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龄老人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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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马镇不乏虔诚善良的人,阿亮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说邱一声为什么长寿,因为他像佛。邱一声红光满面,两只耳垂像铜钱,坐在椅子上等饭吃,像是打坐的佛。

    有人对阿亮说,为什么邱一声九十岁以前你不说他像佛,九十岁以后你才说?

    阿亮说要成佛,得需要时间。阿亮说我还记得当年邱一声的样子,瘦瘦的,目光凶狠,像个随时跟人抢饭吃的人,现在不是这样了。他们说光看相貌就说他像佛,那他妈的这个世界佛就多了。阿亮说我只是说他像佛,又不是说他是佛,如果他是佛,我们得给他盖座庙,天天给他烧高香。

    虽然没给邱一声盖个庙,阿亮照顾邱一声的时候,是按照照顾佛的方法来的。进得门来,燃香三炷,不明白的人以为他熏蚊子,明白的人知道他在求邱一声保佑他们一家。他单腿跪地,嘴里念念有词:老爹啊,今年日子比不了去年,今年天灾,我家后背的山上一颗大石头滚下来,砸坏半间房子,死了两头猪一头牛,十年的家当就少了一半,地里的玉米挨水泡,虽然有救济,但是我家人多……

    阿亮眼泪就下来了。他接着说:

    唉,十年的家当少了一半,可我年纪不是十年前了啊,十年前我一次可以扛两包水泥,走一里地都不用休息,现在一包水泥在肩上,走几步就喘气,岁月不饶人,感觉是小孩没长大,我就老了。我现在最盼的,是有哪个人来帮一帮,先把半间房子修好,牛是买不起了,买一头母猪,生一堆猪崽,拿去街上卖,换米换肉换油盐。先熬一两年再说。难的是我现在跟谁借钱,我跟谁都开不了口,你说我该怎么办?

    邱一声看着他,一副茫然的表情。阿亮万事不求人,叫他开口跟别人借钱,拿他去杀还容易些。

    阿亮说:跟你说了这么多,你都记住了,等我发达了,我不会忘记你。

    阿亮这么说之后,心里舒服了很多,在盆里倒上温水,拿毛巾给邱一声擦脸,擦身子。邱一声说:舒服。

    在照顾邱一声时流眼泪的还有张权的老婆阿锦。阿锦照顾邱一声的时候,每次都哭成一个泪人。从一生火做饭开始,就抹眼泪,什么话都不说——她是野马镇唯一一个在照顾邱一声时不说话的人。她默默地干活、流泪,之后走人。在邱一声家她是个伤心的女人,出门之后在别人面前又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至于她为什么哭,我问张权,大嫂为什么哭?张权说,我怎么知道,在家她不是这样,唉,她爱哭就哭呗。本来我想刨根问底,但是看到张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就没有往下问。

    唉,野马镇的妇女,不论哪一个都有一肚子苦水,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哭,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

    这些事情都装在我的脑海里,我推门进屋,邱一声端坐屋子正中央,真的像佛。他一身布衣干净整洁,看着我,面露疑惑的表情。

    老爹,我来跟你聊天。我说。

    你是老李的崽?

    他竟认出我。对。我说。

    啪、啪。他嘴里发出两声枪响。他也知道我爸被枪毙的事。我一愣。没想到一见面他就来这么一下。估计是谁在照顾他的时候,把野马镇近年发生的事像念经一样都跟他说了。我故意跟他作对,说,不对,我爸还活得好好的,吃饭,喝酒,跟你一样。

    啪、啪。他嘴巴又发出这样的声音。不一样,不一样。他急了。你说假话。他说。这个老头如此清醒,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起董志国跟我说的话,他是野马镇的活化石,我爸被枪毙是他失忆以后的事情,连我爸的事他都知道,野马镇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我觉得我接下来要干的事真的是太多了。

    接下来他朝我举四个手指。举的是右手,很快又用左手把一个手指撸下,剩下三个手指,久久举在我面前。

    这下我糊涂了。我说,老爹,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天吃三餐?我知道,你看冰箱里我都给你准备了什么。我把冰箱门打开,里面满满的全是鸡鸭鱼肉。

    不、不。他摇头。三个手指举得更高。我怕他举得太久累坏了,走过去把他的手轻轻放下。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终于来看我了。他像小孩那样哭出声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想起蓝伏龙照顾他时说他因为不喜欢吃肉而哭泣,这下我相信邱一声不是因为吃什么而哭了,野马镇以前太穷,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首先就想到吃的。

    他哭是因为我来看他。他开始的时候举四根手指,我来了之后他扳下一根,还剩三根,意思是还有三个人没来看他。这使我想起一位官员回乡,乡下的小官僚轮着请他吃饭,最后他说,请我吃饭的我都不记得了,没请我的我都还记得。邱一声是因为这个原因哭,见到我他太激动了。

    还有哪三个没来看你?我问。

    朱七、王柳、许元。他说。

    我的脑袋刮过一阵风暴。

    这三个人已经死去很久了。难道在他眼里,我也是一个死了好久的人?我后退两步,吃惊地看他。

    他是一个奇怪的老人,接下来的这些天,我该怎么办?

