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雨是有温度的/在一朵莲花谢了之后/雨落下来/那么多泥/一朵莲蓬上的雨/似乎有点不够力度//雨里的水草没有骨骼/停止细密的风/停止尘土和碎香浮动/重新添加鱼类的泡泡/难堪的湿重。黏滞。下垂//另一种雨落下来/这易碎的珍珠重返水中/盐味被无限地稀释/荷叶一一倾斜/浴室里的雨越来越大//”(琬琦《浴室里的雨》)解读这首诗歌,以及将要涉及的几个广西女诗人,一开始就构成了“诗如何在”的问题。貌似复杂实则简单的方法,就是用“女性诗歌”相关概念阐释她们的作品,既呈现“全球化语境”视野,又方便引用西方诸多学术著作中的观点,显示论述的博大精深。我并不否认以“女性意识”分析这类型诗歌的合理性,“作为一个女诗人,女性经验的生物学的东西在我的作品中自然也具有重要意义。”[1]
现代化的进程也就是“西化”的过程,近三十年,持续开放舶来的思维、生活方式和政治、文化模式对古老中国的影响持久而深刻。作为黄皮肤的东方人,不仅学人早已习惯了“拿来主义”,把西方批评方法直接照搬过来指认中国当下的文学作品,写作者无疑也受了西方文化符号的浸淫,不然你很难设想,琬琦这样一个居住在边疆省区小县城的女子,会醉心于写“浴室”,在语言的镜像里触摸自己那如“一柄白的芭蕉叶”的身子,凸显生命隐秘的湿重,黏滞。在溽热潮湿的岭南,人们一天数次冲凉,去热的功效目的跟北方泡澡洗尽污垢不尽相同,加上淋浴较为频繁,也不是在很私密的环境里,身体的本能欲望难以彰显。唤醒她这种敏锐感受的与其说是活泼泼的生命本身,不如说是源自女权观念,哪怕不出自西方文本,至少也来自对她老乡——林白那代作家的二手阅读,或者受翟永明“她们”的“启发”。《女人》《眉毛》《身体》,琬琦这一首首诗歌的标题非但不令我愉悦反而让我窒息,为一个写作相对成熟却任意挥霍自己语言天赋的诗人离奇愤怒,我看不见她具有“独特的面部表情”[2],看不见艺术“作为一种最古老——也最简单的——个人生存方式,它会自主或不自主地在人身上激起他的独特性、单一性、独处性的感觉,使他由一个社会化的动物转变为一个个体。”[3]在她自以为个人化的想象里,传递的却是“女权”集体意识。却未能发现对已有“女性写作”“身体写作”的超越或重新创造。
而在我过往的阅读印象里,琬琦的诗温和而轻柔,她恪守传统美德,以美化的生活细节来表现“家里的女子”也就是一位母亲、妻子的日常忙碌,从两情相悦走向两性战争,似乎一个“好女子”强迫自己扮演“坏女孩”,从中可窥见广西女诗人的多舛命运。她们整体上在中国诗坛不够显山露水,锋芒较弱,于是急于摆脱旧有的“自我”,但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仿佛一个弱女子决定要豁出去大胆一把,却早已有更大胆的,题材上亦步亦趋,形式上也捉襟见肘。
