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乡楼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谷雨轻挑帘子，容念屹把头一低，跨进车厢。
清明早已经等在车上，马车缓缓移动，清明开始慢声慢气地讲：“金笺娘娘今年收了定州陆家的九转仙元丹配方，还收了新凉吴氏的遗孤上汇贤山学艺……”
金笺娘娘每年九月初九开坛，发出十张金笺，凡收到金笺的人，所求之事，一年之内，一定能够实现。事成之后，他们也必须履行相应的承诺。
容念屹半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听几句，点一下头。
“公子，”清明看他没什么反应，试探着问，“今年应下的事，差不多都是针对各国的达官显贵，我们要不要……”
容念屹从袖子里伸出折扇，往他嘴上一点，阻止了他的话：“我们不必管，金笺郎有这个本事做到，有何不好？”
他转回身，笑吟吟地看着谷雨：“你不是不想扮女人了嘛，明天给你个新任务。”
谷雨哀嚎一声，公子又笑了、又笑了，公子一笑就要出事啊。“公公公子，你你又要我做什么事？”公子笑得他心里发毛，再这么下去，他早晚得变成货真价实的结巴。
“你扮成我，继续在忘乡楼美女美食美酒，”容念屹用折扇敲着手，敲得谷雨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要让邺都的人，都以为我明天整天在那里。”
“公子风华绝代，我扮不像啊。”谷雨壮着胆子扯住他的袖子，“再说，今天那个、那个姑娘又来了怎么办？”没说煞星，他已经很留面子了。
容念屹唇边线条忽然变得异样柔和：“你也看出她是姑娘了啊，扮男装扮得还真差劲。”他手腕一翻，极快地在谷雨头上一敲：“明天你要是露馅了，皇后千秋节送的绣礼，就不找绣娘了，全、交、给、你。”
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呢？半年前只要穿个男装，就活脱脱是个假小子。现在嘛，身形好像有了些变化。面对一桌子招展花枝都能淡定从容的公子屹，用一只骨骼修长的手，覆住了双眼。手下的面颊，有点微微发热。
神武大道的另一端，苏小娱突然打了个喷嚏：“谁骂我嘛！”
琅琊王正端着一碗白粥，慢条斯理地吃，勺子在碗边敲了敲：“吃完以前，不准说话！”
苏小娱默默地埋头喝粥，把琅琊王恶心到的后果就是，今后几天都只能喝粥了。
她像猫一样趴在碗边上，一口口喝光了粥。萧景文看她一眼，尝一口粥，嗯，粥煮得不错。
苏小娱撑着泛起食困的眼皮，把手搭在琅琊王肩上：“我说，到底让我做什么嘛？”
萧景文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余光瞄了一眼她的手：“姑娘酒没喝到嘴，就开始撒酒疯了。”
“我醉粥，不行么？”苏小娱就势躺倒在地面上，琅琊王府里，铺着苍邬郡进贡的长绒毯，软软的，很舒服。
“像你这么不知上下尊卑的，被人杀几次都不多。”萧景文仍然板着脸，语气却轻快了许多。
“你不一样啊，”苏小娱眯着眼睛仰脸看他，“你是我的雇主加战友啊。”
萧景文体验了一次，什么叫高高抛起、重重摔下。他盯着粥碗，耳边一会是拖着长声的“你不一样啊”，一会是两个莫名其妙的词“雇主加战友”。
他把粥碗一推，碗里的银勺上，留着一个清晰的指印：“金笺娘娘手里，捏着许多王侯公卿的把柄。金笺郎的势力，已经超脱于各国之外，甚至能不动声色地影响朝堂动向。”
他捏捏指节：“这些年来，一直有人暗中给金笺郎钱财支持，这个人就在邺都。希望你能找出这个人，并且，杀了他。还有，我要知道，是不是金笺郎偷走了金离宫里的即墨天书。”
苏小娱扮着手指说：“找人、杀人、找天书，这是三件事了，你也太能占我便宜。”
“那你要怎样？”萧景文居高临下俯视她，“本王反正是你的雇主。不多找点事情给你做，岂不亏了？”
“一件事换一件事，”苏小娱举着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这样才公平。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说，一定都是琅琊王殿下办得到的事。”
萧景文转回身，声音冷冷地说：“不用你提醒，本王也不会忘记交易关系。说完了，就赶紧从本王府里出去。”
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苏小娱缩着脖子，走在冷风嗖嗖的神武大道上。琅琊王黑着脸把她赶出来，连马都没有给她留一匹。
