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像一幅山水画,很美。可少小时的我却疑惑:蓑衣怎么会是绿色的呢,莫非是用什么新鲜叶子编的?又觉得这“斜风细雨”用得妙,若是风雨再大点,钓者就没那么潇洒了,他完全有可能被风雨裹挟起来,扔进桃花流水里喂他的鳜鱼去了——蓑衣的面积大,像一面兜风的帆。
还有《红楼梦》里贾宝玉的那套蓑衣。我说的“套”,是因为它上配可装卸的斗笠,下配昂贵的棠木雨鞋;而蓑衣本身呢,更是精致轻巧,连最会挑剔的林妹妹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一问,原来是北静王送的。这样的极品蓑衣,只能伴着王孙公子雨夜吟诗,伴着小姐太太踏雪寻梅,自然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可农家的蓑衣是厚重的,是一身水一身泥的。它背负着全家的吃口,背负着生存的重任,也背负着子孙的繁衍和渺茫的希望。
大凡40岁左右的农村人,对农家蓑衣都不会太陌生;五六十岁上过山下过乡的知青们,或多或少的也和蓑衣有过纠葛。
蓑衣在农家的地位,仅次于耕牛和犁耙。20世纪50年代以来,耕牛和犁耙都变成集体的了,农民们差不多没有自己的东西,唯有这蓑衣,还忠心耿耿地跟着老主人,永不言弃。
不是每个农人都有资格穿蓑衣的,首先你得有个健壮的体魄。也不是每一个农民都置得起蓑衣的,你得有制作蓑衣的材料,就是那些从棕榈树干上剥下来的棕衣。我们家乡把它们叫“棕榈布”,棕毛细长,纵横交叉,经经纬纬的颇像一片片坚韧无比的棕色粗布。
等你积攒了足够的棕榈布,积攒了不菲的制作蓑衣的工钱,你就得侧着耳朵,捕捉那些走街穿巷的匠人那绵长悠扬的吆喝声:缝蓑衣来啊——有蓑衣要缝蓑衣要补啊——
蓑衣分上、下两部分,上面的叫“蓑衣披”,颇像古代妇女穿的坎肩儿,圆圆的领口,前开襟,有细细的棕绳可供系牢;下面的叫“蓑衣裙”,很像现代美眉穿的吊带裙,有两条棕绳供吊在肩上。但裙腰很大,随意摆动,方便主人甩开大步走路,攥足力气挑担。蓑衣的缝制比较讲究,但下面的棕毛却随意披散着,为的是让雨水迅速坠落。从前的人穿衣服讲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而蓑衣的坚韧足够陪伴主人一辈子了。
父亲是29岁那年被打入农村的,当起了正经的农民,可是他却多年置不起蓑衣。不管是雨水淅沥的春耕,还是淫雨霏霏的秋收,父亲只戴一顶小小的箬笠,一任雨水把他的前胸后背浇得湿透。每每看到父亲落汤鸡般的模样,看到他脱光衣服拼命摩擦身子来取暖的时候,我的心总是隐隐作痛,心想,什么时候我们家也能拥有一领自己的蓑衣啊。
也许是天可怜见的,我家的园角里忽然冒出了一棵小小的棕榈树,它才1岁孩子那么高,而且非常羸弱,巴掌大的叶子,薄得透明;软软的棕毛,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头上的胎毛,在风中微微飘荡。
我和弟妹们把这棵棕榈当做宝贝,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瞧瞧它有没有长出新叶子;隔三岔五的,我们给它培土,给它施肥。棕榈没有辜负我们,它努力地成长着,第二年,我就从它身上收获了两片薄如蝉翼的棕榈布。
年复一年,棕榈长成个大小伙子了,棕榈布又大又结实,我得架着梯子,一年更比一年高地去割棕衣。一片,两片,我的心在幸福的颤动,我真想一口气给父亲割下一件蓑衣来。可每每割下三四片时,父亲就在树下喊:行了行了,再割你可是要它的命了。
父亲挨冻受淋了五六年之后,终于穿上了自己的蓑衣。从此,父亲带着两腿泥水回家时,身上却是干燥的,这干燥温暖着我们全家的心。
我们都非常珍惜这件蓑衣,父亲一把它脱下来,母亲就立即把它挂在墙上,让它沥尽水渍,让它吹吹风;晴天,我们及时地把它弄到太阳下晒晒,免得它发霉长虫子。
那些年,我的二弟是队里的放牛娃,有一回他想尝尝穿蓑衣的滋味,就偷偷地把父亲的蓑衣穿走了。10岁的弟弟穿着父亲的蓑衣很是滑稽,蓑衣披遮住了他的小手,蓑衣裙拖到了他的脚背,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棕褐色的蛾子。这蛾子扑棱扑棱地飞着,把牯牛带到草儿青青的河岸上。才一会儿,外边就沸反盈天了,嚷嚷说我弟弟掉到河里去了。我和父亲疯了似的向河边跑去,只见那件蓑衣在波浪里旋转沉浮,幸亏父亲水性好,他跳下水去,把“蛾子”连同里面的弟弟一块儿救了上来。
看着湿漉漉的却无大碍的弟弟,我说,只听见过飞蛾扑火的,怎么变成飞蛾扑水了呢?弟弟打着喷嚏说:我也不知道,一阵风我就飞起来了。从此,我们知道小孩子家家是不能随便穿蓑衣的,更不能穿大人的蓑衣。
有一次我到一位同学家里去,发现她家墙上一字儿排开4领新旧不一的蓑衣。4领!我被震撼了,发了会儿愣,才想起她家有一位40出头的父亲,还有3位20岁上下的哥哥,全都身强力壮。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位同学的书包总是最新的,衣服总是最漂亮的,为什么她父亲说话可以像打雷似的。我慢慢地悟出,蓑衣是农家的地位和骄傲。
随着聚氯乙烯的诞生,轻俏的塑料薄膜取代了老实本分的蓑衣。塑料雨衣虽然轻便,虽然洋气,但不透气,还粘身,更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很像那些在幽暗的路灯下的卖笑女子。
所以,一些老农还是坚守着自己的蓑衣,像坚守着同甘共苦了一辈子的结发老妻一样,坚守着一种安全和踏实。
父亲平反后,蓑衣从我们的生活中隐退了,我很久很久没再见到它们的风姿了。母亲归西的那天,我在那久不住人的老屋里,发现一领衰老的蓑衣,它的棕毛已经苍白,缝纫的痕迹都被打磨光了。我默默地读着它,读出了历史,读出了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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