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公鸡还没有吃完，崔忠伯就打消了请这俩大学生做万金老师的念头。这是两个不快乐的人。他们喝了点酒后，很快就把油茶花带给他们的一点喜悦忘却了。他们开始怀念曾经各自呆过的城市，抱怨涔水镇和这乡下是多么糟。他们来涔水镇不到三个月，仿佛已捱了三十年。他们皱着眉的样子，看上去特别愁苦。
崔忠伯满腹歉意地开导他们：“城市好，我们这里，也好……”
大学生没有搭理崔忠伯，继续抱怨张三李四，仿佛他们来到涔水镇，完全是受到了别人的陷害。他们的嘴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公道。
崔忠伯不免吁叹：识字的人很多，可以做万金老师的人，却又太少了。
策松身体还好的时候，倒是推荐过一个人。
“梁小来师傅，人品，见识，本事，都在那儿呢，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万金要是有福……”
崔忠伯找了个空闲带万金去涔水镇，绕道西街到浮生茶社隔窗一望，只见梁小来师傅身穿一身黑长褂，袖口翻出一展白，挑帘出来往台上的鼓前一站，满茶社的人鸦雀不闻。一阵不徐不疾的边鼓过后，梁小来师傅手腕轻抬，道：
“大鼓置于前，重槌长缨飘，雷鸣以召众议，击鼓而引歌谣。各位，今日这本书，要从一个女人开始宣讲——”原来讲的是“穆桂英挂帅”，声音醇厚沉静，果然是不同凡响。
崔忠伯回来对策松说：“——也太干净了些，看上去没丝儿土性呢。”
崔忠伯以为，这样的人是经不起折腾的，往往不容人，也不容于人。小孩子有样学样，就怕学得娇贵孤傲了。人一生那么长，谁能保证没一点儿风吹雨打？崔忠伯总是想起改造右派那阵，下放到村子里的两个读书人……有个干干净净的王先生，就有点像梁小来师傅，身板儿挺得笔直，眼神儿清澈深邃，洁净得似乎不沾一丝儿灰尘，让人走路都不敢挨着他——怕把他弄脏了。可是没过多久，王先生就用一根牛绳把自己吊死了。倒是那个姓张的大学历史老师，矮矮胖胖的，地里去得田里也去得，牛棚睡得猪圈也睡得，见人就哈腰点头地笑，打他左脸他赶紧把右脸伸给你，三十年后崔忠伯还见他在电视里津津有味地讲康熙帝讲乾隆帝呢。
“……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么！”策松当时冷笑。
策松告诉崔忠伯：“别看梁小来师傅年轻，他经历的事，也可以说一本书，要没一丝儿土性，能活到今日么？”
“……是么？”
“我给我儿子说了，我死后就要请梁师傅来打孝鼓。别的人……哼！”策松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神情甚是凛然。过了一会，策松却又凄然一笑，道：“他若来，是你看走眼了，他若不来，是我看走眼了。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就可以知道他做不做得万金的老师。”
这地方上的规矩，老人过世后，要打一夜孝鼓，追忆述评这过世者一生的操劳与不易。梁小来师傅的规矩是，生前杀人放火的不去，嫖赌毒的不去，忤逆不孝大不道的不去——去了说什么好呢？空口讲白话，有损德行么！
“爷爷，老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万金问。
崔忠伯思忖了一会，想起梁小来师傅站在台上，不慌不忙徐徐道来，看上去何物不了然于胸的样子，崔忠伯就回答万金道：“这个么……总之，是个好老师啰！”
“好老师……”
崔忠伯听到黑暗中万金嘟囔了一句。片刻之后万金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崔忠伯却睡不着。老伙计策松要先走一步了，活到这个年纪，谁还把死当回事呢？只是，策松终归是有那么档子事的，到底请不请得动梁师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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