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布尔夫妇要找的那个地方,早就远近闻名,因为住的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歹徒恶棍。在那一片茅屋的中心,紧靠河边有一幢上边几层悬在水上的大房子。
他们走到这座没落的大楼前。邦布尔拿出纸条核对,料想就是这个地方。这时他们头上传来一声“喂”,不一会儿蒙克斯在二楼露面了。
他打开一道小门示意让他们上去。
他们来到二楼。蒙克斯在前面招手要他们继续跟上,便匆匆走过一间相当宽敞但屋顶低矮的房间。他正准备登上笔直的楼梯,到上边一层库房里去,突然掠过一道雪亮的闪电,接着就是一阵隆隆的雷声,邦布尔先生看见他的脸色大变。蒙克斯告诉邦布尔,这是由于他三天两头都要抽一回筋,有时打雷也会引起这个毛病。
蒙克斯带头登上梯子,来到一个房间。他把房间的窗板关上,把屋梁上的一盏滑轮升降灯拉下来,昏黄的灯光下,摆着一张旧桌子和三把椅子。
“目前,”三个人坐下后,蒙克斯说话了,“我们开始谈正事吧。这位女士知不知道谈什么?”
邦布尔太太说她完全清楚。
蒙克斯问:“关于那个孩子的母亲,在那个丑老婆子临死之前,她告诉了你一件事,头一个问题是,她谈的事属于什么性质?”
“这是第二个问题,”女士郑重地说,“第一个问题是,那些话值多少钱?你最好出个价,我相信你正是想知道它的底细的人。”
“也许一个钱不值,也许值20英镑。你先说出来,我才心里有数。”
女士说道:“再加5镑,给我25英镑,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蒙克斯惊叫数目太高,女士却不以为然。
蒙克斯着急地说:“一个也许算不上什么的秘密,而且埋在地下已经12年多了,那还不算大数?”
“这些东西像好酒一样,时间越长越值钱。”
“我要是付了钱,却买了一个什么也不值的秘密呢?”蒙克斯犹豫起来。
“你可以很容易地再拿回去嘛!”妇人回答,“我只是一个单身女人,没人保护。”
“不是单身一个,亲爱的,也不是没人保护,有我在这儿呢,亲爱的。”邦布尔说话时身上发抖,牙齿格格作响。
邦布尔太太说道:“你这个蠢货,还是闭上你的嘴巴为妙!”“他不能把话说得低声一点儿,在来这儿之前真应该把他的舌头割掉。”蒙克斯恶狠狠地说,“这么说,他是你的丈夫了,嗯?”
“他,我的丈夫!”妇人吃吃地笑,一脸轻蔑。
“那就更好了。要是我知道跟我打交道的两个人其实是一家子,那我就没什么顾虑了。”
蒙克斯从一只帆布袋子里数出25金镑放在桌上,然后推到那位女士面前。
“把它收起来,我们就来听故事。”
两个男人朝那张小小的桌子俯下来,那女的也把头伸过去,以便尽量小声说话,三张脸险些碰着了。
“老莎莉倒下去时,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上衣。我见她已经死了,用力把那只手掰开,发现她手里握着一张破纸片,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当票,再过两天就要过期了,我赶紧去把它赎了出来。”
蒙克斯急切地问:“那东西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妇人说着,把一只大小刚够放下一块法国表的小羊皮袋扔在桌上。蒙克斯猛扑上去,双手颤抖着把袋子扯开。袋子里装着一只小金盒,里边有两绺头发,一个纯金的结婚戒指。妇人接着说:“戒指背面刻着阿格尼丝几个字,空白是留给姓氏的,接下来是日期。那个日子是小孩生下来的前一年。”
蒙克斯问:“就这些?”
妇人回答:“就这些。”
邦布尔先生总算松了一口气,故事已经讲完了,对方没有重提把那25金镑要回去。
邦布尔太太问:“这就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
蒙克斯说:“是的。”
“你准备用它干什么?会不会对我不利?”
