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谈教育-《爱的教育》译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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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

    《爱的教育》是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作品,是世界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的儿童文学名著,夏丏尊先生较早地意识到了这本书的价值,并将它翻译出来,影响了几代中国读者。因篇幅所限,本书节选《爱的教育》一书的前几卷。

    第一卷 十月

    始业日(十七日)

    今天开学了,乡间的三个月,梦也似的过去,又回到了这丘林的学校里来了。早晨母亲送我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心还一味只想着在乡间的情形哩。不论那一条街道,都充满着学校的学生们;书店的门口呢,学生的父兄们都拥挤着在那里购买笔记簿、书袋等类的东西;校役和警察都拼命似的想把路排开。到了校门口,觉得有人触动我的肩膀,原来这就是我三年级时候的先生,是一位头发赤而卷缩、面貌快活的先生。先生看着我的脸孔说:

    “我们不再在一处了!安利柯!”

    这原是我早已知道的事,今被先生这么一说,不觉重新难过起来了。我们好容易地到了里面,许多夫人、绅士、普通妇人、职工、官吏、女僧侣、男佣人、女佣人,都一手拉了小儿,一手抱了成绩簿,在接待所楼梯旁挤满着,嘈杂得如同戏馆里一样。我重新看这大大的待息所的房子,非常欢喜,因为我这三年来,每月到教室去,都穿过这室的。我的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见了我:

    “安利柯!你现在要到楼上去了!要不走过我的教室了!”

    说着,恋恋地看我。校长先生被妇人们围绕着,头发好像比以前白了。学生们也比夏天的时候长大强壮了许多。才来入一年级的小孩们,不愿到教室里去,像驴马似的倔强着,勉强拉了进去,有的仍旧逃出,有的因为找不着父母,哭了起来。做父母的回了进去,有的诱骗,有的叱骂,先生们也弄得没有法子了。

    我的弟弟被编在名叫代尔卡谛的女先生所教的一组里。午前十时,大家进了教室,我们的一级共五十五人。从三年级一同升上来的只不过十五六人。经常得一等奖的代洛西也在里面。一想起暑假中跑来跑去游过的山林,觉得学校里闷得讨厌。又忆起三年级时候的先生来:那是常常对我们笑着的好先生,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先生。那个先生的红而缩拢的头发,已不能看见了,一想到此,就有点难过。这次的先生,身材高长,没有胡须,长长地留着花白的头发,额上绉着直纹,说话大声,他盯着眼一个一个地看我们的时候,眼光竟像要透到我们心里似的。而且还是一位没有笑容的先生。我想:

    “唉!一天总算过去了,还有九个月呢!什么用功,什么月试,多么讨厌啊!”

    一出教室,恨不得就看见母亲,飞跑到母亲面前去吻她的手。母亲说:

    “安利柯啊!要用心啰!我也和你们一起用功呢!”

    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因为那位亲爱快活的先生已不在,学校也不如以前的有趣味了。

    我们的先生(十八日)

    从今天起,现在的先生也可爱起来了。我们进教室去的时候,先生已在位上坐着。先生前学年教过的学生们,都从门口探进头来和先生招呼。“先生早安!”“配巴尼先生早安!”大家这样说着。其中也有走进教室来和先生匆忙地握了手就出去的。这可知大家都爱慕这先生,今年也想仍请他教的了。先生也说着“早安!”去拉学生所伸着的手,却是不去看学生的脸孔。和他们招呼的时候,虽也现出笑容,额上直纹一蹙,脸孔就板起来,并且把脸对着窗外,注视着对面的屋顶,好像他和学生们招呼是很苦的。完了以后,先生又把我们一一地注视,叫我们默写,自己下了讲台在桌位间巡回。看见有一个面上生着红粒的学生,就把默写中止,两手托了他的头查看,又把手去摸他的额,问他有没有发热。这时先生后面有一个学生乘着先生不看见,跳上椅子玩起洋娃娃来,恰好先生回过头去,那学生就急忙坐下,俯了头预备受责,先生把手按在他的头上,只是说:“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另外一点没有什么。

    默写完了以后,先生又沉默了看着我们,好一会儿,用了静而粗大的亲切的声音这样说:

    “大家听着!我们从此要同处一年,让我们好好地过这一年吧!大家要用功,要规矩。我没有一个家属,你们就是我的家属,去年以前,我还有母亲,母亲死了以后,我只有一个人了!你们以外,我没有别的家属在世界上,除了你们,我没有可爱的人!你们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们,请你们也欢喜我!我一个都不愿责罚你们,请将你们的真心给我看看!请你们全班成为一个家族,给我做慰藉,给我做荣耀!我现在并不是想你们用口来答应我,我确已知道你们已在心里答应我,‘肯的’了。我感谢你们。”

    这时校役来通知放学,我们都很静很静地离开座位。那个跳上椅子的学生,走到先生的身旁,颤抖抖地说:“先生!饶恕我这次!”先生用嘴去亲着他的额说:“快回去!好孩子!”

    灾难(二十一日)

    本学年开始就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今天早晨到学校去,我和父亲正谈着先生所说的话。忽然见路上人满了,都奔入校门去。父亲就说:

    “有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了!学年才开始,真不凑巧!”

    好容易,我们进了学校,人满了,大大的房子里充满着儿童和家属。听见他们说:“可怜啊!洛佩谛!”从人山人海中,警察的帽子看见了,校长先生的光秃秃的头也看见了。接着又走进来了一个戴着高冠的绅士,大家说“医生来了!”父亲问一个先生:“究竟怎么了?”先生回答说:“被车子轧伤了!”“脚骨碎了!”又一个先生说。原来:名叫洛佩谛的一个二年级的学生,上学来的时候,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忽然离开了母亲的手,在街路上倒了。这时,街车正往他倒下的地方驶来。洛佩谛眼见这小孩将为车子所轧,大胆地跳了过去,把他拖救出来。不料因为来不及拖出自己的脚,反被车子轧伤了自己。洛佩谛是个炮兵大尉的儿子。正在听他们叙述这些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妇人狂也似的奔到,从人堆里挣扎着进来,这就是洛佩谛的母亲。同时另外一个妇人跑进去,抱了洛佩谛的母亲的头颈啜泣。这就是被救出的小孩的母亲。两个妇人向室内跑去,我们在外边可以听到她们“啊!洛佩谛呀!我的孩子呀!”的哭叫声。

    立刻,有一辆马车停在校门口了。校长先生也就抱了洛佩谛出来。洛佩谛把头伏在校长先生肩上,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大家都静默了,洛佩谛母亲的哭声也听得出了。不一会儿,校长先生将抱在手里的受伤者给大家看,父兄们、学生们、先生们都齐声说:“洛佩谛!好勇敢!可怜的孩子!”靠近点的先生和学生们,更去吻洛佩谛的手。这时洛佩谛睁开了他的眼说:“我的书包呢?”被救的孩子的母亲拿书包给他看,流着泪说:“让我拿着吧,让我替你拿了去吧。”洛佩谛的母亲脸上现出微笑了。这许多人出了门,很小心地把洛佩谛载入马车,马车就慢慢地开动,我们都默默地走进教室里去。

    格拉勃利亚的小孩(二十二日)

    洛佩谛到底做了非拄了杖不能行走的人了。昨日午后,先生正在说这消息给我们听的时候,校长先生忽然领了一个陌生的小孩到教室里来。那是一个黑色、浓发、大眼而眉毛浓黑的小孩。校长先生将这小孩交给先生,低声地说了一二句什么话就出去了。小孩用他黑而大的眼,看着室中的一切。先生携了他的手向我们说:

    “你们大家应该喜欢。今天有一个从五百里以外的格拉勃利亚的莱奇阿地方来的意大利小孩进了这学校了。因为是远道来的,请你们要特别爱这同胞。他的故乡是名所,是意大利名人的产生地,又是产生强健的劳动者和勇敢的军人的地方,也是我国风景名地之一。那里也有森林,也有山岳,居民都富于才能和勇气。请你们亲爱地对待这小孩,使他忘记自己是离了故乡的,使他知道在意大利无论到什么地方的学校里去,都是同胞。”

    先生说着,在意大利地图上指着格拉勃利亚的莱奇阿的位置给我们看。又用了大声叫:“尔耐斯托·代洛西!”——他是每次都得一等奖的学生——代洛西起立了。

    “到这里来!”先生说着,代洛西就离了座位走近格拉勃利亚小孩面前。

    “你是级长,请对这新学友致欢迎辞!请代表譬特蒙脱的小孩,表示欢迎格拉勃利亚的小孩!”

    代洛西听见先生这样说,就抱了那小孩的头颈,用了明亮的声音说:“来得很好!”格拉勃利亚小孩也热烈地吻代洛西的颊。我们都拍手喝彩了。先生虽然说:“静些静些!在教室里拍手是不可以的!”而自己也很喜欢。格拉勃利亚小孩也喜欢。一等到先生指定了座位,那个小孩就归座了。先生又说:

    “请你们好好记着我方才的话。格拉勃利亚的小孩到了丘林,要同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丘林的小孩到了格拉勃利亚,也应该毫不觉得寂寞。实对你们说,我国为此,曾战争了五十年。有三万的同胞,为此战死。所以你们大家要互相敬爱,如果有因为他不是本地人,对于这新学友无礼的,那就是没有资格来见我们的三色旗的人!”

    格拉勃利亚小孩回到座位,和他邻席的学生们,有送他钢笔的,有送他画片的,又有送他瑞士的邮票的。

    同窗朋友(二十五日)

    送邮票给格拉勃利亚小孩的,就是我所最喜欢的卡隆。他在同级中身躯最高大,年十四岁,是个大头宽肩笑起来很可爱的小孩,却已有大人气。我已把同窗的友人认识了许多了,有一个名叫可莱谛的我也欢喜。他着了茶色的裤子,戴了猫皮的帽,常说着有趣的话。父亲是开柴店的,一八六六年,曾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打过仗,据说还拿着三个勋章呢。有个名叫耐利的,可怜是个驼背,身体怯弱,脸色常是青青的。还有一个名叫华梯尼的,他时常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我的前面,有一个小孩绰号叫做“小石匠”的,那是石匠的儿子,脸孔圆圆的像苹果,鼻头像个小球,惯能装兔的脸孔,时常装了引人笑。他虽戴着破絮样的褴褛的帽,却常常将帽像手帕似的卷叠了藏在袋里。坐在“小石匠”的旁边的是一个叫做卡洛斐的瘦长、老鹰鼻、眼睛特别小的孩子。他常常把钢笔、火柴空盒等拿来买卖,把字写在手指甲上,做种种狡猾的事。还有一个名叫卡罗·诺琵斯的傲慢的少年绅士。这人的两旁,有两个小孩,我认为很好的。一个是铁匠的儿子,穿了齐膝的上衣,脸色苍白得好像病人,对于什么都胆怯,永远没有笑容。一个是赤发的小孩,一只手有了残疾,挂牢在项颈里。听说,他的父亲到亚美利加去了,母亲走来走去卖着野菜呢。靠我的左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小孩,他名叫斯带地,身材短而肥,项颈好像没有的一样。他是个暴躁的小孩,不和人讲话。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先生的话,他总目不转睛地蹙了眉头、紧闭了嘴听着。先生说话的时候,如果有人说话,第二次他还忍耐着,一到第三次,他就要愤怒起来用脚来蹴了。坐在他的旁边的,是一个毫不知顾忌的有着狡猾相的小孩,他名叫勿兰谛,听说曾经在别校被除了名的。此外,还有一对很相像的兄弟,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帽子。这许多同学之中,相貌最好,最有才能的,不消说要算代洛西了。今年大概还是要他得第一名的。但是我却爱铁匠的儿子,那像病人的泼来可西。据说,他父亲是要打他的,他非常老实,在和人说话的时候,或偶然触犯着别人的时候,他一定要说“对不住”,他常用了亲切而悲哀的眼光看人。至于最长大的和品格最高的,却是卡隆。

    义侠的行为(二十六日)

    卡隆的为人,我看了今日的事情就明白了。今日我因为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来问我何时在家,到校稍迟,入了教室,先生还未来。一看,有三四个小孩聚在一处正在戏弄着那赤发的一手有残疾的卖野菜人家的孩子克洛西。有的用三角板打他,有的把栗子壳向他的头上投掷,说他是“残废者”,是“鬼怪”,还将手挂在项颈上来装他的样子给他看。克洛西一个人坐在位子里苍白了脸,用了好像要说:“饶了我吧!”似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见克洛西这样,越加得了风头,越加戏弄他,克洛西终于怒了,涨红了脸,身子颤抖着。这时那个脸孔很讨厌的勿兰谛,忽然跳上椅子,装出克洛西的母亲挑菜担的样子来了。克洛西的母亲,因为接克洛西回去,平日时常到学校里来的,现在听说正病在床上。许多学生都曾知道克洛西的母亲的,看了勿兰谛所装的样子,大家笑了起来。克洛西大怒,突然将摆在那里的墨水瓶对准了勿兰谛掷去。勿兰谛很敏捷地避过,墨水瓶恰巧打着了从门外进来的先生的胸部上。

    大家都逃到座位里,怕得不作一声,先生变了脸色,走到教桌的旁边,用了严厉的声音问:“谁?”一个人都没有回答。先生又提高了声音说:“谁?”

    这时,卡隆好像可怜了克洛西,忽然起立,用了很大的决心说:“是我!”先生眼盯着卡隆,又转看正呆着的学生们,静静地说:“不是你。”

    过了一会儿,又说:“决不加罚,投掷者起立!”

    克洛西起立了,哭着说:“他们打我,欺侮我,我气昏了,不知不觉就把墨水瓶投过去了。”

    “好的!那末,欺侮他的人起立!”先生说了,四个学生起立了,把头俯着。

    “你们欺侮了无辜的人了!你们欺侮了不幸的小孩,欺侮弱者了!你们做了最无谓、最可耻的事了!卑怯的东西!”

    先生说着,走到卡隆的旁边,将手摆在他的腮下,托起他俯下着的头来,注视着他的眼说:“你的精神是高尚的!”

    卡隆附拢了先生的耳,不知说些什么,先生突然向着四个犯罪者说:“我饶恕你们。”

    我的女先生(二十七日)

    我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准了约期,今日到家里来访我了。先生不到我家已一年,我们很高兴地招待她。先生的帽子旁仍旧罩着绿色的面纱,衣服极朴素,头发也不修饰,她原是没有工夫来打扮这些的。她比去年似乎脸上的红彩薄了好些,头发也白了些,时时咳嗽着。母亲问她:

    “那末,你的健康怎样?先生!你如果不再顾着你的身体……”

    “一点都没有什么。”先生回答说,带着又喜悦又像忧愁的笑容。

    “先生太高声讲话了,为了小孩们太操劳自己的身体了。”母亲又说。

    真的,先生的声音,听不清楚的时候是没有的。我还记得:先生讲话,总是连续着一息不停,弄得我们学生连看旁边的工夫都没有了。先生不会忘记自己所教过的学生,无论在几年以前,只要是她教过的总还记得起姓名。听说,每逢月考,她都要到校长先生那里,去询问他们的成绩的。有时又站在学校门口,等学生来了就叫他拿出作文簿给她看,调查他进步得怎样了。已经入了中学校的学生,也常常着了长裤子,带了挂表,去访问先生。今天,先生是领了本级的学生去看绘画展览会,回去的时候,转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在先生那班的时候,每逢星期二,先生常领我们到博物馆去,说明种种的东西给我们听。先生比那时已衰弱了许多了,可是仍非常起劲,遇到学校的事情,就很快活地讲话。二年前,我大病了在床上卧着,先生曾来望我过,先生今日还说要看看我那时所睡的床,这床其实已归我的姊姊睡了的。先生看了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先生因为还要去望一个学生的病,不能久留。听说是个马鞍匠的儿子,发着麻疹卧在家里呢。她又挟着今晚非批改不可的课本,据说,晚饭以前,某商店的女主人还要到她那里来学习算术的。

    “啊!安利柯!”先生临走的时候,向着我说,“你到了能解难题、作长文章的时候,仍肯爱你以前的女先生吗?”说着,吻我。等到出了门,还在阶沿下再扬了声说:“请你不要忘了我!安利柯啊!”

    啊!亲爱的先生!我怎能忘记你呢?我虽成了大人,也一定还记得先生,到校里来拜望你。无论到了何处,只要一听到女教师的声音,就要如同听见先生你的声音一样,想起先生教我的二年间的事情来。啊啊!那二年里面,我由于先生的教导学会了多少的事!那时先生虽有病,身体不健,可是无论何时,都热心地爱护我们,教导我们的。我们书法上有了恶癖,她就很担心。考试委员质问我们的时候,她担心得几乎坐立不安。我们写得清楚的时候,她就真心欢喜。她一向像母亲那样地爱我。这样的好先生,叫我怎样能忘记啊!

    贫民窟(二十八日)

    昨日午后,我和母亲、雪尔维姊姊三人,送布给新闻上所记载的穷妇人。我拿了布,姊姊拿了写着那妇人住址姓名的条子。我们到了一处很高的住宅的屋顶小阁里,那里有长的走廊,沿廊有许多室,母亲到最末了的一室敲了门。门开了,走出一个年纪还轻,白色而瘦小的妇人来。是一向时常看见的妇人,头上常常包着青布。

    “你就是新闻上所说的那位吗?”母亲问。

    “呃,是的。”

    “那么,有点布在这里,请你收了。”

    那妇人非常欢喜,好像说不出答谢的话来。这时我瞥见有一个小孩,在那没有家具的暗腾腾的小室里,背向了外,靠着椅子好像在写字。仔细一看,确是在那里写字,椅子上摊着纸,墨水瓶摆在地板上。我想,这样黑暗的屋子里,如何能写字呢。忽然看见那小孩长着赤发,穿着破的上衣,才恍然悟到:原来这就是那卖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就是那一只手有残疾的克洛西。乘他母亲正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轻轻地将这告诉了母亲。

    “不要作声!”母亲说,“如果他觉到自己的母亲,受朋友的布施,多少难为情呢。不要作声!”

    可是,恰巧这时克洛西回过头来了。我不知要怎样才好,克洛西对着我微笑。母亲背地里向我背后一推,我就进去抱住克洛西,克洛西立起来握我的手。

    克洛西的母亲对我母亲说:

    “我只是娘儿两个。丈夫这七年来一直在亚美利加,我又生了病。不能再挑了菜去卖,什么桌子等类的东西都已卖尽,弄得这孩子读书都为难,要点盏小小的灯也不能够,眼睛也要有病了。幸而教科书、笔记簿有市公所送给,总算勉强地得进了学校。可怜!他到学校去是很欢喜的,但是……像我这样的不幸的人,是再没有的了!”

    母亲把钱包中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了她,吻了克洛西,出来几乎哭了。于是对我说:

    “安利柯啊!你看那个可爱的孩子!他不是很刻苦地用着功吗?像你,是什么都自由的,还说用功苦呢!啊!真的!那孩子一日的勤勉,比你一年的勤勉,价值不知要大多少呢!像那小孩,总是应该受一等奖的哩!”

    学校(二十八日)

    爱儿安利柯啊!你用功怕难起来了,像你母亲所说的样子。我还未曾看到你有高高兴兴勇敢地到学校里去的样子过。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到学校里去,你每日要怎样地乏味,怎样地疲倦啊!只要这样过了一星期,你必定要合了手来恳求把你再送入学校里去吧!因为游嬉虽好,每日游嬉就要厌倦的。

    现在的世界上,无论何人,没有一个不学习的。你想!职工们劳动了一日,夜里不是还要到学校里去吗?街上店里的妇人们、姑娘们劳动了一星期,星期日不是还要到学校里去吗?兵士们在白天做了一天的勤务,回到营里不是还要读书吗?就是瞎子和哑子,也在那里学习种种的事情。监狱里的囚犯,不是也同样地在那里学习读书写字等的功课吗?

    每天早晨上学去的时候,你要这样想想:此刻,这个市内,有和我同样的三万个小孩都正在上学去。又,同在这时候,世界各国有几千万的小孩也正在上学去。有的正三五成群地经过着清静的田野;有的正行走在热闹的街道;也有的沿了河或湖在那里走着的吧。在猛烈的太阳下走着的也有,在寒雾蓬勃的河上驶着短艇的也有吧。从雪上乘了橇走的,渡溪的,爬山的,穿过了森林,渡过了急流,踯躅行着冷静的山路的,骑了马在莽莽的原野跑着的也有吧。也有一个人走着的,也有两个人并肩走的,也有成了群排了队走着的。穿着各种的服装,说着各样的语言,从被冰锁住的俄罗斯以至椰子树深深的阿拉伯,不是有几千万数都数不清楚的小孩,都挟了书,学着同样的事情,同样地在学校里上学吗?你想想这无数小孩所组成的团体!又想想这大团体怎样在那里作大运动!你再试想:如果这运动一终止,人类就会退回到野蛮的状态了吧。这运动才是世界的进步,才是希望,才是光荣。要奋发啊!你就是这大军队的兵士,你的书本是武器,你的一级是一分队,全世界是战场,胜利就是人类的文明,安利柯啊!不要做卑怯的兵士啊!

    ——父亲

    少年爱国者(每月例话)(二十九日)

    做卑怯的兵士吗?决不做!可是,先生如果每日把像今日那种有趣的话讲给我们听,我还要更加欢喜这学校呢。先生说,以后每月要讲一次像今天这样的高尚的少年故事给我们听,并且叫我们笔记下来。下面就是今天所讲的《少年爱国者》的故事:

    一只法兰西轮船从西班牙的巴赛罗那开到意大利的热那亚来。船里乘客有法兰西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还有瑞士人。其中有个十一岁的少年,服装褴褛,远离了人们,像只野兽似的用白眼把人家看着。他所以用这种眼色看人,也不是无因。原来他是于二年前被他在乡间种田的父母,卖给戏法班了的,戏法班里的人打他,蹴他,叫他受饿,强迫他学会把戏,带了他到法兰西、西班牙一带跑,一味虐待,连食物都不十分供给他。这戏法班到了巴赛罗那的时候,他因为受不住虐待与饥饿,终于逃出,到意大利领事馆去请求保护。领事很可怜他,叫他乘入这只船里,并且给他一封到热那亚的出纳官那里去的介绍信,意思是要送他回到残忍的父母那里去。少年遍体受伤,非常衰弱,因为是住着二等舱的,人们都以为奇怪,大家对着他看。有人和他讲话,他也不回答,好像是把一切的人都憎恶了的。他的心已变歪到这地步了。

    有三个乘客种种地探问他,他才开了口。他用了在意大利语中夹杂法兰西语和西班牙语的乱杂的言语,大略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这三个乘客虽不是意大利人,却也听懂了他的话,于是就一半因为怜悯,一半因为吃酒以后的高兴,给他少许的金钱,一面仍继续着和他谈话。这时有大批的妇人,也正从舱室走出,来到这里,她们听了少年的话,也就故意要人看见似的拿出若干的钱来掷在桌上,说:“这给了你!这也拿了去!”