因此我决定拒绝再用“女性意识”去套所有这些女诗人的作品,它曾经误导了如此多的定力不够写作者,本质上那也是意识形态化的单向判断,把鲜活、原在、独立、自足的“诗”,人为地归结为只传达了某种思想,这比“言志”说更令人气馁,因为“志”还有可能是各种各样的,而“女权”一旦成为“主义”,很容易落入窠臼,把一切现代女性的诗读成一首诗。因而我常常怀疑好些批评家没有阅读诗的能力,他们只是用掌握了的理论去大而无当地发挥。诗不是“格式”,不是对应科学分析的衍生物,它永远是具体的、灵动的。袁枚在《随园诗话》说他深爱杨诚斋其言:“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为灵性,非天才不办。”他还赞同许浑的说法,吟诗就好比人的精气,骨子里没有诗就不要空读。[4]所以我宁愿冒着被指责为“无教养”的危险,以诗论诗,回到一个怀抱诗心的读者最初的阅读,返归语言,凭个人的“经验”给出这一首首诗的结论。
然而,将女诗人放在一起解读,形成的独特场域,也许就已经构成了“女性批评”话语,这也是无法绕过的悖论。
我不无遗憾地指出,谈论广西的女诗人,只能从新世纪说起,这既比好些省份慢了二十年,跟小说也不可同日而语。尽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广西有不少女诗人付出过她们的才情与努力,但讨论一个地方的文学,无须看桂林岩洞中像韭菜般的一茬茬石笋,只需看独秀峰足矣。小说有林白一人,就可以跟当时的中国女小说家对话,而女诗人们并没有谁对朦胧诗以来的诗歌发展做出有效的呼应,或一定程度上介入这些年现代诗的话语场。我还固执地认为,评价一个诗人的优劣,只需看他的几首代表作,而广西女诗人那个时期的写作也缺少相应的高度。这种空缺不一定是“坏事”,它恰恰给后来者提供了上位的机会。这也是女诗人普遍的境遇,我曾跟翟永明开过玩笑,中国新诗,从冰心跳到郑敏,再跳到舒婷,就到她了。女权主义者那么敌视强大的男性文学话语权,其实对单一的作为个体的男诗人而言,那才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和如此巨大的包袱。仅九叶诗派和朦胧诗群,不相伯仲的男诗人就很难筛选。那种以为抬出一个穆旦就可取代艾青的想法,只能出自不会写诗的学院派批评家,他们读诗受惑于表面的深刻,不明白好诗乃是一种气象,作为语言的“场”,诗不单看语义,所谓微言大义往往只需读者意会,还有语调、语气、语感诸多元素。相对于“诗义”,“诗意”才是“万口传”的根本。
近几年的广西女诗人,她们大多写生命的细微感触。时间,自我,归宿。以及挣脱某种羁绊的感觉。一个在广西诗名远远不如琬琦和好些女诗人,或许暂时只能称为新人的文青,我之前没有读过她任何诗作,可她写春天的小诗却让我欣喜,她的诗呼吸着大海带鱼腥味儿的气息,那是她每天推开窗户就能嗅到的,在她的诗里,阳光“爬上心尖舞蹈/在树叶花瓣草片上尖叫/在建筑玻璃上撞击翻筋斗/在海面上跳荡变幻/那些精灵……/那些精灵……//大地喝足阳光开始打饱嗝了/我们开始唱歌/每个细胞都嘴嘟嘟的”(《春天·感恩阳光》)语言相当蹊跷,随意看去,她的诗题材老旧,使用的“舞蹈”“花瓣”“跳荡”也都是些很普通的词,可一旦连成诗句,却立马化腐朽为神奇,巧妙的组合搭配使她的语言像早晨的树叶,新鲜而湿漉漉地生动,带有方言的蛛丝马迹。我们不妨完整读她的一首诗:
这双放出春天的眼睛
这双放出春天的眼睛
你笑什么?
