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苏婕
旅行之所以充满诱惑性,是因为不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
我迟迟无法下笔去写一篇关于台湾的游记。一想到自己的文字会和众多指南大同小异,我就感到无限恐慌。
做交换生的半年里,我们每到周末便会旅行,在那之前自然要做功课。翻看风靡的旅行攻略,哪些是别人赞叹的正宗美食,如何找到别人发现的盛世美景,常常发出“天哪,我也要和他们一样”的感慨。当然,“一样”究竟是指吃一样的食物、看一样的美景,还是写一样的攻略让人们来点赞,这都有可能,我并不否认自己浮夸但真实的人性。实际上只要打开微信,便能发现朋友们的脚步早已遍布世界,他们把我所有想去的地方都玩了个透。
然而总是在看完攻略或刷完朋友圈后,我发现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出发的欲望。关于旅行过程的激情澎湃,已经在想象中基本耗尽。更糟糕的是,如果真正去了那些推荐的地方,大多数时候都难以和原作者产生相同的共鸣,表面上兴高采烈,心里却想着不过如此。咀嚼别人嘴里的东西,只觉索然无味。
旅行之所以充满诱惑性,是因为不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这打破了日常生活的惯性,而喜新厌旧是人们的天性。更重要的是,旅行一定是私密的经历。当踏入丛林沼泽,当身处街头巷尾,当刺激感官神经,那些角落的事物会挣扎而出,向你涌来,连同往日的记忆和当天的情绪,所有东西都混杂在一起,形成极为个人化的经历。
就好像我们常常通过一首歌,找回某一件远去的事情。就好像我用《潘神的迷宫》和《太阳照常升起》来形容阿里山,用王若琳来代表台北。
在很多人看来,旅行是躲避自我的最好方式,用新奇事物来麻痹通感,逃离现实。但对我而言却恰恰相反,旅行意味着两件事——感受,还有认识自我。
游历了台湾这么多地方,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阿里山和绿岛。无法形容阿里山美到极致的日出,而对于小火车,想到的除了人多,便是还未见到就能虚构的冒险故事。我说不出阿里山的森林和我曾去过的好多森林有何不同,但只有阿里山让我脑海里出现了奥菲利亚和潘神,闪烁的树叶、颤抖的阳光、残忍的童话,一切都那样动人。我甚至当天回家就手画了电影主题曲的五线谱。有些事情做起来好像没什么意义,很不实用,但人往往愿意为一种纯粹的审美和情怀奋不顾身。而关于《太阳照常升起》,可以认为是久石让的歌曲,也可以看作是姜文的电影,两者是一样的。想要体验这种奇幻的空灵感,要么去一次阿里山,要么看看电影听听歌。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个人体验。
有意义的旅行应该给人意想不到的惊讶,这惊讶包括欢乐,也包括痛苦和恐惧。我们是在冬天去绿岛的,照例说这是海滩的萧条季,岛上的商铺大多关门休业,但太多朋友推荐,不去实在心有不甘。对于这个火山岛,晕船、绿岛监狱、朝日温泉、绿岛小夜曲,都是不错的体验。不过,最不能忘记的却是夜车环岛。那天我们四个人很狼狈地抵达民宿,解决完一顿难吃的晚饭,决定骑着车到处晃。岛上不过一条大路,也不知道通哪里,总之一人一辆车,就这么朝前开。民宿和餐厅集聚的那段是有路灯的,过了港口,基本上漆黑一片。一面是山,一面是咆哮的大海,还会时不时来一场暴雨。虽然有人陪伴着,但前后还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只能远远地看到同伴的车灯。
那个时候啊,就能听到海浪声和自己的呼吸,黑暗无穷无尽。经过一个山洞时,未知的恐惧感生生地涌上心头,扼住喉头。我苦笑着,只怕死在这儿都不会有人发现吧。这画面终究是有着落的。以前落入人生的绝望境地时,总是虚构这样一幅在黑暗中无力和孤独的画面,如今抽象和具体打了个照面,让人猛然一颤。