    少年低声答谢了,把钱收入袋里,苦郁的脸上到这时才现出喜欢的笑容。他回到自己的床位里,拉拢了床幕,卧了静静地自己沉思:有了这些钱,可以在船里买点好吃的东西,饱一饱二年来饥饿的肚子;到了热那亚,可以买件上衣换上,又拿了钱回家,比空手回去也总可以多少好见于父母,多少可以得着像人的待遇。在他,这金钱竟是一注财产。他在床上正沉思得高兴,这时那三个旅客围坐在二等舱的食桌边,在那里谈论着。他们一面饮酒,一面谈着旅行中所经过的地方的情形。谈到意大利的时候,一个说意大利的旅馆不好,一个攻击火车。酒渐渐喝多了,他们的谈论也就渐渐地露骨了。一个说,如其到意大利,还是到北极去好。意大利住着的都是骗子、土匪。后来又说意大利的官吏是不识字的。

    “愚笨的国民!”一个说。“下等的国民!”另一个说。“强盗……”

    还有一个正在说出“强盗”的时候,忽然银币、铜币像雹子一般落到他们的头上和肩上,同时在桌上地板上滚着,发出可怕的声音来。三个旅客愤怒了举头看时,一把铜币又被飞掷到脸上来了。

    “拿回去!”少年从床幕里探出头来怒叫。“我不要那说我国坏话的人的东西。”

    第二卷 十一月

    烟囱扫除人(十一月一日)

    昨天午后,到近地一个女子小学校里去。因为雪尔维姊姊的先生说要看《少年爱国者》的故事,所以就拿了去给她看。那学校有七百人光景的女小孩,我去的时候正是放课,学生们因为从明天起接连有“万圣节”、“万灵节”两个节日,正在欢喜高兴地回去。我在那里看见一件很美的事:在学校那一边的街路角里,立着一个脸孔墨黑的烟囱扫除人。他还是个小孩,一手靠着了壁,一手托着头,在那里啜泣。有二三个三年级女学生走近去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哭?”但是他总不回答,仍旧哭着。

    “来!快告诉我们,怎么了?为什么哭的?”女孩子再问他,他才渐渐地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像小孩似的脸孔,哭着告诉她们,说扫除了好几处烟囱,得着三十个铜币,不知在什么时候从口袋的破洞里漏出了。说着又指破洞给她们看。他说,如果没有这钱是不能回去的。

    “师傅要打的!”他这样说着仍旧哭了起来。又把头俯伏在臂上,像是很为难的样子。女学生们围住了看着他,正在代他可怜,这时其余的女学生也挟了书包来了。有一个帽子上插着青羽的大女孩从袋里拿出两个铜币来说:

    “我只有两个,再凑凑就好了。”“我也有两个在这里。”一个着红衣的接着说。“大家凑起来,三十个左右是一定有的。”又叫其余的同学们:“亚马里亚!璐迦!亚尼那!一个铜币,你们那个有钱吗?请拿出来!”

    果然,有许多人是为买花或笔记本都带着钱的,大家都拿出来了。小女孩也有拿出一个半分的小铜币的。插青羽的女孩将钱集拢了大声地数:

    八个,十个,十五个,但是还不够。这时,恰巧来了一个像先生一样的大女孩,拿出一个当十银币来,大家都高兴了。还不够五个。

    “五年级的来了!她们一定有的。”一个说。五年级的女孩一到,铜币立刻集起许多了。大家还都急急地向这里跑来。一个可怜的烟囱扫除人,被围住了立在美丽的衣服、随风摇动的帽羽、发丝带、卷毛之中,那样子真是好看。三十个铜币不但早已集齐,而且还多出了许多了。没有带钱的小女孩,挤入大女孩的群中将花束赠给少年作代替。这时,忽然校役出来,说:“校长先生来了!”那女学生们就麻雀般的四方走散,烟囱扫除人独自立在街路中,欢喜地拭着眼泪,手里装满了钱,上衣的纽孔里、衣袋里、帽子里都装满了花,还有许多花在他的脚边散布着。

    万灵节(二日)

    安利柯啊!你晓得万灵节是什么日子吗?这是祭从前死去的人的日子。小孩在这天,应该纪念已死的人,——特别应纪念为小孩而死的人。从前死过的人有多少?即如今天,又有多少人正在将死?你曾把这想到过吗?不知道有多少做父亲的在劳苦之中失去了生命呢!不知道有多少做母亲的为了养育小孩,辛苦伤身,非命地早入坟墓呢!因不忍见自己的小孩陷于不幸,绝望了自杀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因失去了自己的小孩,投水悲痛,发狂而死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安利柯啊!你今天应该想想这许多死去的人啊!你要想想:有许多先生因为太爱学生,在学校里劳作过度,年纪未老,就别了学生们而死的!你要想想:有许多医生为了要医治小孩们的病,自己传染了病菌牺牲而死的!你要想想:在难船、饥馑、火灾及其他非常危险的时候,有许多人是将最后的一口面包,最后的安全场所,最后从火灾中逃身的绳梯,让给了幼稚的小灵魂,自己却满足于牺牲而从容瞑目了的!

    啊!安利柯啊!像这样死去的人,差不多数也数不尽。无论那里的墓地,都眠着成千成百的这样神圣的灵魂。如果这许多的人能够暂时在这世界中复活,他们必定要呼唤那自己将壮年的快乐、老年的平和、爱情、才能、生命贡献过的小孩们的名字的。二十岁的妻,壮年的男子,八十岁的老人,青年的——为幼者而殉身的这许多无名的英雄——这许多高尚伟大的人们墓前所应该撒的花,靠这地球,是无论如何不够出的。你们小孩们是这样地被爱着的,所以,安利柯啊!在万灵节一日,要用了感谢报恩的心,去纪念这许多亡人。这样,你对于爱你的人们,对于为你劳苦的人们,自会更亲和、更有情了吧。你真是幸福的人啊!你在万灵节,还未曾有想起来要哭的人呢。

    ——母亲

    好友卡隆(四日)

    虽然只有两天的休假,我好像已有许多日子不见卡隆了。我愈和卡隆熟悉,愈觉得他可爱。不但我如此,大家都是这样,只有几个傲慢的人,嫌恶卡隆,不和他讲话。这是因为卡隆一贯不受他们压制的缘故。那大的孩子们正在举起手来要去打幼小的孩子的时候,幼的只要叫一声“卡隆!”那大的就会缩回手去的。卡隆的父亲是铁道的机关司。卡隆小时候曾得过病,所以入学已迟;在我们一级里身材最高,气力也最大。他能用一手举起椅子来;常常吃着东西;为人很好,有人请求于他,不论铅笔、橡皮、纸类、小刀,都肯借给或赠与。上课时,不言、不笑、不动,石头般地安坐在狭小的课椅上,两肩上装着大大的头,把背脊向前弯屈着。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总半闭了眼给笑脸我看。好像在那里说:“喂,安利柯,我们大家做好朋友啊!”我一见卡隆,总是要笑起来。他身子又长,背膊又阔,上衣、裤子、袖子都太小太短,至于帽子,小得差不多要从头上落下来;外套露出绽缝,皮靴是破了的,领带时常搓扭得成一条线。他的相貌,一见都使人喜欢,全级中谁都欢喜和他并座。他算术很好,常用红皮带束了书本拿着。他有一把螺钿镶柄的大裁纸刀,这是去年陆军大操的时候,他在野外拾得的。他有一次,因这刀伤了手,几乎把指骨都切断了。他不论人家怎样嘲笑他,都不发怒,但是当他说着什么的时候,如果有人说他“这是谎话”,那就不得了了:他立刻火冒起来,眼睛发红,一拳打下来,可以把椅子击破。有一天星期六的早晨,他看见二年级里有一个小孩因失掉了钱,不能买笔记簿,立在街上哭,就把钱给他。他在母亲的生日,费了三天工夫,写了一封有八页长的信,纸的四周,还曾用笔画了许多装饰的花样呢。先生常注视着他,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时常用手轻轻地去拍他的后颈,好像爱抚柔和的小牛的样子。我真喜欢卡隆。当我握着他那大手的时候,那种欢喜真是非常!他的手和我的相比,就像大人的手了。我的确相信:卡隆真是能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救助朋友的人。这种精神,在他的眼光里很显明地可以看出,又从他那粗大的喉音中,也谁都可以听辨出他所含有的优美的真情的。

    卖炭者与绅士(七日)

    昨天卡罗·诺琵斯向培谛说的那样的话,如果是卡隆,决不会说的。卡罗·诺琵斯因为他父亲是上等人,很是傲慢。他的父亲是个身材很高有黑须的沉静的绅士,差不多每天早晨伴了诺琵斯到学校里来的。昨天,诺琵斯忽然和培谛相骂起来了。培谛是个顶年小的小孩子,是个卖炭者的儿子。诺琵斯因为自己的理错了,无话可辩,就说“你父亲是个叫花子!”培谛气得连发根都红了,一声不响,只簌簌地流着眼泪。好像后来他回去向父亲哭诉了,他那卖炭的父亲——全身墨黑的矮小的男子——午后上课时,就携他儿子的手同到学校里来,把这事告诉了先生。我们大家都默不作声。诺琵斯的父亲正照例在门口替他儿子脱外套,听见有人说起他的名字,就问先生说:“什么事?”

    “你们的卡罗对这位的儿子说:‘你父亲是个叫花子!’这位正在这里告诉这事呢。”先生回答说。

    诺琵斯的父亲脸红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儿子问:“你,曾这样说的吗?”诺琵斯低了头立在教室中央,什么都不回答,于是,他父亲捉了他的手臂,拉他到培谛身旁,说:“快道歉!”

    卖炭的好像很对不住他的样子,说“不必,不必!”想上前阻止,可是绅士却不答应,仍对了他儿子说:

    “快道歉!照我所说的样子快道歉:‘对于你的父亲,说了非常失礼的话,这是我所不应该的。请原谅我。让我的父亲来握你父亲的手。’要这样说。”

    卖炭的越发现出不安的神情来,好像在那里说“那不敢当”的样子,绅士总不肯答应,于是诺琵斯俯了头,用了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对于……你的父亲,……说了……非常失礼的话,这是……我所不应该的。……请你……原谅我。让我的父亲……来握……你父亲的手。”

    绅士把手向卖炭的伸去,卖炭的就握着使劲地摇起来。还把自己的儿子推近卡罗·诺琵斯,叫用两手去抱他。

    “从此,请叫他们两个坐在一处。”绅士这样向先生请求,先生就令培谛坐在诺琵斯的位上,诺琵斯的父亲等他们坐好了,就行了礼出去,卖炭的注视着这并坐的两孩,立着沉思了一会儿,走到座位旁,对着诺琵斯,好像要说什么,好像很依恋,好像很对不起他的样子,终于什么都不说,他张开了两臂,好像要去抱诺琵斯了,可是也终于没有去抱,只用了那粗大的手指,在诺琵斯的额上碰了一碰,等走出门口,还回头向里面一瞥,这才出去。

    先生对我们说:“今天的事情,大家不要忘掉,因为这可算这学年中最好的教训了。”

    弟弟的女先生(十日)

    我的弟弟病了,那个女教师代尔卡谛先生来探望。原来,卖炭者的儿子,从前也是由这先生教过的,先生讲出可笑的故事来,引得我们都笑。两年前,那卖炭家小孩的母亲,因为她儿子得了奖牌,用很大的围裙包了炭,拿到先生那里,当作谢礼,先生无论怎样推辞,她终不答应,等拿了回家去的时候,居然哭了。先生又说,还有一个女人,曾把金钱装入花束中送给她。先生的话,使我们听了有趣发笑,弟弟在平日无论怎样不肯吃的药,这时也好好地吃了。

    教导一年级的小孩,多少费力啊!有的牙齿未全,像个老人,发音发不好;有的要咳嗽;有的淌鼻血;有的因为靴子在椅子下面,说“没有了”哭着;有的因钢笔尖触痛了手叫着;有的把习字帖的第一册和第二册掉错了吵不清。要教会五十个有着软软的手的小孩写字,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们的袋里,藏着什么甘草、纽扣、瓶塞、碎瓦片等等的东西,先生要去搜查他们的时候,他们连鞋子里也会去藏。先生的话他们是一点也不听的,有时从窗口飞进一只苍蝇来,他们就大吵。夏天呢,把草拿进来,有的捉了甲虫在里面放;甲虫在室内东西飞旋,有时落入墨水瓶中,弄得习字帖里都溅污了墨水。先生代替了小孩们的母亲,替他们整顿衣装;他们的手指受了伤,替他们裹绷带;帽子落了,替他们拾起;替他们留心别拿错了外套;用尽了心叫他们不要吵闹。女先生真辛苦啊!可是,学生的母亲们还要来提意见:什么“先生,我儿子的钢笔尖为什么不见了?”什么“我的儿子一些都不进步,究竟为什么?”什么“我的儿子成绩那样的好,为什么得不到奖牌?”什么“我们配罗的裤子,被钉刺破了,你为什么不把那钉去了呢?”

    据说:这先生有时对于小孩,受不住气闹,不觉举起手来,终于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把气忍住了。她发了怒以后,非常后悔,就去抚慰方才被骂过的小孩。也曾把顽皮的小孩赶出教室,赶出以后,自己却咽着泪。有时,学生的父母要责罚他们自己的小孩,不给食物吃,先生听见了,总是很不高兴,要去阻止他们这样做的。

    先生年纪真轻,身材高长,衣装整齐,很是活泼。无论做什么事都像弹簧样地敏捷。是个多感而柔慈易出眼泪的人。

    “孩子们都非常和你亲热呢。”母亲说。

    “是这样的,可是一到学年完结,就大都不顾着我了。他们到了要受男先生教的时候,就以受女先生的教为耻哩。两年间,那样地爱护了他们,一旦离开,真有点难过。那个孩子是一向亲热我的,大概不会忘记我吧。心里虽这样自忖,可是一到放了假以后,你看!他回到学校里来的时候,我虽‘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地叫着走近他去,他却把头向着别处,睬也不睬你了哩。”

    先生这样说了,暂时住了口。又举起她的湿润的眼睛,吻着弟弟说:

    “但是,你不是这样的吧?你是不会把头向着别处的吧?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吧?”

    我的母亲(十日)

    安利柯!你当你弟弟的先生来的时候,对于母亲,说了非常失礼的话了!像那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啊!我听见你那话,心里苦得好像针刺!我记得:数年前你病的时候,你母亲恐怕你病不会好,终夜坐在你床前,数你的脉搏,算你的呼吸,担心得至于啜泣,我以为你母亲要发疯了,很是忧虑。一想到此,我对于你的将来,有点恐怖起来,你会对了你这样的母亲说出那样不该的话!真是怪事!那是为要救你一时的痛苦不惜舍去自己一年间的快乐,为要救你生命不惜舍去自己生命的母亲哩。

    安利柯啊!你须记着!你在一生中,当然难免要尝种种的艰苦,而其中最苦的一事,就是失去了母亲。你将来年纪大了,尝遍了世人的辛苦,必有时候会几千次地回忆起你的母亲来的。一分钟也好,但求能再听听母亲的声音,只一次也好,但求再在母亲的怀里,作小儿样的哭泣,像这样的时候,必定会有的。那时,你忆起了对于亡母曾经给与种种苦痛的事来,不知要怎样地流后悔之泪呢!这不是可悲的事吗?你如果现在使母亲痛心,你将终生受良心的责备吧!母亲的优美慈爱的面影,将来在你眼里,将成了悲痛的轻蔑的样子,不绝地使你的灵魂痛苦吧!

    啊!安利柯!须知道亲子之爱,是人间所有的感情中最神圣的东西,破坏这感情的人,实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虽犯了杀人之罪,只要他是敬爱自己的母亲的,其胸中还有美的贵的部分留着;无论怎样有名的人,如果他是使母亲哭泣、使母亲痛苦的,那就真是可鄙可贱的人物。所以,对于亲生的母亲,不该再说无礼的话,万一一时不注意,把话说错了,你该自己从心里忏悔,投身于你母亲的膝下,请求赦免的接吻,在你的额上拭去不孝的污痕。我原是爱着你,你在我原是最重要的珍宝,可是,你对于你母亲如果不孝,我宁愿还是没有了你好。不要再走近我!不要来抱我!我现在没有心来还抱你!

    ——父亲

    朋友可莱谛(十三日)

    父亲饶恕了我了,我还悲痛着。母亲送我出去,叫我和门房的儿子大家到河边去散步。在河边走着,到了一家门口停着货车的店前,觉有人在叫我,回头去看,原来是同学可莱谛。他身上流着汗正在活泼地扛着柴。立在货车上的人抱了柴递给他,可莱谛接了运到自己的店里,急急地堆积着。

    “可莱谛,你在做什么?”我问。

    “你不看见吗!”他把两只手伸向柴去,一面回答我。“我正在复习功课哩!”他又这样接续着说。

    我笑了,可是可莱谛却认真地在嘴里这样念着:“动词的活用,因了数——数与人称的差异而变化——”一面抱着一捆柴走去,放下了柴,把他堆好了:“又因动作起来的时而变化——”走到车旁取柴:“又因表出动作的法而变化。”

    这是明日文法的复习。“我真忙啊!父亲因事出门去了,母亲病了在床上卧着,所以我不能不做事。一面做事,一面读着文法。今日的文法很难呢,无论怎样记,也记不牢。——父亲说过,七点钟回来付钱的哩。”他又向了货车的人说。

    货车去了。“请进来!”可莱谛说。我进了店里,店屋广阔,满堆着木柴,木柴旁还挂着秤。

    “今天是一个忙日,真的!一直没有空闲过。正想作文,客人来了。客人走了以后,执笔要写,方才的货车来了。今天跑了柴市两趟,腿麻木得像棒一样,手也硬硬的,如果想画画,一定弄不好的。”说着又用扫帚扫去散在四周的枯叶和柴屑。

    “可莱谛,你用功的地方在那里?”我问。

    “不在这里。你来看看!”他引我到了店后的小屋里,这屋差不多可以说是厨房兼食堂,桌上摆着书册、笔记簿,和已开了头的作文稿。“在这里啊!我还没有把第二题做好——用革做的东西。有靴子、皮带——还非再加一个不可呢——及皮袍。”他执了钢笔写着端正的字。

    “有人吗?”喊声自外面进来,原来买主来了。可莱谛回答着“请进来!”奔跳出去,称了柴,算了钱,又在壁角污旧的卖货簿上把账记了,重新走进来:“非快把这作文写完了不可。”说着执了笔继续写上:“旅行包,兵士的背包——咿哟!咖啡滚了!”跑到暖炉旁取下咖啡瓶:“这是母亲的咖啡。我已学会了咖啡煮法了哩。请等一等,我们大家拿了这个到母亲那里去吧,母亲一定很欢喜的。母亲这个星期一直卧在床上。——呃,动词的变化——我好几次因这咖啡瓶烫痛了手呢,——兵士的背包以后,写些什么好呢?——非再写点上去不可——一时想不出来——且到母亲那里去吧!”

    可莱谛开了门,我和他同入那小室。母亲卧在阔大的床上,头部包着白的头巾。

    “啊!好哥儿,你是来望我的吗?”可莱谛的母亲看着我说。可莱谛替母亲摆好了枕头,拉直了被,往炉子里加上了煤,赶出卧在箱子上的猫。

    “母亲,不再饮了吗?”可莱谛说着从母亲手中接过杯子,“药已喝了吗?如果完了,让我再跑药店去。柴是已经卸好了。四点钟的时候,把肉拿来烧了吧。卖牛油的如果走过,把那八个铜子还了他就是了。诸事我都会弄好的,你不必多劳心了。”

    “亏得有你!你可以去了。一切留心些。”他母亲这样说了,还叫我必定须吃块方糖。可莱谛指着他父亲的照相给我看。他父亲穿了军服,胸间挂着勋章,据说是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的时候得来的。相貌和可莱谛印板无二,眼睛也是活泼泼的,也作着很快乐的笑容。

    我们又回到厨房里来了。“有了!”可莱谛说着继续在笔记簿上写,“——马鞍也是革做的——以后晚上再做吧。今天非迟睡不可了。你真幸福,用功的功夫也有,散步的闲暇也有呢。”他又活泼地跑出店堂,将柴搁在台上用锯截断:

    “这是我的体操哩。可是和那‘两手向前!’的体操是不同的了。我在父亲回来以前把这柴锯了,使他见了欢喜吧。最讨厌的,就是手拿了锯以后,写起字来,笔画要同蛇一样。但是也无法可想,只好在先生面前把事情直说了。——母亲快点病好才好啊!今天已好了许多,我真快活!明天鸡一叫,就起来预备文法吧。——咿哟!柴又来了。快去搬吧!”

    货车满装着柴,已停在店前了。可莱谛走向车去,又回过来:“我已不能奉陪你了。明日再会吧。你来得真好,再会,再会!快快乐乐地散你的步吧,你真是幸福啊!”他把我的手紧握了一下,仍去来往于店车之间,脸孔红红地像蔷薇,那种敏捷的动作,使人看了也爽快。

    “你真是幸福啊!”他虽对我这样说,其实不然,啊!可莱谛!其实不然。你才是比我幸福呢。因为你既能用功;又能劳动;能替你父母尽力。你比我要好一百倍,勇敢一百倍呢!好朋友啊!

