让人陡生失重感,都具有跳跃的欢愉、残碎的美。

    梦符合东方人诗一般的朦胧诗维。梦境多是超现实的,因此非常适应于诗歌的语言。英国文学理论家布拉德雷认为,“纯粹诗”产生于“模糊不清的想象之体”。

    能不能将梦像翻译成诗行,陈写玄想与隐喻,我有些激动,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开始在星光下完成了第一行文字。

    接下来的那些夜晚,不管明月悬空,还是风雨敲窗,我都盼望早早入睡,好尽可能多地享受梦境,不仅仅是喜梦,甚至也包括噩梦。我几乎每天都会花时间审视分析自己的梦境,并记录下来,如此坚持三载,得诗五千六百余行。

    《楚辞·招魂》中提到一位叫“掌梦”的神,古人认为他有引魂、通梦的神力,是他在掌管人们的梦。

    小说和戏剧或许是人学,但梦与诗歌肯定是一门神学。此刻我头顶供仰望的梦想与诗行璀璨若星,它们在穹顶俯视我、引导我。

    屈原在长空“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征”。

    李贺头枕霞光,目睹“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李太白更是御风梦游,见闻“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而苏东坡一句“梦破鼠窥灯”,将荒村野店中旅人的孤寂落拓刻画得入木三分。

    我要向一切写梦的前辈先贤们致礼。

    弗洛伊德曾提出疑问,一个人说梦,能担保自己说得都对吗?没有删改过吗?或者没有因为记忆模糊,而不得不加以增补吗?

    要把模糊的碎梦片段写成文字,如同把变幻莫测的白云塑刻成雕石,这多少有些像堂吉诃德跃马冲向风车,我所面临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但诗歌创作的关键取决于想象力的扩张,而纷纭之梦正是想象力的原始状态,这就够了。写作中,我虽然也尝试直接叙述梦境,但在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以零散的梦像为核,延伸扩展为一篇篇诗的寓言,我感觉自己开始接近一种新的创作智慧。因为梦的迷幻、跳跃、无序的诸多特性,我很难使这些梦中的小寓言保持流畅、连贯,几乎每写一个段落,我都需要对抗语义结构的松弛、断裂。

    而能够延续的始终是意志,《睡月》经过暗夜独行,经过无数的颠沛与流离,总算在混沌中打捞了三两句魇呓,它们以三百六十五个梦境为主线,阐述了从宇宙洪荒到未来生活的改革蜕变过程,同时涉及远古记忆、神秘体验、潜意识、心理学各个方面。在这个追求娱乐精神,浅俗直白、不求甚解的时代,它无疑在挑战读者传统的常规阅读体验与经验,有些不合时宜。

    “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为吉祥。”这是一个广为流传的民间梦咒。朗声此咒时,或许我也醒了,一枕南柯,依稀大梦,祥与不祥皆涂抹纸上,恳请读者朋友尊目一照,但愿都化为吉祥。

    关于作者

    谢长安(1982—):原名谢世纪,独立诗人,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新诗代》诗刊执行主编。从1995年以来,一直坚持独立创作。出版有诗集《少年乔的理想》、《狼的爪痕》、《逐鹿者》等,代表作有短诗《故宫钟表展》、《大梦隐入苍穹》等,组诗《出巫峡记》、《仰望星空》等,文化史诗《青铜调》等,评述其作品的著作有《青铜调密码——十博士评鉴》等。除诗歌外,还著有长篇小说、电影剧本多部。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韩语、希伯莱语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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