阳光在你的光彩中皱眉
圆圆的乌亮乌亮的春天
我想在里面照出自己
清浅,神秘,深不可测
有探测器探进来了
花是探测器
月是探测器
水是探测器
伤害也是探测器
一切的一切都是探测器
从眼睛探到心底
“波浪来了。”
有人在说话
是心在说话
睫毛没下
浪已到眼睛
是泪水
或又是春天
“花是探测器//伤害也是探测器”。从一朵花怎么会联想到探测器呢?但这是“心”在说话呀,诗无邪,便生妙语。她唤醒了我们内心照见眼睛里的春天的某种东西。“波浪来了。”“诗的音调也许与诗人的自然音调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5]“找到了一个音调的意思是你可以把你的感情诉诸自己的语言,而且你的语言具有你对它们的感觉”[6]
李冰和黄玲娜这两个80后属于典型的校园诗人,她俩的幸运在于“相思湖诗群”很好的写作氛围。李冰曾这样回忆她最初的写诗经历:“几个学生一起写,写完了就互相交流。如果别人对我的作品有疑义,我就马上在帖上阐述自己的意思,讨论得激烈时还会跟他们吵起来。”[7]作为在校生,李冰出版了《一棵白菜的阴谋》,黄玲娜出版了《她的名字》,这得益于方方面面的支持帮助。他们这个群体的可贵我在给黄玲娜写的序里已提到,“我特别看好的,是她和她的诗友们,一直像一个诗人那样写诗,而不是老是像学生那样写诗。对比之下,许多年龄比他们大一倍的师哥师姐,至今还津津乐道自己当年是‘校园诗人’。她的《白鸟过境》、她的《兄弟》、她的《饥饿的苏丹》体现了一个诗写者对人性深度的挖掘,也表现了驾驭语言的娴熟”。她们的诗分别入选过多种年度选本。即使在出版已变得容易的今天,她俩的成绩仍相当不俗。
跟前辈不同,尽管她们身上烙着少数民族血统的印记,却很难在她们的文本里寻觅到本土文化基因。这是中国特色“大一统”教育培养的一代,又是互联网、电视等“全球化症候”患者,在这个“总体性”的空间里,“每个人不论出身如何,都不停书写和改写着文化特征”[8]她们如同世界公民似的写“同一个梦想”:“我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这张脸愈来愈陷入一座城堡当中//从墙壁上长出的脸有水泥味/这张脸有说话留下的水迹”(李冰《脸》);“一只鸭脚拖鞋/游过/十九年浅出往世的沼泽”(李冰《十九往世》)。这样的情怀既可以出自黑发少女也可以出于金发少女,李冰自喻她的写作“思考方式呈放射性状态”,“主题腾空于现实之上”,“玄思意味浓厚”[9],即使她写《中秋节》,甭说地域色彩,连中国语境也十分稀释。这跟李冰的学者抱负有关,她过于沉浸于所谓哲学沉思的智慧空间,忽略了个体“争取差异的权利”[10]。人类情感的普遍性,植根于表达的特殊性之中。
我希望李冰今后的诗里多几棵白菜,“大米们、甘蔗们、红薯们……,你们的著作可还在某间阴暗的粮仓”。正是同一的文化背景,黄玲娜被来自遥远北方的《一只苹果的天赋》击中,从而联想到了异国的牛顿和孩子脸上的雀斑,却无意中遮蔽了身边野山野岭的龙眼和柚子。所幸“我们成为艺术家的代价是:将所有非艺术家称为‘形式’的东西视作内容和‘事情本身’”[11]正如李冰的诗活在冷峻理性的“音调”里,黄玲娜存在于弥散性的,润如酥的喃喃细语中:
现在这小东西趴在我的肩上安心的睡着
我轻轻地拍他的背
他细嫩的小手把脆弱环在我的脖子上
这不单是我给予他的,他也在给予我一个
温暖,一整个安静地挂在我的身上
——黄玲娜《晚安,宝贝》
广西女诗人的姿态总是安静的,一如“那株绿萝/在民族大道的草圃里,不为人知地/绿。素朴,不苛求阳光/不合群。多么像我,也曾经/不为人知地生长。”(陆辉艳《绿萝》)她们摇曳“簌簌簌簌簌”的声音,语言平和,内敛,哪怕使用大量的、密集的意象,“这些静静的花蕾”依旧“既不唱歌也不说话”:
椭圆形的羊齿叶,你见过的,白白的
——它的耳朵。有一只,那里
有一点点被树枝刮过的痕迹。但它好像
——已经忘记了。在深秋的阳光中
安静地站着。那风干成了瘢痂的
也在深秋的温暖中,散发出像血一样
晕晕的热。更远的地方,芦苇轻轻的
茫茫的成了一片海。风中万物波浪倒伏
旷野如此空阔,如此广袤。它就这样
站在天空之下,站在大地中央
——站在我内心的位置,一直这么站着
很多年了,一直这么……悄无声息
——许雪萍《一只孤单的羊》
消隐了事物跟他者的冲突,我为这女性平缓的内心世界动容。在“要想多怪就多怪”[12]的文化消费主义浪潮下,她们就像久违了的乡村音乐。
我不清楚广西女诗人的“慢”是不是受到前行者的影响。作为她们中间最早在刊物上露面的黄芳,也是迄今发表作品较多的代表诗人,她诗歌的特点就是像呼吸一样轻柔。她曾在《诗观》里如是说:“对于我来说,诗歌是细,是慢,是静。是一种安宁美好而又忧伤的气息。我最大的愿望,是让这气息能更长久地在我的生活中停留。”