    校长先生(十八日)

    可莱谛今天在学校里很高兴,因为他三年级时的先生到校里来做考试监督来了。这位先生名叫考谛,是个肥壮、大头、缩发、黑须的先生,眼光炯炯的,话声响如大炮。这先生常恐吓小孩们,说什么要撕断了他们的手足交付警察,有时还要装出种种可怕的脸孔。可是,他其实决不会责罚小孩的。他无论何时,总在胡须底下作着笑容,不过被胡须遮住,大家都看不出来。男先生共有八人,考谛先生之外,还有像小孩样的助手先生。五年级的先生是个跛子,平常围着大的毛围巾,据说,他在乡间学校的时候,因为校舍潮湿,壁里满是湿气,就得了病,到现在身上还是要作痛哩。那级里还有一位白发的老先生,据说以前是曾做过盲人学校的教师的。另外还有一位衣服华美,戴了眼镜,留着好看的颊须的先生。他在教书的时候,又自己研究法律,曾得过证书。所以得着一个“小律师”的绰号,这先生又曾著过《书简文教授法》的书。教体操的先生,是一位军人那样的人。据说曾经隶属于格里巴第将军的部下,项颈上留着弥拉查战争时的刀伤。还有一个就是校长先生,高身秃头,戴着金边的眼镜,花白的须,长长地垂在胸前。平常穿着黑色的衣服,纽扣一直扣到腮下。他是个很和善的先生。学生犯了规则被唤到校长室里去的时候,总觉得是战战兢兢的,先生并不责骂,只是携了那小孩的手,好好开导,叫他下次不要再有那种事,并且安慰他,叫他以后做好孩子。因为他是用了和善的声气,亲切地说的,小孩出来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睛,觉得比受罚还要难过。校长先生每晨第一个到校,等学生来,候父兄来谈话。别的先生回去了以后,他一个人还自己留着,在学校附近到处巡视,恐怕有学生被车子碰倒,或在路上恶顽的。只要一看见先生的那高而黑的影子,群集在路上逗留的小孩们,就会弃了玩具东西逃散。先生那时,总远远地用了难过而充满了情爱的脸色,吓住正在逃散的小孩们的。

    据母亲说:先生自爱儿入了志愿兵死去以后,就不见有笑容了。现在校长室的小桌上,放着他爱儿的照相。先生遭了那不幸以后,一时曾想辞职,据说已将向市政所提出的辞职书写好,藏在抽屉里,因为不忍与小孩别离,还踌躇着未曾决定。有一天,我父亲在校长室和先生谈话,父亲向着先生说道:“辞职是多么乏味的事啊!”这时,恰巧有一个人领了孩子来见校长,是请求他许可转学的。校长先生见了那小孩,似乎吃了一惊,将那小孩的相貌和桌上的照相比较打量了好久,拉小孩靠近膝旁,托了他的头,注视一会儿,说了一声“可以的”,记出姓名,叫他们父子回去,自己仍沉思着。我父亲又继续着说:“先生一辞职,我们不是困难了吗?”先生听了,就从抽屉里取出辞职书,撕成二段,说:“已把辞职的意思打消了。”

    兵士(二十二日)

    校长先生自爱儿在陆军志愿兵中死去了以后,课外的时间,常常出去看兵队的通过。昨天又有一个联队在街上通过,小孩们都集拢了一处,和了那乐队的调子,把竹尺敲击皮袋或书夹,依了拍子跳旋着。我们也站在路旁,看着军队进行。卡隆穿了狭小的衣服,也嚼着很大的面包在那里站着看。还有衣服很漂亮的华梯尼呀;铁匠的儿子、穿着父亲的旧衣服的泼来可西呀;格拉勃利亚少年呀;“小石匠”呀;赤发的克洛西呀;相貌很平常的勿兰谛呀;炮兵大尉的儿子,因从马车下救出幼儿自己跛了脚的洛佩谛呀;都在一起。有一个跛了足的兵士走过,勿兰谛笑了起来。忽然,有人去抓勿兰谛的肩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校长先生。校长先生说:“注意!嘲笑在队伍中的兵士,好像辱骂在缚着的人,真是可耻的事!”勿兰谛立刻躲避到不知那里去了。兵士们分作四列进行,身上都流着汗,沾满了灰尘,枪映在日光中闪烁地发光。

    校长先生对我们说:

    “你们不能不感谢兵士们啊!他们是我们的保卫者。一旦有外国军队来侵犯我国的时候,他们就是代我们去拼命的人。他们和你们年纪相差不多,都是少年,也是在那里用功的。看哪!你们一看他们的面色就可知道全意大利各处的人都有在里面:西西利人也有,那不勒斯人也有,赛地尼亚人也有,隆巴尔地人也有。这是曾经加入过一八四四年战争的古联队,兵士虽经变更,军旗还是当时的军旗。在你们未诞生以前,为了国家,在这军旗下战死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呢!”

    “来了!”卡隆叫着说。真的,军旗就在眼前兵士们的头上了。

    “大家听啊!那三色旗通过的时候,应该行举手注目的敬礼的哩!”

    一个士官捧了联队旗在我们面前通过,已是块块破裂褪了色的旗帜了,旗杆顶上挂着勋章。大家向着行举手注目礼,旗手对了我们微笑,举手答礼。

    “诸位,难得,”后面有人这样说。回头去看,原来是年老的退职士官,纽孔里挂着克里米亚战役的从军徽章,“难得!你们做了好事了!”他反复着说。

    这时候,乐队已沿着河岸转了方向了,小孩们的哄闹声与喇叭声彼此和着。老士官注视着我们说:“难得,难得!从小尊敬军旗的人,大起来就是拥护军旗的。”

    耐利的保护者(二十三日)

    驼背的耐利,昨天也在看兵士的行军,他的神气很可怜,好像说:“我不能当兵士了。”耐利是个好孩子,成绩也好,身体小而弱,连呼吸都似乎困苦的。他母亲是个矮小白色的妇人,每到学校放课时,总来接她儿子回去。最初,别的学生,都要嘲弄耐利,有的用了书包去碰他那突出的背,耐利却毫不反抗,且不将人家以他为玩物的话告诉他母亲,无论怎样被人玩弄,他只是靠在座位里无言哭泣罢了。

    有一天,卡隆突然跳了出来对大家说:

    “你们再碰耐利一碰,我一个耳光,要他转三个圈子!”

    勿兰谛不相信这话,当真尝了卡隆的老拳,果然一掌去转了三个圈子。从此以后,再没有敢玩弄耐利的人了。先生知道这事,使卡隆和耐利同坐在一张桌子里。两人很要好,耐利尤爱着卡隆,他到教室里,必要先看卡隆有没有到,回去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说“卡隆,再会!”的。卡隆也同样,耐利的钢笔书册等落到地下时,卡隆不要耐利费力,立刻俯下去替他拾起;此外,又替他帮种种的忙,或替他把用具装入书包里,或替他穿外套。耐利平常总向着卡隆,听见先生称赞卡隆,他就欢喜得如同称赞自己一样。耐利到了后来,好像已把从前受人玩弄、暗泣,幸赖一个朋友保护的事,告诉了他的母亲了。今天在学校里有这样的一件事:先生有事差我到校长室去,恰巧来了一个着黑衣服的小而白色的妇人,这就是耐利的母亲。“校长先生,有个名叫卡隆的,是在我儿子的一级里的吗”这样问。

    “是的。”校长回答。

    “有句话要和他说,可否请叫了他来?”

    校长命校役去叫卡隆,不一会儿,卡隆的大而短发的头已在门框间看见了。他不知叫他为了何事,正露出着很吃惊的样子。那妇人一看见他,就跳了过去。将腕弯在他的肩上,不绝地吻他的额:

    “你就是卡隆!是我儿子的好朋友!帮助我儿子的!就是你!好勇敢的人!就是你!”说着,急忙地用手去摸衣袋,又取出荷包来看,一时找不出东西,就从颈间取下带着小小十字架的链子来,套上卡隆的颈项:

    “将这给你吧,当作我的纪念!——当作感谢你,时时为你祈祷着的耐利的母亲的纪念!请你挂着吧!”

    级长(二十五日)

    卡隆令人可爱,代洛西令人佩服。代洛西每次总是第一,取得一等奖,今年大约仍是如此的。可以敌得过代洛西的人,一个都没有。他什么都好,无论算术、作文、图画,总是他第一。他一学即会,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凡事不费什么力气,学问在他,好像游戏一般。先生昨天向着他说:

    “你从上帝享受得非常的恩赐,不要自己暴弃啊!”

    并且,他身材高大,神情挺秀,黄金色的发,蓬蓬地覆着头额。身体轻捷,只要片手一当,就能轻松地跳过椅子。剑术也已学会了。年纪十二岁,是个富商之子。穿着青色的金纽扣的衣服,平常总是高兴活泼,待什么人都和气,测验的时候肯教导别人。对于他,谁都不曾说过无礼的话。只有诺琵斯和勿兰谛白眼对他,华梯尼看他时,眼里也闪着嫉妒的光。可是他却似毫不介意这些的。同学见了他,谁也不能不微笑,他做了级长,来往桌位间收集成绩的时候,大家都要去捉他的手。他从家里得了画片来,如数分赠朋友,还画了一张小小的格拉勃利亚地图送给那格拉勃利亚小孩。他给东西与别人的时候,总是笑着,好像不以为意的。他不偏爱那一个,待那一个都一样。我有时候比不过他,不觉难过,啊!我也和华梯尼一样,嫉妒着代洛西呢!当我拼了命思索难题的时候,想到代洛西此刻早已完全做好,无气可出,常常要气怒他,但是一到学校,见了他那秀美而微笑的脸孔,听着他那可爱的话声,接着他那亲切的态度,就把气怒他的念头消释,觉得自己可耻,觉得和他在一处读书,是很可喜的了。他的神情,他的声音,都好像替我鼓吹勇气热心和快活喜悦的。

    先生把明天的“每月例话”稿子交给代洛西,叫他誊清。他今天正写着。好像他对于那篇讲演的内容非常感动,脸孔烧着火红,眼睛几乎要下泪,嘴唇也颤着。那时他的神气,看去真是纯正!我在他面前,几乎要这样说:“代洛西!你什么都比我高强,你比了我,好像一个大人!我真正尊敬你,崇拜你啊!”

    少年侦探(每月例话)(二十六日)

    一八五九年,法意两国联军因救隆巴尔地,与奥地利战争,曾几次打破奥军。这正是那时候的事:六月里一个晴天的早晨,意国骑兵一队,沿了间道徐徐前进,一面侦察敌情。这队兵是由一士官和一军曹指挥着的,都噤了口注视着前方,看有没有敌军前哨的光影。一直到了在树林中的一家农舍门口,见有一个十二岁光景的少年立在那里,用小刀切了树枝削做杖棒。农舍的窗间飘着三色旗,人已不在了。因为怕敌兵来袭,所以插了国旗逃了的。少年看见骑兵来,就弃了在做的杖,举起帽子。是个大眼活泼而面貌很好的孩子,脱了上衣,正露出着胸脯。

    “在做什么?”士官停了马问。“为什么不和你家族逃走呢?”

    “我没有家族,是个孤儿。也会替人家做点事,因为想看看打仗,所以留在这里的。”少年答说。

    “见有奥国兵走过么?”

    “不,这三天没有见到过。”

    士官沉思了一会儿,下了马,命兵士们注意前方,自己爬上农舍屋顶去。可是那屋太低了,望不见远处,士官又下来,心里想,“非爬上树去不可”。恰巧农舍面前有一株高树,树梢在空中飘动着。士官考虑了一会儿,把树梢和兵士的脸孔,上下打量,忽然,向着少年:

    “喂!孩子!你眼力好吗?”

    “眼力吗,一里外的雀儿也看得见呢。”

    “你能上这树梢吗?”

    “这树梢!我?那真是不要半分钟的工夫。”

    “那么,孩子!你上去替我望望前面有没有敌兵,有没有烟气,有没有枪刺的光和马那种东西?”

    “就这样吧。”

    “应该给你多少?”

    “你说我要多少钱吗?不要!我欢喜做这事。如果是敌人叫我,我哪里肯呢?为了国家才肯如此。我也是隆巴尔地人哩!”少年微笑着回答。

    “好的,那末你上去。”

    “且慢,让我脱了皮鞋。”

    少年脱了皮鞋,把腰带束紧了,将帽子掷在地上,抱向树干去。

    “当心!”士官的叫声,好似要他下来,少年用了那青色的眼,回过头去看着士官,似乎问他什么。

    “没有什么,你上去。”

    少年就像猫样地上去了。

    “注意前面!”士官向着兵士叫喊。少年已爬上了树梢。身子被枝条网着。脚虽因树叶遮住了不能看见,上身却可从远处望见。那蓬蓬的头发,在日光中闪作黄金色。树真高,从下面望去,少年的身体缩得很小了。

    “一直看前面!”士官叫着说。少年将右手放了树干,遮在眼上望去。

    “见到什么吗?”士官问。

    少年向了下面,用手圈成喇叭套在嘴上回答说:“有两个骑马的在路上站着呢。”

    “离这里多少?”

    “半里。”

    “在那里动吗?”

    “只是站着的。”

    “别的还看见什么?向右边看。”

    少年向右方望:“近墓地的地方,树林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大概是枪刺吧。”

    “不看见有人吗?”

    “没人,恐是躲在稻田中吧。”

    这时,“嘶”地子弹从空中掠了过来,落在农舍后面。

    “下来!已被敌人看见你了。已经好了,下来!”士官叫着说。

    “我不怕。”少年回答。

    “下来!”士官又叫,“左边不见有什么吗?”

    “左边?”

    “唔,是的。”

    少年把头向左转去。这时,有一种比前次更尖锐的声音就在少年头上掠过。少年一惊,不觉叫道:“他们向我射击起来了。”枪弹正从少年身旁飞过,真是只有一发之差。

    “下来!”士官着急地叫。

    “立刻下来了。但是现在已有树叶遮住,不要紧了。你说看左边吗?”

    “唔,左边。但是,可下来了!”

    少年把身体突向左方,大声地:“左边有寺的地方——”话犹未完,又一声很尖锐的声音,掠过空中。少年像是忽然下来了,还以为他正在靠住树干,不料即张开了手,石块似的落在地上。

    “完了!”士官绝叫着跑上前去。

    少年仰天横在地上,伸了两手死了。军曹与两个兵士,从马上飞跳下来。士兵伏在少年身上,解开了他的衬衫一看,见枪弹正中在右肺。“没有希望了!”士官叹息着说。

    “不,还有气呢!”军曹说。

    “唉!可怜!难得的孩子!喂!当心!”士官说着,用手巾抑住伤口,少年两眼炯炯地张了一张。头就向后垂下,断了气了。士官苍白着脸对少年看了一看,就把少年的上衣铺在草上,将尸体静静横倒,自己立了看着,军曹与两个兵士也立视着不动。别的兵士注意着前方。“可怜!把这勇敢的少年——”士官这样反复地说了,忽然转念,把那窗口的三色旗取下,罩在尸体上当作尸衣,军曹集拢了少年的皮鞋、帽子、小刀、杖等,放在旁边。他们一时都静默地立着,过了一会儿,士官向军曹说道:“叫他们拿担架来!这孩子是当作军人而死,可以用军人的礼仪来葬他的。”说着,向着少年的尸体,吻了自己的手再用手加到尸体上,代替接吻。立刻向兵士们命令说:“上马!”

    一声令下,全体上了马继续前进,经过数小时之后,这少年就在军队里受到了下面那样的敬礼:

    日没时,意大利军前卫的全线,向敌行进,数日前把桑马底诺小山染成血红的一大队射击兵,从今天骑兵通行的田野路上作了两列进行。少年战死的消息,出发前已传遍全队,这队所取的路径,与那农舍相距只隔几步。在前面的将校等,见大树下的用三色旗遮盖着的少年,通过时都捧了剑表示敬意。一个将校俯下小河的岸摘取东西散开着的花草,洒在少年身上,全队的兵士也都模仿着摘了花向尸上投洒,一瞬间,少年已埋在花的当中了。将校兵士都大家齐声叫说:“勇敢啊!隆巴尔地少年!”“再会!朋友啊!”“金发儿万岁!”一个将校把自己挂着的勋章投了过去,还有一个走近去吻他的额。草花仍继续地有人投过去,落雨般地洒在那可怜的脚上、染着血的臂上、黄金色的头上,少年包了旗横卧在草上,露出苍白的笑脸,啊!他好像是听了许多人的称赞,把为国丧生的事当作了自己的最大的满足!

    贫民(二十九日)

    安利柯啊!像隆巴尔地少年的为国捐身,固然是大大的德行,但你不要忘记,我们此外不可不为的小德行,不知还有多少啊!今天你在我的前面走过街上时,有一个抱着瘦小苍白的小孩的女乞丐向你讨钱,你什么都没有给,只看着走开罢咧!那时,你袋中是应该有着铜币的。安利柯啊!好好听着!不幸的人伸了手求乞时,我们不该假装不知的啊!尤其是对于为了自己的小儿而求乞的母亲,不该这样。这小儿或者正饥饿着也说不定,如果这样,那母亲的难过将怎样呢?假定你母亲不得已要至于对你说“安利柯啊!今日不能再给你食物了呢”的时候,你想!那时的母亲,心里是怎样?

    给与乞丐一个铜币,他就会从真心感谢你,说:“神必保佑你和你家族的健康。”听着这祝福时的快乐,是你所未曾尝到过的。受着那种言语时的快乐,我想,真是可以增加我们的健康的。我每从乞丐听到这种话时,觉得反不能不感谢乞丐,觉得乞丐所报我的比我所给他的更多,常这样怀着满足回到家里来。你碰着无依无靠的盲人,饥饿的母亲,无父母的孤儿的时候,可从钱包中把钱分给他们。仅在学校附近看,不是已有许多贫民了吗?贫民所欢喜的,特别是小孩的施与,因为:大人施与他们时,他们觉得比较低下,从小孩手里接受则是觉得不足耻的。大人的施与不过只是慈善的行为,小儿的施与于慈善外还有着亲切——你懂吗?用譬喻说,好像从你手里落下花和钱来的样子。你要想想:你什么都不缺乏,世间有缺乏着一切的;你在求奢侈,世间有但求不死就算满足的。你又要想想:在充满了许多殿堂车马的都市之中,在穿着华美服装的小孩们之中,竟有着无衣无食的女人和小孩,这是何等可寒心的事啊!他们没有食物吃哪!不可怜吗?在这大都市中,有许多品质也同样的好,很有才能的小孩,穷得没有食物,像荒野的兽类一样;啊!安利柯啊!从此以后,如遇有乞食的母亲,不要再不给一钱管自走开!

    ——父亲

    第三卷 十二月

    商人(一日)

    父亲叫我在休假日招待朋友来家或去访问他们,以达到彼此亲密。所以,这次星期日预备和那漂亮人物华梯尼去散步。今天卡洛斐来访,——就是那身材瘦长,长着鸦嘴鼻,生着狡猾的眼睛的。他是杂货店里的儿子,真是一个奇人。袋里总带着钱,数钱的本领,要算一等。心算的快,更无人能及了。他又能储蓄,无论怎样,决不滥用一钱。即使有五厘铜币落在座位下面,他虽费了一星期的功夫,也必须找到了才肯罢休。不论是用旧了的钢笔尖、编针、点剩的蜡烛或是旧邮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来。他已费二年的功夫收集旧邮票了,好几百张地粘在大大的空簿上,各国的都有,说是粘满了就去卖给书店的。他常拉了同学们到书店购物,所以书店肯把笔记簿送他。他在学校里,也经营着种种的交易;有时把东西向人买进,有时呢,卖给别人;有时发行彩票;有时把东西和别人交换;交换了以后,有时懊悔了,还要依旧掉回。他善作投钱的游戏,一向没有输过。集了旧报纸,也可以拿到纸烟店里去卖钱。他带着一本小小的手册,把账目细细地记在里面。在学校,算术以外,是什么都不用功的。他也想得奖牌,但这不过因为想不花钱去看傀儡戏的缘故。他虽是这样的一个奇人,我却很喜欢他。今天,我和他一同做买卖游戏,他很熟悉物品的市价,称戥也知道,至于折叠喇叭形的包物的纸袋,恐怕一般商店里的伙计,也比不上他。他自己说,出了学校,要去经营一种新奇的商店呢。我赠了他四五个外国的旧邮票,他那脸上的欢喜,真是了不得,并且还说明每张邮票的卖价给我听。当我们正在这样玩着的时候,我父亲虽在看报纸,却静听着卡洛斐的话,他那样子,看去好像听得很有趣味似的。

    卡洛斐袋里满装着物品,外面用长的黑外套遮盖着。他平时总是商人似的在心里打算着什么。他最看重的要算那邮票簿了,这好像是他的大大的财产,他平日不时和人谈及这东西。大家都骂他是鄙吝者,说他是盘剥重利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欢喜他。他教给我种种的事情,俨然像个大人。柴店里的儿子可莱谛说,他虽到用那邮票簿可以救母亲生命的时候,也不肯舍了那邮票簿的。但我的父亲却不信这话。父亲说:

    “不要那样批评人,那孩子虽然气量不大,但也有亲切的地方哩!”

    虚荣心(五日)

    昨日与华梯尼及华梯尼的父亲,同在利华利街方面散步。斯带地立在书店的窗外看着地图,他是无论在街上、在何处也会用功的人,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的。我们和他招呼,他只把头一回就算,好不讲理啊!

    华梯尼的装束,不用说是很漂亮的。他穿着绣花的摩洛哥皮的长靴,着了绣花的衣裳,衣扣是绢包裹了的,戴了白海狸的帽子,戴了挂表,阔步地走着。可是,昨天的华梯尼,因为虚荣心却遇到了很大的失败了。他父亲走路很缓,我们两个一直在前,向路旁石凳上坐下。那里又坐了一个衣服朴素的少年,他好像很疲倦了,垂下了头在沉思。华梯尼坐在我和那少年的中间,忽然似乎记起自己的服装华美,想向少年夸耀了,举起脚来对我说:

    “你见了我的军靴了吗?”意思是给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竟毫不注意。华梯尼放下了脚,指绢包的衣扣给我看,一面眼瞟着那少年说:“这衣扣不合我意,我想换了那银的。”那少年仍不向他一看。

    于是,华梯尼将那白海狸的帽子用手指顶着打起旋来,少年也不瞧他,好像竟是故意如此的。

    华梯尼愤然地把挂表拿出,开了后盖,叫我看里面的机械。那少年到了这时,仍不抬起头来,我问:“这是镀金的吧?”

    “不,金的啰!”华梯尼答说。

    “不会是纯金的,多少总有一点银在里面吧?”

    “哪里!那是没有的。”华梯尼说着把挂表送到少年面前,向着他说:

    “你,请看!不是纯金的吗?”

    “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说。

    “嗄呀!好骄傲!”华梯尼怒了,大声说。

    这时,恰巧华梯尼的父亲也来了,他听见这话,向那少年注视了一会儿,尖声地对自己的儿子:“别作声!”又附近儿子的耳朵:“这是一个瞎了眼的。”

    华梯尼惊跳了起来,去细看少年的面孔,见那眼珠宛如玻璃,果然是什么都不能见的。

    华梯尼羞耻了,默然地把眼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终于非常难为情地这样说:“我不好,我没有知道。”

    那瞎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了亲切的、悲哀的声音:

    “哪里!一点没有什么。”

    华梯尼虽好卖弄阔绰,但却全无恶意。他为了这事,在散步中一直都不曾笑。

    初雪(十日)

    利华利街的散步,暂时不必再想,现在,我们美丽的朋友来了——初雪下来了!从昨天傍晚,已大片飞舞,今晨积得遍地皆白。雪花在学校的玻璃窗上,片片地打着,窗框周围也积了起来,看了真有趣,连先生也揉着手向外观看。一想起做雪人呀,摘檐冰呀,晚上烧红了炉,围着谈有趣的故事等等的事来,大家都无心上课。只有斯带地独自热心地在对付功课,毫不管下雪的事。

    放了课回去的时候,大家多高兴啊!都大声狂叫了跳着走,或是手抓了雪,或是在雪中跑来跑去。来接小孩的父兄们拿着的伞,上面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上也白了,我们的书包,一不顾着也转瞬白了。大家都喜欢得像发狂,永没有笑脸的铁匠店里的儿子泼来可西,今天也笑了;从马车下救出了小孩的洛佩谛,也挂了拐杖跳着;还未曾手触着过雪的格拉勃利亚少年,把雪团拢了,像桃子样地吃着;卖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把雪装到书包里去。最可笑的是“小石匠”,我父亲叫他明天来玩的时候,他口里正满含着雪,欲吐不得,欲咽不能,只是默然地眼看着父亲的脸孔。大家见了都笑了起来。

    女先生们也都跑着出来,也好像很高兴的。我那二年级时的可怜的病弱的先生,也咳嗽着在雪中跑来了。女学生们

    “呀呀”地从隔壁的学校哄出,在敷了毛毡样的雪地上来回跳跃,先生们都大声叫着说:“快回去,快回去!”他们看了在雪中狂喜的小孩们,也是笑着。

    安利柯啊!你因为冬天来了快乐着,但你不要忘记!世间有许多无衣无履、无火暖身的小孩啊!因为要想使教室暖些,在迸出了血的冻疮手中拿着许多薪炭到远远的学校里去的小孩也有;又,世界之中,全然埋在雪中样的学校也很多,在那种地方,小孩都震抖着牙根,看了不断下降的雪,抱着恐怖,那雪一积多,从山上崩倒下来,连房屋也要被压入了的。你们因为冬天来了欢喜,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世间,就有许多人要冻死的啊!