    平时,我不知道怎么样跟人相处,从小我娇生惯养,做事说话完全由着性子来。一段时间里,我们家欠很多条人命,我内心并没有什么不安,照样扛着一张脸在镇上晃来晃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想,既然我爸已经为此偿命,我家为此付了很多的钱,我扛着一张脸在野马镇晃来晃去又怎么啦。还好,现在野马镇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仇人。

    邱一声见到我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他甚至要站起来,要命的是,他双手撑着椅子两边的扶手,像体操运动员那样,但是他的腿不听使唤,始终没有站得起来。我怕他摔到地上,赶紧过去按住他。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有点像要吃人。他的眼光我可受不了。没有人告诉我他会烦躁,他们说他很乖。我有点后悔,后悔一时冲动来照顾他。但是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他紧紧地把我抓住,想跑也跑不了。我担心他的那一口好牙,很容易就咬破我的喉咙。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我都要死了。他说。

    原来他是嫌我来晚了。原来他一直都在念着我。估计整个野马镇的人,都装在他脑子里。

    我都要死了。他说。

    老爹,你死不了,说自己要死的,都不会死。有我们在,你会越来越长寿。老爹,你不是嫌我不来看你吗?我要在这里,照顾你十天。

    他一直抓着我,我的话,像是在被他威胁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他们对我不好。他说。

    谁?

    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

    我不再追问。我想,他说的他们,就是我们。

    我有一点不满,大家好吃好喝照顾你,到头来还说别人对自己不好,哪有这样当老人的。不过我又想,不要把他的话当真。老人有老人的想法,他说不好,自然有他的理由,就阿明三兄弟那样对他,就董志同老婆那样对他,能说是好吗?好在还有阿亮和阿锦那样把他当神的人。一样米养百样人,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对你好。

    老爹,你放心,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这才把我松开,慈祥地对我笑。我穿得太厚,这时候感觉有点热,把外套脱掉。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慢慢张开,变成一个圆圈。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啊?阿牛。他说。

    什么?

    阿牛。他又喊了一声。

    阿牛?阿牛是他的儿子。

    他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了。他真是糊涂了,刚刚还把我当成老李的崽,现在又把我当成阿牛,当成他死去的儿子。我马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冷飕飕的。我想起阿牛,他的傻儿子,三十几岁的人,十几岁人的心智,手里永远抓着一团玉米干饭。他跌河死。他死后,邱一声开始变得痴呆,他们说,儿子的魂,附上了他的身。没想到,他却活儿子没活完的岁月。

    我突然就想起我爸,他被枪毙以后,没有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弟虽然像他一样去开矿,心里也未必想他。爸爸死后,弟弟跟我说,爸吃亏就吃亏在没有见识,以为认识个把县委书记,天下就是他的了。看,县委书记照样挨枪毙,如果当初多下点血本,认识更大的宫,爸就不会死。我不关心这些,我爸的性格我知道,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他不死,活下来他也不好受,还不如一了百了。我是武侠书看多了,喜欢干脆利落,喜欢快刀斩乱麻,喜欢一报还一报。我爸被枪毙,我家破了财,我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在野马镇上走来走去,才觉得不欠任何人的任何债。记得行刑前我们去看我爸,他从始至终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紧闭双眼,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像个慷慨赴死的革命党。

    现在,我突然想起他,突然觉得我们对不住他。埋他那天我妈和我弟哭,我没有哭,我想早点了事,想早点把死了二十几个人的这一页翻过去。然后该开矿的开矿,该看武侠小说的看武侠小说。

    我掏出手机,给我弟打电话。打通之后我支吾半天却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他以为我想问妈妈的情况,就说:妈很好,云南野生菌很多,每天我都煲汤给她喝,爸死后妈变白的头发,又慢慢变黑了。如果你想她,你就来看她。

    我比较放心我妈,她信了佛,佛会替我照看她。

    阿牛,你回来了啊。邱一声又朝我喊。声音很苦,他眼泪水涌出来了。我给你做饭去。他从椅子下面抽出一根棍子。我这才发现他椅子下面有一根拐棍,他们告诉我他不能走路,现在一根拐棍在手,他的腿一下子年轻二十岁。

    是因为阿牛。

    我不想当阿牛,那个傻儿子,那个死了很久的人,把我当成他,是多么不吉利的一件事情。

    我不是阿牛,我是李谦,我爸是李永强。啪啪啪,我的手变成手枪,嘴里三声枪响。我想拿我爸悲惨的下场唤醒他的记忆,让他明白,我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棍子就朝我的头敲过来。

    你这个背时鬼,你这个背时鬼!他骂。我躲。棍子敲在我背上,很疼,哎哟,我叫了起来。他不是打我,他是打他那死了很久的儿子。

    你认不得我是谁了?他气得脸都变形了。

    爸爸!我不得不跪下。按年龄,我应该叫他爷爷。

    就这样,我变成他的儿子阿牛。原先我想照顾他十天,现在我后悔了,我想尽快离开他的家。

    我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他们照顾他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轮到我就变成另外一出了呢。

    可我现在不能离开,我已经在野马镇夸下海口,要照顾他十天,如果此时打退堂鼓,那是要被人笑话的。我不能跟他较真,跟一个失忆的老人较真,是自讨苦吃。我得顺着他,如果他因为生气而出什么意外,我的责任就大了。当他儿子就当他儿子吧,只要他不生气,只要他高兴,他把我当成谁我都不计较。

    爸爸。我又喊一声。他举着的棍子就放下来了,我赶紧爬起来,把椅子垫在他屁股下面。他没有坐下,说,我给你做饭去。

    我不能让他劳动。爸爸,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我来做饭。我撸起袖管,就要去生火,他死死按住我,拉过他的椅子,要我坐下。