是的,风一直在吹。她怎么可能不感觉到风的劲猛呢?可她却躲进自设的私密花园里不为所动。“风一直在吹。/从地面到树梢,然后消失在更远的远方。”(黄芳《风一直在吹》)“看见树梢的摇摆。/她知道鸟儿就停在上面,”(黄芳《在8楼某间空旷的房子里》)“而在风的另一面,/有更潮湿消失得更快的光和暗。/我看着,握着,缄默着。”(黄芳《风一直在吹》)她像热爱自己的父母那样小心翼翼地守护古典情怀,拍打着那睡去了的抒情年代。她渴望诗歌的质地总是如丝绸一般。“与父亲并排坐着的母亲,已经习惯。/她膝盖上的毛毯,质地柔软,花色斑斓。”(黄芳《我的父亲母亲》)
我们来读她的一首代表作:
一直很安静
“你一直很安静。”
你来的第一晚,风很大。
我来不及辨别方向,
风中的声音,轻轻地打开某个词汇暗中的深度。
很久了,我失去了所有的能力:
观望。悲伤。一只手抓住风中飘落的木叶。
——我陷于某个深不见底的泥淖之中。
“你一直很安静。”
你来的第二晚,风渐渐地远去。
你用温暖的手按住厌倦、离别。
——按住生活压下来的沉。
多么轻的端详啊,我在你衬衣的第一颗纽扣,
听到了生命里最温柔的低音。
我返回了最初的洁净。
这首诗歌无可挑剔,黄芳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写出明显有缺陷的诗。唯有尝试才会失误,唯有失误才有新的可能。
广西女诗人在我看来有些静宓过头了,如同游离在诗生活之外的“一只孤单的羊”,难免让人气馁。这是一群“乔姐姐”吗:“然后你俯身。继续拔野蒿子/暗沉的天色踩着你的背。你的背是/一张丢失了箭的弓。你踩着冬天的草地/软。那上面睡着一个孩子”(陆辉艳《乔乔姐》)。我倒希望她们更野性,更癫狂,拉开张满的弓,搭上锋利的箭镞,射出刺耳的尖叫,如魔女咒,如夜鬼哭。拿破仑说过:“在爱情方面,唯一的胜利就是逃跑”[13]。
写作,也是一种反抗!
一大片。在野外,它们有最柔弱的腰
它们放肆,没有经过驯服,随风
自由地摇晃。它们撞击我的手臂,湮没我的
肋骨,它们的边缘尖利,擦着我的脊背
——陆辉艳《野外,一大片白茅》
注释
[1]朱迪丝·怀特《谈一谈诗》(《准则与尺度》399页,北京出版社2002.11)
[2]约瑟夫·布罗斯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20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301页,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11)
[3]约瑟夫·布罗斯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20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301页,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11)
[4]《随园诗话》卷一·二5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5)。
[5]山姆斯·希内《进入文字的感情》(《准则与尺度》453页,北京出版社2003.1)
[6]山姆斯·希内《进入文字的感情》(《准则与尺度》453页,北京出版社2003.1)
[7]欧洪梅、蒙夺《李冰:诗样的青春,思考的人生》(《相思湖青年》第九十六期)
[8]让·巴詹《普遍化族裔研究》(《全球性症候》225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3)
[9]李冰《广西女性诗歌创作现状》
[10]让·巴詹《普遍化族裔研究》(《全球性症候》224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3)
[11]尼采《权力与意志》第一编第十一章3页(漓江出版社2007.2)
[12]帕米拉·罗伯森《对麦当娜谈什么?何时谈麦当娜?》(《俗文化透视》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1)
[13]尼采《权力与意志》第一编第十一章7页(漓江出版社2007.2)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