我的交换学校在台北,所以大多数深刻的感受仍然停留在这个最繁华的地方。当然,最繁华也意味着最落寞,充满极致的地方也会充满雄心壮志,城市将用成千上万种方式表达自我。
我想了一下在台北的日常生活。周末固定旅行,周四周五晚上通常看话剧,上社会学的时候看小说,周一旁听中文系的戏剧课。早晨总是买一家店的饭团和清浆,那是在尝试数家之后挑中的。在7-11便利店形成强迫症,不看三明治的大卡数就无法选择,而往往一出门,就买了一杯热量很高的珍珠奶茶。业余时间坐着捷运到处晃。如果心情好就顺带把作业一写,如果有力气就去健身房,同时摸着线条消失的腹部呵呵一笑。要是灵感来了,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是一心一意地写文章。
交换学校是文山区的政大,处于偏远地带,靠近猫空,每次进城要坐文湖线捷运。其中有很长一段是在地面上,轨道穿过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往往一转头,就看到别人家的阳台,或者运动中心的跑步机。有时站在第一节车厢,听着轰隆声,好像乘风破浪。有时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看着站台逐渐远去,享受离别的痛苦。常常傍晚出城,洒进来的夕阳很普通。而回校的路上万家灯火,街道的喧闹声摇摇晃晃。无聊时,就去看阳台和阳台的差别,根据主人今天晒的衣服判断昨天的活动。可能也会听个音乐,看会儿书,路有点长,但一晃眼却又到站了。
坐捷运出城是为了看、感受,还有认识自我。
101摩天大楼是铁打的招牌,信义区是富人的跑马场,北投提供寻欢作乐的温泉,阳明山的景观餐厅极富巴厘岛风情。上一秒在忠孝东路逛奢侈品店,下一秒走进林森北路的特色酒店。每到周末,艺人在街头卖唱,五名身高一米九的模特走出W Hotel,香水和酒精浸泡夜店,随处可见的跑车呼啸而过,捡尸行动时刻上演。与此同时,龙山寺外游民在领取免费便当,艋舺女郎在街角等客,掉在路上的烟头很快被捡走,流浪汉在广场上各占地盘。十条街内便找到新的夜市,观光客从街头挤到巷尾。艺术家在牯岭街小剧场门口抽烟,公交司机下车为一个残疾人开门,槟榔妹在落地玻璃窗后跷着二郎腿,嗜酒的原住民表达欲望依旧旺盛。
台北是一个气味过于浓烈的地方,它满足了我对无数可能性的强烈欲望。走下捷运的时候,会有一阵风吹过。那种时候,我总这么想:哦!我把几辈子的爱都用完了。
生活应当跳跃,兴奋不已。而所谓的旅行,并非逃避自我,恰恰是发现自我。常常走到一个地方,换了一个人对话,我就不由得惊叹:天哪!我也会害羞!我也这么豪放!占了便宜的我,吃了亏的我,每天都期待惊喜和不期而遇的我,常常失控的我。你看,一个人居然能活出几个人的人生。另外,换一个角度想问题,怎么样都能活得很好。愚蠢地搭错车,却发现新的风景。尝试的新食物很糟糕,却认识了有意思的店员。原来过去所喜欢的、所依赖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不在乎,原来我可以这么想。
当然,台北最吸引我的依然是艺术,半年内我看了二十八场舞台剧。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魅力所在,那就是:在这里,少有阔佬冲着画家的名声去买画,因为人们真的在乎画究竟好不好。
在诚品书店,我无意间看到伊丽莎白·贝克的《旅行的意义》,作为《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的特派员,这个记者让我感到可怕的渺小。书的介绍有这么几句:
观光对国家究竟是毒药还是灵药?
世界遗产吴哥窟因周围旅馆超量抽地下水,造成地层日渐下陷,千年古迹正缓缓崩解。当地政府为了观光开发强制征地,驱逐住民,但获利的钱财却是进了谁的口袋?