“绝对不会。当然,也不会对我不利。”蒙克斯说,“不过要小心,到此为止。再往前移动一步,你的性命就连一根草也不如了。”
说完,他突然把桌子一推,抓起地板上的一只铁环,便拉开一道暗门。暗门就在邦布尔先生的脚下,吓得他直往后退。“看下边,”蒙克斯说着,把吊灯伸进洞里,“你们不用怕我。我要真想把你们怎么样,刚才你们坐在上面的时候,我就可以干净利落地把你们推下去了。”
那两位先生和女士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往下看着。大雨后暴涨的河水在底下哗哗地流着。下边有早年留下的一座水磨,水流在这里激起浪花和泡沫。蒙克斯把刚才塞进怀里的小包掏了出来,绑上一个铅锤,扔进了激流之中。
三个人相互对视,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蒙克斯关上暗门,然后对邦布尔说:“这一次愉快的聚会到此结束。把灯点亮,赶快离开这儿。”
他们刚一走,蒙克斯就似乎感到了一种独处时无法抑制的怨恨,他把藏在楼下角落的小厮叫了出来,让他前头照路,回到他先前离开的那个房间。
第二天傍晚,比尔·赛克斯小睡之后,迷迷糊糊地醒来就问几点钟了。
姑娘告诉他说:“7点刚过,你今天感到怎么样?”“浑身酸软,就像棉花似的,”赛克斯说完便咒骂了一声眼睛和四肢,以泄胸中的火气,“来,扶我一把,让我从这该死的床上起来。”
赛克斯并没有因为患病而脾气好一些,姑娘把他扶起来并搀着他走到一把椅子那儿去的时候,他咕咕哝哝地骂她动作不够麻利,还动手打了她。
“你哭了,是吗?”赛克斯说,“不许哭,别站那儿抽抽搭搭的,要是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干不好,就干脆滚蛋。听见没有?”“听见了,”姑娘说着把脸转到一边,勉强笑一笑说,“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哦!这么说你想明白啦?”赛克斯注意到了她眼中晃动的泪影,“对,这样对你有好处。”
“比尔,你今天不会对我再凶了吧?”姑娘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不!为什么不?”
“多少个夜晚,”姑娘声音中带着一种女性的温柔,听起来竟也有几分悦耳动听了,“我都耐心地侍候你,好像你是个小孩子似的。你要是想想这些,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对我了,是不是?快说呀,说你不会再那样待我了。”
“好吧。”赛克斯说,“我不那样对待你了,该死的,这小娘们儿怎么又哭起鼻子啦!”
“没什么,”姑娘说着靠在一把椅子里,“你别管我,我一会儿就会好的。”
“你说什么?”赛克斯恶狠狠地责问,“你又犯什么傻?站起来,去忙你的活儿。”
平时,如此腔调的训斥定会收到预期的效果,可是姑娘真的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所以还没等赛克斯按惯例得体地诅咒两声,她便脑袋一仰,靠在椅背上晕了过去。赛克斯是不大善于应付这种不寻常的紧急情况的,旁人帮不了什么,只能由患者自己挣扎一番硬挺过来,他试了谩骂一通的法子,可结果发现这种治疗的手段全然无效,只得叫人来帮忙。
老犹太人探进头来问:“出了什么事?”
“你快来照顾一下这小娘儿们,听见没有?”赛克斯一脸的不耐烦,“别站在那里冲我龇牙咧嘴的。”
费根惊呼一声,赶紧开始给姑娘进行急救。杰克跟在他德高望重的老友身后走进房间,急忙把他带来的一包东西放在地板上,然后把瓶中之物往病人嘴中灌了下去。
大伙七手八脚地忙得不可开交。所有这些应急措施不久就灵验了,姑娘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把脸埋在枕头上趴下了。这下,赛克斯满心诧异,只好回头来应付这三位不速之客了。
赛克斯问费根:“是什么妖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的?”
“根本不是什么妖风,亲爱的,”老犹太人说道,“妖风不会给哪个带来好处,可我给你带来了些你愿意看到的好东西,你打开那个包袱儿,把我们今早儿花光了所有的钱买来的小东西送给比尔。”
按照费根的吩咐,杰克解开用旧桌布打成的一个大包裹,把东西一件件取出递给贝兹,贝兹再把它们一件件摆到桌上,一边啧啧称赞这些东西如何珍贵,如何精美。
“东西自然是好,”赛克斯说,他朝桌上瞄了一眼,气稍稍平和了些,“可是,这些日子我心里烦躁,身体又不好,钱也不够花,反正一切都顶糟糕,你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把我扔在这地方,一直也不过问我的死活,好像我还不如那条狗——贝兹,把它赶走!”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狗。”贝兹边说边把狗赶走了,“它嗅到好吃的,就像老太太上市场一样,让它去登台表演一定红火,这条狗没准儿还能让戏剧界起死回生呢。”
“闭嘴!”赛克斯见狗退到床下后还汪汪乱叫,大喝了一声,“你这个老不死,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理由为你自己辩护?”老犹太人说:“我有一个多礼拜离开伦敦,去办件事情。”“那还有两个礼拜呢?”
