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一直没能喊得出口。少小时,我就非常羡慕妹妹,她能使严厉的母亲变得慈蔼,让阴云密布的脸色变得和霁,可是我不能。都说一些人是“记吃不记打”,可我偏偏“记打不记吃”。小时候挨过母亲几次打,至今还记忆犹新。
母亲气我打我是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像她”,用《红楼梦》的说法,我当是个“不肖种种”。我的确不是个乖孩子,10岁之前,我特别贪玩。没任何玩具,我同样能玩出“高水平”。我能爬到柑园那2米多高的围墙上,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叼着根从墙头拔下的狗尾巴草;玩腻了就不顾死活地往下跳,“平安着陆”的时候居多,把自己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也时有发生;还有一项“运动”是上房玩耍,没有梯子,我能沿着门挡,蹭蹭蹭地上一间废旧老楼,然后从摇摇欲坠的楼窗向外,再顺着斜檐转到正房顶上,我在屋顶上潇洒地散步,可怜的瓦片被我踩得卡嘣卡嘣响;再就是在学校里不好好听课,不是说悄悄话就是往同学背上贴纸条儿。凡此种种,母亲一经知道,一顿好打就在所难免了。母亲打我的理由有下面几点:一,小孩不打不成人,棍棒底下出“好”子;二,恨铁不成钢。母亲为人严谨,她总是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可是我永远也达不到那高标准、严要求;第三,擒贼先擒王。我家姐弟妹7人,我是老大,打我能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还有一点可能是最重要的:我父亲含冤受屈30多年,母亲所受的政治压力和经济压力太重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家庭的孩子哪有好果子吃的?
挨打的时候,我害怕、伤心,有时也恼怒。但我不哭,也不跑,更不讨饶。后来也见过母亲打弟妹的,弟弟哇的一声嚎开了,立即撒腿往外跑,妈追不上,也就作罢;妹妹认错快,且哭得凄楚,妈的手也就软了。可只有我不知进退,死死地钉在原地,硬硬地挺着,一边还悲壮地想:就不跑,就不讨饶,让你把我打死算了。
现在想来,大人打自己的孩子,也需找个台阶下来,像我这脾气,母亲常常是越打越生气,到最后她自己也累坏了,气急败坏地甩甩疼痛的手骂道:你这死人骨头怎么就这样硬啊!每当这时候,我觉得泪水就要澎湃而出,但我拼命地把它们憋住,常常憋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回觉得自己快要噎死了。
20岁那年,我远嫁台州,母亲留给我的印象,还是威严有余,慈爱不足。有文章写到母亲时,爱发点牢骚,爱讥讽她几句。可是,娘家却是我的大后方,在那里我可以得到最无私、最有力的支持。我回娘家的日子不多,如果回了,肯定是什么事需要娘家帮忙了。母亲是公办教师,可她总能抽出时间把一切做好。我每次生产、坐月子都是在娘家,至今我想起我先生没有为3个儿子的出世听过一声惨叫、担过一点儿心、送过一次水、递过一块尿布就愤愤不平。那一阵母亲被贬到偏僻的农村小学教书,为了给我烧吃的,她每晚都黑灯瞎火地往回赶,有一次在跳过一条水渠时,摔得鲜血淋漓,那两条腿上的瘀斑,很久很久都没退。还有一次,我得了严重的胃溃疡兼胃下垂久治不愈,母亲到处打听偏方,按那个很怪的程序找药煎药,整整侍候了我一个暑假。还有还有,我常常把孩子养得面黄肌瘦了,就把他们往外婆那里一扔,几个月后,领回的准是个白白胖胖又长大了许多的宝贝。
母亲为我付出了很多,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她伟大。她一如既往地严峻着,没有写在脸上的温存,更没有那种让我很甜蜜、很女儿的感觉。不懂事抑或是自私的我就是不能像妹妹一样跟她很亲近起来。
母亲也常常叹息:子女多了,一条肠子牵挂东,一条肠子牵挂西。当时我并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只觉得“牵肠挂肚”这个词儿原来是这样诠释的。