波斯湾畔的迪拜金碧辉煌,但打造这座拔地而起的梦幻之城的,竟是生活悲惨的南亚奴工;而从荒芜之城变身大型购物中心的迪拜在赢得举世注目之后,又失去了什么?
犀牛定价一万美金,大象六万,面临严重盗猎问题的非洲冈比亚国家公园,何以逻辑吊诡地开放游客付费猎杀动物,以求动物保育?
……
旅行对于每个人的意义自然不同,但我很害怕自己的旅行仅仅是食物、景点、拍照。当思考力和审美水平未达到一定的程度时,说走就走的旅行更让人空虚。同样一个地方,有人看到天堂,有人看到地狱,当然也有人看到人间。
最后我想用出版人亨利·卢斯为美国图片杂志LIFE所写的企划书作为结尾,其中的一段我看了又看,不断被深深触动:
去看生活;去看世界;去目睹伟大的事件;去看穷困者的脸、骄傲者的姿势;去看奇异之物——机械、武器、芸芸众生、丛林里或者月亮上的暗影;去看人类的杰作——绘画、建筑、发现;去看千里之外的世界、隐匿于高墙和房间之内的事物,无惧险境、勇往直前;去看被男人们爱的女人和孩子;去看,并享受;去看,被震撼;去看,被塑造。
巴塞罗那
文/孟祥磊
我最想要的事情依然是纵情与沉沦。
巴塞罗那,我的城
初次听闻巴塞罗那是在小学的语文课本里,一篇关于1992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文章。那样的年纪都想为自己的出生年份增加些不同的意义,想来年幼时就虚荣得很,固执地觉得自己出生在了一个伟大的年份,而万众瞩目的奥运之城巴塞罗那,就成为想象中一道辉煌的光亮。
人生艰难地过了22年之后,怀着并不轻松的心情,我终于抵达了这座城池。再回头时,很难评价这样的一次匆忙短行。圣家族大教堂前的惊叹,地中海岸的闲适,思念无果的焦灼,醉饮之后的亢奋,午夜旺盛的情欲,说这是一趟美妙绝伦的旅程不合适,把它归为失望的旅行亦是一样。没有期待中饱胀的满足感,欢欣的时候总是夹杂着丝缕内在的失望。城市毕竟是城市,人类依然还是我熟悉的人类。
我不是陶潜,巴塞罗那也不足以支撑一篇《桃花源记》。
爱上巴塞罗那的理由有千百万种,而且都是极为轻易的那种。他健美英俊,倜傥风流,而且总有阳光。的士司机闲聊的时候一直给我强调的一点,巴塞罗那总是阳光明媚,从来都不会有寒冷的冬天。
听说我从德国来,他不停地摇头,哦,那是个太冷的地方。
除去气候性的因素,国家性格走五十米就迥然分明。巴塞罗那的街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酒吧,有酒吧的地方就会有足球。人们真正的一天从下午开始,入夜才渐进高潮。巴塞罗那的老城靠近午夜时分人潮涌动,如同白夜,各种颜色皮肤的人种,不同性取向的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高低胖瘦,成群或者如我般独身一人,在数不清的街道里面,人们手里端着酒杯,口里叼着卷烟,西班牙的音乐喷泉,弗拉明戈的舞步,班卓琴的悠扬自由,纷纷洒洒在滚滚红尘的世间。
我跌跌撞撞地闯入巴塞罗那的夜色里,在叫不上来名字的老城区的小广场上,吃一道不知道名字的主餐,酒过三巡,好像什么都可以忘记了。午夜的巴塞罗那,我在世界的中心,看见的光亮像正午一般明亮。难以想象巴塞罗那这样的城市离开了香烟、酒,没有了情欲会是什么样子,大概就不是巴塞罗那,不是西班牙了。这样的城市不适合谈论爱情,情欲就在空气之中,如果可以,在岁月的怀抱之中,我最想要的事情依然是纵情与沉沦。
搭着杜塞尔多夫夜航的飞机直飞欧洲的南端,碰到了在欧洲期间并不常见的航班晚点,到达巴塞罗那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时分,Airbnb上找的Host,从居所到圣家族大教堂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脚程。下飞机后有些焦虑Host会不会已经睡着了,匆匆打过去电话才明白我的担心有些多余。“No worries, it’s fine time for us.”对于地道的巴萨人来说,这也许才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酒吧,电视里永远都是足球,天生颜值就高的西班牙男人们相对于法国男人更精致,在酒吧昏暗的光线里,一举一动都像是轻佻的调情。
