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冰峻的诗,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大约是1990年,我当时尚在南方另一个省的刊物编诗,从来稿中选发了他寄自汕头——一个我只有很模糊的间接概念的地名——的作品。之后他便跟我通了几封信,给我寄他打印的小册子,这样我才知道在更南方的经济特区,有几位土生土长的志同道合的现代诗探索者。1991年1月8日,他寄给我一本安徽文艺出版社刚出的《一行诗人作品选》,这本集子选有他的诗,这之前他的诗还入选过唐晓渡和王家新编选的《实验诗选》。在中国当今多元纷呈的诗坛,评判优秀的诗与诗人有着相去甚远乃至截然相反的标准,而就我的审美观念而言,这两种“为诗而诗”的选本在艺术上是相当严肃认真的。彼此更有了认同感。再后来我调到《作品》编辑部,自然与他有了较多的笔墨交往,还拜读了他新出的诗集《红雪》,他的诗讲究叙述的不间断性,跳跃度极小,结构上似应归属“传统”模式,但他叙述的语调却非常“现代”,这两者如何统一,我至今仍很迷惑。
1992年间他与妻子来广州,双双到杂志社找我,这是我最初一次却万万想不到竟是最后一次与他一晤。人与人之间有许许多多东西讲不清楚,有的人朝夕与共,仍觉得有隔膜,而有的人从未有过谋面,便感到彼此已是朋友。我原来将他想象为那种进行嚣张语言实验将诗变成自己“身体语言”和“行为语言”的人物,见了面方知他为人非常敦厚谦和。他约我找个时间去汕头,他陪我到处走走。而将来的某一天我一人走过这座有鸟飞过的城市,听“香暖的/七时暮钟/敲响”,“我注视着失去花朵和鸽子的窗口/一种透明而坚硬的精神/涌自很多说不清的地方”。内心的某种欠缺,那种注定了的失落和孤独,使我害怕着这个日子的到来。
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商品的世界和务实的年代,金元坚挺与艺术疲弱的反差日益加大,文人内心的敬业精神正大面积溃塌,媚俗和投机大行其道。冰峻在特区的总商会工作,本是商海一舟,心知肚明“当诗人是一生潦倒的”。“无论怎样祝愿/落日终是归去”,却十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坚持无任何功利价值(甚至在既成事实的诗歌秩序面前也不讨好)的“纯诗”写作,“你就这样构思诗/你就这样为寻找诗而醉生梦死/变得一无所有/诗人你却说你一生的财富就是幻想”。这种对艺术的由衷挚爱,怎不令人肃然起敬。内地也不乏执着于诗的赤子,他们无疑也代表了一种良知,但恐怕他们别无选择,抛弃了诗更是一无所有。而冰峻弃诸种实惠独钟情缪斯,方显其小人物的大人格,几十年来批评界视“为艺术而艺术”作贬义,而我以为物欲横流中敢于“为艺术而艺术”的知识分子,至少表明其精神的高尚。“人类尊严的最美妙的时刻仍然是我在伯罗奔尼撒山上所见到的情景,它不是一座雕像,不是一面旗帜,而是三个希腊字母oxi,意思是‘不’!”(出自奥林埃那·法拉奇)
冰峻走了,遗留的只有一卷诗歌。“我们坐在小屋里/看一只小鸟从枝头飞去/许多要说的话/都无从说起。”冰峻,你“留下一个永久的背影/生灵的足迹被它覆盖/被它照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