    他要干什么?我顺着他,坐在椅子上。

    爸对不起你啊,你不怪我吧?你说,你恨不恨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不恨,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哪有儿子讨厌爸爸的。

    我用游戏来对待他的糊涂。在我眼里,他就是七月的天气,慈祥,粗暴,呆。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他说。

    我脑子里转不过弯,他是问他儿子阿牛过得怎么样呢,还是问李永强的儿子李谦,也就是我,过得怎么样。他的眼睛饥渴,如果不回答他,他不会放过我。

    阿牛二十年前就死了。野马镇所有的人都觉得,阿牛是个累赘,迟早会害死他爹。那时我还小,阿牛已经是个大人,我还记得我用石头砸他,他抱头鼠窜的样子。我们野马镇,该怎么说呢,每一户人家都有故事。比如说我家。我爸有二十几条人命,够吓人的吧。比如说前面提到的拿邱一声当娱乐明星的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拿邱一声当出气筒的董志国的老婆阿珍,还有拿邱一声当神来供奉的阿香,等等等等,哪一家都有长得写不完的故事。邱一声的儿子阿牛自然不例外。一想到这些人我的头脑就发胀。这么多年来,由于喜欢看章回小说,对除了书本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理,我一直游离于野马镇的故事之外,已经很多年了。我爸很多条人命在身,才使我有一点点转变。而阿牛,已经变成更加遥远的故事了。

    阿牛跌河死,死之前在野马镇是众人的开心果。他们喜欢从他嘴里掏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话。二十年前我十五岁,刚刚开始喜欢看小说,喜欢薛刚反唐,喜欢薛仁贵征西。野马镇的人喜欢拿阿牛的弱智开心。对野马镇的人围观阿牛,取笑阿牛的事我一点不关心,我甚至连阿牛长什么样都忘了。有一天他们说他死了,当时我想,死就死呗。我不认为这是件多大的事。阿牛死了,野马镇任何一个人死了,我都当成是小说里又死了一个人。就是我爸被枪毙,我恍恍惚惚也有这样的感觉,要不是我妈站在我旁边,我还以为死的是别人的爸爸。

    现在,我被阿牛的爸爸问你过得怎么样,他肯定是关心他的儿子,而不关心李永强的儿子过得怎么样。

    我说爸爸,我过得很好。我突然想起阿牛活在野马镇的时候人们喜欢围观他,我说,爸爸,我真的过得很好。

    我搜肠刮肚想过得很好应该是什么样子,整个野马镇,过得最好的应该是我了吧,衣食无忧,整日无所事事,想干嘛就干嘛。

    我说,只要你看看我,你就知道我过得好不好。这个时候,用红光满面来形容我都不大恰当。我妈到云南后,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寄来冬虫夏草,叫我放在骨头汤里煲。

    他的手摸着我的脸,像摸一块上好的玉。

    阿牛,你不恨爸爸吧?

    我心想,他什么意思?不恨!我脱口而出。

    是我把你踢下河啊。他哭了起来。像哭死去的儿子那样哭了起来。

    我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好似阿牛灵魂附体,心缩了一下。他的手赶紧来找我的脸,我感到害怕,我感到他那只手长着龟的甲。这个房子一下子变得恐怖起来。

    你、你说什么?我声音发抖。

    是我把你踢下河啊。他的眼泪滴在我头上,我头皮发麻。

    我知道我碰到了野马镇上的又一件大事。

    把自己的儿子阿牛推下河?我要不要相信他?这可是件大事。

    我说,爸爸,你是怎么把我踢下河的?我很坏,想从一个失忆的老人那里知道他是怎么害死自己的儿子的。虽然他说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的。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他说。

    我努力回忆当时阿牛出事的前前后后。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少年,阿牛这个傻瓜整日里被人拿来当开心果,只要街上少了他,野马镇的日子就少了一半生机。很多人的日子很苦,但由于有了阿牛,大家都觉得日子还不至于那么惨。夏天的时候,我妈说阿牛跌河死了。我们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感到奇怪,好像那是一个傻瓜应有的结局。后来我爸被枪毙,我也是这种感觉,好像那是一个经常拿钱买命的矿老板应有的结局一样。

    阿牛死去跟野马镇任何一个人死去一样,所有的人吃了一餐饭,他死的速度太快了,所以埋他的速度也很快,仅仅一天,丧事就结束了。

    少了阿牛,街上冷清了许多。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没想到他的死还有玄机。我要不要相信邱一声?他风烛残年,脑子一下子在人界,一下子在鬼界,我刚进来的时候他还认出我是李永强的儿子李谦,我脱了一件衣服,他就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我要不要相信他?

    是真的吗?你真的把我踢下河吗?我抬头问他。

    快叫张权。他说。张权是他的亲戚,他是想让张权来证明是他把阿牛踢下河的。

    我打电话给屠夫董志国,叫他帮我到猪肉行边的修车铺去喊张权来邱一声家。董志国说就你事多,知道不容易了吧,照顾一个人,不是照顾一头猪,还想照顾十天,估计一天你就累得发狂。董志国没有关机,在电话里我听到他喊张权:张权,出大事了,你快点去邱一声家。董志国懒得跟张权废话,只有这样说张权才会飞快地来到我身边。

    一群人飞快地来到我身边。有张权、蓝伏龙、董志国的老婆;还有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还有阿亮和阿锦。

