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夕中国式婚恋情感系列-顾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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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节 微微

    顾微微十二岁的时候,离开母亲住到了大姨家。

    离开之前她自己收拾东西。她有一件最喜欢的黄色细格子短袖衬衫,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微微恍惚记起,有可能是混到了母亲的衣物箱子里头了,于是她搬了小凳子,站上去,打开那个摞在木头架子上的三只箱子中放得最高也最旧的一个。

    顾微微没有找到自己的细格子黄衬衫,却在母亲的箱子底发现了两件东西。

    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发了黄的纸,打开来看时,是一份出生证明。

    顾微微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叫做薇薇的。

    但是后来她就一直叫微微。三岁的时候,她就跟着母亲学写自己的名字,对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说,顾微微三个字是太复杂了,那些笔划完全不听从她的指挥,它们四下里飞散开来,彼此毫不相干似的。

    微微记得她花了老大的功夫才学会。

    只是为什么是微微而不是薇薇。

    然后,顾微微的手触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她拨开上头压着的一件旧衣,看到一个玻璃的相框。

    里头却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画像。

    一个很年青的男孩子的画像,微微认不出是用什么笔画的,面目平常的男孩子,但是神情里头有一股特别的温情。

    微微想,这不是爸爸,爸爸的眉间没有这样的一粒痣,也可不是舅舅,育宝舅舅是小时候就害病傻了的,不会有这样清清楚楚的眼神。

    她猜,这也许是妈的一个什么亲戚。

    一连几天,只要母亲不在,顾微微就拿了小凳子去够着打开木头箱子来看这张画像。

    一直到她离开妈那里。她已经把这个人的样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头。

    走的那天,她竟然想把画像偷出来带着,可终究还是没有胆子。

    顾微微坚决要求跟母亲分开,跟了姨母过。她一天也不想再在那个屋子里呆下去,一天也不想跟着妈。在爸爸走了之后,顾微微就恨毒了母亲。她时常会用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可能有的,最阴凉的满含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母亲。

    每个人看到顾微微之后,都会说,啊,不大像妈呢这小姑娘。

    顾微微年幼的心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说话者话音里轻微的一种东西,略长大一点,她知道那种东西,叫做遗憾。

    每个人对着她都有遗憾,她为什么不像她的妈。

    她明白她妈曾经是美过的。不过现在看她成了什么样子了?顾微微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一个老太婆,蓬乱着头发,面孔浮肿,上头的五官统统往下坠着,在微微的眼里,她不及姨母一半的美。

    母亲开始不同意她走,顾微微一整天不肯吃饭。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倔成了这样,为了离开自己的妈不惜把自己饿死,除了没有良心还有什么解释呢?

    顾微微的闹腾得引来了劝和的邻居,那个邻居就是这样说的,哪有做女儿的能这样对待妈?这是多么没有良心的事情。顾微微一口啐在了这个女人的面上。

    这个小姑娘头一回,叫人认识了她的固执。

    顾微微终于如意了,她搬到了姨母那里。

    姨母没有嫁过人,微微听得别人背地里说,江淑真是一个老姑娘。也有人说,谁知道是不是姑娘,部队上退回来的,不晓得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姨母在一家布店里做收款员。

    以前这是一家门面很小的布店,后来越做越好,常从上海进来新花色的货,门面也扩大了,门头上鲜红有机玻璃的大字:云霞布店。从小,顾微微就常到这里来找她姨母。

    姨母他们店是轮休的,姨母周二休息,周日是要上班的。有时,顾微微在星期天带着书包到他们店堂里去,躲在角落里写功课。

    那个时候,店堂有着极高的天花,顾微微总觉得那乌黑的房梁上是藏着什么的。墙上纵横着拉了好几道细铁丝,上头串着大个的铁夹子,有顾客买了布,营业员收了钱,用铁夹子夹住,顺着铁丝刺拉一滑,直滑到收款台。姨母就抬手从夹子上取下钱,飞快地写好发票,和找钱一起重新用铁夹子夹好,再刺拉一声滑回到柜台。

