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是没有标准的。常言道“养囡赔钱货,不赔也得赔条裤”——总不能让女儿光屁股出门吧?解放前,我们村里有一大户人家好面子,光是嫁女就嫁了1000亩地,生生地把家给嫁穷了。
我的外婆腿脚残疾,我的6个舅舅差不多是身为长女的我母亲一手带大的,为此,热爱读书的母亲只坐了两年的课堂板凳就辍学了(婚后母亲在父亲的辅导下完成了小学课程,然后考上中学,后来又考取小教资格证书。)鉴于母亲做出的牺牲,出嫁时,外公外婆都想尽力在嫁妆上有所体现。可外公是穷教书匠,无田也无房,所以母亲的嫁妆只能在木器上下功夫了。
好在我们村子里的木匠和漆匠都极好,母亲的陪嫁木器,在当时应该算最新潮、最讲究的。
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叫“命好不穿嫁时衣”,意思是女子不必争嫁妆,有福气的,婚后还能不断地添置新衣,当然也可以添置别的东西。而我母亲就属命孬的,因为在我6岁那年,父亲因冤案入狱,为了不让我们全家饿死,母亲就陆续地变卖她的嫁妆,先卖11扇屏风的雕花木床,再卖彩绘玻璃镶嵌的大衣橱,接着卖床、书桌、画桌、琴几,最后连帽笼、鞋笼、果盒、茶盘也换了粮食。每当人家来搬东西时,母亲总是念叨,真漆两遍呢,真漆两遍呢。“真漆”,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炼就的漆;当时许多人为了省钱,用的都是化学漆。
母亲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流泪,但我能从她的脸上读出痛。看着越搬越空的屋子,我小小的心里也满是悲凉。
最后留下来的,就是一对花鼓桶。这对花鼓桶只有32厘米高,肚子却大,装得下小弟的尿布和我们寥寥可数的换洗衣衫。花鼓桶的外表漆画贴金,画的是刘海戏金蟾,缀以荷花、兰草、鸟儿、昆虫等,很招我们喜欢。桶的上下端还绘着云头图案,庄重大气。苍白无趣的童年里,我们常将它当作花鼓来敲打,一边扯着喉咙唱着:左手锣,右手鼓,手拿着锣鼓来唱歌,别的歌儿我也不会唱,单会唱只凤阳歌……
因为父亲问题的株连,母亲一贬再贬到最偏远的山村小学教书,花鼓桶就跟着我们流离颠沛。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木料做的,很是轻巧,网兜一装,八九岁的孩子都可以背着它翻山越岭。
花鼓桶的确太实用了,路上累了,我们把它就地一放,坐在上面揉脚、数血泡,母亲则坐着它给小弟把尿、喂奶;到了目的地,我们坐着它读书写作业,晚上,母亲则坐着它给弟妹们洗脚洗屁股。乡下的破屋里多老鼠蜈蚣,母亲把夜里换下来的尿布放进花鼓桶里盖好,一大早,又抱着花鼓桶到小河边汰洗。在不断搬家的过程中,我们常常失手把它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我想完了,可是花鼓桶都坚强地挺住了,仿佛决心和我们生死相随,永不离弃。
花鼓桶的盖子,翻过来就是一个盆子。在没有家具的异乡外地,它成了另一种器皿派上用场。没米下锅了,我拿着它到附近的熟人家借一二升米。有一年母亲种了些茡荠,挖了后我们就用这盖子装了,给邻居和学生家长们一一送去。
“文革”了,花鼓桶也成了四旧,被勒令销毁。可这是母亲的最后家当啊!为了保住它们,母亲拿笔蘸了那种血色化学漆,先把刘海和金蟾掩护起来,然后再把蜻蜓、蝴蝶和蝉儿“埋掉”。每涂一笔,母亲的手就颤抖一下,一边忧心忡忡地念叨说,可别让化学漆“咬”掉真漆啊。
花鼓桶被毁容了,像为了保全贞节而毁容的女人。
若干年后,云开雾散。母亲说,我们的花鼓桶也该重见天日了。为了弄掉化学漆,我们拿开水烫,拿酒精擦,拿汽油洗,化学漆被洗掉了,可“蛰伏”的刘海金蟾和鱼鸟虫们再也没能复生,整个花鼓桶变得斑斑驳驳,惨不忍睹。
母亲把其中一只花鼓桶给了我。我很放心地让它陪伴着我的孩子们。它轻巧而坚定,像不倒翁一样善良,从来不会伤及孩子半根毫毛。冬天,儿子搬着它到灶边取暖;夏夜,又搬着它到屋外去纳凉。现在,我的孙子也把它搬来搬去,他放着整套名牌桌椅不用,偏偏爱坐在花鼓桶上读书游戏。
看着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花鼓桶,我感慨万千。什么叫大肚能容?什么叫坚强不屈?花鼓桶就是。它就像我们的父辈,隐忍,宽容,坚定,顽强。只有付出,不图回报。我打开这个古老、沧桑的花鼓桶,我看到它的“内心”,那里面依然润泽,依然年轻美丽。
今年是我父母结婚72周年,这只花鼓桶也72周岁了。它服务了我们家4代60多口人,它见证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我想,它还将陪伴着我们的子子孙孙,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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