    冲到最前面的是阿亮和阿锦,刚进门,他们两个人就哭,老爹啊……他们看到邱一声在摸我的脸——他们没想到他居然能站起来,他们的口气就变了。“老爹啊”就变成了“老爹、老爹”。他们把邱一声当神,他们不容许他们的神出现什么意外。

    接下来是蓝伏龙,刚进门他也喊,这个时候还没煮饭,你想饿死他呀?看见邱一声摸我的脸,他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以前看到的,不是睡在床上的邱一声,就是坐在椅子上的邱一声。蓝伏龙说,啦,返老还童了。

    阿明阿卫阿三显然是来看热闹的,看见邱一声没事,脸上有一些失望。他们把不满撒在董志国身上,阿明说,这个董志国,提供假情报,以后他的话不能信。说完他和他的两个弟弟就走了。因为他们知道邱一声不喜欢他们。他们再待在这里一分钟,已经站起来了的邱一声不知道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

    董志国的老婆跟在后面,她一脸茫然,这是野马镇的公共表情。这样的表情进可攻退可守,如果邱一声有事,你可以认为那是悲从心中来,如果邱一声没事,你也可以说那是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是一种比较稳重的表情。其实这是被生活逼出来的。这种表情我比较熟悉,当年我爸被枪毙,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表情,你都搞不懂他们是高兴还是悲伤。董志国老婆在照顾邱一声时不停地把他当董志国来骂,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不那样她就会疯掉。

    张权背着手最后一个到来,慢吞吞的。他是照顾邱一声的元老级人物,在镇上地位很高,镇上的红事白事都是由他来指挥,你可以得罪镇长,你不能得罪他。

    邱一声看见张权,指着我说,阿牛,阿牛。

    听到邱一声说阿牛,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蓝伏龙说,怪不得站了起来,是想阿牛了。

    阿亮和阿锦看着我。一个说,他是把李谦当阿牛了;一个说,李谦,他把你看成阿牛,你干脆把他看成你爸,两家人变成一家人算了。

    蓝伏龙说,李谦,别人照顾他一天,你照顾他十天,他把你当亲儿子了。

    只有张权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走过去,把我刚来到邱一声家时脱的外套扔给我,说,穿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穿上,他怎么说我怎么做,我穿上外套。

    张权指着我问邱一声,老爹,他是谁?

    邱一声跌在椅子上,说,老李的崽,啪啪啪。他把手当枪指着我喊了三声。

    原来,他只认我外套里面的黑色毛衣。他把穿着黑色毛衣的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了。我脑子里马上晃过阿牛的身影,他活着的时候,都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你很少看见他穿其他颜色的衣服。邱一声只认衣服不认人。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很快又脱掉外套。邱一声马上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阿牛啊,又举着手来摸我的脸。没等他的手伸过来,我又飞快地把外套脱掉,他又颓然坐下去。

    这真的是太有意思了。接下来怎么办?是穿上外套继续当他的儿子阿牛,还是当来照顾他的老李的儿子李谦?

    张权说,我忘记告诉你,不要穿黑衣服来照顾他,他会把你当成阿牛。这些年,你看见我穿过黑衣服没有?张权修自行车,成天一张蓝色的围裙挂在身上,穿什么衣服谁看得见。就是照顾邱一声,他也是一副修自行车的打扮。

    估计张权也曾遇到像我今天遇到的事情。在野马镇,照顾邱一声的人多了去了,身边就有阿亮和阿锦、蓝伏龙和董志国的老婆。他们都没遇到过我跟张权这样的事。

    张权说,他天然觉得我们亲。不是每一个人他都当成阿牛。不信你让阿亮和蓝伏龙穿上衣服试试。

    我把黑毛衣递给阿亮,阿亮穿上后往邱一声眼前一站,他用怀疑的表情看着阿亮,没有上当。

    阿亮脱掉黑毛衣,递给蓝伏龙,蓝伏龙穿上后邱一声一点反应都没有。我马上醒悟过来,张权说的他天然跟我们亲也不对,谁天然亲,谁天然不亲,又不是章回小说里面来路不明的武功。再说了,这样说对身边的阿亮和蓝伏龙有点不公平,他们辛辛苦苦照顾邱一声,也换不来他把他们当儿子看的那份情。邱一声之所以那样把当年的张权以及现在的我当阿牛,是因为当年张权开始照顾他和我现在开始照顾他的时候,我们的年纪跟他死去的儿子,也就是阿牛的年纪是一样的。他的儿子阿牛,在像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死去。年龄就像另外一件黑色的衣服,电了邱一声一下。他就把我当成阿牛了。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一丝庆幸。联想到他刚才说的他把阿牛推下河的事情,联想到我爸手上有很多条人命,最后被枪毙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活得挺好。

    你叫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张权说。

    这下我才意识到,我差点忘了张权是我打电话叫来证实阿牛是不是邱一声推下河的。

    不是因为这个。我说。我想跟他耳语,说邱一声刚才跟我说的他把阿牛推下河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由邱一声跟他说吧。那件黑色的衣服还套在蓝伏龙身上,我把衣服从蓝伏龙身上扒下来,套在身上。

    看到穿上黑衣服的我,被打断的剧情又重新续上。邱一声站起来了,他的手紧紧贴在我脸上,冰凉冰凉。

    张权,你说,是不是我把他推下河的?

