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出了风的形状-骄傲的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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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撒娇派”创立2005年的这个秋夜,我在广州这座喧嚣都市的一间静谧的小书房里,默默读着二十年前一个叫“默默”的诗人在中国另一座大都会上海写下的文字,他那时也刚二十出头,激情和里比多在身体里燃烧,眼睛清澈而明亮,沉醉于幻想和理想,以及从头到脚的自信,天生的叛逆和潜意识里朦朦胧胧的对自由表达的渴望,掺和着“文革”童年时光浸透骨髓的对“革命”和“造反”的盲目推崇,使他相信自己(和这一代人)无所不能,以为一夜之间就可以摧毁僵死的文化专制的围城,他从民刊《海上》脱身而出,整天忙着为创办《撒娇》奔走呼号。

    尽管我很反感动辄就把一个初学写作的人称为文学“天才”,也几乎从不使用这个词,但回过头去看1980年就活跃于上海地下诗人群中的哪个十五岁的身影,和他还带着孩子纯真语气却独具了反讽和荒诞感的诗歌,(它们至今在艺术上依然毫不褪色)我实在找不到比“少年天才”更贴切的词组来命名当年的默默了(当然那时早慧的朱伟国还没用默默这个笔名)。但“英雄”与“时势”相比,我以为我们都更要感谢的是伟大的八十年代,那是全国人民疯狂热爱文学的灿烂岁月,那种人人都想要为文学献身的时代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只有亲历过八十年代的人才真正理解和体会什么叫生命力爆发的“青春期写作”,不会将人生创造力勃发的阶段打上贬义色彩,因为当“第三代”诗人的绝大多数进入三十岁时,他的“青春”已经伴随着那个璀璨年代的终结而凋谢,而对于其后的70后们,三十岁,几乎所有人的写作才刚刚开始。

    《骄傲的贫困》里的八十八首散文诗全部写于八十年代,它见证了一个“在中国长大”的孩子二十四岁前在散文诗上的语言天赋和恣肆汪洋的想象力。它和这次作者出版的其他体裁的九本书一道,再度阐释了“天才出于勤奋”这一对艺术才能最本质的注解。它们属于伟大的八十年代,尽管那是个物质生活远远没有今天丰富,精神向度更没有今天多元的年代,尽管那时候刚出道的诗人都是清一色的贫民,没有谁是“中产阶级”也没有谁自以为是“小资”,但那年头一代诗人就像一头头豪猪在诗歌领域横冲直撞,想怎么嚎叫就怎么嚎叫,就算满身是血败下阵来,还可以撒撒娇。

    呵呵,八十年代,你的我的他的,我们骄傲的贫困!

    二

    现在请允许我从对八十年代的回望中转过头来,进入具体文本,解读默默的一首散文诗。

    先看全文:

