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一刀最擅长的是杀大牲口,也就是牛、驴、马、骡。这年头,马、骡之类的性口我们这儿少见了,他一年一般也杀不了几个。驴呢是属阴的,有把驴肉叫鬼肉的。闵一刀不愿招惹这个阴玩意,他说那东西不干净,肯惹麻烦。所以说他一年之中以杀牛为主。
闵一刀杀牛和别的屠户不同。别的屠户杀牛一般都是把牛捆上,或做一个架子,把牛卡在其中,使其不能动弹,好任宰杀。闵一刀杀牛从不这样,他说那样笨,那样的人哪能称屠户呢,那样的屠户给他提鞋他都不要。
闵一刀杀牛时从不捆牛,也不卡牛。他说那样不文明,不人道。牲畜和人一样,也是条生命,是有尊严的。作为一个真正的屠户,对在自己手下死去的生灵,要尽量让它死的高贵,死的平静,死的没有痛苦。只有那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手中的刀,才能对得起宰户这个称号。
杀牛前,闵一刀都把牛喂得饱饱的。他说,不能让它们当饿死鬼。不然,他的心会不安的。等牛吃足了,把牛牵到屠宰场上,再给牛上一炷香。闵一刀一边上香一边说:牛啊牛啊你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早日送你进轮回,下辈托生个官人来。一连说九遍。等到香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颠着自己那一短一长的腿,围着牛转。
忘了告诉看官了,闵一刀是个瘸子。
闵一刀颠着自己那一短一长的瘸腿,围着牛转。他嘴里衔着支劣质的烟卷,腮上的那两块腊肉般的笑向下砣着,把一双三角眼砣成一条缝,但那条缝里露出的光却是金属质地的。虽然嘴里的劣质烟雾弥漫缈起,随着他的吐纳阵阵地升腾,可他目光却像背在身后袖筒里的尖刀,那样让人心寒。一圈。一圈。闵一刀就这样背着手围着牛转。刚开始牛很警觉,目光随着闵一刀手中的寒光转,几圈过来,见闵一刀没什么举动,渐渐对闵一刀放松了警惕,趁此机会,闵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挺刀直奔牛的咽喉,牛仰天长吼一声,闵一刀的弯刀随着气管的张开伸了进去,接着,手腕一斗一扣,刀尖就把牛的气管和血管都割断了。然后他往后一撤身子,随着刀子地抽出,一股红血彩虹一样喷出来,闵一刀飞起瘸脚,把一边的塑料大盆踢向血落的地方。接着,牛轰地倒在地上。这一套动作他一气呵成,做得娴熟自如潇洒飘逸,仿佛是一场艺术表演似的。
可就在前年,闵一刀却遇到了一生从没遇到过的事。也就是这件事,使闵一刀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是春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市电视台作为摄制民间奇人奇技来我们村拍摄闵一刀的杀牛过程。闵一刀那天破例穿上了一身新衣服。新衣服不太合身,有点大,在他身上晃晃荡荡,反衬着闵一刀有些弱不禁风。可就是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更勾起了摄制组人的胃口。他们早早把机器架好,等着拍摄这精彩的瞬间。
闵一刀和平时一样,先把牛喂饱,然后把牛牵到屠宰场上。那是一头头上有白花的老黄牛。闵一刀接着上了一炷香。就在这上香的时候,闵一刀发现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很凄惨很可怜。闵一刀的心一颤。可今天太特殊了,闵一刀明白自己,自己的心得硬,不然,就对不起人家电视台的这些同志们了。闵一刀就不再看黄牛,就按他原来的步骤进行。香点着了,闵一刀开始念叨:牛啊牛啊你莫怪,你是阳间的一道菜——当他念叨到第四遍的时候,闵一刀就听围观的人说:你们快看,牛流泪了。闵一刀抬头向黄牛看去,只见黄牛的眼角正挂着一大滴泪珠。那泪珠还在汇,眼角看样挂不住了,要往下掉。闵一刀的心一紧,可他看到电视台的同志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拍他,他就把眼闭上了。他在心里说:牛啊牛,别怨我,谁让你这辈子托生是牛啊!
九遍很快念叨完了。闵一刀点起一支烟,叼在了他那说话有点漏风的嘴上。烟雾冉冉升起,闵一刀迈着他那一步一颠的瘸步开始围着黄牛转了。当闵一刀转到一圈半的时候,就见那黄牛向着闵一刀,把两条前腿一握,跪下了。黄牛的这一跪,把闵一刀跪慌了。闵一刀想去扶牛,猛然想到它不是人,就把刀子一丢说,奶奶的,不杀了!转身就要走。村长不愿意了。村长说:人家电视台的同志们忙活这么多半天了,你就叫人家半途而废?不行!一定要杀!
电视台的拍摄人员也过来劝闵一刀,说牛是通人性的,可能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了。没事的,你继续吧,这样拍起来才有意思。闵一刀看了看村长,村长插着腰,两眼在狠狠地瞪着他。他又望了眼电视台的同志。电视台的同志笑眯眯的,很慈祥。闵一刀长出了一口气,只好又拿起了他丢下的那把尖刀,围着牛转了。从闵一刀又弯腰拿起刀起,那头黄牛就闭上了眼睛。闵一刀本以为要费点周折的,没想到却出奇的顺利。当尖刀刺进黄牛的脖子时,就听黄牛长叫一声,接着就倒在了地上。
这次杀牛虽然开始中间出了点插曲,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没有影响闵一刀技艺地发挥。整个屠宰过程干净利索,赢得围观人们的一阵喝彩。可就在闵一刀把牛肚破开,打开腹腔时,他一下子呆住了,手中的刀子当啷掉在了地上——在牛的子宫里,静静躺着一头已长成形的小牛犊!
闵一刀双手抱住了头,双膝跪在了黄牛的跟前。围观的人过来一看,都明白闵一刀为什么跪了。整个场上静得只听到拍摄机那磁带的转动声。村长一看,忙过来拉,说,没什么,不过是杀头牛!闵一刀这时一把抓过村长,两个眼里像要冒出火来,他对着村长说:你懂得什么?你他娘的什么都不懂!
村长被闵一刀的大声叫骂骂呆了,他挣扎开闵一刀的手,用手抽了抽闵一刀抓过的地方说:好,好,好你个闵庆黑!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闵一刀对着牛,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接着拾起丢在地上的刀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径直去了麻子三的红炉铺。
红炉铺正炉火熊熊。麻子三正在打制着一把刀子。闵一刀极沉着脸来到炉火旁,把手中的刀子向炉火中扔去。
麻子三一惊,说老黑,你这是干啥?就想用夹子去火中夹刀子,被闵一刀拦住了。麻子三急了,头上急出了几条豆角似的青筋,说:你,你,你老黑,这,这,这刀子可是我干得最最好的活!你、你、你不能烧!
闵一刀两眼狠狠地盯着麻子三,那目光像狼饿极的眼神。麻子三把夹子放下了,看着在火中慢慢变软的刀子,哇地哭了。
刀子渐渐软成泥软成水,最后软成了一滴大眼泪。闵一刀看着这滴大眼泪,自己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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