到德国之后造访的第一座境外城市,毫无疑问是带着生理性冲动的。自己的性格本来阴沉,不适于伦敦这样潮湿的城市,对于基因里就有着阳光与热情的西班牙便有了一份近乎执念的想象。比利牛斯山将西班牙、葡萄牙紧紧地焊接在欧陆上,接下来是地中海,希腊、意大利、爱琴海一个个地理课堂上的名字以强烈的画面感冲击着脑海,直布罗陀海峡以南,就是非洲了。这样围绕着地中海的文明,仿佛是把整个欧洲的阳光都盗取了过来,相对于冰天雪地里的北欧神话,这个地带里的一切传说也都带着人间的烟火味。古希腊传说里的热烈只消举几个妇孺皆知的例子,特洛伊的木马屠城,西西弗斯的神话;意大利贡献了伽利略和几个世纪的文艺复兴;到了西班牙,就是唐·吉诃德、哥伦布还有高迪了。
新和旧,传统与现代,这样几个对立的词实际上远非词典里界定的那样清晰,它们暧昧不清,新的破坏着旧的生命脉络,同时也把旧元素流入了自己的血脉,融进了DNA,撇不干净。唐·吉诃德是陈腐的旧还是开拓的新?高迪的建筑是传统还是现代?这样的问题本身就不存在答案,巴塞罗那的迷人之处或许就在于此。
由西班牙王室开启的大航海时代,拓展了整个世界的维度,新大陆发现了,日不落帝国诞生了,我们观念里的世界,才打破了天圆地方的想象,由此才有了七大陆四大洋的形态。在哥伦布纪念塔下的时候,想着这个莽撞的年轻人,硬生生地把这个世界撞开了一个口子,无论黄金的诱惑是多么迷人,无论他的性格多么恶劣,我也相信他的心里有汪洋,有风浪,他是天生的冒险家。
住处是巴塞罗那的扩建区,虽说是新城,但相对于国内机场加大学加新城的模式,这个扩建区相当于还在北京的二环内,从新城走到老城,Google地图上显示的结果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在欧洲第一次用Airbnb,住处是一间复式公寓,并不是很大的房子,但是带着一个小阳台,可以放一把躺椅,周围有许多花花草草的盆栽,早上就会有阳光照进来,对面就是一个小小的公园,绿地、池塘以及笨鸽子,整个人也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
整个行程也变得从容起来。八点多起床洗漱的时候Host跟他太太都还在睡梦中,出门走路十分钟多一点,穿过巴塞罗那的起伏——作为丘陵城市的巴塞罗那,城市里的道路起起伏伏也是让我很喜欢的一点——就到了圣家族教堂,从第一次听说到亲临门下,这一段路用了九年。绕着大教堂一周激动地拍照之后,才发现买票的队伍已经绕了两三百米,而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
限流的原因,即使买到票进场也已经排到了下午一点半。以圣家族大教堂为中心向四周放射,排布着许多周边纪念品店,也有许多画家在这里写生卖画。当然,也少不了各地旅行团,其中的华人之多确实让人惊讶。巴塞罗那大概是我见到国人最多的欧洲城市,景点不必说,挑明信片的时候走进了一家门店,店主是温州人;午餐的时候走进一家当地的快餐店,老板娘是中国人,菜单免去,直接给我炒饭,免去了我吃薯条到吐的痛苦;搭地铁的时候,左边一节车厢的姑娘大概在电话里跟闺密讨论着老公的种种不是,右边车厢是一个带着方言在教训小孩的妈妈,而遇到这些人,统统发生在我买票到参观圣家族大教堂之间的两小时内。
也由此听说了许多关于华人在西班牙的传说,相较于其他国家,西班牙整体移民环境比较宽松,不少在这边的华人都是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转移,一个男人把全家的女人都以结婚的方法移民到这片土地,这样的上个世纪的传说也难辨真假。现在依然有国王的西班牙王国依然保留着大赦制度,会给非法移民颁布新的绿卡。现在新国王登基的时候就曾经大赦,听同行的大哥讲,全欧洲的华人那个时候都跑到了西班牙。