    ——父亲

    “小石匠”(十一日)

    今天,“小石匠”到家里来访问我们了。他着了父亲穿旧的衣服,满身都沾着石粉与石灰。他如约到了我们家里,我很快活,我父亲也欢喜。

    他真是一个有趣的小孩。一进门,就脱去了被雪打湿了的帽子,塞在袋里,阔步地到了里面,用了那苹果样的脸孔,向一切注视。他走进餐室,把周围陈设打量了一会儿,看到那驼背的滑稽画,就装一次兔脸。他那兔脸,谁见了也不能不笑的。

    我们作积木的游戏,“小石匠”关于筑塔造桥有异样的本领,一遇到这种事情,就坚忍不倦地认真去做,样子居然像大人。他一面玩着积木,一面告诉我自己家里的事情:据说,他家只有一间屋阁,父亲夜间进着夜学校,又说,母亲还替人家洗着衣服呢。我看他父母必是很爱他的。他衣服虽旧,却穿得很温暖,破绽了的地方,也很妥帖地补缀在那里,像领带那种东西,如果不经母亲的手,也断不能结得那样整齐好看的。他身形不大,据说,他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进出家门,都须弯着身,平时呼他儿子叫“兔头”的。

    到了四时,我们坐在安乐椅上,吃牛油面包。等大家离开了椅子以后,我看见“小石匠”上衣里沾着的白粉,染到椅背上了,就想用手去扑。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父亲抑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父亲自己却偷偷地把它拭了。

    我们游戏中,“小石匠”上衣的纽扣,忽然落下了一个,我母亲替他缝缀,“小石匠”红了脸在旁看着。

    我将滑稽画册给他看,他不觉一一装出画上的面容来,引得父亲也大笑了。回去的时候,他非常高兴,至于忘记去戴他的破帽。我送他出门,他又装了一次兔脸给我看,当作答礼。他叫安东尼阿·拉勃柯,年纪是八岁零八个月。

    安利柯啊!你去扑椅子的时候,我为什么阻止你,你不知道吗?这因为在朋友面前如果扑了,那就无异于骂他说“你为什么把这弄脏了?”他并不是有意弄污,并且他衣服上所沾着的东西,是从他父亲工作时沾来的。凡是从工作上带来的,决不是脏东西,不管它是油石灰、漆或是尘埃,决不脏。劳动不会生出脏东西来,见了劳动着的人,决不应该说“啊!脏啊!”应该说“他身上有着劳动的痕迹。”你不要把这忘了!你应该爱“小石匠”,一则,他是你的同学,二则,他是个劳动者的儿子。

    ——父亲

    雪球(十六日)

    雪还是不断地下着,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雪地里发生了一件可怜的事:小孩们一出街道,就将雪团成了石头样硬的小球来往投掷,有许多人正在旁边通过,行人之中,有的叱叫着说:“停止!停止!你们太顽皮了。”忽然,听见惊人的叫声,急去看时,有一老人落了帽子,双手遮了脸,在那里蹒跚着。一个少年立在旁边正叫着:“救人啊!救人啊!”

    人从四方集来,原来老人被雪球打伤了眼了!小孩们立刻四面逃散,我和父亲立在书店面前,向我们这边跑来的小孩也有许多。嚼着面包的卡隆、可莱谛、“小石匠”、收集旧邮票的卡洛斐,都在里面。这时,老人已被人围住,警察也赶来了。也有向这里那里来回跑着的人。大家都齐声说:“是谁掷伤了的?”

    卡洛斐立在我旁边,颜色苍白,身体战抖着。“谁?谁?谁闯了这祸?”人们叫着说。

    卡隆走近来,低声向着卡洛斐说:“喂!快走过去承认了,瞒着是卑怯的!”

    “但是,我并不是故意的。”卡洛斐声音抖抖地回答。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责任总要你负。”卡隆说。

    “我不敢去!”

    “那不成!来!我陪你去。”

    警察和观者的叫声,比前更高了:“是谁投掷的?眼镜打碎,玻璃割破了眼,怕要变瞎子了。投掷的人真该死!”

    那时的卡洛斐,我以为要跌倒在地上了。“来!我替你想法。”卡隆说着,捉了卡洛斐的手臂,扶病人样地拉了卡洛斐过去。群众见这情形,也猜测知道闯祸的是卡洛斐,有的竟捏紧了拳头想打他。卡隆把他们推开了说:“你们集了十个以上的大人,来和一个小孩作对手吗?”人们才静了不动。

    警察携了卡洛斐的手,推开人群,带了卡洛斐到那老人暂时睡着的人家去。我们也随后跟着走。走近一看,原来那受伤的老人,就是和他的侄子同住在我们上面五层楼上的一个雇员。他卧在椅子上,用手帕盖住着眼睛。

    “我不是故意的。”卡洛斐用了几乎听不清楚的低声,战抖抖地反复着说。观者之中,有人挤了进来,大叫“伏在地上谢罪!”要想把卡洛斐推下地去。这时,另外又有一人用两腕将他抱住,说:“咿呀,诸位!不要如此。这小孩已自己承认了,不要再这样责罚他,不也可以了吗?”那人就是校长先生。先生向着卡洛斐说:“快赔礼!”卡洛斐眼中忽然迸出泪来,前去抱住老人的膝,老人伸手来摸卡洛斐的头,且抚掠他的头发。大家见了都说:

    “孩子!去吧。好了,快回去吧。”

    父亲拉着我出了人群,在归路上向我说:“安利柯啊!你在这种时候,有自白过失承担责任的勇气吗?”我回答他:

    “我愿这样做。”父亲又重复地问我:“你现在能对我立誓说必定这样吗?”我说:“是的,立了誓这样做,父亲!”

    女教师(十七日)

    卡洛斐怕先生责罚他,今天很担心。不料先生今天缺席,连助手先生也没有在校,由一个名叫克洛弥夫人的年龄最大的女先生来代课。这位先生有两个很大的儿子,其中一个正病着,所以她今天很有忧容。学生们见了女先生,就喝起彩来,先生用了和婉的声音说:“请你们对我的白发表示些敬意,我不但是教师,还是母亲呢。”于是大家都肃静了,唯有那铁面皮的勿兰谛,还在那里嘲弄着先生。

    我弟弟那年级的级任教师代尔卡谛先生,到克洛弥先生所教的一级里去了,另外有个绰号叫“尼姑”的女先生,代着代尔卡谛先生教那级的课。这位女先生平时总穿黑的罩服,是个白皮肤、头发光滑、炯眼、细声的人。无论何时,好像总在那里祈祷,性格很柔和,用那种丝一样的细声说话,听去几乎不能清楚。发大声和动怒那样的事是决没有的。虽然如此,只要略微举起手指训诫,无论怎样顽皮的小孩,也立刻不敢不低了头静肃就范,刹时间教室中就全然像个寺院了,所以大家都称她作“尼姑”。

    此外,还有一位女先生,也是我所喜欢的。那是一年级三号教室里的年青的女教师。她脸色好像蔷薇,颊上有着两个笑涡,小小的帽子上插着长而大的红羽,项上悬着黄色的小十字架。她自己本是快活,学生也被她教得变成快活。她说话的声音,像银球转滚,听去和在那里唱歌一样。有时小孩喧扰,她常用教鞭击桌,或是拍手,来镇静他们。小孩从学校回去的时候,她也小孩似的跳着出来,替他们整顿行列,帮他们戴好帽子,外套的扣子不扣的代他们扣好,叫他们不要伤风。恐怕他们路上争吵,一直送他们出了街道。见了小孩的父亲,教他们在家里不要打小孩,见小孩咳嗽,就把药送他,伤风的时候把手套借给他。年幼的小孩们缠住她,或要她接吻,或去抓她的面纱,拉她的外套,吵得她很苦,但她永不禁止,总是微笑着一一地去吻他们。她回家去的时候,身上不论衣服,不论什么,都已被小孩们弄得很不好看,但她仍是快快活活地回去。她又是在女学校教女学生绘画,据说,她用了一人的薪金,抚养着母亲和弟弟呢。

    负伤者访问(十八日)

    伤了眼睛的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红羽的那位女先生所担任一级里的学生。今天在他叔父家里看见他了,叔父像自己儿子一样地爱着他。今晨,才替先生抄清好下星期要用的每月例话《少年笔耕》,父亲说:“我们到那五层楼上去望望那受伤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怎样了。”

    我们走进了那暗沉沉的屋里,老人高枕卧着,他那老妻坐在旁边陪着,侄子在屋角游戏。老人见了我们,很欢喜,叫我们坐,说已大好了,受伤的并不是要紧地方,四五日内可全好的。

    “只不过受了一些些伤。可怜!那孩子正担心着吧?”老人说。又说医生立刻要来。恰巧门铃响了。他老妻说:“医生来了。”前去开门,我看时,来的却是卡洛斐,他穿了长外套,立在门口,低了头好像不敢进来。

    “谁?”老人问。

    “就是那掷雪球的孩子。”父亲说。

    老人听了:“嘎!是你吗?请进来!你是来看望我的,是吗?已经大好了,请放心。立刻就复原的。请进来!”

    卡洛斐似乎不看见我们也在这里,他忍住了哭走近老人床前去。老人抚摩着他:

    “谢谢你!回去的时候,告诉你父亲母亲,说经过情形很好,叫他们不必挂念。”

    卡洛斐立着不动,似乎像还有话要说。

    “你还有什么事吗?”老人说。

    “我,也没有别的。”

    “那么,回去吧!再会,请放心!”

    卡洛斐走出门口,仍立住了,眼看着送他出去的侄子的脸。忽然从外套里面拿出一件东西交给那侄子,低声地说了一句:“这给了你。”就一溜烟去了。

    那侄子将东西拿给老人看,包纸上写着“奉赠”。等打开包纸,我见了不觉大惊。那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卡洛斐平日那样费尽心血,那样珍爱着的邮票簿。他竟把那比生命还重视的宝物,拿来当作报答原宥之恩的礼品了。

    少年笔耕(每月例话)

    叙利亚是小学五年级生,十二岁,是个黑发白皮肤的小孩。他父亲在铁路作雇员,在叙利亚以下,还有着许多儿女,一家营着清苦的生计,还是拮据不堪。父亲不以儿女为累赘,一味爱着他们,对于叙利亚,百事依从,唯有对于他在学校的功课,却毫不放松地督促他用功。这因为想他快些毕业,得着较好的位置,来帮助一家生计的缘故。

    父亲的年纪已大了,并且因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一家生计,全担在他肩上,他于日间铁路工作以外,又从别处接了书件来抄写,每夜执笔伏案到很迟了才睡。近来,某杂志社托他写封寄杂志给定户的封条,用了大大的正楷字写,每五百条写费六角。这工作好像很辛苦,老人每于食桌上向自己家里人叫苦:

    “我眼睛似乎坏起来了。这个夜工,要把我的寿命缩短呢!”

    有一天,叙利亚向他父亲说:“父亲!我来替你写吧。我也能写得和你一样地好呢。”

    但是,父亲终不许可:“不要,你应该用你的功,功课在你是大事,就是一小时,我也不愿夺了你的时间的。你虽有这样的好意,但我决不愿累你;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叙利亚向来知道父亲的性格,也不强请,只独自在心里想法。他每夜夜半听见父亲停止工作,回到卧室里去。有好几次,十二点钟一敲过,立刻听到椅子向后拖的声音,接着就是父亲轻轻回卧室去的脚步声。一天晚上,叙利亚等父亲去睡了以后,起来悄悄地穿好衣裳,蹑着脚步走进父亲写字的屋间里,把油灯点着。案上摆着空白的纸条和杂志定户的名册,叙利亚就执了笔,仿着父亲的笔迹写起来,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恐惧。写了一会儿,条子渐渐积多,放了笔把手搓一搓提起精神再写。一面动着笔微笑,一面又侧了耳听着动静,怕被父亲起来看见。写到一百六十张,算起来值两角钱了,方才停止,把笔放在原处,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午餐时,父亲很是高兴。原来他父亲是一些不觉着的。每夜只是机械地照簿誊写,十二点钟一敲就放了笔,早晨起来把条子数目一算罢了。那天父亲真高兴,拍着叙利亚的肩说:

    “喂!叙利亚!你父亲还着实未老哩!昨晚三小时里面,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还很自由,眼睛也还没有花。”

    叙利亚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快活。他想:“父亲不知道我在替他写,却自己以为还未老呢。好!以后就这样去做吧。”

    那夜到了十二时,叙利亚仍起来工作。这样经过了好几天,父亲依然不曾知道。只有一次,父亲在晚餐时说:“真是奇怪!近来灯油突然多费了。”叙利亚听了暗笑,幸而父亲不更说别的,此后他就每夜起来抄写。

    叙利亚因为每夜起来,不觉渐渐睡眠不足,朝起觉着疲劳,晚间复习要打瞌睡。有一夜:叙利亚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生后第一次的打盹。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课!”父亲拍着手叫说。叙利亚张开了眼,再去用功复习。可是第二夜,第三夜,又同样打盹,愈弄愈不好:总是伏在书上睡熟,或早晨晏起,复习功课的时候,总是带着倦容,好像对于功课很厌倦了似的。父亲见这情形,屡次注意他,结果至于动气,虽然他是一向不责骂小孩的。有一天早晨,父亲对他说:

    “叙利亚!你真对不起我!你和从前,不是变了样子了吗?当心!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知道吗?”

    叙利亚出世以来第一次受着叱骂,很是难受。心里想:“是的,那样的事不能够长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可是,这天晚餐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说:“大家听啊!这个月比前月多赚六元四角钱呢。”又从食桌抽屉里取出一袋果子来,说是买来一家庆祝的。小孩们都拍手欢乐,叙利亚也因此把心重新振作起来,元气也恢复许多,心里自语道:“咿呀!还是再接续做吧。日间多用点功,夜里依旧工作吧。”父亲又接着说:“六元四角哩!这虽很好,只有这孩子——”说着指了叙利亚:“我实在觉得可厌!”叙利亚默然受着责备,忍住了要迸出来的眼泪,但心里却觉得欢喜。

    从此以后,叙利亚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劳之上,更加疲劳,终于难以支持。这样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是叱骂他,对他的脸色更渐渐可怕起来。有一天,父亲到学校去访问先生,和先生商量叙利亚的事。先生说:“是的,成绩好是还好,因为他的资质原是聪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的热心了,每日总是打着哈欠,似乎要想睡去,思想不能集中在功课上。叫他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写了点就算,字体也草率了,他原是可以更好的。”

    那夜父亲唤叙利亚到他旁边,用了比平常更严厉的态度对叙利亚说:

    “叙利亚!你知道我为了养活一家,怎样地劳动着?你不知道吗?我为了你们,是在把命拼着呢!你竟什么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样!”

    “啊!并不!请不要这样说!父亲!”叙利亚咽着泪说,正要想把经过的一切声明,父亲又来拦住他的话头了:

    “你应该知道家里的境况。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支持得住,这是你应该早已知道了的。我不是那样努力做着加倍的工作吗?本月我原以为可从铁路局得到二十元的奖金的,已预先派入用途,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笔钱是没有希望的了。”

    叙利亚听了把口头要说的话重新抑住,自己心里反复着说:

    “咿呀!不要说,还是始终隐瞒了仍替父亲工作吧。对父亲不起的地方,从别的地方来补报吧。功课原是非用功使他及格不可的,但最要紧的,就是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略微减去父亲的疲劳。是的,是的。”

    又过了两个月。儿子仍继续着夜里的工作,日间疲劳不堪,父亲依然见了他就动怒。最可痛的是父亲对于儿子渐渐冷淡。好像以为此子太不忠实,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不多向他说话,甚至不愿看见他。叙利亚见这光景,心痛的了不得,父亲背向了他的时候,他几乎要从背后下拜。悲哀疲劳,使他愈加衰弱,脸色愈苍白,学业也似乎愈不勤勉了。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夜工作不可,每夜就睡的时候,常自己对自己说:“从今夜起,真是不再夜半起来了。”可是,一到了十二点钟,以前的决心,不觉忽然松懈,好像如果睡着不起,就是避了自己的义务,把家里的钱偷用了两角的样子。于是熬不住了仍旧起来。他以为父亲总有一日会起来看见他。或者偶然在数纸的时候会发觉他的作为的。到了那时,自己虽不声明,父亲自然会知道的吧。他这样想了仍继续着夜夜的工作。

    有一天,晚餐的时候,母亲觉得叙利亚的脸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说:

    “叙利亚!你不是不舒服吗?”说着又向着丈夫:

    “叙利亚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脸色的青——叙利亚!你怎么了吗?”说时现着很忧愁的样子。

    父亲把眼向叙利亚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时候,并不如此的。”

    “但是,你!这不是因为他有病的缘故吗?”母亲说了,父亲就这样说:

    “我早已不管他了!”

    叙利亚听了心如刀割。父亲竟不管他了!那个他偶一咳嗽就忧虑得了不得的父亲!父亲确实已不爱他,眼中已没有他这个人了!“啊!父亲!我没有你的爱,是不能生活的!——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如此说,我一一说了出来吧,不再欺瞒你了。只要你再爱我,无论怎样,我一定像从前那样地用功的。啊!这次真下决心了!”

    叙利亚的决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为习惯的力量,又自己起来了。起来以后,就想到几月来工作的地方作最后的一行。进去点着了灯,见到桌上的空白纸条,觉得从此不写,有些难过,就情不自禁地执了笔又开始写了。忽然手动时把一册书碰落在地,那时满身的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里来:如果父亲醒了怎么办!这原也不算是什么做坏事,发现了也不要紧,自己也本来屡次想声明了的。但是,如果父亲现在醒了,走了出来,被他看见了我,母亲将怎样吃惊啊!并且,如果现在被父亲发觉,父亲对于自己这几月来对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样懊悔惭愧啊!——心念千头万绪,一时迭起,弄得叙利亚震栗不安。他侧着耳朵,抑住了呼吸静听,觉得并没有什么响声,一家都睡得静静的,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门外有警察的皮靴声,还有渐渐远去的马车蹄轮声,过了一会儿,又有货车“轧轧”地通过,自此以后一切仍归寂静,只时时听到远处的犬吠声罢了。叙利亚振着笔写,笔尖的声音“唧唧”地响到自己耳朵里来。

    其实,这时父亲早已立在他的背后了。父亲从书册落地的时候,就惊醒,等待了好久,那货车通过的声音,把父亲开门的声音夹杂了。现在,父亲已进那室,他那白发的头,就俯在叙利亚小黑头的上面,看着那钢笔尖的运动。父亲忽然把从前一切的事都恍然了,胸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悔和慈爱,只是钉住样地立在那里不动。

    叙利亚忽然觉得有人用了震抖着的两腕抱他的头,不觉突然“呀!”地叫了起来。及听出了他父亲的啜泣声,叫着说:

    “父亲!原恕我!原恕我!”

    父亲咽了泪,吻着他儿子的脸:

    “倒是你要原恕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对不起你了!快来!”说着抱了他儿子到母亲床前,将他儿子交给母亲腕上:

    “快吻这爱子!可怜!他三个月来竟睡也不睡,为一家人劳动!我还只管那样地责骂他!”

    母亲抱住了爱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宝宝!快去睡!”又向着父亲:“请你陪了他去!”

    父亲从母亲怀里抱起叙利亚,领他到他的卧室里,把他睡倒了,替他整好枕头,盖上棉被。

    叙利亚好几次地说:

    “父亲,谢谢你!你快去睡!我已经很好了。请快去睡吧!”

    可是,父亲仍伏在床旁,等他儿子睡熟,携了儿子的手说:

    “睡熟!睡熟!宝宝!”

    叙利亚因为疲劳已极,就睡去了。几个月来,到今天才得好好地睡一觉,梦魂为之一快。醒来时早晨的太阳已经很高了,忽然发现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横着父亲白发的头。原来父亲那夜就是这样过了的,他将额贴近了儿子的胸,还是在那里熟睡哩。

    坚忍心(二十八日)

    像笔耕少年那样的行为,在我们一级里,只有斯带地做得到。今天学校里有二件事:一件是受伤的老人把卡洛斐的邮票簿送还他了,并且还替他粘了三枚瓜地马拉共和国的邮票上去。卡洛斐欢喜得非常,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已寻求了瓜地马拉的邮票三个月了。还有一件是斯带地受二等奖。那个呆笨的斯带地居然和代洛西只差一等,大家都很奇怪!那是十月间的事,斯带地的父亲领了他的儿子到校里来,在大众面前对先生说:

    “要多劳先生的心呢,这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当他父亲说这话时,谁会料到有这样的一日!那时我们都以为斯带地是呆子,可是他却不自怯,说着“死而后已”的话。从此以后,他不论日里、夜里,不论在校里、在家里、在街路上,总是拼命地用功。别人无论说什么,他总不顾,有扰他的时候,他总把他推开,只管自己,这样不息地上进,遂使呆呆的他,到了这样的地位。他起初毫不懂算术,作文时只写着无谓的话,读本也一句都不记得的。现在是算术的问题也能做,文也会做,读本熟得和唱歌一样了。

    斯带地的容貌,一看就可知道他有坚忍心的:身子壮而矮,头形方方的像没有项颈,手短而且大,喉音低粗。不论是破报纸,是剧场的广告,他都拿来读熟。只要有一角钱,就立刻去买书,据说自己已设了一个小图书馆,邀我去看看呢。他不和谁闲谈,也不和谁游戏,在学校里上课时候,只把两拳摆在双颊上,岩石样坐着听先生的话。他得到第二名,不知费了多少力呢!可怜!