    张权脸色大变。但他很快又变了回来。

    胡说,你胡说什么!胡话,他在说胡话呢!都怪你,没事穿什么黑衣服,惹得他激动,他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就出名了。张权说话的重点一下子在邱一声身上,一下子在我身上。他说得不错,如果他因激动而出现什么意外,不说别人,我身边的阿亮和阿锦肯定不会放过我。他们把他当神。刚这么想,阿亮马上过来剥我的黑毛衣。

    以后你不要再穿黑衣服了。阿亮说,如果你觉得亏,我给你钱。在野马镇,除了我爸我妈对我说我给你钱外,还没有第三个,现在,阿亮是第三个。

    阿锦说,李谦,如果你怕麻烦,我来替你照顾老爹。你回家看你的小说,好不好?

    但是晚了,阿亮虽然剥掉了我身上的衣服,邱一声却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坐回椅子上,他的手紧紧贴住我的脸。

    阿牛。他是铁了心把我当阿牛了。那件黑色的衣服这个时候失去功效。我就是不穿那件黑色的衣服,他也把我当阿牛了。他脑子里的那根弹簧弹过来后就没再弹回去,像根绳索一样把我绑成他的儿子。

    蓝伏龙说,他没有儿子,你没有爸爸,这就是缘啊。

    这下我紧张起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觉得这个屋子阴森森的,眼前的邱一声有点像索命的鬼魂。我战战兢兢地说,老、老爹,我不是阿牛,我是李谦,我爸是李永强——啪啪啪!我把三颗子弹的声音喊得很绝望。

    是我把你推下河哟。邱一声哭了起来。

    瞎说什么你!张权冲邱一声说。

    屋里面只剩下我、张权、邱一声三个人。我脑子里嗡嗡响,都不知道张权是怎么把阿亮和阿锦支走的。

    邱一声已经认定我是他的儿子阿牛,他的手一直摸我的脸,我非常的害怕,感觉他手上有龟的甲。我一只手紧紧抓住张权。张权安慰我不要害怕,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你都变成他儿子了他还能把你怎么样。

    我没有害怕他成为我爸爸,我害怕他说的“是我把你推下河哟”。阿牛当年死于洪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掉下河去的,如今他爸爸说是他把他推下去的,这让人头皮发麻,我是怕他突然从凳子下面抽出一把尖刀,捅在我这个“儿子”的胸口上。我是怕这个。我说张权,你也听到了,阿牛是他推下河的。是真的吗?

    邱一声听懂我的话,他望着张权,似乎在等张权的的确认。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张权发飙,他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把邱一声的手从我的脸上拍掉,吼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不死变成妖,你还想怎么样!这样闹以后谁还敢来照顾你。快点坐下!

    邱一声被张权按在凳子上面。

    我七十了,活得太久了……邱一声说。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七十岁的人。

    张权说,你不想活,很简单,李谦,我们走!张权把我拉出邱一声家。我没想到张权会这样干,大概他从来没见过邱一声这样反常,想吓唬吓唬他。他一直拉着我,都快把我拉到我家门口了。我突然觉得有点蹊跷,觉得张权大概是怕邱一声跟我这个他刚刚认下的儿子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不再往前走。这时候从邱一声家传来绝望、哀求的喊声:阿牛,阿牛啊,你不要走啊。

    我得回去。

    张权,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出什么意外我担当不起。我说。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没说出来:如果邱一声不拿一把尖刀对准我,我还真的希望他跟我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不管是真是假。

    好吧,你去吧。他不会害你,他很爱很爱他的儿子阿牛,阿牛也很爱很爱他爸爸。你要相信我。张权说。他用手抹眼睛。他流泪了。张权说,阿牛死后,他总是跟人说是他害死阿牛,说多了就跟真的一样。

    我快步来到邱一声家中。张权跟在我后面。邱一声像亲人一样迎接我们。他拄着拐棍站在门口。在自己家,他第一次走这么远。阿牛,你又回来了。他说。

    第一次进他家门的时候,我是死刑犯李永强的儿子李谦,第二次进他家门的时候,我是他的儿子阿牛。

    没办法,从今天起,我是邱一声的儿子。

    我想,我作为邱一声的儿子阿牛,显得太过聪明。我在脑子里回忆阿牛在野马镇的点点滴滴,开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点掉价,像章回小说里的五品官被降成七品官那样不舒服。后来想,我面对的不是所有野马镇的人,在一个黑屋子里当儿子,就是当孙子那又怎么样,反正别人不知道。

    我对张权说,你不要跟镇上的人讲。

    张权说,讲什么?

    讲我被当成阿牛,一个活着的人被当成死去的人,总归有些不吉利,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张权说,你肯定能长命百岁。

    邱一声的手又一次擦着我的脸,我很讨厌他这样,我受不了他的款款深情,他的手上依然有龟的甲,为了躲这龟的甲,我说,阿牛先给您做饭。我把自己叫作阿牛。这一招很管用,他的手从我脸上滑落,但是马上又指着我离开他家时落下的那件黑衣服,说,冷,穿上。几乎是命令的语气。他是怕我冷才叫我穿上。可我有另外的一种感觉,那就是穿上这件黑色的衣服之后,我才更像他的儿子阿牛,跟一个演员穿上戏服,才可以上台表演一样的道理。我飞快地穿上衣服。