“我真是没办法,比尔,这么多人在场我不便详细解释,但我以人格担保这是实话。”
赛克斯口气极端轻蔑地反问:“用什么担保?”
“别发脾气,亲爱的。”老犹太人和气地说,“我从来没忘记你,比尔,一次也没有。”
“是的,我敢打赌你是没忘记,”赛克斯苦笑着说,“我躺在这里浑身发抖、高烧不退的时候,要不是有这姑娘,我早死在这儿了。”
“是啊,比尔,”老犹太人立刻揪住了这句话辩解道,“要不是这姑娘!要不是可怜的老费根,谁能帮你弄到这么合适的姑娘?”“他说得倒是不错!”南茜急忙走过来说,“算了,算了吧。”南茜过来把话题岔开了。那两个少年领受了谨慎的老犹太人递过来的眼光,开始一个劲儿地向她劝酒,她却喝得极有节制。费根此时装得兴致非凡,渐渐地使赛克斯的情绪有所好转。
“一切都很好,”赛克斯说,“不过今天你得给我一些现钱。”“我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
赛克斯执拗地说:“但你家里有的是。”
“好,好,”老犹太人叹了口气,“回头我就让杰克给你送来。”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老犹太人把款项从对方提出的5镑压到3镑4先令5便士,还呼天抢地赌咒硬说这样他只剩下18个便士来维持家用了。赛克斯眉头紧皱表示如果再不能多了就只好先将就了。于是南茜做好跟费根走的准备,杰克和贝兹则把食物收拾到食橱里去。老犹太人在南茜和两个少年的陪同下回家去了,赛克斯一头倒在床上,安下神来准备睡到姑娘回来。
他们顺利地来到老犹太人的住处,两个少年拿起各自的帽子,遵照老犹太人的暗示离开了屋子。
“南茜,”他们刚走,老犹太人就说,“我这就去拿钱给你,这把钥匙不过是开一只小橱门的,平时我把孩子们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放在里面。我的钱向来是不锁的,我没有钱要锁起来,哈哈!我不过是喜欢看到年轻人在我身边,所以我什么都忍受,嘘!”他急忙把钥匙藏在怀里,“是谁,听!”
姑娘抱着肩膀坐在桌旁,看上去似乎已经万念俱灰,毫无兴趣了。可是就在她听到一个男人嘟哝的声音时却以闪电般的速度解下她的软帽和披巾,塞进桌子底下去。老犹太人再转回头时,她只是喃喃地埋怨说空气闷热,声调懒洋洋的,这与刚才极其迅猛的动作形成极大的反差,费根因为刚才是背对着南茜,所以也没察觉到。
“哎呀!”老犹太人轻声叫了一声,好像认为很不凑巧,“我本来等的那个人来了,他正下楼梯来。南茜,当着他的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到钱的事情。他不会多呆的,顶多10分钟,亲爱的。”来人正是蒙克斯。
“她只是我的一个徒弟,”老犹太人注意到蒙克斯见到陌生人后忽然退了一步,“你不要走,南茜。”
老犹太人问:“有什么消息吗?”
“非常重要的消息。”
“是……是好消息吗?”老犹太人口气犹犹豫豫的,惟恐太乐观而让对方反感。
“不管怎么说,总归还不坏,”蒙克斯面露笑容,“这次我干得很利索,我要跟你说几句。”
姑娘往桌边挨得更近了,根本没想离开房间,她其实已看到蒙克斯正指着她。老犹太人左右为难,也有些犹豫,如果想要支开南茜,那姑娘就会大声说出钱的事来,于是,他指指上面,带着蒙克斯走出房间。听楼板咯吱的声响可以断定,他把来客带上三楼了。
不等他们的脚步声在房子里的回响沉寂下来,姑娘已脱去鞋子,把衣襟翻起来松松地搭在头上,胳膊裹在里边,站在门口屏息谛听。响声刚一静下,她就溜出房门,登上楼梯,既而便消失在楼上的一片幽暗之中。大概有一刻钟或稍多一点儿的时间过去了,这房间里空无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姑娘像幽灵一般悄悄地飘了回来,紧接着便听得两个男人下楼的声音,蒙克斯径直出了大门走到街上,老犹太人则再次上楼去取钱。待他回到房间时,见姑娘把披巾和帽子整理妥当,像要走的样子。
“哎呀,南茜,”老犹太人忽然放下烛台,他被吓了一大跳,便说,“你的脸色多难看!可怕极了。你刚才干什么啦?”
