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是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庶妹口中的“贱人”是我,爹爹眼中的错误也是我,所以也无谓这些。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利用羸弱来骗取行人的吃食。大多时候,那些人是不肯把吃的给我的,于是我就学会了偷和抢。
我流浪在街头,有个富贵的家。
杨府把我当作猪狗不如的畜生相待,就连饱受欺辱的看门阿福都敢欺我三分。
我跑去同爹爹哭诉,他一甩袖摆,厉声呵斥:“滚开!”
他口口声声说恨不得杀了我,眼中的鄙夷很浓。七岁的我以为这是个玩笑,十岁的我大彻大悟。
那时候,荷池里的锦鲤才方放下,听说是爹爹特地从西域带给庶妹的,千金换得。
我偷偷跑去看过一次,可惜是在寒冬,湖面结冰,看不清什么。
怔愣间,好似身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站不稳,便“噗通”一声入了水,死死地抓着那人的裙角。
我慌慌张张抬头,呆若木鸡。
是杨簌。
幼时喜欢追着我,喊着“阿姐阿姐”的小糯米团团,此时脸上的笑容,当真好看。
我下意识地望着身上的破旧衣衫,勉强蔽体,脏的让人心惊。
我松开了手。
是配不上的,我这么脏,不配作为她的嫡姐。
杨簌嫌恶地瞥了我一眼,忽然转身,一笑。她倒了下来,落入水中。
浮浮沉沉之时,她笑得天真无邪。
忽然一声若惊雷劈下:“簌儿——”
是爹爹。
他神情焦灼,慌张地捞起庶妹,抱入怀中,细心呵护。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慌慌张张地抱着她离去。
那刹,杨簌的笑容,格外刺眼。
她软软地说:“爹爹,阿姐不是故意的——”
心中似乎有根弦,断了。
……
寒冬,十岁,我被赶出杨府。
凌风肆掠,雪花铺天盖地。我衣衫褴褛,方才刚落水,正冷的厉害。
有行人指指点点而过,细碎的声音落入耳中,嗡嗡作响。凭着记忆,我在府邸边摸索到了一处雪稍微小点儿的地方,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
忽然一根指头落入我迷蒙的眼中,我抬头望去,看样子是个大家出来的丫鬟。
她脸色煞白,声音颤抖:“你、你——”
我说:“姐姐,你有饭吃么?可不可以,赏我一点?”
声音有些嘶哑,我舔舔唇,有些懊恼。早知道如此,那湖水就多喝一些了。
那女子忽然哭出声来:“小姐——”
她哽咽着说,我与一人长得极为相像,那人是我的祖母,苏茹。
她说了很多,断断续续的,约莫说我是那大户人家的小姐,丢在杨家好久,如今终于可以回去了。
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还是先跟奴婢回去吧?”
我笑着说:“唱戏看多了吧。”
什么沧海遗珠,什么富贵荣华!
我讥诮地勾唇,伸出手,森然地盯着她:“给我饭吃,任你是谁,我都去!”
在丫鬟怜悯的目光下,我缓缓走进了那座大而陌生的府郏
苏茹说,这本是我该生长的地方。
苏茹说,她是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唤作叶如,当年一气之下与左相府决裂,嫁入了身为商贾之户的爹爹。
她说了很多,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哽咽。她说着说着,便落下了泪,放声大哭。
我看着她身上的锦衣华裙,流苏晃动着,晃动着,刺瞎了我的眼。她身边的木桌上摆放着颜色不一的水果,颗颗饱满,夺去了我所有的心思。
我说:“祖母,你别哭,别哭埃”
她泪眼朦胧,勉强笑了笑。那笑很难看,不知怎么就撞入了我的心底。我想,我也许真有这么一个家,有个不懂事的娘,有个姗姗来迟的祖母。
也许,我从今以后,就不用流落街头,受旁人冷嘲热讽了呢。
我眉眼弯弯地冲她笑,极尽谄媚。
苏茹不嫌弃我一身脏污,她紧紧地抱住我,低声喃喃:“好孩子,一定很冷吧?祖母给你擦擦雪。”
不冷,真的不冷。
富贵人家的夫人啊,只要你肯收留我,哪怕这只是你闲来无事的一个消遣,我此后衣食便不愁了。
我垂下眉睫,轻轻“嗯”了一声。
……
苏茹说,我有个祖父,叶匪。
那人一袭青藏色官袍,眉目凛然,长身玉立。他坐着的时候,不怒自威,瞥向我的目光若针扎似的,很难受。
在看见他的那瞬间,我就知道,我不能留在这个令我向往的地方。
他不喜欢我。
我怔怔地望着面前一盘又一盘的菜,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狠狠撕咬。
叶匪的眉紧拧,十分不悦。苏茹呆若木鸡,而后又落下泪来。
哭什么哭!