    阿牛。他说。

    哎。我应了一声。邱一声这才拄着拐棍摇向自己的座椅,安然坐下。

    我拉开冰箱的门,里面满满的鸡鸭鱼肉,我说,您想吃什么?阿牛给您做。

    他说,玉米饭。

    玉米饭?我说玉米饭怎么做?我们家从来没吃过玉米饭,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做。

    张权说,我来教你做,你赶紧烧火。张权在一堆旧东西里扒拉出一口铁锅,拿到天井的水龙头下面刷。等我把火生好,铁锅也稳稳当当地架在火灶上面。

    火很旺,铁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张权两手捧着玉米粉往里撒,我拿着竹子做成的搅粥棒不停地搅,玉米粉越放越多,锅里的粥由稀变稠,最后稠得根本搅不动。张权从我手里拿过搅粥棒,上下翻动,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张权盖上锅盖,从火灶里取出两根燃烧的柴火,火变小了,锅里漫出的水汽越来越香。这就是玉米饭。

    张权说,当年,玉米饭可是很久才吃得起的东西,一年到头,也就几餐。他如果不把你当阿牛,他是不会喊煮玉米饭的。

    原来如此,他真的把我当阿牛了,他把今天当成个重要的日子来对待。对我来说,玉米饭是一种新鲜的食物,但对已经死去的阿牛,那可是天下难得的美味。

    做好饭,我给邱一声舀了一碗,给张权舀了一碗,我自己也舀了一碗。回到饭桌前,看见邱一声用两手抓碗里的玉米饭,捏成一个饭团,正觉得奇怪,邱一声把饭团递给我。吃啊。他说。

    我没有接。吃啊,阿牛。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接过来,啃了一小口,又放回他碗里。嘴里说,好吃好吃,心里本能地抗拒他那只手递过来的饭团,因为上面有龟的甲。

    邱一声不干,又捡起来递给我。张权说,吃吧,你不吃,他是不会吃的。又小声地说,当年阿牛就是这样啃,还到处在街上炫耀。他是完完全全把我当成阿牛了,可我依然把他当成邱一声。

    我硬着头皮把那团玉米饭啃完,邱一声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把那碗饭推到他面前,他又拿起来捏成一团,再一次递给我。我拍拍我的肚子,说,我吃饱了,你吃吧,他这才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又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像一个老狒狒,在小狒狒吃饱之后才放心地进食。我短暂地想起我的爸爸,在我的印象里,虽然他几乎没怎么管过他的儿子,但是他拼命地挣钱,让他的儿子衣食无忧。他也是个老狒狒。我弟现在像他。这是他们的命。我突然担心我弟,想劝他不要太疯狂,我退到一边给我弟打电话。我弟正在训他的手下,他一边训他的手下,一边跟我通电话。

    你们想要我的命是不是!这是跟手下说的。

    你怎么样,怎么想到要打电话给我?这是跟我说的。

    三天之内,一定要把人招齐,没有人,我们所有的事都是白忙!这是对他们说的。大概他的新矿井招不到人,在跟他们发火。

    忙完这段,我带妈去欧洲旅游,你也一起去。他跟我说。

    拿钱砸!每个人先发一万,存在卡里,密码由他们设,卡和身份证你们管好,干满两个月,身份证和卡发给他们。

    我弟也不容易,现在挖矿,比我爸那个时候挖矿难多了。

    我不管这些,我说,弟,我现在在邱一声家。

    都听到没有?如果这样的条件还招不到人,你们就是猪!你在邱一声家做什么?他说。

    照顾他十天。以前都是给钱,现在来照顾照顾他。我说。

    我们从野马镇来到这里,每个人都脱了一层皮。这一关过去,万事大吉!这一关过不去,统统完蛋!他说。

    你怎么想到这一出?干脆过来帮我照顾妈,有时候她说起你和爸爸,会流眼泪。他说。

    也是闲着无事,我就是想待在这里。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邱一声把我当成他儿子阿牛,死了二十年的阿牛。我说。

    陈耀、老马、老枪、继民,每个人找二十人,不管什么人,亲戚朋友,就是乞丐,也要三天内给我拉过来,其他人每人负责十人,我一百万人头费都准备好了,现在去找大头领钱。他说。

    他这是老糊涂了,他这是想儿子了,你这是在跟他玩过家家。他说。大概他的手下都找大头拿钱去了,他有充足的时间跟我讲话,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想跟我讲了。你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邱一声把你当儿子了?

    我说是,这大概是野马镇第一回有这样的事吧,让我赶上了。

    你悠着点,不要出什么事。我弟最后说。

    你也小心点,不要出什么事。我说。我再出什么事都是小事,我弟出什么事,都会是大事。

    知道了,我不会像爸那样的。他说。

    跟我弟通了一个电话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很多,跟他说邱一声把我当成他儿子阿牛之后,照顾邱一声就成了一件已经跟人许诺后必须要做好的事情。这种感觉非常的奇怪。好像是为了我弟弟,我必须做好这件事情一样。其实我弟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在云南,还非常疯狂。

    我回到饭桌边,拿一张毛巾给邱一声擦嘴。

    他说,烧水。

    我一怔,烧水?