“我一直坐在这个闷热的地方,也不知有多久了,我记得自己并没做什么。”姑娘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啦,打发我回去吧,那才算够朋友。”
费根点着数把钱放到她手里,数一枚叹一口气。他们没再交谈什么,只是互道“晚安”之后便分了手。
到了外面街道上,姑娘在一个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好一会儿,她惶恐无依,甚至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好。突然,她站起身来,匆匆地朝着同赛克斯等她回去的相反的方向走去,步子越走越快,终于变成拼命地奔跑。筋疲力尽了,她停下来喘口气,又似乎明白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打算,她扭着双手,泪如泉涌,又返了回去。不久,她就到了那个登门入室的盗贼独自留守的住所。
即使她是神色慌张地面对赛克斯,他也不会留意,他只问钱是否拿来了,一听到肯定的回答,便满意地应付两句,重新趴在枕上继续那被她归来而打断的好梦。
赛克斯有了钱,正处在少有的好心情中,因此并没有觉察到南茜的行为举止有什么异常。
白天就要过去了,姑娘的心绷得更紧了。夜色降临了,她坐在一旁等着那个盗贼醉倒入睡。她脸颊白惨惨的,异乎寻常,眼中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这回就连赛克斯也惊诧不已了。“怎么回事?”他双手撑着坐了起来,盯着姑娘的脸问道,“你像是死鬼又还魂了似的,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姑娘跟着说道,“什么事也没有,你这么死盯着我干什么?”
“我有句话要告诉你,”赛克斯说,“你要不是得了热病眼看要发作了,那一定就是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了,不,天生的,你不会干这种事!”
姑娘问:“什么事?”
“不,”赛克斯盯着她,自个儿喃喃地嘀咕,“没有比这小娘儿们还要心铁的了,否则我早在三个月之前就割破她的喉管了。她一定是害热病要发作了。”
于是,赛克斯让自己安下心来,把一杯酒喝得一干二净,然后嘟哝着连连咒骂,说要喝他的药。姑娘忙跳起来,背朝着他快速地把药倒入杯中端到他嘴边。
“好啦,”强盗说,“过来坐在我边上,拿出你平日的样子来,要不,小心我叫你面目全非。”
姑娘听从了他的话。赛克斯握住她的一只手,自己一头倒在枕头上,眼睛开始盯着姑娘的脸。
他的手很快松开了,举起的胳膊也软绵绵地垂在自己身旁。他躺在那里,沉沉地睡着了。
“鸦片酊总算见效了,”姑娘低声说道,便从床边站起来,“不过现在也许已经太晚了。”
她慌忙戴好帽子,系好披巾,几次心惊胆寒地四下张望,似乎赛克斯那沉重的手随时都会按到她的肩上——尽管他已被灌下了那剂安眠药。她在床边轻轻地俯下身来吻了一下那强盗的嘴唇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又关好,急匆匆地离开了这座房子。
那是一个家庭旅馆,位于海德公园附近一条幽静而豪华的街道上,旅馆门前辉煌的灯火指引她来到了这个目的地。时钟敲了11点,本来她有些犹豫,徘徊了几步还没下定决心进去,钟声一敲,她便终于迈进了厅内。门房的座位空着,她边迷惑地到处张望着,边朝楼梯走去。
“喂,姑娘!”一个衣着漂亮的年轻妇人从她背后的一扇门里探出头来,“你找谁?”
“梅里小姐。”
“我通报时怎么称呼?”
“什么名字也不用说。”“也不用说什么事吗?”“也不用说,我必须见那位小姐。”
“出去!简直胡闹!”一个仆人直把她往门外推。
“除非你们把我抬出去!”姑娘狂怒道,“那样我就叫你们两个人都对付不了。”她看看四周又大声喊道,“有没有谁愿意替我这个可怜的人捎个信儿?”