    先生今天样子虽很不高兴,但是把奖牌交给斯带地的时候,却这样说:

    “斯带地!难为你!这就是所谓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了。”

    斯带地听了并不表示得意,也没有微笑,回到座位上,比前更认真地听讲。

    最有趣的是放课的时候:斯带地的父亲到学校大门口来接,父亲是做针医的,也和他儿子一样,是个矮身方脸、喉音粗大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得奖牌,等先生出来和他说了,才哈哈地笑了拍着儿子的肩头,声音里用了力说:

    “好的,好的,竟看你不出,你将来会有希望呢!”我们听了都笑,斯带地却连微笑都没有,只是抱了那大大的头,复习他明日的功课。

    感恩(三十一日)

    安利柯啊!如果是你的朋友斯带地,决不会说先生的不是的。你今天恨恨地说:“先生态度不好。”你自己对于你父亲母亲,不是也常有态度不好的时候吗?先生的有时不高兴是当然的,他为了小孩们,不是劳动了许多年月了吗?学生之中有情义的固然不少,然而也有许多不知好歹,蔑视先生的亲切,轻看先生的劳力的。平均说来,做先生的苦闷胜于满足。无论怎样的圣人,处在那样的地位,能不时时动气吗?并且,有时还要耐了气去教导那生病的学生,那神情的不高兴,是当然的。

    应该敬爱先生:因为先生是父亲所敬爱的人,因为是为了学生牺牲着一生的人,因为是开发你精神的人。先生是要敬爱的啊!你将来年纪大了,父亲和先生都去世了,那时,你会在想起你父亲的时候也想起先生来吧?那时想起先生的那种疲劳的样子,那种忧闷的神情,你会觉得现在的不是吧?意大利全国五万的小学校教师,是你们未来国民精神上的父亲,他们立在社会的背后,以轻微的报酬,为国民的进步、发达劳动着。你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应该敬爱。你无论怎样爱我,但如果对于你的恩人——特别是对于先生不爱,我决不欢喜。应该将先生看作叔父一样来爱他。不论待你好,或责骂你,都要爱他。不论先生做得对的时候,或是你以为错了的时候,都要爱他。先生高兴,固然要爱,先生不高兴,尤其要爱他。无论何时,总须爱先生啊!先生的名字,永远须用了敬意来称呼,因为除了父亲的名字,先生的名字是世间最尊贵、最可怀慕的名字呢!

    ——父亲

    第四卷 一月

    助教师(四日)

    父亲的话不错,先生的不高兴,果然是为了有病的缘故。这三天来,先生告假,另外有一位助教师来代课。那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像孩子样的先生。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位助教师,无论学生怎样地说他,他总不动怒,只说:“诸位!请规矩些!”前两日,教室中已扰乱不堪,今天竟弄得不可收拾了。那真是稀有的骚扰。先生的话声,全然听不清,无论怎样晓谕,怎样劝诱,也都像耳边风一样,校长先生曾到门口来探看过两次,校长一转背,骚扰就依然如故。代洛西和卡隆在前面回过头来,向大家使眼色叫他们静些,他们哪里肯静。斯带地独自用手托了头凭在座位上沉思着,那个歪鼻的旧邮票商人卡洛斐呢,正向大家各索铜元一枚,用墨水瓶为彩品,作着彩票。其余有的笑,有的说,有的用钢笔尖钻着课桌,有的用了吊袜带上的橡皮弹掷着纸团。

    助教师曾一个一个地去禁止他们。或是捉住他的手,或是拉了他去叫他立壁角。可是仍旧无效。助教师没了法,于是很和气地对他们说:

    “你们为什么这样?难道一定要我来责罚你们吗?”

    说了又以拳敲桌,用了愤怒而兼悲哀的声音叫“静些!静些!”可是他们仍是不听,骚扰如故。勿兰谛向先生投掷纸团,有的吹着口笛,有的彼此以头相抵触赌力,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了。这时来了一个校役,说:

    “先生,校长先生有事请你。”

    先生现出很失望的样子,立起身匆忙就去。于是骚扰愈厉害起来了。

    卡隆忽然站起,他震动着头,捏紧了拳,怒不可遏地叫说:

    “停止!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因为先生好说了一点,你们就轻侮他起来。倘然先生一用腕力,你们就要像狗一样地伏倒在地上哩!卑怯的东西!如果有人再敢嘲弄先生,我要打得他脱落牙齿!就是他父母看见,我也不管!”

    大家不响了。这时卡隆的样子,真是庄严堂堂的立着,眼中几乎要怒出火来,好像是一匹发了威的小狮子。他从最坏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视,大家都不敢仰起头来。等助教师红了眼进来的时候,差不多肃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助教师见这模样,大出意外,只是呆呆地立住。后来看见卡隆怒气冲冲地立在那里,就猜到了八九分,于是用了对兄弟说话时的那种充满了情爱的声气说:“卡隆!谢谢你!”

    斯带地的图书室

    斯带地家在学校的前面,我到他家里去,一见到他的图书室,就羡慕起来了。斯带地不是富人,虽不能多买书,但他能保存书籍,无论是学校的教科书,无论是亲戚送他的,都好好地保存着。只要手里有钱,都用以买书。他已收集了不少的书了,摆在华丽的栗木的书箱里,外面用绿色的幕布遮着,据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只要将那细线一拉,那绿色的幕布就牵拢在一方,露出三格的书来。各种的书排得很整齐,书背上闪烁着金字的光。其中有故事、有旅行记、有诗集还有画本。颜色配合得极好,远处望去,很是美丽:譬如说,白的摆在红的旁边,黄的摆在黑的旁边,青的摆在白的旁边。斯带地还时常把这许多书的排列变换式样,以为快乐。他自己作了一个书目,俨然是一个图书馆馆长。在家时只管在那书箱旁边,或是拂拭尘埃,或是把书翻身,或是检查钉线。当他用了那粗大的手指,把书翻开,在纸缝中吹气或是作着什么的时候,看了真是有趣。我们的书都不免有损伤,他所有的书却是簇新的。他得了新书,拂拭干净,装入书箱里,不时又拿出来看,把书当作宝贝珍玩,这是他最大的快乐。我在他家里停了一个钟点,他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未曾给我看。

    过了一会儿,他那肥胖的父亲出来了。手拍着他儿子的背脊,用了和他儿子相像的粗声向我说道:

    “这家伙你看怎样?这个铁头,很坚实哩,将来会有点希望吧。”

    斯带地被父亲这样地嘲弄,只是像猪犬样地把眼半闭着。不知为了什么,我竟不敢和斯带地嘲笑。他只比我大了一岁,这是无论如何几乎不能相信的。我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出门,像煞有介事地说:“那么,再会吧。”我也不觉像着大人似的说:“愿你平安。”

    我到了家里,和我父亲说:“斯带地既没有才,样子也不好,他的面貌,令人见了要笑,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了他,就会有种种事情教我的。”父亲听了说:“这是因为那孩子有真诚的地方的缘故啊。”我又说:“到了他家里,他也不多和我说话,也没有玩具给我看。可是我却仍喜欢到他家里去。”“这因为你心服那孩子的缘故。”父亲这样说。

    铁匠的儿子

    是的,父亲的话是真的。我还心服着泼来可西。不,心服这话,还不足表示我对于泼来可西的心情。泼来可西是铁匠的儿子,就是那身体瘦弱,有着悲哀的眼光,胆子小小地向着人只说“原恕我,原恕我”,却是很能用功的小孩。他父亲酒醉回来,据说常要无故地打他,把他的书或笔记簿丢掷的。他常在脸上带了黑痕或青痕到学校里来,脸孔肿着的时候也有,眼睛哭红的时候也有。虽然如此,他无论如何,总不说是父亲打他的。“父亲打过你了。”朋友这样说的时候,他是立刻替父亲掩盖,说:“这是没有的事,这是没有的事。”

    有一天,先生看见他的作文簿被火烧损了一半了。对他说:“这不是你自己烧的吧。”

    “是的,我把它落在火里过了。”他回答。其实,这一定是他父亲酒醉回来把桌子或油灯踢翻的缘故。

    泼来可西的家,就住在我家屋顶的小阁上。门房时常将他们家里的事情,告诉给我母亲听。雪尔维姊姊有一天听到泼来可西哭。那时据说是他向他父亲要求买文法书的钱,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哩。他父亲一味喝酒,不务正业,一家都为饥饿所苦。泼来可西时常饿了肚皮到学校里来,吃卡隆给他的面包,一年级时教他过的那个戴赤羽的女先生,也曾给他苹果吃过。可是,他决不说“父亲不给与食物”的话的。

    他父亲也曾到学校里来过,脸色苍白,两脚抖抖的,一副怒容,发长长地垂在眼前,帽子是歪戴着的。泼来可西在街路上一见父亲,虽怕得发抖,可是就立刻走近前来。父亲呢,并不顾着儿子,好像心里另外在想着什么似的。

    可怜!泼来可西把破的笔记簿补好了或是借了别人的书籍用着功。他把破了的衬衣用针贯牢了穿着,拖着太大的皮鞋,系着长得拖到地的裤子,穿着太长的上衣,袖口高高地卷起到肱肘为止:见了他那样子,真是可怜!虽然如此,却很勤勉,如果他在家里能许他自由用功,必定可得优良的成绩的。

    今天早晨,他颊上带了爪痕到学校里来,大家见了,说:

    “这是你父亲吧,这次可不要再说‘这是没有的事’了。把你弄得这步田地的,这一定是你父亲。你可告诉校长先生去,校长先生就会叫了你父亲来替你劝说他的。”

    泼来可西跳了起来,红着脸,战抖着怒声说:“这是没有的事,父亲是不打我的。”

    话虽如此说,后来他究竟在上课时眼泪落到了桌上,有人去看他,他就把眼泪抑住。可怜!他还要硬装笑脸给人看呢!明天代洛西与可莱谛、耐利原定要到我家里来的,打算约泼来可西一块儿来。我想明天请他吃东西,给他看书,领他到家里各处去玩耍,回去的时候,把果物给他装入袋里带去。那样善良而勇敢的小孩,应该使他快乐快乐,至少一次也好。

    友人的来访(十二日)

    今天是这一年中最快乐的星期四。正好两点钟的时候,代洛西和可莱谛领了那驼背的耐利来了。泼来可西因为他父亲不许他来,竟没有到。代洛西和可莱谛笑了对我说,在路上曾遇见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据说克洛西提着大卷心菜,说是要把卖了的钱去买钢笔的。又说,他新近接到父亲不久将自美国回来的信,很欢喜着呢。

    三位朋友在我家里留了两小时光景,我却是非常高兴。代洛西和可莱谛是同级中最有趣的小孩,连父亲都欢喜他们。可莱谛穿了茶色的裤子,戴了猫皮的帽,性情活泼,无论何时总是非活动不可,或将眼前的东西移动,或是将它翻身。据说他从今天早晨起,已搬运过半车的柴,可是他却没有疲劳的样子,在我家里跑来跑去,见了什么都注意,口也不住地谈说,完全像松鼠般地活动着。他到了厨房里,问下女每一束柴的买价,据说,他们店里每束是卖二角的。他欢喜讲他父亲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从军柯斯脱寨战争时候的事。礼仪很周到。确像我父亲所说:这小孩虽生长在柴店里,但里面却含着真正贵族的血统的。

    代洛西讲有趣味的话给我们听。他对地理的熟悉,竟全同先生一样。他闭了眼说:

    “我现在眼前好像看见全意大利。那里有亚平宁山脉突出在爱盎尼安海中,河水在这里那里流着,有白色的都会。有湾,有青的内海,有绿色的群岛。”这样顺次把地名背诵,全然像个眼前摆着地图一样。他穿着金纽扣的青色的上衣,举起了金发的头,闭了眼,石像似的直立着的那种丰采,使我们大家看了倾倒。他把明后日大葬纪念日所要背诵的三页光景长的文章,在一小时内记牢,耐利看了也在他那悲愁的眼中现出微笑来。

    今天的会集真是快乐,并且还给我在胸中留下了一种火花样的东西。他们三人回去的时候,那两个长的左右夹辅着耐利,携了他的手走,和他讲有趣的话,使一向未曾笑过的耐利笑。我看了真是欢喜。回来到了食堂里,见平日挂在那里的驼背的滑稽画没有了,这是父亲故意除去的,因为恐怕耐利看见。

    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大葬(十七日)

    今天午后二时,我们一进教室,先生就叫代洛西。代洛西立刻走上前去,立在小桌边,向着我们朗诵那篇大葬纪念辞。开始背诵的时候,略微有点不大自然,到后来声音渐渐清楚,脸上充满着红晕。

    “四年前今日的此刻,前国王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到着罗马太庙正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功业实远胜于意大利开国诸王,从来分裂为七小邦,为外敌的侵略及暴君的压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时代,才合为一统,确立了自由独立的基础。王治世二十九年,勇武绝伦,临危不惧,胜利不骄,困逆不馁,一意以发扬国威爱抚人民为务。当王的柩车,在掷花如雨的罗马街市通过的时候,全意大利各部的无数群众,都集在路旁拜观大葬行列。柩车的前面有许多将军,有大臣,有皇族,有一队的仪仗兵,有林也似的军旗,有从三百个都市来的代表者,此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国的威力与光荣者,无不加入。大葬的行列,这样地到了庄严的太庙门口,十二个骑兵奉了玉棺入内,一瞬间意大利全国就与这令人爱慕的老国王作最后的告别了,与二十九年来作了国父、作了将军、爱抚国家的前国王,永久地告别了!这实是最崇高严肃的一瞬间!上下目送玉棺,对了那色彩黯然的八十旒的军旗掩面泣下。这军旗实足令人回想到无数的战死者,无数的鲜血,我国最大的光荣,最神圣的牺牲,及最悲惨的不幸来。骑兵把玉棺移入,军旗就都向前倾倒。其中有新联队的旗,也有曾经过了不少的战争而破碎不全的古联队旗。八十条的黑旒,向前垂下,无数的勋章触着旗杆叮咚作响。这响声在群众耳里,好像有千人齐声在那里说:‘别了!我君!在太阳照着意大利的时候,君的灵魂永远宿在我们臣民的心胸里!’”

    “军旗的头又抬到空中了,我们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在灵庙之中永享着不朽的光荣了!”

    勿兰谛的斥退(二十一日)

    代洛西读着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悼词的时候,笑的只有一人,就是勿兰谛。勿兰谛真讨厌,他确是坏。父亲到校里来骂他,他反高兴;见人家哭了,他反笑了起来。他在卡隆的面前,胆小得发抖;碰见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只手不会动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们。他嘲诮大家所敬服的泼来可西,甚至于对于那因救援幼儿跛了脚的三年生洛佩谛,也要加以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闹了,自己还要发怒,务必要对手负了伤才爽快。帽子戴得很低,他那深藏在帽缘下的眼光,好像含有着什么恶意,谁都见了要恐惧的。他在谁的面前都不顾虑,对了先生也会哈哈大笑。有机会的时候,偷窃也来,偷窃了东西,却还装出不知道的神气。时常和人相骂,带了大大的钻刺到学校来刺人。不论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纽扣,拿在手里玩。他的纸、书籍、笔记簿都是破污了的,三角板也破碎,钢笔杆头都是牙齿咬过的痕迹,不时咬指甲,衣服不是破就是龌龊。听说,他母亲为了他,曾忧郁得生病,父亲已把他赶出过三次了。母亲常到学校里来探听他的情形,回去的时候,眼睛总是哭得肿肿的。他嫌恶功课、嫌恶朋友、嫌恶先生。先生有时也把他弃之度外,他有不规矩,只是装作不见。他竟因此愈坏起来,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很凶地骂他呢,他用手遮住了脸装假哭,其实在那里暗笑。曾罚他停学三天,再来以后,更加顽皮乱暴了许多。有一天,代洛西劝他:“停上,停止!先生怎样为难,你不知道吗?”他胁迫代洛西说:“不要叫我刺穿你的肚皮!”

    今天,勿兰谛真个像狗一样地被逐出了。先生把每月例话《少年鼓手》的草稿交付卡隆的时候,勿兰谛在地板上放起爆竹来,爆发以后,声音震动全教室,好像枪声,大家大惊。先生也跳了起来:

    “勿兰谛!出去!”

    “不是我。”勿兰谛笑着假装不知。

    “出去!”先生反复地说。

    “不愿意。”勿兰谛反抗。

    于是,先生大怒,赶到他座位旁,捉住他的臂,将他从座位里拖出。勿兰谛虽咬了牙齿抵抗,终于力敌不过先生,被先生从教室里拉出到校长室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先生独自回到教室里,坐在位上,两手掩住了头暂时不响,好像很疲劳的样子。那种苦闷的神气,看了也有些不忍。

    “做了三十年的教师,不料竟碰到这样的事情!”先生悲哀地说着,把头向左右摇着。

    我们大家静默无语。先生的手还在那里颤抖,额上的皱纹深刻得好像是伤痕。大家都不忍起来。这时代洛西起立:

    “先生!请勿伤心!我们都敬爱先生的。”

    先生听了也平静了下去,说:

    “上课吧!”

    少年鼓手(每月例话)

    这是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柯斯脱寨战争开始第一日的事。我军步兵六十人光景的一队,被派遣到某处去占领一所空屋,忽然受到奥地利二中队的攻击。敌军从四面攻来,弹丸雨一般地飞落,我军只好弃了若干的死伤者,退避入空屋中,闭住了门,上了楼在窗口射击抵御。敌军成了半圆形,步步夹击拢来。我军指挥这队的大尉,是个勇敢的老士官,身材高大,须发都已白了。六十人之中,有一个少年鼓手,赛地尼亚人,年纪虽已过了十四岁,身材却还似连十二岁都不到,是个浅黑色,眼光炯炯的少年。大尉在楼上指挥防战,时时发出尖利如手枪声的号令,他那铁铸般的脸上,一点都没有感情的影子。面相的威武,真足使部下见了战栗。少年鼓手脸已急得发青了,可是还能不手忙脚乱,跳上桌子,探头窗外,从烟尘中去观看白服的奥军近来。

    这家屋是筑在高崖上的,向着崖的一面,只有屋顶阁上开着一个小窗,其余都是墙壁。奥军只在另三面攻击,向崖的一面安然无事的。那真是很厉害的攻击,弹丸如雨,破壁、碎瓦、天幕、窗子、家具、门户,一被击就成粉碎。木片在空中飞舞,玻璃和陶器的破碎声,轧啦轧啦地东西四起,听去好像人的头骨正在那里破裂。在窗口射击防御的兵士,受伤倒在地板上,就被拖开到一边。也有用手抵住了伤口,呻吟着在这里那里打圈子走的。在厨房里,还有被击碎了头的死尸,敌军的半圆形只管渐渐地逼近拢来。

    过了一会儿,一向镇定自若的大尉,忽然现出不安的神情,带了一个军曹,急忙地出了那室。过了三分钟光景,那军曹跑来同少年鼓手招手。少年跟了军曹急步登上楼梯,到了那屋顶阁里。大尉正倚着小窗拿了纸条写字,脚旁摆着汲水用的绳子。

    大尉折叠了纸条,把他那使兵士战栗的、凛然的眼光注视着少年,并且很急迫地叫唤:

    “鼓手!”

    鼓手举手到帽旁。

    “你有勇气吗?”大尉说。

    “是的,大尉!”少年答时,眼炯炯地发光。

    大尉把少年推近窗口:

    “往下面看!近那家屋处有枪刺的光吧,那里就是我军的本队。你拿了这条子,挂下窗去,快快地翻过那山坡,穿过那田坂,跑入我军的阵地,只要一遇见士官,就把这条子交给他。将你的皮带和背包除了!”

    鼓手去了皮带、背包,把纸条放入袋中。军曹将绳子放到窗口去,另一端在自己的臂上缠了。大尉将少年扶出了窗,使他背向着外:

    “喂!这分队的安危,要由于你的勇气和你的脚力而决定哩!”

    “凭我!大尉!”少年回答着下去。

    大尉和军曹握住了绳:

    “下那山坡的时候,要把身体伏倒了走的啊!”

    “放心!”

    “但愿你成功!”

    鼓手立刻落到地上了。军曹取了绳子就走。大尉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在窗畔踱来踱去,看着少年走下坡去。

    已经差不多快要到达成功了。忽然在少年前后数步间发出五六处的烟来,原来已被奥军发现,从高处把少年射击着。少年正拼了命跑,突然倒下在地,“糟了!”大尉咬着牙焦急地自语。正自语间,少年又好好地起立了。“啊,啊!只是跌了一跤!”大尉说着,吐了一口气。少年虽然拼命地跑着,可是一眼望去像有些跛。大尉想:“踝骨受了伤哩!”接着烟尘又从少年的近旁起来,都很远,未曾中着,“好呀!好呀!”大尉欢喜得独自叫着,眼仍不离少年。一想到这是千钧一发的事,不觉就要战栗!那条纸如果幸而送到本队,援兵就会到来。万一误事,这六十人只有战死与被俘两条路了。

    远远望去:见少年跑了一会儿,忽而把脚步放缓,只是跛着走。及再重新跑起,力气就渐渐衰弱下去,好几次地只是坐倒了休息。

    “大概子弹擦过了他的脚了。”大尉一面这样想,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少年的举动,慌急得身体颤抖。他用了要迸出火星来的眼睛,测量着少年的所在地与因日光反射而发着光的枪刺间的距离。楼下呢,只听见子弹穿过东西声,士官与军曹的怒叫声,凄绝的负伤者的哭泣声,器具的破裂声和物件的落下声。

    一个士官默默地跑来,说敌军依旧猛攻,已高举起白旗劝诱投降了。

    “不要睬他!”大尉说时,眼睛仍不离那少年。少年虽已走到平地,可是已经不能跑了,望去好像只是拖着脚一步一步地勉强走着。

    大尉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走呀!快走呀!该死的!畜生!走!走!”过了一会儿,大尉说出可怕的话来了:“咿呀!没用的东西!坐倒了哩!”

    方才还在田坂中望得见的少年的头,忽然不见了,好像已经倒下。隔了一分钟光景,少年的头重新出现,不久为篱笆所阻,已望不见了。

    大尉于是急下楼梯,子弹雨一般地在那里飞舞,满室都是负伤者,有的像醉汉似的乱滚,扳住着家具,墙壁和地板上满污染着血迹,许多死骸堆在门口。副官已被子弹打折了手臂,烟和灰尘把周围的东西都笼罩得不清楚了。

    大尉高声鼓励着叫说:

    “大胆防守,万勿退一步!援兵快来了!就在此刻!当心!”

    敌军渐渐逼近,敌兵的头部,已可从烟尘中望见,枪声里面又夹杂着可怕的哄声和骂声。这是敌军在那里胁迫叫喊:快降服,否则不必想活了。我军胆怯起来,从窗口退缩进来。军曹又驱赶他们,迫他们向前,可是防守的火力,渐渐薄弱,兵士脸上,都表现出绝望的神情,再要抵抗,已是不可能的了。这时,敌军忽然把火力减弱,雷轰似的喊叫起来:“投降!”