你能哭,是因为你能留在这个富贵荣华享之不尽的地方,而我存在的——
却是吃人不吐骨头,毫无温情的叶府!
你可知我多嫉妒你,苏茹?这个所谓的祖父待你极好,看向你的时候温柔乍现,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为什么你就这么好命呢……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安定呢!
我伸出手,随便抓了一只鸡腿,笑着同她说:“吃。”
她不答话,只是悲恸地哭着,双眼红肿,不堪入目。
忽而,一声巨响。
叶匪拍案而起,微垂眼帘:“出去。”
苏茹尖叫:“你做什么!”她毫不迟疑地挡在我的面前,怒声道:“叶匪!这是你的孙女!”
真好笑。
如果我是你的亲孙女,为什么在我饱受欺凌的时候,你却悠然地听着戏曲呢?
够了,够了!
惺惺作态地让人作呕!
我藏匿在苏茹的背影下,动作利索地藏掖着食物。他们的争吵,与我无关。
我只知道,我要做的,仅仅是多找些能让我活下去的食物而已。
我要活下去。要活的,比谁都好。
“就凭她,与野兽无异。”叶匪的声音就这么想起来,傲慢的不可一世。
忽而,我用那双油腻的手捂住了脸,笑声止不住地溢出喉咙。
我想,也许我真是个野兽。
表面上故作柔弱,内心却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但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人,一抹温情,不虚此生。
那一袭红衣,蹁跹而至。
一声一声,焦唤着。叶焕紧锁着眉,轻声喊道:“祖母。”
他已经离门栏很近了,只消一步,便可见到从未谋面的亲人。那瞬,苏茹恍若听见两重声音,一低沉焦虑,一清脆哽咽。
叶焕,叶思皖。
她微笑着抬眼,目光凝视前方。她笑了笑,轻轻扬声道:“哎。”
叶焕看见她在笑。笑得很满足,似乎年轻了几岁。
那一笑如昙花绽放,转瞬即逝。鲜血,终是从她嘴中大口大口喷涌而出,染红了一地。
叶焕的眼,似乎也为这世上最浓艳动人,也是最无情的颜色,熏染。
床边伫立很久的太医惊慌失措:“苏老夫人——”
叶焕堪堪地向前,伸出手,似乎也抓住什么。叶匪默然无语,衣角擦过他的手,夺门而出。
那一向自负的男子,眼角噙着泪,一步一步,远离这伤心之地。
恍惚间,只听得那太医喃喃着说:“难怪,难怪,我说怎的老夫人身子突然好些了,原是强撑着——回光返照。”
这声音很轻,叶焕却听到了。
他想,他明明就差一步就能触摸到的温暖,明明就这么近,怎么就丢了呢。
……
冬,暴雪封城。
这样的天气,无端端的让叶思皖想到了那天,她嫁与楚墨为妻。
那夜,他在她耳边轻喃:“阿皖真狡猾,净挑些相公喜欢的说。”
当初她怯怯不语,将他视为日后相敬如宾,共度一生的人,还未喜欢上他呢。
对喔,她喜欢他什么?
毒辣、狠绝、还是他那份说薄不薄的痴情?
他的喜欢可以给很多人,那个新婚的小妾,她这个正妻,可说到底,他能共度一生的,只有他自己。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薄情的人,浑身长满荆棘,她若执意拥抱他,只会遍体鳞伤。
为他那,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温柔。
叶思皖微微抬头,触及,一片黑暗。
这世上总有一种感情,说不得,爱不得,恨不得,久久折磨。人生中,如若会遇见一人,不论时限,他必然回来。
哪怕荆棘丛生,无路可退。
无可奈何。
当世界无路可寻,我便劈开一条路,只为你记住我,一生一世。
他若决绝,她何不相陪。未盲之时,她苦苦追随;如今双眼已瞎,却晓事如镜。
他若胜,她功成身退;他若败,一生永随。
说到底,不过是楚墨的影子罢了。她卑微、她彷徨——
若你君临天下,可愿一捧黄土祭我永生?
叶思皖轻轻拾起一把匕首,微笑,缓缓道:“阿墨,若有来世。生死,不见。”
以我之死,换得你心永驻。
趁你还喜欢着我,趁我还喜欢着你。
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让你记住,曾有这么一个姑娘,为你那习惯性的温柔,飞蛾扑火。
恍惚间,她看见年幼的自己,一袭破衫,婆娑泪眼。
那时她说:“我想拥有一抹温情,不虚此生。”
也许死后的梦中,会有一人,翩翩而来。
他说:“阿皖,我唱戏,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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