    张权说,他想洗澡,他给你捏饭团,你帮他洗澡,以前他们两父子经常这样干。我想起小时候在河边看见邱一声和阿牛互相搓背的情景,邱一声真的又回到了从前。

    天那么冷,行吗?我说。

    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不然他会闹。张权回答。

    我往灶台上架上烧水的锅。水烧热后,把家中所有的门都关严了,还在天井旁边燃了一堆炭火,这样,给邱一声洗澡时,他不会觉得冷。

    先洗头,厚厚的衣服仍然穿在身上,邱一声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我试了试水温,刚合适。往他头上淋水,在手上抹香皂,轻轻搓他的头。他的头轻轻晃动,服服帖帖。洗好头,擦干,赶紧给他套上帽子。

    我一件件帮他脱衣裤。满身皱纹,被水蒸气包裹,我的手在上面搓,像搓湿了的干草,家里热气腾腾,我一面搓,他一面说好。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洗澡,以前看见有人给婴儿洗澡,我很担心,万一被水呛着了怎么办。

    给邱一声穿上干净的衣服,午后的太阳光穿过天井,打在他身上。这冬天的暖阳,如果放到章回小说里,预示着重要人物将要出场。阳光下的邱一声满面红光,像身怀绝技的帮主。

    张权说,他今天很舒服嘛。

    我很得意,感觉在照顾邱一声方面,自己比野马镇的人做得都要多。

    算是安顿下来,张权放心地离开。临走时他说,你们父子两人久别重逢,好好聚一聚,我干活去了。又单独对我说,记住,你现在是阿牛。

    阿牛就阿牛吧。

    阿牛。邱一声喊。

    我应了一声。

    你不会走吧?他说。

    不走,这里是我家。我是阿牛。

    我七十了,阿牛。他说。

    邱一声还停留在阿牛死去的岁月。我在脑中飞快地搜索有关阿牛的点点滴滴:他拿着饭团在大街上走,他在河边帮他爸爸搓背,有点痴呆,谁拿他开心他都不生气。我试图跟阿牛对上暗号,发现自己对阿牛知之甚少。

    灯,点灯。邱一声说。

    点灯?灯不是亮着吗?荧光灯发着惨白的光,照着两个孤单的人。是的,孤单,在邱一声家,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不止是孤单,我还感到害怕,因为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是以一个死人的身份活着。

    冷风从天井上刮下来,远处有狗在叫,风声和狗叫声以前我是不理会的,但是这个夜晚,我觉得这些声音非常的刺耳。

    灯,点灯。邱一声又说。

    你看不见我吗?灯那么亮。老爹。

    你说什么?

    哦,爸爸,灯不是亮着吗?我说。我虽然叫他爸爸,但是我感觉我跟他隔着万水千山。

    他拿起身边的拐棍,朝神台指。野马镇的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个神台,逢年过节烧香给祖宗。哦,原来他叫我点煤油灯。

    我走到神台拿过煤油灯,划上火柴点上。

    关,关。他指着荧光灯。

    啪嗒。我关掉荧光灯,邱一声家的夜晚被煤油灯微弱的光撑开,顿时,一所古怪的房子,住着两个古怪的人。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了,煤油灯肯定是他找回以前的又一个重要道具,煤油灯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大概邱一声认为这样的光亮才适合与儿子阿牛重逢吧。

    果然,他说,阿牛,我又看见你了。来,你来。

    我走过去。

    烤火,烤火。

    我把火盆拉到他身边,一个竹笼罩住火盆,一张破布罩在竹笼上,罩着我们的半身,所有的热气都跑不掉了,我们的身体热气腾腾。他在破布下拉我的手。我的手本能地躲他的手,没有躲开,被他死死握住。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爸爸。小时候,我最享受的是冬天的时候跟我爸爸在火盆边烤火了。后来很突然地,我老是见不到我爸爸,我曾经跟我的妈妈抱怨说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们。那时候我刚喜欢看书,只有喜欢看书的人才会那样问。野马镇其他的孩子,想爸爸时就会哭。

    你怎么说走就走呢?也不等等我。他说。这是对他儿子阿牛说的。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和他隔着万水千山。我不知道阿牛如果真的出现在他面前该怎么跟他说话。

    我说,我没有去哪里啊,爸爸,我现在不是跟你烤火吗?

    我七十了,我怕我照顾不了你啊。他说。眼睛突然闪亮起来。我用手抹他的眼睛,我的手湿漉漉的。原来他哭是怕自己年岁太高照顾不了他的儿子阿牛。我的眼眶一下子就发热了。我想起我爸被枪毙前我们去看他的情景,他双眼紧闭,一句话都没有跟我们说。当时我妈一个劲儿地跟他说,再看一看你的两个崽,他毫不理会。当时我想,我爸真是铁石心肠啊,临死前都不看一眼他的儿子。其实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我突然就理解了我爸爸,他未必不爱我们,他紧闭的双眼下面肯定有浓重的不舍。他是怕我们看见啊。这么一想,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我七十了,我是怕我照顾不了你啊。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话把我拉回来。我想,多年以前他和阿牛肯定有这么一个夜晚这么一场对话,这个夜晚我要做的是努力当好他的儿子阿牛。

    爸爸,现在是我来照顾你啊。我说。

    照顾我,照顾我……邱一声哭了起来。是我把你推下河,是我把你推下河。他边哭边念叨。我一下子就慌了。

    爸爸,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他哭得多么伤心啊。

    我想还原多年前父子俩之间到底都说了些什么,看来是不可能了。现在是父子重逢啊。我心里想如果我真的是阿牛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突然有一个念头,他既然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那我干脆就把他当成我的爸爸李永强,我在倾听的同时,大声地跟我爸爸说话。今夜不是一对父子重逢,是两对父子相聚。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说,阿牛,这场雨真大呀,河水满了没有?你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

    我说,爸呀,弟弟在云南,他过得很好,妈去那边跟他,天天吃野生菌,头发变黑了。

    他说,阿牛,你不相信我能照顾你,我是能照顾你的。现在不行了,我七十了。

    我说,爸爸,你也不要担心我,我还有好多好多钱,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怕。

    他说,他们,他们,对我不好,我天天都在想你啊。

    我说,爸爸,野马镇以前很多人恨你,现在他们不恨你了,你就放心吧。

    他说,也有好的,张权、阿锦、阿亮,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相信他们。

    我说,爸爸,我现在又多了一个爸爸,他是邱老爹,我来照顾他,他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了。

    他说,阿牛,野马镇天冷了,你在水里冷不冷啊?