    “不!”大尉从窗口回喊。

    两军的炮火重新又猛烈了。我军的兵士接连地受伤倒下,有一面的窗已没有人守卫,最后的时间快到了。大尉用了嘶叫的声音:“援兵不来了!援兵不来了!”一面狂叫,一面野兽似的跳着,以颤抖的手挥着军刀,预备战死。这时军曹从房顶阁下来,急促地说: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大尉欢声回答。

    一听这声音,未负伤的、负伤的、军曹、士官都立刻突进窗口,重新去猛力抵抗敌军。

    过了一会儿,敌军似乎气馁,阵势纷乱了起来。大尉急忙收集残兵,叫他们把刺刀套在枪上,预备冲锋,自己跑上楼梯去。这时听到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窗口望去,意大利骑兵一中队,正用了全速从烟尘中奔来。远看那明晃晃的枪刺,不断地落在敌军头上、肩上、背上。屋内的兵士也抱了枪刺突喊而出,敌军动摇混乱,就开始退却。转瞬间,用了两大队的步兵与两门大炮,把高地占领了过来。

    大尉率引残兵回到自己所属的联队里。战争依然继续,在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他为流弹所中,伤了左手。

    这天战斗的结果,我军胜利。次日起再战,我军虽勇敢对抗,终以寡不敌众,于二十七日早晨,退守泯契阿河。

    大尉负了伤,仍率领部下兵士,徒步行进。兵士虽困惫疲劳,却没有一个说不满的话的。日暮,到了泯契阿河岸的哥伊托地方,找寻副官。那副官是伤了手腕,被卫生队所救,比大尉先到这地方来的。大尉走进一所设着临时野战病院的寺院,其中满住着伤兵,病床分作两列,床的上面,还架着床,两个医师和许多助手应接不暇地奔走,触耳都是幽泣声与呻吟声。

    大尉一到寺里,就到处探寻副官,这时有人用了低弱的声音叫:“大尉。”大尉近身去看,见是少年鼓手,他卧在吊床上,脑部以下覆盖着粗质的窗帘布,苍白而细的两腕露出在布的外面,眼睛仍似宝石样地闪着光。大尉一惊,急促地对他说:

    “你在这里?真了不得!你尽了你的本分了!”

    “我已尽了我的全力。”少年答。

    “你受了什么伤?”大尉再问,一面在眼看附近各床,寻找副官。

    “那是万料不到的。”少年回答说。他因为说话,把元气恢复过来了,在这时始觉得负伤在他来说是荣誉。如果没有这满足的快感,他在大尉面前恐怕已没有开口的气力了。“我拼命地跑,原是恐怕被看见,弯着上身的,不料竟被敌人看见了。如果不被射中,应该还可以再快二十分钟的。幸而,逢着参谋大尉,把纸条交给他了。可是,在被射击以后,全然走不动,口也干渴得好像就要死去。要再走上去是无论如何不能的了。愈迟,战死的人将愈多:我一想到这里,几乎要哭起来。还好!我总算拼了命把我的目的达到了,不要替我担心。大尉!你要留心你自己,你流着血呢!”

    的确如他所说,滴滴的血,正从大尉臂下绷带里流下手指来。

    “请把手交给我,让我替你包好了绷带。”少年说。

    大尉伸过左手来,更用右手来扶少年。少年把大尉的绷带解开重新结好。可是,少年因离了枕,面色忽然苍白,不得不就卧下头去。

    “好了,已经好了。”大尉见少年那样子,想把包着绷带的手缩回,少年还似不肯放。

    “不要顾着我。留心你自己要紧!即使是小小的伤,不注意就要厉害的。”大尉说。

    少年把头向左右摇。大尉注视着他:

    “但是,你这样困惫,一定是出过许多血了吧?”

    “你说出了许多血?”少年微笑着说,“不但血呢,请看这里!”说着把盖着的布揭开。

    大尉见了不觉吃惊地倒退了一步。原来,少年已失去了一只脚了!他的左脚已被齐膝截去,切口用血染透了的布包着。

    这时,一个矮而胖的军医,穿了衬衣走过,向着少年唧咕了一会儿,对大尉说:

    “啊!大尉!这真是出于不得已,他如果不那样坚持支撑,脚是可以保牢的。——引起了非常严重的炎症哩!终于把脚齐膝截断了。但是,真是勇敢的少年!眼泪不流一滴,不惊慌,连喊也不喊一声。我替他做手术的时候,他以意大利男儿自豪哩!他的家世出身一定是很好的!”军医说了急忙地走去。

    大尉蹙了那浓而白的两眉,注视少年一会儿,替他依旧将布盖好。眼睛仍不离少年,不知不觉,就慢慢地举手到头边去除了帽子。

    “大尉,”少年惊叫,“作什么?对了我!”

    一向对于部下不曾发过柔言的威武的大尉,这时竟用了说不出的充满了情爱的声音说道:

    “我不过是大尉,而你是英雄啊!”说了这话,便张开了手臂,伏在少年身上,在他胸部吻了三次。

    爱国(二十四日)

    安利柯啊!你听了少年鼓手的故事,既然感动,那么在今天的测验里,作《爱意大利的理由》题目的文章,定是很容易了。我为什么爱意大利?因为我母系是意大利人,因为我血管里所流着的血是意大利的血,因为我祖先的坟墓在意大利,因为我自己的诞生地是意大利,因为我所说的话、所读的书都是意大利语,因为我的兄弟、姊妹、友人,在我周围的伟大的人们,在我周围的美丽的自然,以及其他我所见、所爱、所研究、所崇拜的一切,都是意大利的东西,所以我爱意大利。这对于祖国的感情,你现在也许尚未能真实理解,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的。从外国久客归来,倚在船舷从水天中望见故国的青山,这时,自会涌出热泪或是发出心底的叫声来吧。又,远游外国的时候,偶然在路上听到有人操我国的语言,必会走近去与那说话的人接近吧。外国人如果对于我国有无礼的言语,怒火必从心头突发,一旦和外国有交涉时,对于祖国的爱,格外容易发生吧。战争终止,疲惫的军队凯旋的时候,见了那被弹丸打破了的军旗,见了那裹着绷带的兵士高举着打断了的兵器在群众喝彩声中通过,你的感激欢喜将怎样啊!那时,你自能把爱国的意义真正了解吧。那时,你自会觉到自己与国家一体吧。这实是高尚神圣的感情。将来你为国出战,我愿见你平安凯旋——你是我的骨肉,愿你平安,自不必说。但是,如果你做了卑怯无耻的行径,偷生而返,那么,现在你从学校回来时这样欢迎你的父亲,将以万斛之泪来迎接你,父子不能再如旧相爱,终而至于断肠愤死吧。

    ——父亲

    嫉妒(二十五日)

    爱国题的作文,第一仍是代洛西。华梯尼这次满信自己必得一等奖——华梯尼虽有虚荣心,喜阔绰,我却欢喜他,一见到他嫉妒代洛西,就觉得可厌。他平日想和代洛西对抗,拼命地用着功,可是究竟敌不过代洛西,无论那一件,代洛西都要胜他十倍。华梯尼不服,总嘲弄着代洛西。卡罗·诺琵斯也嫉妒代洛西,却只是藏在心里,华梯尼则竟表现在脸上,听说他在家里曾说先生不公平呢。每次代洛西很快地把先生的问话圆满回答出的时候,他总板着脸,垂着头,装着不听见,还要故意地笑。他笑的样子很不好,所以大家都知道。只要先生一称赞代洛西,大家就去对华梯尼看,华梯尼必在那里苦笑的。“小石匠”常常在这种时候,装兔脸给他看。

    今天,华梯尼很难为情。校长先生到教室里来报告成绩:

    “代洛西一百分,一等奖。”正说时,华梯尼打了一个喷嚏。校长先生见他那神情,就悟到了:

    “华梯尼!不要喂着嫉妒的蛇!这蛇是要吃你的头脑,坏你的心胸的。”

    除了代洛西,大家都向华梯尼看。华梯尼像是要想回答些什么话,可是究竟说不出来,脸孔青青地,像石头般固定着不动。等先生讲课的时候,他在纸上用了大大的字,写了这样的句子:

    “我们不艳羡那由于不正与偏颇而得一等奖的人。”

    这是他想写了给代洛西的。坐在代洛西近处的人,都互相私语。有一个竟用纸做成大大的奖牌,在上面画了一条黑蛇,华梯尼全不知道。先生因事暂时出去的时候,代洛西近旁的人,都立起身来,离了座位,要想将那纸奖牌送给华梯尼。教室中一时充满了杀气。华梯尼气得全身发抖。忽然,代洛西说:“将这给了我!”把奖牌取来撕得粉碎。恰好,先生回来,即继续上课。华梯尼脸红得像火一样,把自己所写的纸片,搓拢塞入口中,嚼糊了唾在椅旁。功课完毕的时候,华梯尼好像有些昏乱了,走过代洛西座位旁,落掉了吸墨水纸,代洛西好好地代为拾起,替他藏入书包,且结好了袋纽。华梯尼只是俯视着地,不能举起头来。

    勿兰谛的母亲(二十八日)

    华梯尼的脾气,仍是不改。昨天早晨宗教班上,先生在校长面前问代洛西有否记牢读本中“无论向了那里,我都看见你大神”的句子。代洛西回答说不曾记牢。华梯尼突然说:“我知道呢。”说了对着代洛西冷笑。恰好,这时勿兰谛的母亲突然走进教室里来,华梯尼于是没了背诵的机会。

    勿兰谛的母亲屏了气息,白发蓬松,全身都被雪打得湿湿的,把那前星期被斥退的儿子推着进来。我们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咽着唾液。可怜!勿兰谛的母亲跪倒在校长先生面前,合掌恳求着说:

    “啊!校长先生!请你发点慈悲,许这孩子再到学校里来!这三天中,我把他藏在家里,如果被他父亲知道,或者要弄死他的。怎样好呢!恳求你!救救我!”

    校长先生似乎要想引了她到外面去,她却不管,只是哭着恳求:

    “啊!先生!我为了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如果先生知道,必能怜悯我吧。对不起!我怕不能久活了,先生!死是早已预备了的,但总想见了这孩子改好以后才死。确是这样的坏孩子——”她说到这里,呜咽得不能即说下去,“——在我总是儿子,总是爱惜的。——我要绝望而死了!校长先生!请你当作救我一家的不幸,再一遍,许这孩子入学!对不起!看我这苦女人面上!”她说了用手掩着脸哭泣。

    勿兰谛好像毫不觉得什么,只是把头垂着,校长先生看着勿兰谛想了一会儿,说:

    “勿兰谛,坐在位上吧!”

    勿兰谛的母亲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反复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连校长先生要说的话,也都被拦住了。她拭着眼睛走出门口,又很速捷地说:

    “你要给我当心啊!——诸位!请你们大家原恕了他!——校长先生!谢谢你!你做了好事了!——要规规矩矩的啊!——再会,诸位!——谢谢!校长先生!再会!原恕了这可怜的母亲!”

    她走出门口,又回头一次,用了好像恳求的眼色对儿子看了一看才去。脸色苍白,身体已有些向前弯屈,头仍是震着,下了楼梯,就听到她的咳嗽声。

    全级又肃静了。校长先生向勿兰谛注视了一会儿,用了极郑重的调子说:

    “勿兰谛!你在那里杀你母亲呢。”

    我们都向勿兰谛看,那不知羞耻的勿兰谛还在那里笑着。

    希望(二十九日)

    安利柯!你听了宗教的话回来,跳伏在母亲的怀里那时候的热情,真是美啊!先生和你讲过很好的话了哩!神已拥抱着我们,我俩从此已不会分离了。无论我死的时候,无论父亲死的时候,我们不必再说“母亲,父亲,安利柯,我们就此永诀了吗!”那样绝望的话了,因为我们还可在别个世界相会的。在这世多受苦的,在那世得报;在这世多爱人的,在那世遭逢自己所爱的人。在那里没有罪恶,没有悲哀,也没有死。但是,我们须自己努力,使可以到那无罪恶无污浊的世界去才好。安利柯!是这样的:凡是一切的善行,如诚心的情爱,对于友人的亲切,以及其他的高尚行为,都是到那世界去的阶梯。又一切的不幸,使你与那世界接近。悲哀是可以消罪,眼泪是可以洗去心的污浊的。今天须比昨天好,待人须再亲切一些:你要这样地存心啊!每晨起来的时候,下这样的决心:“今天要做良心赞美我的事,要做父亲见了欢喜的事,要做能使朋友先生及兄弟们爱我的事。”并且要向神祈祷,求神给与你实行这决心的力量。

    “主啊!我愿善良、高尚、勇敢、温和、诚实,请帮助我!每夜母亲吻我的时候,请使我能说,‘母亲!你今夜吻着比昨夜更高尚更有价值的少年哩!’的话。”你要这样的祈祷。

    到来世去,须变成天使般清洁的安利柯:无论何时,都要这样存心,不可忘了,并且还要祈祷。祈祷的欢悦在你或许还未能想象,见了儿子敬虔地祈祷,做母亲的将怎样欢喜啊!我见你在祈祷的时候,只觉得实有什么人在那里看着你、听着你的。这时,我能比常时更确信有大慈大悲至善的神存在。因此,我能起更爱你的心,能更忍耐辛苦,能真心宽恕他人的罪恶,能用了平静的心境去想着死时的光景。啊!至大至仁的神!在那世请使能再闻母亲之声,再和小孩们相会,再遇见安利柯——圣洁了而有无限生命的安利柯,作永远不离的拥抱!啊!祈祷吧!时刻祈祷,大家相爱,施行善事,使这神圣的希望,牢印在心里,牢印在我高贵的安利柯的灵魂里!

    ——母亲

    第五卷 二月

    授奖(四日)

    今天,视学官到学校里来,说是来授奖的。那是一位有白须穿黑服的绅士,在功课将完毕的时候,和校长先生一同到了我们的教室里,坐在先生的旁边,对三四个学生作了一会儿询问。把一等奖的奖牌给与代洛西。又和先生及校长低声谈话。

    “受二等奖的不知是谁?”我们正这样想,一面只是默然地咽着唾液。既而,视学官高声说:

    “配托罗·泼来可西此次应受二等奖。他宿题、功课、作文、操行,一切都好。”大家都向泼来可西看,心里都替他欢喜。泼来可西张惶得不知如何才好。

    “到这里来!”视学官说。泼来可西离了座位走近先生案旁去,视学官用了怜悯的眼光,把泼来可西的蜡色的脸、缝补过的不合身材的服装打量了一会儿,替他将奖牌悬在肩下,口音中含着深情说:

    “泼来可西!今天给你奖牌,并不是因为没有比你更好的人,并且并不单只因为你的才能与勤勉;这奖牌是对于你的心情、勇气及强固的孝行而给的。”说着又向了我们:

    “不是吗?他是这样的吧!”

    “是的,是的!”大家齐声回答。泼来可西动着喉好像在那里咽什么,过了一会儿,用了很好的脸色对我们看,那脸上充满了感谢之情。

    “好好回去,要更加用功呢!”视学官对泼来可西说。

    功课已完毕了,我们一级比别级先出教室,走出门外,见接待室里来了一个想不到的人,那就是泼来可西的做铁匠的父亲。照例苍白着脸,歪戴了帽子,头发长得要盖着眼,脚颤抖抖地立着。先生见了他,向视学官附耳低语,视学官就去找泼来可西,携了他的手,同到他父亲的旁边。泼来可西颤栗起来,学生们都群集在他的周围。

    “你是这孩子的父亲吗?”视学官对着铁匠,快活地说,好像和熟识的朋友谈话一样。并且不等他回答,又接续地:

    “恭喜!你看!你儿子超越了五十四个同学得了二等奖了。作文、算术,一切都好。既有才,又能用功,将来必定有大事业可成的。他心地善良,为大家所尊敬,真是好孩子!你见了也该欢喜吧。”

    铁匠只是张着嘴听着,看看视学官,看看校长,一面又去看那低了头战栗着的自己的儿子。他好像到了这时,才觉得自己从前虐待过儿子,儿子总是振作地忍耐着的。脸上不觉露出茫然的惊讶和难言的情爱,急去抱了儿子的头到自己的胸边来。我们都在他们前面走过。我约泼来可西在下礼拜四和卡隆、克洛西同到我家里来。大家都向他道贺:有的去抱他,有的用手去摸他的奖牌,不论哪个,走过他旁边时,总有一点表示。泼来可西的父亲,用了惊异的眼色注视我们,他还是将儿子的头抱住在胸口,他儿子在那里啜泣着。

    决心(五日)

    见了泼来可西的取得奖牌,我不觉后悔,我还一次都未曾得过呢。我近来不用功,自己固觉没趣,先生、父亲、母亲对了我也不快活,像从前用功时候的那种愉快,现在已没有了。以前,离了座位去玩耍的时候,好像是已有一个月不曾玩耍的样子,总是高兴跳跃着去的。现在,在全家的食桌上,也没有从前的快乐了。我心里现有着一个黑暗的影,这黑影在里面发声,说:“这不对!这不对!”

    一到傍晚,就看见许多的小孩杂在工人之间从工场回到家里去。他们虽很疲劳,神情却很快活。他们要想快点回去吃他们的晚餐,都急急地走,用了被煤熏黑或是被石灰染白了的手,大家相互拍着肩头高声谈笑着。他们都是从天明一直劳动到了现在的。其他,比他们还小的小孩,终日在屋顶阁上、炉旁,或是水中、地下劳动,只用一小片的面包充饥的,也尽多尽多。我呢,除了勉强做四页光景的作文以外,什么都不曾做。想起来真是可耻!啊!我自己既没趣,父亲对我也不欢喜,父亲原要责骂我,不过因为爱我,所以还忍耐在那里呢!父亲是一直劳动辛苦到现在了的,家里的东西,那一件不是父亲的劳动换来的?我所用的、穿的、吃的和教我的、使我快活的种种事物,都是父亲劳动的结果。我接受了这一切,却一事不做,只让父亲在那里操心劳力,不去加以丝毫的帮助。啊!不对!这真是不对!这样子不能使我快乐!就从今日起吧!像斯带地那样捏紧了拳咬了牙齿用功吧!拼了命,夜深也不打哈欠,天明就跳起床来吧!不绝地把头脑锻炼,真实地把惰性革除吧!就是病了也不要紧。劳动吧!辛苦吧!像现在这样自己既苦恼而在别人也难过的这种怠倦的生活,决计从今日起停止啊!劳动!劳动!以全心全力用功,拼了命用功!由此,再去得愉快的游戏和快乐的生活吧!由此,再去得那先生的亲切的微笑和父亲的亲爱的接吻吧!

    玩具火车(十日)

    今天泼来可西和卡隆一道来了。就是见了皇族的儿子,我也没有这样的欢喜。卡隆是头一次到我家,他是个很沉静的人,身材那样长了,还是四年生,被人见了好像是很羞愧的样子。门铃一响,我们都迎出门口去,据说,克洛西因为父亲从美国回来了,不能来。父亲就去与泼来可西亲吻,又介绍卡隆给母亲,说:

    “卡隆就是他。他不但是善良的少年,并且还是一个正直重名誉的绅士呢。”

    卡隆低了那平顶发的头,看着我微笑。泼来可西依旧挂着那奖牌,听说,他父亲已仍旧开始铁匠工作,这五日来滴酒不喝,时常叫泼来可西到工场去协助劳动,和从前竟如二人了。泼来可西因此也很欢喜。

    我们开始游戏了。我将所有的玩具取出给他们看。我的火车好像很中了泼来可西的意。那火车附有车头。只要把发条一开,就自己会动。泼来可西因为未曾见到过这样的火车玩具,见了只自惊异。我把开发条的钥匙交给了他,他只管低了头一心地玩。那种高兴的脸色,是我在他面上所一向未曾见过的。我们都围集在他身边去注视他那枯瘦的项颈,曾有一次出过血的小耳朵,以及他的向里卷短的袖口,细削的手臂。在这时候,我恨不得把我所有的玩具、书物,都送给了他,就是把我自己正要吃的面包,正在穿着的衣服如数送他,也决不可惜。并且还想伏倒在他身旁去吻他的手。我想:“至少把那火车送他吧!”但是,又觉得这非和父亲说明不可,正踌躇间,忽然有人把纸条塞到我手里来,一看,原来是父亲。纸条上用铅笔写着:

    “你的火车泼来可西见着很欢喜哩!他是不曾有过玩具的,你不设法吗?”

    我立刻双手捧了那火车,交在泼来可西的手中:

    “把这送你!”泼来可西看着我,好像不懂的样子,我又说:

    “是把这送给你的。”

    泼来可西惊异起来,一面向着我父亲、母亲那里看,一面问我:

    “但是,为什么?”

    “因为安利柯和你是朋友,将这送给你,当作你得奖牌的贺礼的。”父亲说。

    泼来可西很难为情的样子:

    “那么,我可以拿回去吗?”

    “自然可以的。”我们大家回答他。泼来可西走出门口时,欢喜得嘴唇发颤,卡隆相帮他把火车包在手帕里。

    “什么时候,我引你到父亲的工场里去,把钉子送你吧!”泼来可西向我说。

    母亲把小花束插入卡隆的纽孔中,说:“给我带去送给你的母亲!”卡隆只是低了头大声地说:“多谢!”他那亲切高尚的精神,在眼光中闪耀着。

    傲慢(十一日)

    偶然在走路的时候,和泼来可西相碰,就要故意用手把袖拂拭的是卡罗·诺琵斯那家伙。他自以为父亲有钱,一味傲慢。代洛西的父亲也有钱,代洛西却一向不曾以此向人骄傲。诺琵斯有时想一个人占有一条长椅,别人去坐,就要憎嫌,好像于他有玷辱的。他目中看不起人,唇间无论何时,总浮着轻蔑的笑容。排了队出教室时,如果有人践踏着他的脚,那可不得了了。平常一些些的小事,他也要当面骂人,或是恐吓别人,说要叫了父亲到学校里来。其实,他对着卖炭者的儿子骂他的父亲是叫花子的时候,反被自己的父亲责骂过了的。我不曾见过那样讨厌的学生,无论那个,都不和他讲话,回去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对他说“再会”的。他忘了功课的时候,教他的连狗也没有,别说人了。他嫌恶一切人,代洛西好像更是他所嫌恶的,因为代洛西是级长。又因为大家欢喜卡隆的缘故,他也嫌恶卡隆。代洛西就是在诺琵斯的旁边的时候,也从不留意这些。卡隆听见有人告诉他诺琵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时,就说:“怕什么,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理他做什么?”

    有一天,诺琵斯见可莱谛戴着猫皮帽子,很轻侮地嘲笑他。可莱谛这样说:

    “请你暂时到代洛西那里去学习学习礼仪吧!”