    顾微微喜欢这种刺拉刺拉的声音,也喜欢闻浆过的布料微甜的闷香。来买布的几乎全是女人,她们是这样的喧哗,眼睛看着某一卷布,手里还攥着一块零头,时常会爆发大大小小的口角。顾微微喜欢看她们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特别是那些漂亮的女人,因了愤怒扭曲成一团,失了原有美丽,不再矜贵,不再高高在上,这样顾微微的小心眼里有一点痛快。

    店堂里也会有忽然静下来的时候。光线极好,可以看得见细尘在阳光里飞舞,顾微微她时常呆坐在一角看上很长的时间,看着看着,几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姨母一向疼她,顾微微总是觉得,有了姨母,她的穿戴才会齐整起来,她记得早些年兴假领子时,她足有三副,红格子的,白的和淡绿的。那时姨母他们店还常常分一些零头布料,夏天来时,她一下子有两条新的绸子裙,虽然洗了两水之后颜色就不艳了,却依然在学校里替她争得了不少风头。从前对她爱理不理的漂亮女生开始跟她套起近乎,允许她加入她们的小圈子。

    所以,这几年,顾微微的小心眼里,就一直地盘算着一件事,她想,她一定要离开家,离开她的妈,从此以后,跟着姨母过,正正式式地做姨母的女儿。

    姨母工作的店子离全市最大最好的电影院很近,店子福利好的时候,时常发电影票,十四岁的顾微微特别爱看电影,但凡店里分票子,她是必去无疑的。有时姨母说累了,懒待动,在家看电视也是一样,她也要千方百计地拉了她一道去。

    那两年里,她看了无数的电影,都是最时兴的片子。

    情浓情热,男欢女爱,生离死别。

    水里来火里去。

    那个,叫做爱情。

    有姨母的同事开玩笑地对姨母说:你这个侄女,开窍倒是早得来。将来找对象,一定会挑得很。

    顾微微斜着眼冲着她,冷声着说:“就算是,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阿姨喂了一声不再作声。

    那些姨母的同事们,她们其实都不大喜欢顾微微。觉得她不好看,性子又怪,人小心思多,眼神凉嗖嗖的。所以顾微微可以算是在店子里长大的孩子,却并不讨人喜欢。

    顾微微也不要她们喜欢。

    隐隐的,她觉得,她将来要过的,是与她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冷眼看着她们跟店里的男同事打情骂俏,动手动脚,心里鄙薄极了,几乎想疯笑出声。那种男人!她想,不是油头粉面就是粗声大气,最擅长的,就是在女人身上讨一点便宜,亏这些女人还拿他们当宝。

    顾微微不由得想起在母亲的箱子里见到的那画像。

    十四岁的时候,顾微微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将来想找什么样的爱人。

    她看的那些爱情电影,每天晚上都在她的脑子里被重复若干次,有时剧情按照她的喜爱被重新充填编排,更加离奇缠绵,都是喜剧结尾。女主人公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她自己,而男主人公则是那个画像上的男孩子。她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他穿上不同的衣服,让他有不同的深情的演出,她甚至想像出了他的声音。他文雅内敛,安静到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顾微微守着这个秘密,好像握住了一个至宝,可以让她在一切嘲弄、厌恶或是恶意的面前坦然自若。

    顾微微从十四岁开始,就等待着有一天,这样的一个人在拐角处与她遇见。

    微微的成绩一直不大好,姨母倒是不大在意,每个月她要回家一趟,向母亲汇报一下学习情况,这个月,她又揣着一张六十来分的卷子往家里走。她并不怕把这样的卷子给她妈看,反正那个当妈的脸上那种失望她看得熟透透的,早就不在乎了。

    到家的时候,看见家里来了人。

    算是客人,可是不是受欢迎的那种,微微也识得她,她跟以往一样,在跟微微的妈吵架。

    她叫微微妈把金坠子还给她,说那是她的,微微妈叫她大姐,说那个坠子老早就进了委托行,当年妈自己说的,戒指已经给了你了,当年像样一点的衣服你也拿走了,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女人便说,衣裳都是我弟弟的,我不拿走还留着给你便宜你的新男人?他也穿不下呀!像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他一个干部家家的也看不上,我不拿走你也是要扔掉的,听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你是跟着旁的男人过好日子去了,可怜我弟弟一辈子为了你扒心扒肝,最后把命也搭上了,你倒好!没有两年就等不及了,找到新男人了!我看十有八九是以前就搭上的,只哄着我们家弟弟老实人!要说起来你的本事也真是不小,连我妈那种精明得汗毛上都长心眼子的人都给你骗了,真金白银的戒指坠子全贴了给你。这几年金子是什么价?你真忍心吞掉我家这么多东西?