这两个小时原本打算到海港去,大致看了下线路决定一路向南,撇开旅游专线的地铁显得很是空荡,每一节车厢也就两三个人的样子,像是进了一个隔绝的世界,整个城市就此沉默了下来。这样的片刻在匆乱了许久的生活里显得珍贵起来,尽管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却感觉可以脱离掉21世纪,不用被社交网络束缚住的世纪,我想回到1973年,我想到23世纪,我想去火星。
不懂西班牙语还坐过了站。那是某处的换乘车站,有着极为复杂的电梯系统,在地铁站里看线路图的时候,一对胖乎乎的大叔大妈还在热情地给我指路,当然,他们并不会英语,但是根据指指点点的意思应该是周围有游人常去的旅游景点。道谢之后还是满头雾水,随便找了出口出去,是一处街心的小广场,有家长在围观一场小学生们的篮球比赛,不时发出一阵高呼声。对于本地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寡淡的秋日周末,天气不佳甚至有些兴味索然。树下的横椅上零零散散地歇着一些老人,却让整个环境显得更加空旷。
在寻常的街头远离了景点的诱惑之后,就会飘来许多想象,转角遇到爱、咖啡馆的邂逅、一杯酒的情缘,好像只有在像巴塞罗那的城里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对于我们这一代,西班牙内战的巨大阴影已经过去,不适于谈论政治。无论是《西班牙公寓》还是《午夜巴塞罗那》,这座城市都显得格外明亮,适合生活的降临。我在街头游荡的时候,固然没有发生这样绮丽的故事,但是并不妨碍简单的相遇发生:在夜晚的老城里,在雨中的La Rambla。
11月底的巴萨老城并不是特别寒冷,我在老城的夜色里逐渐迷失了方向,曲折的小径通往不同的世界,教堂、居民区、市政厅,在一条没有人的小路尽头就忽然发现了人声沸腾的小广场。有些冷雨,但并不妨碍人们在户外就餐,让笑声盖过了卖艺的吉他弦音,让酒杯碰出清脆的声响。在我考虑究竟要不要请那位会说中文的waitress喝一杯的时候,皮条客就这么来到了我的身边。“Can you speak Spanish?”“Can you speak French?”商务拓展遇到语言障碍尤为令人着急,而在巴塞罗那的音乐声和风里,心情意外明亮的我并没有意愿去收获新技能,所谓的拒绝到了嘴边也只是一句“Not today”。
西班牙女郎从发音上就能给人以愉悦感,这个国度的名字自带属性,可以作为形容词。行走在路上,风景固然美丽,最重要的依然是路上遇到的人和事。晚餐时的waitress意外地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原有的热情加上炫耀汉语的骄傲,夜色里显得有一些分外的活泼。她用并不熟练的汉语给我推荐一道主菜,让我看她使用着的在中国买的华为手机,期待着下一次再去中国。在陌生的环境中,这样无聊的对谈似乎也变得有了某种意义,有了难以消耗的耐心以及不费力气的宽容。
海港、老城、La Rambla,我是离开之后才知道了它们的名字,原本只是不带计划地徒步漫游,但是值得一去的地方都在这种无目的之中渐渐呈现。除了靠近老城的地铁站就是海港,我沿着海边在棕榈大道上向前,可以碰到本地人在慢慢地跑步,可以碰到和我一样的游人,他们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职业,摄影师、艺术家、记者、美食家,也许都还有一些阴暗的癖好,当我不再需要处理琐碎但是磨人心力的工作之后,自由的想象就跟着海风飘远了。