    我说,爸爸,我现在就在他家里,跟他一起烤火呢。

    他说,阿牛,你的衣服在楼上的箱子里,放了臭珠(一种防虫用的白色药球,野马镇称为臭珠),虫不会咬的。

    我说,爸爸,今天我给他洗澡了,还煮了玉米饭,玉米饭很香,下次上坟,我拿去供你。

    他说,阿牛,以后有什么事,你要靠自己了。说完这句话,邱一声又拿手来摸我的脸。

    我说,爸爸,他现在拿手摸我的脸呢。

    他说,有太阳也要靠自己。

    我说,爸爸,邱老爹说有太阳也要靠自己。

    他说,下雨也要靠自己。

    爸爸,邱老爹说下雨也要靠自己。

    他说,什么都要靠自己。

    我说,爸爸,邱老爹说什么都要靠自己。

    他说,死也要靠自己。

    我说,爸爸,邱老爹说死也要靠自己。爸爸,你死前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啊,为什么!我突然就哭出声来,不知不觉就往邱一声身上靠……

    这一晚,我跟邱一声睡在一张床上,我辗转反侧,他很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一看身边没人,赶紧下床去找邱一声,借着透过屋子的晨光,我看见一个人影吊在横梁上。啊!我大吃一惊。是邱一声。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头狠狠撞墙,疼痛难忍。啊——我惨叫,去托他的腿。

    张权!张权!出大事了!我下意识地喊。我一手托邱一声的身体,一手摸手机,打给董志国:快叫张权,出大事了!喊过之后,我感觉魂魄离我而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中,很多人飘到邱一声家里,我很快被人掀翻在地,他们一上来就撕扯我。恍恍惚惚中,我看见一部分人料理邱一声的后事,他们是张权、董志国、蓝伏龙,还有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一部分人撕扯我,阿锦、阿亮、阿珍以及野马镇的三姑六婆。丽拨人都在哭喊。好像这个屋子死了两个人。我清醒过来,大喊道,你们不要怪我呀。同时拨开人群,冲到邱一声的身边,我冤枉啊,我冤枉啊,昨天你把我当成你的儿子阿牛,你怎么这样对待阿牛呢……

    阿锦说,你本来就不该来,你本来就不该来嘛。

    阿亮直接就翻译了阿锦话里面的话,你家那么多条人命,你杀气重啊。那么多人那么多天照顾他,他都好好的,你一来,他就上吊了,这么高的地方,他怎么吊得上去?

    他怎么吊得上去,地上横着一架楼梯,他是踩着楼梯上去的。

    没有照顾好邱一声,我成了野马镇的罪人,阿亮扯着我的衣领,往邱一声家的门外拉。没有一个人拦他。

    回到家里,我看着横梁上我画上去的九十五道杠杠,它们的颜色深浅几乎一样,我哭了起来,感觉我们家又多了一条人命。

    我打电话给我弟,我弟说,你赶紧来云南吧,野马镇你是待不下了。

    我收拾好行李,好几个大包包,我们家以前的司机方老虎很快开车来到我家门前,他帮我把那些大包包装上车。后来我想,这些包包我也不要了,因为它们带着野马镇浓浓的气息,带上它们会非常的不吉利。我叫方老虎一个一个把它们卸下来,除了带上我爸给我的银行卡,我什么都不带。我想我再也不回来了。

    正要走,张权来了,身上披着重孝。看到我要走,他说,你怎么就走了?他一直在忙邱一声的后事,没有时间理睬我的委屈。听方老虎说,他们后天安葬邱一声。大概准备得差不多了,张权有空来找我了。

    阿牛,不给你爸送葬就走了,这样做不对啊。

    他这么一说我生气了。我是李谦,不是阿牛,老爹的死不能怪我。我说。

    他死前,可是把你当成阿牛的哦。张权说。

    这我管不了。我说。

    我回忆昨天晚上的点点滴滴,突然记起邱一声说的,死也要靠自己。头皮一阵发麻。原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说给张权听。听完后张权摇摇头,说,这两父子,真是天生的一对。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子,从小布袋子里倒出一些硬币。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的硬币看起来不超过一元。最后一张纸条飘了出来,我捡起来一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帮我照顾我爸爸。

    张权说,这是阿牛当年写的,把小布袋扔到我家院子里,就去跳河了。他怕自己成为他爸爸的累赘。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告诉别人。

    我脑袋嗡的一声。脑子里浮现阿牛迟缓的身影,他一个接一个把硬币塞入小布袋里,然后迟缓地来到张权家门口,用尽力气把布袋投入张权家的院子,又迟缓地走向河边……接下来是邱一声,他夜半越过我的身子,吃力地拄着拐棍走向那架梯子,对他来说,那是走向天国的最后一级台阶。他们父子俩的身影在我眼前重合。

    我轻轻地念叨,他以为阿牛回来了,他也可以死了,这个老爹。

    是的。张权说。

    后来我没有离开野马镇。我作为邱一声的孝子阿牛,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邱一声的坟墓前,重重地立着一块碑:慈父邱一声之墓儿子阿牛立

    2015年10月10日于南宁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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