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在路旁，堆得老高，像发得很喧腾的馒头。坟子上长了些荒草，在风里抖，抖得坟很凄凉。闵宪发弯腰拔了，然后从布袋里掏出烟袋，摁实了一烟锅，用火柴点了。他长长地抽一口，说，老黄啊，你对我们闵家庄有恩，我们记着呢！狗娃在闵家庄，你放心，一庄人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娃子呢。告诉你，孩子今天满十五了，个子比我还高呢，就是瘦。孩子随你，太有人样了，到各家吃饭，回回都吃个半饱。不是不能吃，是他不舍地吃呢！闵宪发叹了一口气，又重重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说，今天我去公社里开会，争了一个名额。革委会的李主任说啥不想给，说上面要求的：给岁数大的，有文化的。我是硬争来的。我说奶奶的，老子打老蒋那时候，你们都才穿开裆裤呢；抗美援朝那阵子，你们还不知在哪躲着呢！说我们村小，我们村只要有我闵宪发，一个人就不算小！你看，我都卖老油条了呢！李主任一看我骂了，才囊着鼻子说就给你们闵家庄一个名额。当然了，给咱了别的村就少了。闵宪发看看天，说，老黄啊，掏心窝地说，我想把这个名额给咱狗娃。孩子小，怕什么，没文化怕什么，长大一学不就有了？！我知道，你在的时候绝对不会要。你不会占闵家庄的一点便宜。你对闵家庄有大恩呢，要不是你，闵家庄的人都会死绝根呢！那时闵家庄人眼里都放绿光，像饿狼一样，马上要吃人了呢！你私自打开了一库粮。闵家庄的人才没饿死。可你却因此挨斗，挨整，最后被他们整死了。你死的那天你还对我说，你一个人的命能换一村人的活，值！哎，老黄啊，闵家庄的人有愧呢！说到这儿，闵宪发看看了天，说，天不早了，我还要回村开会呢，你好好安息吧！
闵宪发刚来到大路上，就见从村里急匆匆奔过来一个人。看那走路的姿态上，不用问闵宪发也知道，是大队长闵庆富。闵庆富的耳毛长，什么事也瞒不了他的。这么晚匆匆地往外来迎他，说不定就是为名额的事。闵宪发就是看不上闵庆富的这一点。但也没办法，两人在一块搭班子，不能因为这点事而误了大家伙的事。
近了，真是庆富。闵庆富大老远地喊，大叔，我来迎你呢！
闵宪发说，迎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
闵庆富说，大叔，听前村的大老歪说，给了咱村一个指标？这样吧，这个指标给我家大海吧！你也知道，大海是个瘸子，这个指标给了大海，以后大海好找个媳妇。
闵宪发说，庆富啊，咱是村里的当家人，做事可不能光想着自己啊！
庆富一听闵宪发这么说，知道这个指标不会给大海。就问，这个指标你想给谁？
闵宪发说，我也不知道，晚上开会的时候再说吧。
晚上开会的时候，五个生产队的小队长和记工员什么的人都来了，挤了满满一大队部。闵宪发说，没想到大家来得这么齐。来了这么齐更好。今天我在公社里争了一个右派名额，不然咱们这个村摊不到的。按上面的意思，右派是有条件的，就是有文化的，有点岁数的，并且还是知名人物。一个管区只给三个指标。我是卖了老油条才争来一个。大家说说，这个名额给谁？
先是大会计说的。大会计赞同说给大海。那孩子怪可怜的，给了他，以后真成了右派，能兑户成个人家。
好多人都说对，应该给大海。不为什么，就为那孩子是个瘸子，可怜。应该给他。
阂宪发光吸烟，狠着劲吸，烟窝子吸得透红透红的。等到最后一个人说完，闵宪发把烟锅子狠狠往桌子上一摔，说，他奶奶的，一窝子白眼狼！
一屋子人都被闵宪发骂愣了。
闵宪发说，咱们闵家人最重的是什么？是情份！咱们也不想想，咱们能有命，能坐在这里开会，咱们多亏了谁？要不是老黄，他奶奶的，你们都早就被煮了吃肉了！羊羔子都知道跪乳，乌鸦都知道反哺，是不知道报恩，那是连畜生都不如呢！
一屋子人都低下了头。阂庆富说，要不是老黄私自把粮库打开，咱们一村人都得死了！人家老黄自己顶了个罪名为咱闵家庄死了。我说了，这个名额谁也不给，就给狗娃！
会计说，对，给狗娃！
一屋子人都跟着附和说给狗娃。要是不给狗娃，那我们闵家人连猪狗不如呢！
闵宪发说，以后有什么名额，我还会争取的。把名额给谁？就给对我们闵家庄有恩的人。谁对闵家庄有情，咱闵家庄就对他有义！不论怎样，只要有我活着一天，咱闵家庄绝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骨说这是一窝子忘恩负义的白脸狼！
大伙都说老支书说得对，就是穷得用手提着裤子，也不当负义之辈！
闵宪发接着安排闵庆富，你后天负责把狗娃送到公社。公社革委会的李主任说了，要把这一批右派先送到县里的五七干校去教育学习。
接着又对大会计说，明天你拿点布票到合作社里买点蓝洋布，给狗娃做身新衣服。狗娃后天就离开咱村，去见世面了。不论怎样，咱得给他做身新衣服。他出去，代表着咱闵家庄的脸面呢！
会计说行，我明天一早就买布。然后再找几个手巧的，争取赶着做出来！
接着大家都说这下就好了，狗娃就不要在我们村各家轮着吃了。到了五七干校那地方，狗娃就能放开肚子可着劲吃了，就不会再想着用嘴为我们全村的各家人省了……
闵宪发听了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
第三天，当闵宪发看着穿着一身新衣服的狗娃和闵庆富坐着马车从大路上越来越小的时候，他又去了路边的那个坟。他坐在坟前说，老黄，你放心吧，狗娃当右派去接受教育了。到了那里，狗娃就会有好日子过了，不需要每次吃饭都为大家省了，能吃个饱肚子了——说到这儿，老黄坟上的草一起一伏的，闵宪发知道，那是老黄在感激他呢……
（后记：三个月后，闵宪发又去了老黄的坟。这一次，闵宪发是带着全村人去的。全村人来到了坟前，都随着闵宪发，扑通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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