    启示录1 东方的吻

    前景

    1:一九八一年你用低沉的羞涩和浑身的腼腆,把我带上青春的悬崖

    2:一千年以后,春天,你躺在我怀里

    布景

    1:我紧紧地抱着你,多么害怕你是一个立体的倒影

    2:我原来不是个孤独者,在东方奔跑,跌倒一次,就赢得一个东方的吻。许多吻在我心里闪烁,一个孩子

    第一次

    当你说,永别吧,亲爱的,我仿佛这才从摇篮里睡醒,愣愣地打量扮演幻想角色的保姆。突然我多么希望我已经老了,所有使我颤栗兴奋过的,都成为优雅的怀念

    声音

    1:亲爱的,我多么想为你摘下月亮呀,可我够不着,

    2:开门吧,亲爱的,我敲累了

    请闭上眼睛

    在满地碎玻璃上跋涉,忍着飘逸的剧痛,跟在你背后,回头望望我吧

    睁开眼睛吧

    那双整个冬天抚摸你,带给你欢腾的手,现在捧着脸为命运苦闷

    格言

    1:只要是太阳,就不要担心向日葵背叛

    2:命运啊,哪怕腿断了,也要威严地屹立呀

    十

    全世界都说你悬在脑后的两只美丽发环,是一副镣铐

    十一

    总有一天,你会吓得头也不回地走出上海的梦。

    十二

    后来你回过头,真的结束了。要哭你就哭吧

    这是一首十分注重艺术形式的散文诗,跟现代诗不同,汉语写作在散文诗领域还极少有人致力于对修辞的发现,这跟散文诗作为一个独立的品种受到许多诗人的忽视有关。该散文诗以“戏剧情景”结构全篇,这种写法在八十年代显得非常大胆“新潮”,放在当下来观察,依然鲜见。

    诗人以“说话”出场,整首散文诗就像一个人站在爱情舞台上的内心独白,个别句子也可以看作旁白。

    散文诗的语气是叙述性的,细节和场景徐徐展开,但散文诗的语境却是抒情的,叙事作为动力把抒情往深里一步步推进。抒情与叙事在别人的表达方式里不敢说截然对立,至少互不相关,默默却使它们构成了超乎想象的因果关系,这两者的结合相当完美奇妙,了无雕琢的痕迹。

    我必须还要提及的,是默默在这首散文诗里关于时间的把握。例如开篇的《前景》:“一九八一年你用低沉的羞涩和浑身的腼腆,把我带上青春的悬崖/一千年以后,春天,你躺在我怀里”。在这里,“一九八一年”是过去时,是对当初的追忆;而“一千年后”是将来时,“你躺在我怀里”又回到了现在时,只不过这个“现在进行”是将来某一刻发生的情景。这种时空交叉比比皆是。再如《第一次》:“我仿佛这才从摇篮里睡醒”,“突然我多么希望我已经老了”,时空跨度之大,转换之迅捷,让人惊讶。

    全篇人称的变化也一直处于流动状态,作者跟我们讲述《东方的吻》,不是以人们常用的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开头,而是以“你”带入,但紧接着的《布景》,第二人称不再,换成了第一人称口气,其后的《第一次》再度完成了从第二人称到第一人称的跳跃,后面几节,除了《格言》是典型的第三人称,《声音》是第一人称,其余均为第二人称。第二人称的使用无疑给这首散文诗增添了特色,人称视角的不断变化,衔接得非常自然圆润。

    词语的巧妙搭配组合,在这短短的篇什里同样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浑身的腼腆”这种少有的偏正结构,把少女充满每一个细胞的怯生生羞涩凸显得活灵活现。用“青春的悬崖”来感受“你”爱情的逼近;用“忍着飘逸的剧痛”来形容“在满地碎玻璃上跋涉”;特别是“一千年以后,春天,你躺在我怀里”一句中“春天”一词的加入,都使本来很平常的诗句陡增了光泽。而“只要是太阳,就不要担心向日葵背叛”的格言,把“太阳”和“向日葵”这种这一代熟知的政治术语偷换过来比喻爱情,更起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用。

    这首散文诗不仅形式独特创新,作品内在情感的呈现也很丰盈,它带着孩子气的纯真,那种初恋的感觉让人怦然心动。默默不像人生哪个阶段里的许多人那样,用繁复的形容词来尽情倾诉幼稚的爱恋。他的词语干净简洁,发自童心的清澈与透彻,似乎对爱的理解一开始就抵达澄明的境界。

    诗是可以言说的吗?诗无达诂。

    三

    在某种意义上,诗无须细读批评!