店铺都已经关门，步兵营的令牌也不在身上，没有地方可以借马。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到啊！
一间一间店铺看过去，竟然又走到了忘乡楼门口。苏小娱抬头打量那块金字招牌，要不要顺便进去看看呢。
她从身上摸出勾锁，绕到三层小楼的背面。手一扬，勾锁带着尖锥的头，搭在三楼的栏杆上。
她轻拉两下，确定勾得牢靠，双脚在墙壁上轻巧地蹬踏。攀到三楼……太缺德了，苏小娱暗骂一句。白天还是敞开的，晚上竟然加上了木板，锁得严严实实。
正要原路返回，二楼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一道人影敏捷地闪出来，猫着腰跳上了旁边的矮房。
听到那声响，苏小娱已经把身子紧紧贴在木板上，两手向后抠在木板缝里。
那道身影贴着屋脊，灵活快速地奔跑，跑到边沿，腿上加力，身体像猎豹跨过山涧一样伸长，纵身跳过两间房子之间的空隙。
毫无道理地，苏小娱直觉认定这人与金笺娘娘有关。最后露出的白玉雕像，只是个障眼法。前面烟雾缭绕中的人影，是个绝顶高手。
虽然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苏小娱还是隐约认出，金笺娘娘的身姿动作，跟刚刚跑过去的身影，很相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动作，就像琅琊王，总是下意识地用手指敲桌子。就像容易，总是斜挑着眉眼。
又想起容易做什么，苏小娱凌空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他是坏人、坏人！
眼看那个神秘人影就要消失在长街尽头，苏小娱扯回勾锁，也猫着腰跳上屋脊。借着起起伏伏的房檐投下的阴影，苏小娱小心地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那个人一路狂奔，时不时回头查看，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继续加快脚步。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那人疾奔的方向，竟然是城外的金笺娘娘庙。那人落在庙门前，左手在门环上轻拉，右手在门板上一处小钉上按了一下。庙门开启一道小缝，人影闪进去，又重新合拢。
苏小娱探头看了看，周围一片寂静。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刮起一阵凌厉的掌风，苏小娱就地向前一翻，躲开了攻势。
转头一看，身后立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是白天两个“散财童子”之一。
苏小娱正要跟他套套近乎，那少年却二话不说，再次劈手打来。
苏小娱连连向后，错步躲闪。一面躲，一面伸手去摸身上的兵器。今天本来只是出门看热闹，没带长剑一类的东西，她只能去摸贴身的短刀。
那少年年纪虽然不大，下手却凌厉狠毒。连连去抓她的手腕，竟然逼得她腾不出手来取出短刀。
“小哥，我只是个路过的，这是何必嘛？”苏小娱眼看遇到高手，分出神来说话。就算不能说动，扰乱他的步调也是好的。这少年的蜈蚣……不是，这少年的武功，完全不在草履虫晏之初之下，甚至下手更狠更决绝。
不管苏小娱说什么，少年只是冷哼一声，手上攻势丝毫不慢。
苏小娱脚下一错，“呀”的叫了一声，装作向后跌倒。少年果然抓住机会，变掌成爪，直取苏小娱的咽喉。
苏小娱在地上侧身连翻，借着机会摸出袖箭，脱手向少年掷去。
少年冷哼一声，声音清清凉凉，像被冷水浸过。他用袖子一卷，袖箭忽然消失不见。再一扬手，那袖箭已经转向苏小娱射来。
苏小娱这时已经退后数步，远离了他的攻击范围。她恨恨地一咬牙，躲过这一箭，脚步却慢了。
脖颈上传来一丝细微的麻痒，接着迅速扩展开。苏小娱心中一凉，忽然想起白天壮士断腕的一幕。这少年真正的长项，在于用毒。
视线开始模糊，倒地之前，她恍惚觉得被那少年提着衣领，带进了金笺娘娘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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