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的等鸟-多是高飞得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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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蜘蛛是个丑东西。没有色彩,没有翅膀,没有声响,阴沉沉的像个小小的符咒。小时候我们捉蜻蜓玩,捉蝴蝶玩,捉金龟子、叩头虫玩,就是没人捉蜘蛛玩。蛛丝也很讨厌,一不小心粘上了,很难弄掉。有一回,一截蛛丝不知怎的混进了我85岁太公的喉咙里,我的太公是个健康英俊的老头,可被这截蛛丝弄得恶心呕吐、眼泪鼻涕的,体面失尽。大人们手忙脚乱,听从各种教导和偏方,分头去找白酒、米醋、姜汁、红糖,试了许多方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出来。

    所以,母亲一旦发现蜘蛛和蛛网,决不心慈手软。她高举着扫帚把它们卷下来,那蜘蛛一旦落地,立即被母亲一脚踩住,啪的一声,一命呜呼了。

    童年的我非常盼望能有一个捉昆虫的网兜。可是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闲钱让我买这不抵吃也不抵穿的玩意儿;父母的心情也不好,他们没有闲情逸致为我制作一个捕虫网。于是,我自己动手,抽一根细竹竿儿,拿铁丝绕上两个同心圆圈。我拿着这个网架子,到处寻找蜘蛛的八卦网,见一个,下载一个,再三再四地下载,我的捕虫网就牢不可破了,举着它去粘知了,粘纺织娘或大蚱蜢,一粘一个准。

    我们毁了多少个蜘蛛家园啊!可是蜘蛛们不会抗议,它们连哼哼一声也不会,但是它们不屈不挠,前赴后继,过不了多久,同一个屋角,同一方檐下,又重新出现它们的天罗地网。

    有一种叫“黑寡妇”的蜘蛛特别厉害,它稳稳地坐在它的八卦阵中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等蚊子、苍蝇、牛牤和蜻蜓们送上门来。倒霉的虫子们只要撞上了,绝无生还的希望。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色彩斑斓的琵琶龟,风度翩翩地落在蛛网旁边,它大概把这张网当作一架琴了,伸出一条腿,潇洒地弹了一下,可是它这个玩笑开大了,黑寡妇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过来,一把抓住这比它大得多的花花公子,狠狠地吮吸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完整而美丽的琵琶龟的空壳,随风在蛛网的边缘轻轻颤动。

    蜘蛛是女权主义者,雌蜘蛛稳坐钓鱼台,单等异性上门求爱。蜘蛛先生知道蜘蛛小姐性情暴戾,它的求爱显得小心翼翼。它先在网络边缘试探一下,如果蜘蛛小姐怒气冲冲地赶过来,蜘蛛先生就选择逃避,如果蜘蛛小姐默许了,它才慢慢地向中心移动,但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来到了蜘蛛小姐的身边,它又是抚摸又是拥抱,千方百计地获取姑娘的芳心。它们的婚礼热烈而疯狂,但是,就在性事刚刚完毕之际,雌蜘蛛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丈夫给吃掉,心安理得地做个“黑寡妇”。

    凡此种种,让我们对蜘蛛没有好感。

    可是有一回,母亲在搬动屋角的一口水缸时,被藏在缸底的蜈蚣咬了一口,食指顿时就肿得像棵透明的胡萝卜。她又怕又疼,继而又感到心慌,喉干,头晕目眩。正当我们惊慌失措时,母亲指见屋角的一只蜘蛛,哼哼说,让蜘蛛把毒汁吸出来吧。

    于是我们抓了那只黑寡妇,把它放在母亲的手指上。也许是记恨母亲过去的绝情,也许是害怕招来杀身之祸,黑寡妇看也不看我母亲的伤口一眼,扭头就跑。我们把它捉回来,放回母亲的伤处,可是黑寡妇坚决不肯就范,屡捉屡逃。

    我拿了一只小酒盅,把这只黑蜘蛛扣在母亲的食指上。也许是无路可走了,也许是天性使然,它竟然抱住母亲的手指,吮吸起来了,母亲觉得手指不断地减压,不断地放松,疼痛感也随之越来越轻,浑身的症状也慢慢地消失了。

    揭开酒盅,发现蜘蛛的肚子鼓得很大,里面全是从我母亲手指上吸出来的毒汁。怀着感恩之情,母亲说,我们可要还它一命!她让我打了一盆水,把蜘蛛放在水里,让它排毒。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蜘蛛在水里一边快速地游着,一边不断地扯出丝来。它绕着脸盆马不停蹄地转着圈,哈,它是想在水里织网呢。可是脸盆里的水并不配合,那些蛛丝随着水波飘飘悠悠,总也结不成网。

    有一次,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笔记本送给我,这是我生平最奢侈的一个本子了:纸质优良,印刷精美,每隔几页就有一幅齐白石先生的花鸟插图,且每个画面都有配诗。其中一幅图画是蜘蛛和它的网,下面缀以几茎野花。在这以前和以后,我从没见过哪个画家去画蜘蛛和蛛网的。笔记本里那么多的诗,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关于蜘蛛这四句:

    屋角新添雨后丝,

    张罗不肯避晴曦。

    可怜蜂蝶频入网,

    多是高飞得意时。

    之后我看蜘蛛,

    总觉得它像一位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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