    感受,用心感受,这就够了。

    我们来读《骄傲的贫困》中的六个片段,第七首是完整的一篇。

    背景

    1:一个孩子给马克思雕像做人工呼吸。等马克思活了,我要把他带回中国,听马克思唠唠叨叨

    2:从你们的眼睛里走出一群残废的大象,源源不断

    请闭上眼睛

    雪覆盖了小红袄的主人,露出一排纽扣,许多许多孩子

    格言

    雪也怕冷

    十六

    野狗袅挪的睫毛,啊琴弦,荒凉啊灵魂

    十八

    一座雕像笑了,它梦见重新变成泥土和石头

    表姐

    蒸汽雨清洗着你的墓,墓顶上颤抖着勿忘我,我悄悄走近,原谅我,表姐,那时我还没墓顶高我是来捉蟋蟀的。

    难忘你隔着瀑布哄我喝药,难忘你跪在地板上帮我洗澡;我长大了难忘你孔雀般的注视那双忧郁、寂寞胜过绝密文件的眼睛。墓顶用白霜冷冷地看我,看我走近,覆盖我头顶,怀念你把悲哀寄给春天。我要把你再带回家。

    跪在你的墓前

    跪在你的墓碑前

    一九五九年一月你生在北方

    一九六四年七月我生在南方

    不用导读,不必阐释,当你的灵魂一点一点接近默默的世界。你已经知道:这,就是好诗!

    四

    当我再次从语言的存在回到现实生活的存在审视默默,我发现在他身上(其实包括几乎所有的“第三代”诗人身上)显现着突兀的悖谬,那种永恒的灵与肉的内在冲突,构成了人生哲学的两重性。中国传统道德(特别是性意识)禁锢的土崩瓦解是从我们的青少年时期开始的,物质欲望的膨胀导致了爱情的脆弱和婚姻的解体,人们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变化。奇怪的是,对纯洁爱情的礼赞,在我们的诗篇里不仅比后来者甚至比前辈更加神圣,即使是那些表面上放荡不羁的篇章,骨子里依然是精卫填海般疯狂的对真爱的追问。可以说,我们是现代汉诗叙事时代最早的诗人,却也是抒情时代的最后的诗人。

    由此我想到以《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闻名于世的小说家劳伦斯的一段话,这个“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创作天才”(F.R.利维斯语)的极端个性在他的一系列文艺随笔里同样有异常卓越的表现。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开篇写道:“艺术是艺术家之意识与潜意识自我的见证,几乎所有的戏剧和悲剧都存在于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之中。在意识中,伟大的艺术家几乎总是保守的、贵族气的。但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则要颠覆旧的秩序。”

    无论是对人类普世价值的接受,还是写作立场上所经受的现代派洗礼,“第三代”诗人都是“自由主义”者,他们也似乎都能适应市场竞争的法则,就像美国曾经“嚎叫”曾经“在路上”的“垮掉的一代”作家最终归属一样,如今许多“第三代”诗人要么是学者教授,要么是成功的生意人。但就像作为个案的默默,在写作里本质上仍是个“左翼”人士,一个反抗强权的革命者。这种对“庞然大物”的反抗不仅表现在意识形态上,同样体现在他们对世界政治格局的思考上,对市场话语的抵制上。永远站在弱势和卑贱的“底层”一边,为贫穷的人、疾病和战争的受害者、灾难中挣扎的生命呐喊,为平等和正义抗争,或许跟一个人思想上的“左”或者“右”没有多大关系,这就是文学的宿命!

    哪怕撒娇,也是一种笑里藏刀的反抗。

    我的命令

    把母亲还给儿子

    把天空还给鸽子

    把我还给我

    饮泣了多年 试飞了多年

    寻找了自己多年

    把革命还给我

    把故乡还给异乡人

    把理想还给少男少女

    把她还给我

    手握苍凉的枯藤多年

    人群里找她多年

    把爱还给我

    手里的石头攥成了黄金

    怀里的鲜花抱成了武器

    我站成了一个巨大的敌人

    我不是一个人

    不只是学了一生的夜莺唱唱风中的挽歌

    看呀,从我怀里正不断挣脱出汹涌的海燕

    这是默默在八十年代终结时写下的一首诗,我把它的内在精神看作默默先前写作的延续。而默默的这本书,和我的这些文字,都是对一个逝去时代的纪念

    是的,“首先你音容笑貌消失,然后你的名字没有了,最后你的年龄离开你。”

    但:

    “他的悲伤他要让人类知道”!

    2005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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