可以随时停下来听路边的艺人弹奏着无名的曲子,也可以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只看街头的画家临摹,那些装扮成铜人、雕塑怪兽的卖艺人也在哥伦布纪念广场到La Rambla之间的路上排成了一排,老街的某条巷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敲击家里的锅碗瓢盆,不肯停歇,小酒吧、小剧院、小影院照样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人,即使是午夜的街道上依然是喧腾的景象,约会的人才刚出来,有的人已经在地铁站的路口相拥道别,老婆婆抱着自己的猫在午夜的街头并不言语。有一条街上所有的门前都点了蜡烛,在老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得到教堂的钟声。
Cigarette and alcohol。让人愉悦的事物也总是容易让人沉溺。也就是在心情恰到好处的时候明白了烟酒的另一种乐趣,并不是为了消除苦闷,而是为了锦上添花,让一个人沉默的旅行多了那么一丝生气,才像是在人间。而无论烟酒,本身都可以作为搭讪的道具。微雨,在La Rambla两边的小巷里驻足,同样在闲逛的孤身旅人借我一支烟的缘由,给了一个攀谈的借口。小哥是地道的西班牙人,比我略大两岁,萍水相逢的言谈固然没有深度,无非是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来巴塞罗那,喜不喜欢这座城。一支烟熄了,微笑,各自行走。我们的一生遇见多少人,多少人的相逢与离去也不过如此。
老城里阡陌纵横,小径分岔,分不清自己从哪个方向来,要走哪条路,都相似,又都不同。这些小路又有时候会合成街心的一片小广场。认识Celina就是在街心的小艺术市集上。她是巴塞罗那艺术学院的研究生,长相很是普通,对于柏林有着偏执的喜欢。并不是传说中艺术系的美女,但是并不妨碍她有着艺术家那种刚烈的叛逆。忘了什么原因,跟她在街头聊了很久,从喜欢的艺术家,到西班牙的禁书,再到当天西班牙某地在进行的独立公投。在新闻联播里极少得到关注的西班牙,在我的脑海里也只是一个旅行的目的地,而对于Celina这样的西班牙人来说,这个国度既是禁锢她生活的枷锁,也是她的根基、她的依靠、她的现在和未来。
人是浪漫得起的。跟Celina也会聊到工作这样的话题,对于艺术这条路,她依然充满了惶恐与希望,在绝望与乐观之间摇摆,当时就想拿木心的这句话送给她——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生活、事业双丰收,人生没有那样便宜的事情。想着Patti Smith的二十年岁月,一分一秒的潦倒与无助,坚持跟挣扎是一个意思。而即使是尼采一样的斗士,也往往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超人的诞生是建立在人性已死的基石上的。这种无力感在我们的身上已经存在了太久远的时间,工业革命以来我们不过是重复着支离破碎的进程。
一天行走的高潮是在穿过哥伦布纪念广场,抵达海边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去看千帆相竞的场面,我却邂逅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求婚。只是一对普通的年轻情侣,在看脸的世界里来说颜值并不算高,趁着女孩转身看海的时候,男孩忽然下跪,掏出或许已经藏了很久的戒指。她惊讶,点头,哭泣,然后他们欢笑相拥。“假如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想起拜伦的诗,我们是如此纠结地爱着这个多病的人间。
限于见识的原因,圣保罗医院原来并不在观光的行程之内,只是打算徒步前往老城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它。用脚步去感受城市,这样的经验比一个点到一个点的观望来说更能窥探到城市的全貌,只要不再执着于“到此一游”的心情。圣保罗医院与圣家族大教堂的距离并不远,在一条直线上,走路不过几分钟的距离。同样作为世界文化遗产,门前的景致却大不一样。经过圣保罗医院门口的时间大概是差十分钟九点的样子,我是当天的第一个游客,尽管工作人员都已经就位,我还是需要等到九点整才能进入。
