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以后,哥仨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阿明开始修单车,手艺是野马镇最好的,后来收购废铜烂铁,就变成了销赃犯。镇上的变压器被偷,公安来查,在他家发现变压器的铜线,把他给抓了,正好是“严打”,被判了八年。他觉得冤,一有机会就跑,一个瘸腿的人,怎么跑得了?他的刑期从八年变成十年,又从十年变成十二年,最后十二年变成十四年,回来时,人就老了。
弟弟阿卫唱歌很好,高中毕业进了县文工团的学员班,等着成为国家干部。在县文工团,他除了上台表演节目之外,还负责在领导吃饭的时候唱歌助兴,领导叫唱什么歌他就唱什么歌。领导在酒桌上叫他,阿卫,来一首《祝酒歌》,他马上“美酒飘香啊啊啊啊啊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领导说阿卫,唱一个《妹妹找歌泪花流》,用女声唱,他就模仿李谷一的声音“妹妹找歌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没想到阿卫还能唱女声,领导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后来在酒桌上,他们都不叫他唱男声了,专门唱女声。后来在舞台上,他们也不让他唱男声了,专唱女声。搞得全县人民都知道文工团有一个能人,唱女声唱得很逼真。在舞台上,为了配合自己的声音,他穿花衣服,花裤子,衣服里塞两个气球,一出场,就笑翻全场。他以为这样很快就能解决饭碗问题,没想到一次演出的时候,他用女声唱《我爱你中国》,唱到一半就唱不下去了,这首歌调太高,他一个男人,憋着个嗓子,突然间痛苦得不停地搓喉咙。他张嘴,啊——啊——啊,声音沙得让自己害怕。
他的嗓子破了。
他在观众的哄笑声中下台。回到宿舍找糖水喝,找醋喝,以为睡一觉后嗓子又能恢复,但是嗓子并没有按他希望的那样恢复,他唱不了了,不仅女人唱的歌他唱不了,男人唱的歌他也唱不了,还变成一个破锣嗓,讲话声音像拿竹枝扫街。县文工团哪里容得下一个唱不了歌的人,他没有等到变成国家干部,就被辞退回野马镇。
小弟阿三不干,他跑到文工团骂领导,我哥喉咙坏了,都是你们害的,他明明一个男人,你们硬叫他唱女人的歌,喉咙不坏才怪。他以后的生活,你们得负责。文工团也还讲些情面,县里拨了一笔钱给他们买乐器,三千块钱,领导冒着被查处的危险,全部交给了阿三。当时三千块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阿三这才作罢。
阿三后来说,我大哥吧,当年不想上台唱戏,被逼着上。我二哥吧,做梦都想上台唱戏,最后变成个破锣嗓。我的两个哥,跟舞台有孽缘。
有一阵子野马镇填池塘建房子,需要大量的泥土和石头,把舞台挖掉是最便捷的办法,阿三比谁都积极,几乎一个人就把野马镇的三个舞台都挖掉了。
兄弟三个人在野马镇相依为命。做什么事都喜欢凑在一起,就连照顾邱一声这样的事情,也是三个一起上。
听张权说,他们照顾邱一声的时候,喜欢叫邱一声给他们唱歌,一个大盆里装满米饭和肉,阿明说,老爹——野马镇的人把邱一声叫做老爹——老爹,唱一个“夺取机枪早下手”,邱一声就一拍椅子咿呀呀唱了起来,唱的虽然不是“夺取机枪早下手”,而是野马镇一带的山歌,“妹莫忙,妹莫忙,哥哥等你做新郎”……阿明很满意,一口肉就喂到邱一声的嘴里。
而阿卫呢,就是让邱一声唱女声,邱一声哪里唱得了,阿卫就喊,唱啊,你唱啊,不唱就不给你吃。他把一盆米饭和肉拿得远远的,邱一声一唱还是男声,他不满意,说,来,我来教你。他的破锣嗓,哪里教得了邱一声,于是,邱一声家响起奇怪的歌声,平日里好听的歌声,在阿卫的喉咙和邱一声的喉咙里,变成破槌敲破鼓一样的渣渣。
阿三对唱歌不感兴趣,他叫邱一声坐在一个矮凳子上,自己坐在高凳子上,学着公安审问犯人的样子跟邱一声对话:
姓名?
邱一声记不起自己是谁,摇头。
性别?
邱一声说男!
阿三说还记得自己是个男人,不错嘛。家住哪里?
邱一声摇头。
你知罪吗?
邱一声说小的知罪。
何罪之有?
操你娘的!
阿三红了脸举手,但不敢落下去。而是抓自己的头。
邱一声又说操你娘的!
阿三嘻嘻嘻嘻地笑。他不跟邱一声认真。说,除了还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之外,其他都答错了,下次争取答对哟。他端起饭盆。来,开饭。吃龙肉喽,吃一口富贵双全,吃两口长命百岁,吃三口得道成仙……
我对张权说,他们拿邱一声开心,你怎么不管一管?怎么说邱一声也是你家的亲戚。张权说我怎么管得了。他们每家都有一大摊子的事情,他们能来替我管一管,已经很不容易了。三兄弟你也知道,平时苦得很,这个时候还想起唱歌、断案,我不但不怪他们,我还要佩服他们有神气哩。
张权说得不错。三兄弟照顾完邱一声,又灰头土脸地出去讨生活,阿明从劳改营出来后,跟一个师傅学做砂纸,在家里搭一个工棚,收一些桑树皮,泡水,打浆,烘烤,上墙,全部是自己一个人干,一双手粗得跟树皮一样。他做的砂纸是祭祀用的,产量很少,销量也少,但是他愿意这样。弟弟阿卫给人搭手当屠户,本钱少,两个人合买一头猪,杀掉后一人半边拿去卖,赔或者赚都由自己负责。阿三以前帮我爸护矿,野马镇的山坡现在都被钢筋水泥封死了,他不想再干什么,跟我一样,游手好闲,不同的是我有我爸的遗产,他没有。
我想,可能在照顾邱一声时拿邱一声开心,是他们在野马镇唯一的乐趣。如果剥夺了他们的这个乐趣,他们活着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这样一想,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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