我以为自己很忙,回娘家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母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次回家准备住几天?当我说出不能久待时,她就不满地唠叨说:“爆火种,又是爆火种!”火种,就是烧饭时从灶洞里爆出的火星,稍纵即灭。
有一晚,母亲和我抵足而眠。半夜里我醒来,发现母亲正在给我揉搓腿脚。我问怎么啦?她说,你的腿有病,你睡得不踏实。真是知女莫若母,我真的有关节炎,睡梦中常常酸得一踢一蹬的。我有所触动了,长到这么大,这可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揉摩伤痛啊。
80岁那年,母亲摔了一大跤,半个月知觉全无,醒来之后就有点儿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我感激这个痴呆症,因为它使母亲放松了。从来害臊唱歌的她,居然跟着老爸学会了一首首的新歌;从来不“贪玩”的她,居然同意老爸置办乒乓桌,老两口欢欢喜喜地打起乒乓来。去年春节弟弟家新屋落成,母亲坐在一条圆形塑料凳上,非要拉我坐在她的膝上。她一定是惦记着我写过“母亲的膝头,总是让一个又一个小弟小妹们占了,从来没有我的份”的句子了,想在有生之年给我一个补偿。
可是我不敢坐,一是母亲一大把年纪,被我坐坏了怎么办?二是我这么个大人,还做小女儿状坐在她膝头算什么事呢?可是她坚持着,非常固执地坚持着。我只得偎了过去,把背给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在那衰老的膝头沾了沾。
去年10月11日,弟妹们给我打电话,说医生断言,妈活不过两个月了。泪水慢慢地盈满了我的眼,这怎么可能呢?国庆长假,她还给我们一家人做这做那的,我们临走时,她还洗了好多的家养鸡蛋,煮熟了让我的孩子们带走。
我急急地踏上了回娘家的路。病床上的妈,已经消瘦了许多,见了我第一句话是:这一回打算住多久?别又爆火种啊!我说我不爆火种了,非住得你烦我不可。那一天,母亲的精神显得挺好,几天未下地的她,居然让我搀着,从医院的后门出去,绕了一大圈,然后从医院的前门进来。我还带她上街吃了次火锅,她的胃口还不错。弟妹们偷偷地说:奇哉怪哉,怎么你一来,老妈就像个健康人似的?
可我只待了4天就回家了。几天之后,弟弟打电话说,妈几天没吃东西了,她完全垮了,连我们都认不出了。我心里发酸,匆匆忙忙地赶了去,见妈瘦得脱了形,眼神似乎都散了。我俯下身,把脸儿给了她,问:我是谁?妈定睛看了看,双眼突然一亮,口齿清楚地说:你是我大囡,你是钱国丹。弟妹们又说奇了怪了,你好像带了仙丹妙药来,妈又清醒了。那一天,我给妈喂吃的,一包芝麻糊三五口就喂了下去。
住满一个月的院,母亲坚决要回家。我们想,拔了输液管妈肯定完了,可妈非闹着出院不可。还是爸理解她,说医院太嘈杂,妈需要和亲人待在一起。回家后,弟妹们轮流围在她身边,累了,顺势在她身边躺下,常常里一个外一个的。
我最后一次赶回家,是被告之妈马上要咽气了。我来到床旁,母亲瘦得是真正的皮包骨了,她的双眼全凹进去了。弟妹们喊:妈妈娘,大姐来了。母亲睁开了干涩的眼睛,伸出如槁之手,在我的脸上抚过来抚过去,最后停在我的右眼上,嘴里在嗫嚅着什么,可是我听不清楚。忽然,她提高了声音,用沙哑的嗓子费力地说:“你这只眼睛不好,不要、在电脑前坐太久……”怕我这个在外地待久了的女儿听不懂,她居然用普通话重复一遍;而她是从来羞于在我们面前说普通话的啊!
这是我记事以来,母亲第一次抚摸我。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弟妹们说:你是神仙,妈妈娘见了你就来精神。看来又能坚持十天半月的了。
当天我接到台州的一个电话,非要我回去不可,我又一次“爆了火种”。临别的时候,我想喊一声妈妈娘,可还是喊不出口。
回台州的第二天中午,母亲走了。临终时,我的弟弟妹妹弟媳妹夫和他们的孩子们都在,床旁独缺我这个“不肖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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