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辈子够惨的。他满月丧母,6岁丧父,在继母手下吃了不少苦头。有一回他的异母弟弟用石块击中他的太阳穴,大量的失血让他昏迷了一个星期,差点儿丢了性命。
成年后的父亲憨直刚正,迂而不腐。他不自量力地疾恶如仇,这让他连带着全家吃尽了苦头。60岁前,父亲活得坎坎坷坷。然而不管遇到什么,母亲一直是抱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信念,无怨无悔地挣扎在生活的最底层。我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对夫妻能相依相伴走过80年的,而我的父母亲就是。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什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在他们身上全都没了效应。
父亲不沾烟酒,既勤又俭。里里外外,粗活细活什么都干。贬入农村后,父亲将农活从头学起。他什么苦都能吃,很快地就干得和地道的农民一样好。农民是以工分衡量劳动水准的,扣除半个歧视分,父亲每工都能打到9分半。
出门办事,无论多晚,父亲从来不在外面吃饭。他常说:把买一碗面条的钱买成菜,一家人都有得吃了。他脾气极好,又爱助人,从来不和邻里发生纠纷;也从来不打骂我们,哪怕是犯了大错,他也是耐心地给我们说道理,直到我们心服口服。他极疼爱我们,在牢里他得了严重的钩虫病,1米73的人,瘦得不到90斤,出狱后打了虫子,亟待补充营养,而当时我家唯一能提供营养的,就是一只母鸡下的蛋。一只煮熟剥壳的鸡蛋,父亲独自是断断咽不下去的,他先让我咬一小口,然后是弟弟,然后是妹妹……剩下的小半只才是他的。
父亲不欺不瞒,不贪不占。困难时期,村里穷得像洗劫过一般,缓过气来那年才允许养鸡,我们家养了4只,可人们不见荤腥久了,都馋得要命,鸡们才拳头大,只要闯进谁家,就被谁抓去解馋了,我们的4只鸡,就这么一只只陆续失踪。一天,邻居家的一只鸡误入我家卧室,弟弟捉住了它准备磨刀相向。父亲见了,非要弟弟给放回去。弟弟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家的4只鸡都让别家吃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吃回来一只?父亲说这不是一回事,并让我一起说服弟弟,而我却在一旁装聋作哑。父亲破天荒地发怒了,他气得捶胸顿足,硬是夺了那只鸡给放了回去。
父亲好学,知识面很广。活到老学到老他是真正做到的。最温馨的一幕,当是母亲盘腿而坐,怀里奶着四弟,那时刚推广普通话,父亲自做卡片,整天ba-爸、ma-妈地和母亲一起学拼音字母。我们就在一旁咿咿呀呀地学舌,所以至今,父亲的普通话都比同龄人好得多。父亲爱弹琴,我们在一旁唱歌,记了一肚子的歌词让我终生受用不尽。寒冬腊月,西北风直往我们的脖子里灌,缩肩拱背就在所难免了。父亲说,挺直!挺起胸就不那么冷了。他带着我们跑步,直跑得身上热乎乎的,所以我们的脊梁都直得叫人羡慕。父亲那时候允许我们跳绳、打球、踢毽子甚至爬树,就是反对我们打扑克,他说那东西太费时,而且对身体没好处。正是因为父亲的干涉,我们才有较多的时间去阅读各种各样的好书;也正因为父亲的生活极有规律,所以他历尽磨难还有个健康的体魄。
有两件事足以证明父亲的憨。三年困难时期,爸爸外出买粮,在小火轮里,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对他说,他是到温州给老婆治病的,可他的钱包叫贼给偷了,现在连买船票的钱都没了。爸就把钱都掏给了他,那人千恩万谢,要了我家地址,说到家后马上寄钱还我们。结果,那笔钱是肉包子打狗了,害得全家好一阵只吃糠菜而见不到大米。还有一次我家养了些母兔,这些母兔们生了许多的小兔。那天母兔们在后院晒太阳觅食,突然从外面闯进一只猎犬,把它们全给咬死了。邻居们很生气,对那随后而到的猎人说:你打猎打到人家院子里来了,你赔兔子!那人尴尬地说没带钱,邻人便拿了他的猎枪做抵押。猎人说,你拿了我的枪,我今天还怎么打猎?爸说,是啊,把枪还给他吧。邻人对我爸说,那你的兔子们都白死了。爸说,不会的,我相信他。结果从那之后再也没见猎人的影子。弟弟在剥那些死兔皮时边剥边哭,刀子到处,乳腺崩析,母兔整个胸部到腹部都是细细白白、弯弯曲曲的乳汁溪流。那些失去奶水的小兔,先后都饿死了,也就是说,我们盼望已久的笔、墨、作业本,甚至短裤、鞋子全都化成泡影了。母亲曾对我们说,你爸活了一辈子,也被人骗了一辈子。父亲说:我宁愿受骗,也不能眼看需要帮助的人得不到帮助。又对妈说,你从来不骗我,这对我就足够了。
母亲卧病到亡故,刚好两个月。这两个月,父亲基本上是衣不解带。虽然有儿女们在旁,可母亲还是固执地喊父亲,所以我们最多只担当个“副陪”的角色。最累人的是起夜,母亲极爱面子,怕脏了床铺,每隔半个小时就要起来一次,可是她已经衰弱得一塌糊涂了,把她弄起来往往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副陪”了三四夜,就血压升高、头昏脑涨,浑身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弟妹们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可父亲依然精神如故,所以我们都称他为“钢铁父亲”。
母亲走了,世界空了一半。风琴和电子琴被布蒙了,乒乓桌被竖了。睹物思人,父亲常常发呆。吃饭时,他把一只蟹螯剥得完美无缺,却不往嘴里送,多少年来,他都是这么为母亲服务的。早晚锻炼身体时刻,四顾没了伴儿,也就怏怏地没劲了。“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为了把他带出阴影,我说爸上我家去吧。他说,人生地不熟的,我去了无人可交流。我说,你到我家学电脑,去网上遨游吧。爸想了想,说,遨游倒不想,学打字吧。于是跟我来到台州。
我当时只是想让他解解心烦而已,并没指望他真的能学会打字。“一地在要工,上是中国同”,父亲很认真地背了5天字根表,又学了两天拆字,就上机了。到底是84岁的高龄老人,手指不如年轻人灵敏,按A键,按出一排的“工”,按L键,又按出一行的“国”,可第二天这种现象就消失了。他开始打歌词,从儿时的歌词打起,然后是抗日战争的,解放战争的,抗美援朝、农村合作化的,一直到现在的。在我家住了20天,掌握了五笔字型的他买了台电脑,打道回府了。
我怕他独居寂寞,常常打电话劝他不要老待在家里,要多出门走走。他说,哪有工夫出门呀,我在打文章呢。两个月后,他给我发E-mail,附件上除了3万字的练笔,主要是5万字的自传体散文,题目叫《苦乐人生》。我说,你的人生就这么简单啊?再充实一些吧。父亲很听话地开始充实,半年之后,他的《苦乐人生》变成18万字了,第二年出了一本像模像样的书。父亲的一生,也就是母亲的一生。母亲虽然走了,但是她活在父亲的心里,也活在这本《苦乐人生》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