这打动了一个面相和善的厨子,代她求情,先前那个男仆答应为她通报了。他一脚踏上楼梯时问道:“我该说什么呢?”“你就说,有个年轻姑娘诚心请求同梅里小姐单独谈谈,”南茜说,“你说,只要梅里小姐听我讲的第一句话时,就能决定是听我讲下去呢,还是把我当个骗子撵出去。”
仆人跑上楼去。南茜在楼下等候,她面无血色,有些气喘,听那些女仆们在一边滔滔不绝地大声嘲骂。南茜心中自有更要紧的事情,她对这一派冷嘲热讽置若罔闻。一会儿,她手脚哆嗦着跟在男仆后面进了一间天花板下点着一盏吊灯的小会客室。仆人把她领至此地,告退了。她慢慢抬起头,看到出现在面前的女郎苗条又美丽,便马上把视线移回到地下,并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昂首说道:“小姐,见到你真是不容易呀,换了别人早就赌气跑了。
我如果也这样,那你有朝一日就会后悔的,而且应当后悔。”
“如果有人对你失礼了,我深表歉意。”露丝说,“请别介意,把你要见我的原因讲给我听吧。”
她语调亲切,声音柔美,落落大方而又温柔得体,不带半点儿傲慢或厌恶,这完全出乎南茜意料,她顿时挥泪如雨。“请坐,”露丝诚心诚意地说,“你让我感到不安,如果你因为贫困或不幸而烦恼,我真诚地希望能尽我的力量减轻你的痛苦。”
“是这样,”南茜说,“我准备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都交到你的手中。我就是把奥立弗带回到犹太人费根那里去的姑娘。”露丝惊叹道:“是你?!”
“是我,小姐,我正是你听说过的那个跟强盗鬼混在一起的下流女子,哦,上帝呀,救救我吧,小姐,你尽管离我远些,我不会见怪,我其实比你看到的这副样子要年轻些,可我已习惯了这个样子。”
“多么可怕的事呀!”露丝说着不禁从这位陌生的来客身边退开。
“亲爱的小姐,你应跪下来感谢上帝。”南茜说道,“你从小就有亲人对你关怀备至,从不挨饿受冻,从未见过醉鬼闹事,寻衅殴斗,甚至还有更可怕的场面,而这些却是我在摇篮里就习以为常的。”
“我很同情你!”露丝说话时已泣不成声,“听你这么讲,我的心都碎了。”
“上帝会赐福于你的,你是个好心的人!”南茜说,“你如果知道我有时候落得那般田地,你确实会同情我的。不过,我刚才是偷偷溜出来的,要是他们知道我到这里把我偷听的话告诉你,他们一定会杀死我的。你认识一个叫蒙克斯的人吗?”露丝说:“不。”
“他认识你,”南茜接着说,“也知道你在这里,我是听他说出这个地点,才找到你的。”
“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一定是他跟我们打交道用的化名,我原来就这么想过。在好久之前,就是奥立弗被送进府上行窃的那天夜里后不久,我因对他有些疑心,就偷听了他跟费根的一次谈话,我发现,那个蒙克斯偶然有机会看见了奥立弗和我们的另外两个孩子在一起——就是我们第一次丢了奥立弗那回,蒙克斯一下子认出奥立弗正是他在寻访的那个孩子,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找他。他跟费根谈成一笔生意,如果把奥立弗找回来,费根就可以得到一笔钱,如果能教奥立弗变成一个贼,费根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钱,蒙克斯千方百计想要让奥立弗变成一个贼,是出于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什么目的?”
