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两瓶桃罐头去看望父亲的这一天，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
我希望通往父亲家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说句良心话，我很不想去看他。用舅舅的话说，他不配做我的父亲！舅舅说这话时，好像就在昨天，但是细想，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事跟多多有关。
那时，家里为给多多治病，连我的学费钱都拿不出了，父亲就想出把我送人的馊主意。
把我送给李家的那个星期天，天空中也飘着跟今天一样的雪花。
父亲说等我住够了，他就来接我回去。父亲走时一步三回头，好像很不舍。
李家比我家好得多，可是我却不喜欢。没几天我就想家了。但是，没人送我回家，父亲也不来接我。
就在我哭够了的时候，舅舅来了。舅舅不由分说地把我从李家带走了。舅舅气呼呼地说，没有这样当爹的，把自己亲生的儿子送给别人！我才知道父亲是把我给了李家。
父亲几次跑来看我，舅舅不让，说他没有资格做我父亲。因为我，舅舅和父亲结了仇怨，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可是这次，却是舅舅要我去看父亲。
舅舅说，你去看看他吧。
我心里很疑惑，并且很不情愿。但我怕惹舅舅生气，舅舅有心脏病。
父亲虽然不是个好父亲，可是他是小城的“十佳好父亲”，是全城父亲学习的楷模。
让父亲成为楷模的是多多。
我一直觉得是多多造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但是现在多多去世了，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仍然没有消失。也许这不能全怪多多。但是多多的出现，确实打破了我和父亲原本平静的生活。
多多来我家那天也是个雪天。
那天傍晚，父亲把一个陌生的小男孩领回家，他脸色青紫，身子发抖。父亲把他抱到炕上用厚厚的被子捂起来，然后迅速地生起炉火。父亲把炉子烧得炭一样红，屋里暖得像春天。
父亲说，不知道他为啥呆在那个桥洞里，问他家在哪他也不说，只说自己叫多多。
多多六七岁的样子，是个胆怯又沉默寡言的孩子。
父亲好多次牵着多多的手，去找他的父母他的家，都没找到，多多自己又说不清他从哪里来，父母是谁，这样，多多就在我家留了下来。我也乐得多了一个玩伴。母亲走得早，我是父亲的独子。
如果家里多了多多，只是多了一副碗筷，那父亲在造纸厂的薪水满够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可事实远不是这样。
多多来家里没多久，我们便发现他的膝盖经常流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磕到了膝盖，可伤口总也不好，父亲就带他去医院看，结果查出来，多多患有血友病。这种病的治愈率很低很低，还要常年吃药，才能控制病情。
长大后我才醒悟，多多不是偶然走失的，而是被他父母遗弃了。
为给多多治病，父亲可谓倾其所有。我们家的生活也渐渐陷入困境。父亲就想到了把我送人。
要送也应该送多多。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父亲的地方。舅舅也不理解。所以这么多年，虽然我们住在一个小城，却从不往来。我们像是生活在两个星球的人，只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尽量避免发生碰撞。
可是有一次，还是撞上了。
那天我和同学在街上打雪仗，父亲不知从哪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父亲在抓住我的同时喊住了一个卖糖葫芦的人。难得父亲还记得我爱吃糖葫芦。
父亲一只手拎着一个药包，另一只手松开我，在身上各个衣兜里翻找。父亲是在找买糖葫芦的钱，可是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翻出一毛钱。卖糖葫芦的已经把一串糖葫芦拔出来正要递给我，见父亲迟迟找不出钱来，又把糖葫芦插了回去。
没钱买什么糖葫芦！卖糖葫芦的瞪了父亲一眼，走了。
我也趁机跑走了。剩下父亲一个人，尴尬地站在雪地里。
我拎着舅舅给父亲买的桃罐头走到那条街时，不觉又想起了那天的父亲。我不清楚父亲当时的感受，但我一直记得他另一只手里的药包，那应该是给多多买的。
自从多多来家后，就掠夺了父亲应该给我的爱。父亲为多多，也算是付出了全部。造纸厂因为污染严重倒闭后，父亲下了岗。为了生活，也为了多多，父亲蹬起了三轮。
父亲的事迹还上了电视和广播。
每当我和舅舅在电视看到或者广播里听到关于父亲的报道时，我们都会咔的一下把电视或者广播关掉。
雪静静地落着，落在我的头上，身上，也落在我走着的通往父亲家的路上。我以为我永远也走不到父亲家，不知不觉地，还是走到了。毕竟只有十几里远。
父亲的家似乎比我当年离开时还破旧。屋里没有任何父亲曾得过的荣誉证书什么的，只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我想这是多多留下的。
父亲躺在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被子。看见我来，他显得很激动，他想坐起来，却已经坐不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这样的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把舅舅买的桃罐头放在桌子上。舅舅特意叮嘱我，要把桃罐头喂给父亲吃。桃，暗喻“逃”，都说病人吃了桃罐头，就能从病痛里逃出来了。
我原本不想喂给他吃的，可临时改了主意。
我启开罐头盖子，用羹勺舀出两块桃肉，正准备喂给他吃，却听见他在嗯嗯地叫，一边叫一边用手指着炕脚。
我掀开炕脚的席子，看见一堆元元角角的毛票和硬币。与此同时，我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声叫卖糖葫芦的声音，那声音穿过茫茫的雪，由远而近。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雪小了很多。这雪该要停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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