    昨日,诺琵斯告诉先生,说格拉勃利亚少年践踏了他的脚。

    “故意的吗?”先生问。

    “不,无心的。”格拉勃利亚少年答辩。于是先生说:

    “诺琵斯,你在小小的事情上动怒呢。”

    诺琵斯像煞有介事地说:

    “我会去告诉父亲的!”

    先生怒了:“你父亲也一定说你错的。因为在学校里,评定善恶,执行赏罚,全是教师之权!”接着,又和气地继续说:

    “诺琵斯啊!从此改了你的脾气,亲切地对待朋友吧。你也早应该知道,这里有劳动者的儿子,也有绅士的儿子,有富的,也有贫的,他们大家都像兄弟样地亲爱着,为什么只有你不肯这样呢?要大家和你要好,是很容易的事,如果这样,自己也会快乐起来哩。对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诺琵斯依然像平时那样冷笑了听着,先生问他,他只是冷淡地回答:“不,没有什么。”

    “请坐下,无趣啊!你全没有情感!”先生向他说。

    这事总算完结了,不料坐在诺琵斯前面的“小石匠”回头来看诺琵斯,对他装出一个说不出的可笑的兔脸。大家都哄笑了起来,先生虽然喝责“小石匠”,可是自己也不觉掩口笑着。诺琵斯也笑了,不过,却不是十分高兴的笑。

    劳动者的负伤(十五日)

    诺琵斯和勿兰谛真是无独有偶的。今天,眼见着悲惨的光景而漠不动心的只是他们俩。从学校回去的时候,我和父亲正在观看三年级淘气的孩子们在街路中伏着溜冰,这时街头尽处忽然跑来了大群的人,大家面上都现出忧容,低声地彼此不知谈着些什么。人群之中,有三个警察,后面跟着两个抬担架的。小孩们都从四面聚拢来观看,群众渐渐向我们近来,见那担架中卧着一个皮色青得像死人的男子,头发上都粘着血,耳朵里口里也都有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跟在担架旁边,发狂似的时时哭叫:“死了!死了!”

    妇人的后面还有一个背皮包的男子,也在那里哭着。

    “怎么了?”父亲问。据说,这人是做石匠的,在工作中从五层楼上落下来了。担架暂时停下,许多人都把脸避开,那个戴赤羽的女先生把几乎要晕倒的我二年级时的女教师抱住,用身体支持着。这时,有人拍着我肩头,那是“小石匠”,他脸已青得像鬼一样,全身战栗着。这必是想着他父亲的缘故了。我也不觉惦念起他的父亲来。

    啊!我可以安心在学校里读书。父亲只是在家里伏着案,所以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有许多朋友就不然了,他们的父亲或是在高桥上工作,或是在机车的齿轮间劳动,一不小心,常要有生命的危险,他们完全和出征军人的儿子一样,所以“小石匠”一见到这悲惨的光景就战栗起来了。先生觉到了这事,就和他说:

    “回到家里去!就到你父亲那里去!你父亲是平安的,快回去!”

    “小石匠”一步一回头地去了,群众继续行动,那妇人伤心地叫着:“死了!死了!”

    “咿呀!不会死的。”周围的人安慰她,她好像没有听到,只是披散了头发哭。

    这时,忽然有怒骂的声音:“什么!你不是在那里笑吗?”

    急去看时,见有一个绅士怒目向着勿兰谛,且用了手杖把勿兰谛的帽子掠落在地上:

    “除去帽子!蠢货!因劳动而负伤的人正在通过哩!”群众过去了,血迹长长地划在雪上。

    囚犯(十七日)

    这真是今年一年中最可惊异的事:昨天早晨,父亲领了我同到孟卡利爱利附近去寻借别墅,预备夏季去住。管理那别墅的大门钥匙的是个学校的教师,他引导我们去看了别墅以后,又邀了我们到他的房间里去喝茶。他案上摆着一个奇妙的雕刻的圆锥形的墨水瓶,父亲注意地看着,这先生说:

    “这墨水瓶在我是个重宝,其来历很长哩!”他继续着就告诉我们下面的话。

    据说:数年前这位先生在丘林时,有一次冬天,曾去到监狱里担任教囚犯的学科过。授课的地方在监狱的礼拜堂里,那礼拜堂是个圆形的建筑,周围有许多小而且高的窗,窗口都用铁栅栏拦住。窗的里面各有一间小室,囚犯就在各自的窗口站立着,把笔记簿摊在窗槛上用功,先生则在暗沉沉的礼拜堂中走来走去地授课。室中很暗,除了囚犯胡髭蓬松的脸孔以外,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囚犯之中,有一个七十八号的,比其余的特别用功,感谢着先生的教导。是一个黑须的年轻的人,与其说他是恶人,毋宁说他是个不幸者。他原是个细木工,因为在愤怒中,把刨子投掷一个虐待他的主人,不意误中着头部,致命而死,因此受了几年的监禁罪。他在三个月中,把读写都学会,每日读着书。学问进步,性情也因而变好,已觉悟到自己的罪过,自己痛悔了。有一天,功课完了以后,那囚犯向着先生招手,请先生走近窗口去。说明天就要离开丘林的监狱,被转解到威尼斯的监狱里去了。他向先生告别,且用了含着深情的亲切的语声,请先生让他触一触先生的手。先生伸过手去,他就吻着,说了一声“谢谢”而去,先生缩回手时,据说手上沾着眼泪哩。先生以后就不再看见他了。

    先生说了又继续着这样说:

    从此以后过了六年,我差不多已把这不幸的人忘怀了,不料前日,突然来了个不相识的人,黑须,渐花白的头发,粗下的衣装,见着我问:

    “‘你是某先生吗?’”

    “‘你是那位?’我问。”

    “‘我是七十八号的囚犯。六年前曾蒙先生教我读书写字过的。先生想还记得吧:在最后授课的那天,先生曾将手递给我的。我已满了刑期了,今天来拜望,想送一件纪念品给先生,请把这收下,当作我的纪念!先生!’”

    我只是无言地立着,他以为我不受他的赠品罢,他那注视着我的眼色好像在这样说:

    “‘六年来的苦刑,还不足拭净这手的不洁吗?’”

    “他眼色中充满了痛苦,我就伸过手去,接收他的赠品,就是这个。”

    我们仔细看那墨水瓶,好像是用钉子凿刻的,真不知要费去多少功夫哩!盖上雕刻着钢笔搁在笔记簿上的花样。周围刻着“七十八号敬呈先生,当作六年间的纪念”几个字。下面又用小字刻着“努力与希望”。

    先生已不说什么,我们也就告别。我在回到丘林来的路上,心里总是描绘着那礼拜堂小窗口立着囚犯的光景,那向先生告别时的神情,以及在狱中作成的那个墨水瓶。昨天夜里,就做这事的梦,到今天早晨还是想着。

    不料,今天到学校里去,又听到出人意外的怪事。我坐在代洛西旁边,才做好了算术题,就把那墨水瓶的故事告诉代洛西,将墨水瓶的由来,以及雕刻的花样,周围“六年”等的文字,都大略地和他诉说了一番。代洛西听见这话,就跳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克洛西坐在我们前面,正背向了我们在那里一心对付算术。代洛西告诫我:“不要声张!”又捉住了我的手:

    “你不知道吗?前天,克洛西对我说,他看见过他父亲在美洲雕刻的墨水瓶了。是用手做的圆锥形的墨水瓶,上面雕刻着钢笔杆摆在笔记簿上的花样。就是那个吧?克洛西说他父亲在美洲,其实,在牢里呢。父亲犯罪时,克洛西还小,所以不知道。他母亲大约也不曾告诉他哩。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使他知道好啊!”

    我默然地看着克洛西,这时代洛西正做好算术,从桌下递给克洛西,附给克洛西一张纸,又从克洛西手中取过先生叫他抄写的每月例话《爸爸的看护者》的稿子来,说替他代写。还把一个钢笔尖塞入他的掌里,再去拍他的肩膀。代洛西又叫我对于方才所说的,务守秘密。散课的时候,代洛西急忙地对我说:

    “昨天克洛西的父亲曾来接他儿子的,今天也来着吧?”

    我们走到大路口,见克洛西的父亲站立在路旁,黑色的胡须,头发已有点花白,穿着粗质的衣服,那无光彩的面上,看去好像正在沉思。代洛西故意地去握了克洛西的手,大声地:

    “克洛西!再会!”说着把手托在腮下,我也照样地把腮下托住。

    可是,这时我和代洛西脸上都有些红了。克洛西的父亲虽然亲切地看着我们,脸上却呈露出若干不安和疑惑的影子来,我们自己觉得好像胸里正在浇着冷水!

    爸爸的看护者(每月例话)

    正当三月中旬,春雨绵绵的一个早晨,有一个乡下少年满身沾透了泥水,一手抱着替换用的衣包,到了那不勒斯市某著名的病院门口,把一封信递给管门的,说要会见他新近入院的父亲。少年生着圆脸孔,面色青黑,眼中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厚厚的两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父亲去年离了本国到法兰西去做工,前日回到意大利,在那不勒斯登陆后,忽然患病,遂进了这病院,一面写信给他的妻子,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国,及因病入院的事。妻得信后虽很担心,但因为有一个儿子正在病着,还有着正在哺乳的小儿,不能分身,不得已叫顶大的儿子到那不勒斯来探望父亲——家里都称为爸爸。少年是天明动身,步行了三十里的长途,才到了这里的。

    管门的把信大略瞥了一眼,就叫了一个看护妇来,托她领了少年进去。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看护妇问。

    少年怕病人已有了变故,一面暗地焦急狐疑,一面颤栗着说出他父亲的姓名来。

    看护妇一时记不起他所说的姓名,再问:

    “是从外国回来的老年职工吗?”

    “是的,职工呢原是职工,老是还不十分老的,新近才从外国回来哩。”少年说时越加担心。

    “几时入院的?”

    “五天以前。”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说。

    看护妇暂时回忆了一会儿,突然好像记起了的样子,说:“是了,是了,在第四号病室中一直那面的床位里。”

    “病得很厉害吗?怎样?”少年焦急了问。

    看护妇注视着少年,不回答他,只说:“跟了我来!”

    少年跟看护妇上了楼梯,到了长廊尽处一间很大的病室里,其中病床分左右二列排着。“请进来。”看护妇说。少年鼓着勇气进去,但见左右的病人都脸色发青骨瘦如柴地卧着。有的闭着眼,有的向上凝视,又有小孩似的在那里哭泣的。薄暗的室中,充满了药气味,两个看护妇拿了瓶匆忙地东西来回走着。

    到了室的一隅,看护妇立住在病床的前面,扯开了床幕,说:“就是这里。”

    少年哭了起来,急把衣包放下,将脸靠近病人的肩头,一手去握那露出在被外的手。病人只是不动。

    少年起立了看着病人的状态又哭泣起来。这时,病人忽然把眼张开,注视着少年,似乎有些知觉了,可是仍不开口。病人很瘦,看去几乎已认不出是他的父亲还是不是,头发也白了,胡须也长了,脸孔肿胀而青黑,好像皮肤要破裂似的。眼睛缩小了,嘴唇也加厚了,差不多全不像父亲平日的样子,只有面孔的轮廓和眉间,似乎还有些像父亲。呼吸已只有微微的一点儿。少年叫着:

    “爸爸!爸爸!是我呢,不知道吗?是西西洛呢!母亲自己不能来,叫我来迎接你的。请你向我看。你不知道吗?说句话给我听听啊!”

    病人对少年看了一会儿,又把眼闭拢了。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我就是你儿子西西洛啊!”

    病人仍旧不动,只是痛苦地呼吸着。少年哭泣着把椅子拉了拢去坐着等待,眼睛牢牢地注视他父亲。他想:“医生想是快来了,那时就可知道详情吧。”一面又独自悲哀地沉思,想起父亲种种的事情来,去年送他下船,在船上分别的光景,他说赚了钱回来,全家一向很欢乐地等待着的情形,接到生病的信后母亲的悲愁,以及父亲死去的状态等,都一一想起,父亲死后,母亲穿了丧服和一家哭泣的样子,也在心中浮现出了。正沉思间,觉得有人用手轻轻地拍他的肩膀,惊着去看时,原来是看护妇。

    “我父亲怎么了?”他很急地问。

    “这是你的父亲吗?”看护妇亲切地反问。

    “是的,我来服侍他的,我父亲患的什么病?”

    “不要担心,医生就要来了。”她说着去了,别的也不说什么。

    过了半点钟,铃声一响,医生和助手从室的那面来了,后面跟着两个看护妇。医生按了病床的顺序,一一地诊察,费去了不少的工夫。医生愈近拢来,西西洛觉得忧虑也愈重,终于诊察到了接邻的病床了。医生是个身长而背微屈的诚实的老人。西西洛不待医生过来,就立起了身。及医生走到他身旁,他就哭了起来。医生向他注视。

    “他就是这位病人的儿子,今天早晨从乡下来的。”看护妇说。

    医生把一只手搭在少年肩上,向病人俯伏了检查脉搏,手摸头额,又向看护妇问了经过状况。

    “也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仍照前调理他就是了。”医生对看护妇说。

    “我父亲怎样?”少年鼓了勇气,含着泪问。

    医生又将手放在少年肩上:

    “不要担心!脸上发了丹毒了。虽是很厉害,但还有希望。请你当心服侍他!有你在旁边,真是再好没有了。”

    “但是,我和他说,他一点儿不明白呢。”少年呼吸急迫地说。

    “就会明白吧,如果到了明天。总之,病是应该有救的,请不要伤心!”医生安慰他说。

    西西洛还有话想问,只是说不出来,医生就走了。

    从此,西西洛就一心服侍他爸爸的病了。别的原不会做,或是替病人整顿枕被,或是时常用手去摸病体,或是赶去苍蝇,或是呻吟的时候,去看病人的脸,看护妇送汤药来时,就取了调匙代为灌喂。病人时时张眼看西西洛,可是好像仍不明白,不过每次注视他的时间,觉渐渐地长了些起来,西西洛用手帕遮住了眼哭泣的时候,病人总是凝视着他的。

    这样过去了一天,到了晚上,西西洛拿两把椅子在病室的一角拼着当床睡了,天亮,就起来看护。这天病人的眼色,好像已有些省人事了,西西洛说种种安慰的话给病人听,病人在眼中似乎露出感谢的神情来。有一次,竟把嘴唇微动,好像要说什么话,暂时昏睡了去,忽又张开眼来找寻看护他的人。医生来看过两次,说觉得好了些了。傍晚,西西洛把茶杯拿近病人嘴边去的时候,那唇间已露出微微的笑影。于是西西洛自己也高兴了些,和病人说种种的话。把母亲的事情,妹妹们的事情,以及平日盼望爸爸回国的情形等都说给他听,又用了深情的言语,劝慰病人。懂吗?不懂吗?这样自己疑怪的时候也有,但总继续地和他说。病人虽不懂西西洛所说的话,似乎因喜听西西洛的带着深情含着眼泪的声音,所以总是侧耳听着。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这样过去了,病人的病势才觉得好了一些,忽而又变坏起来,反复不定。西西洛尽了心力服侍,看护妇虽每日两次送面包或干酪来,也只略微吃些就算,除了病人以外,什么都如不见不闻。像病人之中突然有危笃的人了,看护妇深夜跑来,访病的亲友聚在一处痛哭等一切病院中惨痛的情景,在他也竟不留意。每日每时,他只一心对着爸爸的病,无论是轻微的呻吟,或是病人的眼色略有变化,他都会心悸起来。有时觉得略有希望,可以安心,有时又觉得难免失望,如冷水浇心,左右使他陷入烦闷。

    到了第五日,病人忽然沉笃起来了,去问医生,医生也摇着头,表示难望有救,西西洛倒在椅下啜泣。可以使人宽心的是病人病虽转重,似乎神志已清了许多。他热心地看着西西洛,且露出欢悦的脸色来,不论药物饮食,别人喂他都不肯吃,除了西西洛。有时口唇也会动,似乎想说什么。西西洛当病人如此时,就去扳住他的手,很快活地这样说:

    “爸爸!好好地,就快痊愈了!就要回到母亲那里去了!快了!好好地!”

    这日下午四点钟光景,西西洛依旧在那里独自流泪,忽然听见室的外侧有脚步声。

    “阿姐!再会!”同时又听见这样的话声。这话声使西西洛惊跳了起来,暂时勉强地把已在喉头的叫声抑住。

    这时,一个手里缠着绑带的人走进室中来,后面有一个看护妇跟着送他。西西洛立在那里,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人回头一看见西西洛,也叫了起来:

    “西西洛!”一面箭也似的飞近拢去。

    西西洛倒伏在他父亲的腕上,情不自禁地啜泣。

    看护妇都围集拢来,大家惊怪。西西洛仍是泣着。父亲吻了儿子几次,又注视了那病人。

    “呀!西西洛!这是哪里说起!你错到了别人那里了!母亲来信说已差西西洛到病院来了,等了你好久不来,我不知怎样地担忧啊!啊!西西洛!你几时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误?我已经痊愈了,母亲好吗?孔赛德拉呢?小宝宝呢?都怎样?我现在正出院哩!大家回去吧!啊!天啊!谁知道竟有这样的事!”

    西西洛想说家里的情形,可是竟说不出话。

    “啊!快活!快活!我曾病得很危险了呢!”父亲说了,不断地吻着儿子,可是儿子只是立着不动。

    “去吧!到夜还可赶到家里呢。”说着,要想拉了儿子走,西西洛回视那病人。

    “怎么?你不回去吗?”父亲奇怪地催促着。

    西西洛又回顾病人,病人也张大了眼注视着西西洛。这时,西西洛不觉从心坎里流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爸爸!请等我一等!我不能回去!那个爸爸啊!我在这里住了五天了!将他当作爸爸了的。我可怜他,你看他在那样地看着我啊!什么都是我喂他吃的。他没有我,是不好的。他病得很危险,请等待我一会儿,我无论如何,今天是不能回去的。明天回去吧,等我一等。我不能弃了他走。你看,他在那样地看我呢!他不知是什么地方人,我走了,他就要独自一个人死在这里了!爸爸!暂时请让我再留在这里吧!”

    “好个勇敢的孩子!”周围的人都齐声说。

    父亲一时决定不下,看看儿子,又去看看那病人。问周围的人:“这人是谁?”

    “也是个同你一样的乡间人,新从外国回来,恰和你同日进院的。送到病院来的时候,已什么都不知道,话也不会说了。家里的人大概都在远处,他将你的儿子当着自己的儿子呢。”

    病人仍是看着西西洛。

    “那么,你留在这里吧。”父亲向他儿子说。

    “也不必留长久了呢。”看护妇低声地说。

    “留着吧!你真亲切!我先回去,好叫母亲放心。这两块钱给你作零用。那么,再会!”说毕,吻了儿子的额,就出去了。

    西西洛回到病床旁边,病人似乎就安心了。西西洛仍旧从事看护,哭是已经不哭了,热心与忍耐仍不减于从前。递药呀,整理枕被呀,把手去抚摸呀,用言语安慰他呀,从日到夜,一直陪待在旁。到了次日,病人渐渐危笃,呻吟苦闷,热度骤然增加。傍晚医生来诊,说今夜恐怕难过。西西洛越加注意,眼不离病人;病人也只管看着西西洛,时时动着嘴唇,像要说什么话。眼色有时也很和善,只是眼瞳渐渐缩小而且昏暗起来了。西西洛那夜彻夜服侍他,天将明的时候,看护妇来,一见病人的光景,急忙跑去。过了一会儿,助手就带了看护妇来。

    “已在断气了。”助手说。

    西西洛去握病人的手,病人张开眼向西西洛看了一看,就把眼闭了。

    这时,西西洛觉得病人在紧握他的手,喊叫着说:“他紧握着我的手呢!”

    助手俯身下去观察病人,不久即又仰起。

    看护妇从壁上把耶稣的十字架像取来。

    “死了!”西西洛叫着说。

    “回去吧,你的事完了。你这样的人是有神保护的,将来应得幸福,快回去吧!”助手说。

    看护妇把窗上养着的堇花取下交给西西洛:

    “没有可以送你的东西,请拿了这花去当作病院的纪念吧!”

    “谢谢!”西西洛一手接了花,一手拭眼。“但是,我要走远路呢,花要枯掉的。”说着将花分开了散在病床四周:

    “把这留了当作纪念吧!谢谢,阿姐!谢谢,先生!”又向着死者:

    “再会!……”正出口时,忽然想到如何称呼他?踌躇了一会儿,那五日来叫惯了的称呼,不觉就脱口而出:

    “再会!爸爸!”说着取了衣包,忍住了疲劳,倦倦地慢慢地出去。天已亮了。

    铁工场(十八日)

    泼来可西昨晚来约我去看铁工场,今天和父亲出去的时候,父亲就领我到泼来可西父亲的工场里去。我们将到工场,见卡洛斐抱了个包从内跑出,衣袋里仍是藏着许多东西,外面用外套罩着。哦!我知道了,卡洛斐时常用炉屑去掉换旧纸,原来是从这里拿去的!走到工场门口,泼来可西正坐在砖瓦堆上,把书放在膝上用功呢。他一见我们,就立起招呼引导。工场宽大,里面到处都是炭和灰,还有各式各样的锤子、铗子、铁棒及旧铁等类的东西。屋的一角燃着小小的炉子,有一少年在拉风箱。泼来可西的父亲站在铁砧面前,另一年青的汉子正把铁棒插入炉中。

    那铁匠一见我们,脱去了帽:

    “难得请过来,这位就是送小火车的哥儿!想看看我们做工的吧,就做给你看。”说着微笑。以前的那种怕人的神气,凶恶的眼光,已经没有了。年青的汉子将赤红的铁棒取出,铁匠就在砧上敲打起来。所做的是栏杆中的曲干,用了大大的锤,把铁各方移动,各方敲打。一瞬间,那铁棒就弯成花瓣模样,其手段的纯熟,真可佩服。泼来可西很得意似的向我们看,好像是在说:“你们看!我的父亲真能干啊!”

    铁匠把这作成以后,擎给我们看:

    “怎么样?哥儿!你可知道做法了吧?”说着把这向旁安放,另取新的铁棒插入炉里。

    “做得真好!”父亲说,“你这样劳动,已恢复了从前的元气了吧?”

    铁匠略红了脸,拭着汗:

    “已能像从前一样地一心劳动了。我能改好到这地步,你说是谁的功劳?”

    父亲似乎一时不了解他的问话,铁匠用手指着他自己的儿子:

    “全然托了这家伙的福!做父亲的只管自己喝酒,像待狗样地恶待他,他却用了功把父亲的名誉恢复了!我看见那奖牌的时候——喂!小家伙!走过来给你父亲看看!”

    泼来可西跑近父亲身旁,铁匠将儿子抱到铁砧上,携了他的两手说:

    “喂!你这家伙!还不把你父亲的脸揩拭一下吗?”