“我正偷听,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可他从墙上看见了我的影子,于是我逃走了,昨天晚上,我又第二次看见了他。”“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
“我告诉你,小姐,是这样的,他昨晚又来了。我又在门口偷听,蒙克斯最初几句话是这样的:现在,能确定那孩子身份的唯一的证据已经进了河底,那个从他母亲那里得到这东西的穷婆子也正烂在棺材里。他们认为这事干得很顺利,于是哈哈大笑,他说,等费根从奥立弗身上发了大财之后,如能让那小鬼挨个儿进到伦敦每一座牢狱,再轻而易举地让他犯下一项什么大罪被送上绞刑架,这样就让他父亲的遗嘱见鬼去吧,那才有意思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呀!小姐,虽说是我说出来的,”南茜答道,“蒙克斯说:总之,费根,尽管你是个犹太人,可是我对我兄弟奥立弗所设下的圈套,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他的弟弟?”露丝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是这么说的,”南茜说话时不放心地东张西望,她一开始讲的时候就一直不停地这样张望着,好像赛克斯如影随形地在跟着她,“不只这样,他说到你和一位太太时,说大概是上帝或魔鬼存心与他作对,让奥立弗落到了你们的手里,他又哈哈笑着说这样也好,因为你们还不知道你们那个两只脚的小马屁精儿是什么人,要不,别说要你们拿几千镑,就是几万镑你们都会愿意。”
“难道你是要告诉我,”露丝的面色骤然惨淡下来,“他当真是这样说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的,一点儿也不含糊,再认真不过了,”南茜晃晃头回答说,“时候已不早了,我得回家去了,不能让他们起了疑心,晓得我为这件事来过,我得马上就走。”
“可我能做些什么呢?”露丝问道,“你走之后,根据这个消息,我该怎么办呢?回来,你既然说他们那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回去呢?我可以马上到隔壁房间里请位先生来,你把这个消息跟他重述一遍,半小时就可以把你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我想回去,”南茜说,“我必须回去,哎,这种事我怎么跟你这么纯洁的小姐开口呢?在我向你提到的那些人中间有一个人,他是个无法无天的亡命徒,可我离不开他,就算我能够摆脱现在这种生活。”
“你曾为保护那个可爱的孩子挺身而出。”露丝道,“你又冒这么大的危险来把你听到的话告诉我,你的举手投足都让我敢于肯定你说的是实话,你深感悔恨和羞辱。这一切都使我相信你可以重新做个好人。哦!”露丝双手紧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女人,请你不要拒绝我的请求,我这第一个同情你的人的请求,听我的,让我帮帮你,别再做那些坏事了。”“小姐,”南茜哭着双膝跪地说道,“亲爱的小姐,善良如天使一样的小姐,你确实是第一个这样说话赐我幸福的人,若干年前如果听到这些话,我也许会摆脱这种罪恶而痛苦的生活,可现在已经太迟了,不行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南茜接着说,“我只知道事实真的就是这个样子,我必须回去,这也许是上帝对我的所作所为的报应,我就是知道自己最后要死在他手里,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露丝道,“我不应该就这样让你从我这儿离开。”
“你应该让我走,我知道,你会让我走的。”南茜说着站起身来。
“那么,你带来的这个消息有什么用呢?”露丝说,“这个谜必须解开,否则你给我讲了这件事情,又怎么能给你一心要搭救的奥立弗带来什么好处呢?”
南茜回答:“你想必认识哪位好心的先生,能够听了这件事保守秘密,并会给你出主意的。”
露丝道:“可必要的时候我上哪儿去找你呢?”
南茜问:“你能不能跟我保证将严守秘密,只你一个人来,或者和另一个知道这事的人来,能不能保证我不被监视或盯梢?”露丝答道:“我向你保证,郑重地保证。”
“每个礼拜天,夜里11点钟到12点钟,我只要不死,一定到伦敦桥去。”南茜并无丝毫犹豫。
“再等一会儿,”露丝见南茜匆匆地向门口走去,便急忙叫住了她,“你再考虑一下眼下的处境,你可以摆脱它的。在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心思可以被我唤起来战胜这种可怕的痴迷吗?”
“像我这样的人,头上除了棺材盖便连个能栖身的屋顶都没有了,病了或者要死的时候除了医院的看护妇以外没有亲友的问候和照看,一旦把一颗烂掉的心交给一个男人,让他占据我们不幸的一生中始终空着的位置,还指望谁来救助我们改邪归正呢?可怜可怜我们吧,小姐,要知道我们身上就只剩下这点儿女人的感情了,而这本来让人感到欣慰、感到骄傲的东西,却被生命的无情变成了残暴和苦难。”
露丝沉思片刻后问:“我可以给你一点儿钱吗?”
“我一分钱也不会要的。”南茜连连摆手。
“请不要拒绝我对你的帮助,”露丝跨前几步说,“我是真心真意想为你做点儿什么。”
“如果你能即刻了结我的生命,小姐,”南茜扭着两手说,“那将是你对我最好的帮助。今天夜里我比以往什么时候都更加伤心地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死后若不进这个地狱就是福气。求上帝保佑你,好心的小姐,我身上有多少耻辱,就愿上帝赐给你多少幸福!”
她说完,抽泣着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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