从正门来看的话是想不到圣保罗医院是有如此大的规模的,只当是独栋建筑的规模,穿过大门才发现是大大的庭院,橘黄色的欧式建筑分布开来,层层叠叠,像是小小的童话镇。根据官方的景点介绍,医院是按照一般城镇的概念设计的,是“城中之城”。高迪、毕加索、哥伦布这样的名字排在前头,让在这座城市里步履匆匆的游人很难来观看一间医院,偌大的院子里我逛来逛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也只遇到了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游客。
圣保罗医院的设计出自于现代主义建筑师蒙塔内尔的手笔,同圣家族大教堂一样是世界文化遗产。这座直到2009年还在使用的医院,是世界上第二古老的医院,大量珍贵的医学档案收藏于此,称之为医学史上的圣地也不为过。整座建筑群复杂的雕塑,众多的基督元素,鲜亮多变的色彩元素,都让这个建筑群与医院的印象格格不入。据说这样的设计是为了让病人保持舒畅的心情,更好地恢复健康。
作为外来者对于这座城市只有一些童年的想象和作家笔下字里行间的城市印象。在这个充满哥特建筑、吸血鬼传说、女巫的国度里,审美其实容易产生疲劳,以为圣家族大教堂就是最伟大的建筑了,回首再看,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风格。圣保罗医院于我的价值恰恰在于此,陌生土地上惊喜地不期而遇。
最后的最后,我们来谈一谈高迪。高迪是这次旅程的开始和结束,行程之始只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圣家族大教堂的壮丽,行程的最后也在巴特罗公寓画上句点,因为贪恋时间还差点儿误了返程的航班。
主塔高达170米,如果不是21世纪的现在,这座建筑一定能让巴塞罗那各个角落的人都可以看到。它矗立在几条主路的交叉处,以傲然的姿态让游人瞻仰。它有多少种面貌,看看在它周围临摹的艺术家们吧,晴天雨里,昼夜晨昏,换一个角度,又是另外一种美。即使并不是基督徒,也能在初见它的一瞬间,感受到上帝与信仰的荣耀。
在圣家族大教堂里的那一个下午,脑海里盘旋的词语只剩下“不朽”,这无关乎教堂的高大、富丽与堂皇,不在于它复杂的曲线与设计。打动我的,也许是圣家族大教堂、高迪、上帝的力量,或许我们对于强大与力量有着本能的需求,是求生欲的进化态。一个伟大的建筑师把自己一生的巅峰献给了这座教堂,这座教堂还没建成就已经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以及宗堂圣殿,它像是圣经中的应许之地,有着最根本的祝福,却也多难。这座建造了一个多世纪的教堂依然未完成,它经历了世界大战,又再一次重生。一座建筑的生命尚能如此丰盛厚重,而人何以堪?
米拉之家因为限流的原因错过,倒是留给了巴特罗公寓更多的逗留时间,在抵达巴特罗公寓的路上,游人们已经抬起镜头的枪眼瞄准了它。在一排建筑中,巴特罗公寓龙鳞一样的外观让人一眼就可以发现高迪的手笔。外表看来并不大的公寓,实际上在其中逗留了将近四个小时,超乎了规划的时间。
这样的公寓也适合建造于巴塞罗那这座城市,释放了想象,解除了禁锢,建筑可以像是流动的音符,线条色彩可以这样的丰富,它是流动的建筑,像是宫崎骏笔下的哈尔的移动城堡,装载的除了建筑之外,是一个在建筑师内心生长着的童话。从巴特罗公寓的底层走到天台的小花园,像是一次爱丽丝的漫游奇境,仿佛自己也可以变成透明的、流动的,成为这座公寓的一部分。人类的天才,像是我返程时巴塞罗那的夜空,群星闪耀。
而高迪,将和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的名字一起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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