    泼来可西去吻他父亲墨黑的脸孔,自己也惹黑了。

    “好!”铁匠说着把儿子重新从砧上抱下。

    “真的!这真好哩!泼来可西!”我父亲欢喜地说。

    我们辞别了铁匠父子出来。泼来可西跑近我,说了一句“对不起!”一边将一束小钉塞入我的袋里。我约泼来可西于谢肉节到我家里来玩。

    到了街路上,父亲和我说:

    “你曾把那火车给了泼来可西,其实,那火车即使用黄金制成,里面装满了珍珠,对于那孩子的孝行,还嫌是很轻微的赠品呢!”

    小小的卖艺者(二十日)

    谢肉节快过完了,市上非常热闹。每一处空地里都搭着做戏法或说书的棚子。我们的窗下,也有一个布棚,从威尼斯来的马戏班,带了五匹马在这里卖艺。棚设在空地的中央,棚的一旁停着三辆马车。卖艺的睡觉、化装,都在这车里。竟好像是三间房子,不过附有轮子罢了。马车上各有窗子,又各有烟囱,不断地冒着烟。窗间晒着婴儿的衣服,女人有时抱了婴孩哺乳,有时弄食物,有时还要走绳。可怜!平常说起变戏法的,好像不是人,其实,他们把娱乐供给人们,很正直地过着日子哩!啊!他们是何等勤苦啊!在这样的寒天,终日只穿了一件汗衣在布棚与马车间奔走。立着身子吃一口或两口的食物,还要等休息的时候。棚里观众集拢了以后,如果一时起了风,把绳吹断或是把灯吹黑,一切就都完了!他们要付还观众的戏票钱,谢去观众,再连夜把棚子修好。这个戏法班中有两个小孩。其中小的一个,在空地里行走的时候,我父亲看见他,知道就是这个班主的儿子,去年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馆,乘马卖艺,我们曾看见过他的。已经大了许多了,大约八岁是有了吧。他生着聪明的圆脸,墨黑的头发在圆锥形的帽子外露出。小丑打扮,上衣的袖子是白的,衣上绣着黑的花样,足上是布鞋子。那真是一个快活的小孩,大家都喜欢他。他什么都会做。早晨起来披了围巾去拿牛乳呀,从横巷的暂租的马房里牵出马来呀,管婴孩呀,搬运铁圈、踏凳、棍棒及线网呀,打扫马车呀,点灯呀,都能干。空闲的时候呢,却只是缠在母亲身边。我父亲时常从窗口去看他,只管说起关于他的话。他的两亲似乎有许多地方也不像下等人,据说很爱他的。

    晚上,我们到棚里去看戏法,这天很寒冷,观众不多。可是那孩子要想使这少数的观众欢喜,非常卖力。或从高处飞跳下地来,或拉住马的尾巴,或独自走绳,且在那可爱的黑脸上浮了微笑唱歌。他父亲着了赤色的小衣和白色的裤子,穿了长靴,拿了鞭,看着自己的儿子玩把戏,脸上似乎带着悲容。

    我父亲很替那小孩子可怜,第二天,和来访的画家代利斯谈起:

    “他们一家真是拼命地劳动着,可是生意不好,很困苦着吧!尤其是那小孩子,我很欢喜他。可有什么帮助他们的方法吗?”

    画家拍着手:

    “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了!请你写些文章投寄《格射谛报》,你是个能作文章的,可将那小艺人的绝艺巧妙地描写出来,我来替那孩子画肖像吧。《格射谛报》是没有人不看的,他们的生意一定立刻会发达哩。”

    于是,父亲执了笔作起文章来,把我们从窗口所看见的情形等,很有趣地、很动人地写了;画家又画了一张与真面目无二的肖像,登入星期六晚报。居然,第二天的日戏,观众大增,场中几乎没有立足的地方。观众手里都拿着《格射谛报》,有的给那孩子看,孩子欢喜得东蹦西跳,班主也大为欢喜,因为他们的名字一向不曾被登入报里过。父亲坐在我的旁边,观众中有许多相识的人,近马的入口,有体操先生立着,就是那曾在格里波底将军部下的。我的对面,“小石匠”翘着小小的圆脸孔,靠在他那大大的父亲身旁。他一看见我,立刻装出兔脸来。再往那面点,卡洛斐在着,他屈了手指在那里计算观众与戏资的数目哩。靠我们近旁,那可怜的洛佩谛倚在他父亲炮兵大尉身上,膝间放着拐杖。

    把戏开场了。那小艺人在马上、踏凳上、绳上,演出各样的绝技。他每次飞跃下地,观众都拍手,还有去摸他的小头的。别的艺人,也轮番地献出种种的本领,可是观众的心目中都只有他,他不出场的时候,观众都像很厌倦似的。

    过了一会儿,在马的入口的近处立着的体操先生,靠近了班主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寻人也似的把眼四顾,终而向着我们看。大约他在把新闻记事的投稿者是谁报告班主吧。父亲似乎怕受他们感谢,对我说:

    “安利柯!你在这里看吧,我到外面等你。”出场去了。

    那孩子和他父亲谈说了一会儿,又来献种种的技艺。立在飞奔的马上,装出参神、水手、兵士及走绳的样子来,每次经过我面前时,总向我看。一下了马,就手执了小丑的帽子在场内环走,观众有的投钱在里面,也有投给果物的,我正预备着两个铜元,想等他来时给他,不料他到了我近旁,不但不把帽子擎出,反缩了回去,只是目视着我走过去了。我很不快活,心想,他为什么如此呢?

    把戏完毕,班主向观众道谢后,大家都起身拥出场外。我被挤在群众中,正出场门的时候,觉着有人触我的手。回头去看,原来就是那小艺人。小小的黑脸孔上垂着黑发,向我微笑,手里满捧了果子。我见了他那样子,方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肯稍微取些果子吗?”他用了他的土音说。

    我点了点头,取了二三个。

    “请让我吻你一下!”他又说。

    “请吻我两下!”我抬过头去,他用手拭去了自己脸上的白粉,把腕勾住了我的项颈,在我颊上接了两次吻,并且说:

    “这里有一个请带给你的父亲!”

    谢肉节的末日(二十一日)

    今天化装行列通过,发生了一件非常悲惨的事情,幸而结果没有什么,不曾造成了意外的灾祸。桑·卡洛的空地中,聚集了不知多少的用红花、白花、黄花装饰着的人。各色各样的化装队来来往往巡游,有装饰成棚子的马车,有小小的舞台,还有乘着小丑、兵士、厨司、水手、牧羊妇人等的船,混杂得令人看都来不及看。喇叭声、鼓声,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聋。马车中的化装队,或饮了酒跳跃,或和行人及在窗上望着的人们攀谈。同时,对手方面也竭力发出大声来回答,有的投掷橘子、果子给他们。马车上及群众的头上,只看见飞扬着的旗帜,闪闪发光的帽子,颤动的帽羽,及摇摇摆摆的厚纸盔。大喇叭呀,小鼓呀,几乎闹得天翻地覆。我们的马车进入空地时,恰好在我们前面有一辆四匹马的马车。马上都带着金镶的马具,并且用纸花装饰着。车中有十四五个绅士,扮成法兰西的贵族,穿着发光的绸衣,头上戴着白发的大假面和有羽毛的帽子。腰间挂着小剑,胸间用花边、苏头等装饰着。样子很是好看。他们一齐唱着法兰西歌,把果子投掷给群众,群众都拍手喝彩起来。

    这时,突然有一个男子从我们的左边过来,两手抱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高高地擎出在群众的头上。那女孩可怜已哭得不成样子,全身起着痉挛,两手颤栗着。男子挤向绅士们马车旁去,见车中一个绅士弯了身注视他,他就大声叫道:

    “替我接了这小孩,这是一个迷了路的。请你将她高举起来,她的母亲大概就在这近旁吧,就会寻着她吧。除此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绅士抱过小孩去,其他的绅士们也不再唱歌了。小孩拼命地哭着,绅士把假面除了,马车缓缓地前进。

    事后听说:这时空地的那面,有一个贫穷的妇人,发狂似的在群众中挤来挤去,哭着喊着:

    “玛利亚!玛利亚!我不见了女儿了!被拐了去了!被人踏死了!”

    这样狂哭了好一会儿,被挤在群众之中,只是来往焦躁。

    车上的绅士,将小孩抱住在他用花边、苏头装饰着的胸怀里,一面眼向四方环看,一面逗诱着小孩,小孩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了,只用手遮住了脸,啜泣得几乎要把小胸膛裂破。这啜泣声似乎很打击了绅士的心了,使绅士烦恼得手足无措。其余的绅士们想把果子、橘子等给与小孩,幼儿却用手推开,愈加哭泣得厉害起来。

    绅士向着群众叫喊:“替我找寻那做母亲的!”大家都向四方留心,总不见有像她母亲的人。一直到了罗马街,始看见有一个妇人向马车方面追赶过来。啊!那时的光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妇人已不像个人样,发也乱了,脸也歪了,衣服也破了,喉间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差不多分辨不出是快乐的声音还是苦闷的声音来,奔近车前,突然伸出两手想去抱那小孩,马车于是停止了。

    “在这里呢。”绅士说了将小孩吻了一下,递给她母亲手里。母亲狂也似的抱过去贴紧在胸前,可是小孩的一只手还放在绅士的手里。绅士从自己的右手上脱下一个镶金刚石的指环来,很快地套在小孩指上:

    “将这给了你,当作将来的嫁妆吧!”

    那做母亲的呆了,化石般立着不动,群众的喝彩声,四面八方都响起来了,绅士于是重新把假面戴上,同伴们又唱起歌来,马车慢慢地从拍手喝彩声中移动了。

    盲孩(二十四日)

    我们的先生大病,五年级的先生来代课了。这位先生以前曾经做过盲童学校里的教师,是学校当中年纪最大的先生。头发的白,几乎像棉花作成的假发,说话的调子很妙,好像在唱着悲歌。可是,讲话很巧,并且熟悉种种的世事。一入教室,看见一个眼上缚着绷带的小孩,就走近他的身旁去,问他患了什么。

    “眼睛是要注意的!我的孩子啊!”这样说。于是代洛西问先生:

    “听说先生曾做过盲童学校里的先生,真的吗?”

    “呃,曾做过四五年。”

    “可以将那里的情形讲给我们听听吗?”代洛西低声说。

    先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盲童学校在维亚尼塞街哩。”可莱谛大声地说。

    先生于是静静地开口了。

    “你们说‘盲童,盲童’,好像很是平常。你们能真懂得‘盲’字的意味吗?请想想看,盲目!什么都不见,昼夜也不能分别,天的颜色,太阳的光,自己父母的面貌,以及在自己周围的东西,自己手所碰着的东西,一切都不能看见。说起来竟好像是一出世就被埋在土里,永久住在黑暗之中的样子。啊!你们暂时闭住了眼睛看!并想象终身都非这样不可的情境看!如此你们就会觉得心里难过起来,可怕起来吧!觉得无论怎样也忍耐不住,要哭泣起来,或是发狂而死了吧!虽然如此,你们初到盲童学校去的时候,在休息时间中,可以看见盲童在这里那里弄小提琴呀,吹笛呀,大踏步地上下楼梯呀,在廊下或寝室奔跑呀,大声地互相谈说呀,你们也许觉得他们的境遇,并不怎样不幸吧!其实,真正的情况,非用心细察,是不会明白的。他们在十六七岁时期中,很多意气旺盛的少年,好像不怎么以自己的残废为痛苦的。可是,我们见了他们那种高慢自矜的神情,愈可知道他们到将来意识到自己的不幸这中间,要经过多少的难过啊!其中也有可怜地青着脸,似乎已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的人,他们虽已意识到,但总现出痛苦的样子,我们一定可以想见他们有暗泣的时候的。啊!诸君!这里面有只患了二三日的眼病就盲了的,也有经过几年的疾病,受了可怖的手术,终于盲了的。还有,出世就盲的,这竟像是生于夜的世界,完全如生活在大坟墓之中了。他们不曾见过人的脸是怎样。你们试想:他们一想到自己与别人的差别,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有差别?啊!如果我们眼睛是亮的……’的时候,将怎样苦闷啊!怎样烦恼啊!”

    “在盲童中生活过几年的我,记得出永远闭锁着眼的无光明无欢乐的那些小孩们。现在见了你们,觉得你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不能说是不幸的。试想:意大利全国有二万六千个盲人啊!就是说,不能见光明的有二万六千人啊!知道吗?如果这些人排成行列,在这窗口通过,要费四小时光景哩!”

    先生到此把话停止了。教室立刻肃静。代洛西问:“盲人的感觉,据说是比一般人灵敏,真的吗?”

    先生说:

    “是的,眼以外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因为无眼可用,多用别的感觉来代替眼睛,当然是会特别熟练了。天一亮,寝室里的一个盲童就问:‘今天有太阳吧?’那最早穿好了衣服的即跑出庭中,用手在空中查察日光的有无以后,跑回来回答问的说:‘有太阳的。’盲童还能听了话声辨别出说话的人的长矮来。我们平常都是从眼色上去看别人的心,他们却能听了声音就会知道。他们能把人的声音记忆好几年,一室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其余的人虽不作声,他们也能辨别出室中的人数来。他们能碰着食匙就知其发光的程度,女的孩子则能分别染过的毛线与不染过的毛线。排成二列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普通的商店,他们能闻了气味就知道,陀螺旋着的时候,他们只听了那呜呜的声音,就能一直走过去取在手里。他们能旋环子,跳绳,用小石块堆筑房屋,采堇花,用了各种的草很巧妙地编织席或篮子。——他们的触觉练习得这样敏捷,触觉就是他们的视觉。他们最喜探摸物的形状。领他们到了工业品陈列所去的时候,那里是许可他们摸索一切的,他们就热心地奔去捉摸那陈列的几何形体呀,房屋模型呀,乐器等类,用了惊喜的神气,从各方面去抚摸,或是把它翻身,探测其构造的式样!在他们叫做‘看’。”

    卡洛斐插言,把先生的话头打断,问盲人是否真的擅长计算的。

    “真的啰。他们也学算术与语文。课本也有,那文字是突出在纸上的,他们用手摸了去读。读得很快呢!他们也能写,不用墨水,用针在厚纸上刺成小孔,因为那小孔的排列式样,就可代表各个字母。只要把厚纸翻身,那小孔就突出在背后,可以摸着读了。他们用此作文、通信、数字,也用这方法写了来计算。他们心算很巧,这因为眼睛一无所见、心专一了的缘故。盲孩读书很热心,一心把它记熟,连小小的学生,也能就历史、语文上的事情,大家互相议论。四五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彼此眼不见谈话的对手在那里,第一位与第三位做了一组,第二位与第四位又成了一组,大家高声间隔地同时谈话,一句都不会误听。”

    “盲童比你们更看重试验,与先生也很亲热。他们能根据脚步声和气味,认识先生。只听了先生一句话,就能辨别先生心里是高兴或是懊恼。先生称赞他们的时候,都来扳着先生的手或臂,高兴喜乐。他们在同伴中友情又极好,总在一处玩耍。在女子学校中,是按照乐器的种类自己组织团体的,有什么小提琴组、钢琴组、箫笛组,各自集在一处玩弄,要使她们分离,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判断也正确,善恶的见解也明白,听到真正善意的话,会发出惊人的热心来。”

    华梯尼问他们会不会善于使用乐器。

    “非常喜欢音乐,音乐是他们的快乐,音乐是他们的生命。才入学的小小的盲孩,已会站立了听三小时光景的演奏,他们立刻就能学会,而且用了火样的热心去做。如果对他们说‘你音乐不好啰!’他们就很失望,但因此更拼命去学习了。把头后仰了,嘴上绽着微笑,红着脸,含着感情,在那黑暗的周围中一心神往地听着谐和的曲调:见了他们那种神情,就可知音乐是何等神圣的安慰了。对他们说,你可成音乐家,他们就发出欢声露出笑脸来。音乐最好的——小提琴拉得最好或是钢琴弹得最好的人,被大家敬爱得如王侯。如果遇到争执,就齐集到他那里,求他评判,在他那里学音乐的小学生,把他当作父亲看待,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要对他说了‘请安息!’才去睡。他们一味谈着音乐的话,夜间在床上是这样,日间疲劳得要打盹的时候,也仍低声谈说歌剧、音乐的名人,乐器或乐队的事。禁止读书与音乐,在他们是最严重的处罚,那时他们的悲哀,使人见了不忍再将那种的责罚加于他们。好像光明在我们的眼睛里是不能缺的东西一样,音乐在他们也是不能缺的东西。”

    代洛西问我们可以到盲童学校里去看吗?

    “可以去看的。但是你们小孩还是不去的好。到年岁大了能完全了解这不幸,同情于这不幸了以后,才可以去。那种光景是看了可怜的。你们只要走过盲童学校前面,常可看见有小孩坐在窗口,一点不动地浴着新鲜空气。平常看去,好像他们正在眺望那宽大的绿野或苍翠的山峰呢,然而一想到他们是什么都不能见,永远不能见这美的自然,这时你们的心就会好像受了压迫,觉得这时你们自己也成了盲人了的吧?其中,出生就盲了的,因为开始就未曾见过世界,苦痛也就不多。至于二三月前新盲了目的,心里记着各种事情,明明知道现在都已不能再见了,并且那心中所记着的可喜的印象,逐日地消退下去,自己所爱的人的面影,渐渐退出记忆之外,就觉得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黑暗了。有一天,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悲哀地和我说:‘就是一瞬间也好,让我眼睛再亮一亮,再看看我母亲的脸孔,我已记不清母亲的面貌了!’母亲们来望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将手放在母亲的脸上,从额以至面颊耳朵,处处抚摸,一面还反复地呼着:‘母亲!母亲!’见了那种情形,不论怎样心硬的人,也不能不流了泪走开的!离开了那里,觉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实在是例外的事;觉得能看得见人面、房屋、天空,是过分的特权了。啊!我料想你们见了他们,如果能够,谁都宁愿分出一部分自己的视力来,给那全班可怜的——太阳不替他们发光,母亲不给他们脸面看的孩子们的吧!”

    病中的先生(二十五日)

    今日下午从学校回来,顺便去望先生的病。先生是因过度劳累才病了的。每日授五小时的课,运动一小时,再去夜学校担任功课二小时,吃饭只是草草地吞咽,从朝到晚一直劳动着没有休息,所以把身体弄坏了,这些都是母亲说给我听的情形。母亲在先生门口等我,我一个人进去,在楼梯里看见黑发的考谛先生,就是那只哄吓小孩、从不加罚的先生。他张大了眼看着我,毫无笑容地用了狮子样的声音说可笑的话,我觉得可笑,一直到四层楼去按门铃的时候还是笑着。仆人引我入那狭小阴暗的室里去,我才停止了笑。先生现在室内卧着,他卧在铁质的床上,胡须长得深深地,一手遮在眼旁,看见了我,就用了含着深情的声音说:

    “啊!安利柯吗?”

    我走近床前,先生一手搭在我的肩上:

    “来得很好!安利柯!我已病得这样了,学校里怎样?你们大家怎样?好吗?啊!我虽不在那里,先生虽不在那里,你们也可以好好地用功的,不是吗?”

    我想回答说“不”,先生拦住了我的话头:

    “是的,是的,你们都看重我的!”说着叹息。

    我眼看着壁上挂着的许多相片。

    “你看见吗?”先生说给我听。“这都是二十年前得着的,都是我所教过的孩子呢。个个是好孩子。这就是我的纪念品,我预备将来死的时候,看着这许多相片断气,我的一生是在这班勇健淘气的孩子中度过的啰。你如果毕了业,也请送我一张相片吧!送我的吗?”说着从桌上取过一个橘子,给我塞在手里,又说:

    “没有什么给你的东西,这是别人送来的。”

    我凝视着橘子,不觉悲伤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和你讲,”先生又说,“我还望病好起来。万一我病不好,望你用心学习算术,因为你算术不好。要好好地用功的啊!困难只在开始的时候,不能做的事是决没有的,所谓不能,无非是用功不够罢了。”

    这时先生呼吸迫促起来,神情很苦。

    “发热呢!”先生叹息着说,“我差不多没用了!所以望你将算术、将练习题好好地用功!做不出的时候,暂时休息一下再做,要一一地去做,但是不要心急!勉强是不好的,不要过于拼命!快回去吧!望望你的母亲!不要再来了!将来在学校里再见吧!如果不能再见面,你要将这爱着你的四年级的你的先生,时时记起的啊!”

    我要哭了。

    “把头伸些过来!”先生说着自己也从枕上翘起头来,在我发上亲吻,并且说:“可回去了!”眼睛转向壁上去看。我飞跑地下了楼梯,因为急于想投到母亲怀里去了。

    街路(二十五日)

    今日你从先生家里回来的时候,我在窗口望你。你碰撞了妇人了。走街路是最要当心的呀!在街路上也有我们应守的义务,既然知道在家里样子要好,那么在街路上也是同样,街路就是万人的家呢!安利柯!不要把这忘了!遇见老人,贫困者,抱着小孩的妇人,拄着拐杖的跛脚,负着重物的人,穿着丧服的人,总须亲切地把路让过。我们对于衰老、不幸、残废、劳动、死亡和慈爱的母亲,应表示敬意。见人将被车子碾轧的时候,如果那是小孩,应去救援他;是大人的时候,应注意关照他。见有小孩独自在那里哭,要问他原因;见老人落了杖,要替他拾起。有小孩在相打,替他们拉开,如果那是大人,不要近拢去。暴乱人们的相打是看不得的,看了自己也不觉会残忍起来了。有人被警察吊着走过的时候,虽然有许多人集在那里看,但也不该加入张望,因为那人或是冤枉被吊,也说不定的。如果有病院的畀床正在通过,不要和朋友谈天或笑,因为在畀床中的或是临终的病人,或竟是葬式,都说不定。明天,自己家里或许也要有这样的人哩!遇着排成二列走的养育院的小孩,要表示敬意——无论所见的是盲人,是驼背者的小孩,是孤儿,或是弃儿,都要想到此刻我眼前通过着的,不是别的,是人间的不幸与慈善。如果那是可厌可笑的残疾者,装作不看见就好了。路上有未熄的火柴梗,应随即踏熄,因为那是弄得不好,要酿成大祸,伤人生命的东西。有人问你问路,你应亲切而仔细地告诉他。不要见了人笑,非必要勿奔跑,勿高叫。总之,街路是应该尊敬的,一国国民的教育程度,因了街上行人的举动,最可看出,街上如果有不好的样子,家里也必定有同样的不好的情形的。

    还有,研究市街的事,也很重要。自己所住着的城市,应该加以研究。将来不得已离去了这城市的时候,如果还能把那地方明白记忆,能把某处某处一一都记出来,这是何等愉快的事呢!你的诞生地,是你几年中的世界。你曾在这里,随着母亲学步,在这里学得初步的知识,养成最初的情绪,求觅最初的朋友的。这地方实是生你的母亲,教过你,爱过你,保护过你。你要研究这市街及其居民,而且要爱。如果这市街和居民遭逢了侮辱,你是应该竭力卫护的。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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