    顾微微跃上桌子,叉着腿坐着,这种姿势很不雅,她知道,可是她就是愿意叫妈妈看着她的不雅,妈妈对她是失望的,那么也别叫她白白地失望一场。

    微微的嘴皮子翕动着,跟那女人说话的频率一样,她早就把女人的那一套说辞听了个鬼滚瓜烂熟。

    你一天不把东西还我就一天不要想清静,还有,这个房子你有什么资格住!要住也可以,拿钱买下来!你不要以为房产证上写着你的名字你就住得理直气壮,那是我弟弟临终糊涂了,才会把名字改成你的。这个房子说到底还是姓林,不姓江也不姓顾。你霸了我家的房产,不怕我妈和我弟弟的鬼魂来找你算账!

    顾微微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她自然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然而这个女人叫她妈江淑苇吃瘪难堪,却叫微微很快意。

    她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想着,回头到爸那边的时候,要把这些话学给爸听。

    顾微微的父亲与母亲分开以后就搬走了。单位新分了一套房子给他,虽然远了一点,但是是很规整的新式套房,家里有抽水马桶的,一大一小两间卧室,窗明几净,父亲一向是一个很整洁的男人。

    微微到了爸爸家,发现姑姑也在。

    微微稍稍沉了脸,她是想跟父亲单独呆一会儿的,她有好久没有见着他了。偏偏每一回来,都会碰上这个姑姑,占着她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但凡有好东好西,这个姑姑也是要大包小包地带了走。姑姑也是有家的,这么老来哥哥这里揩油很叫微微瞧不起。

    还好,她对微微的态度总有点巴巴结结的,父亲也多次嘱咐微微要对姑姑好。

    这一天微微来的时候,姑姑的眼睛是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勉力地在脸上撑出一个笑来对微微。

    微微说,爸,我是来跟你商量的,马上要毕业了,你看我是高中好还是进中专比较好?

    第二十八节 入学

    顾微微最终还是进了中专。因为母亲的意思是叫她一定要读高中,将来读大学的。微微说我的成绩那种样子怎么进高中。母亲说,努力一下还是可以的,为什么你不肯努力地读书呢?

    微微冷冷地说,努力一下是可以的这种话是用来骗鬼的,人是骗不了的。

    她到底还是进了中专。

    开学的时候,她理直气壮地回了趟母亲那里,拿了一笔钱。她总得交学费,姨母养她这么多年,虽说是拿了江淑苇给的生活费,可是明里暗里也贴了太多的钱了。

    拿钱的那一天,顾微微听得妈妈江淑苇妈絮絮叨叨地说,为什么要进中专呢?家里并不需要你赶着出来挣钱,我也有退休金的,用不着你来养。

    微微看着她妈,她果然是老了。脸上全打了皱,身材也走了样,像一只干巴的梨。六十几的老太婆了,一天天的日子全是下坡的路。

    微微缩回眼光,她有点不忍看她,她又轻视起自己心里的那一点不忍来,硬邦邦地说:“我晓得你不用我养,是我不争气,脑子笨,上了高中也考不了大学,复读的话我也丢不起这个脸,人大脸呆,跟比我小两岁的人坐在一起,别人不说什么我也羞死了。不如自己识相,读个中专,快点出来工作的好。而且,我还要养我姨妈呢,她以前好的时候对我好,现在她们店子不行了,她也退休了,该我报答她了。”一句一句,全是熟烂的成人的话。顾微微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是从来没有娇嗲过。她是一株雪里蕻,刚摘下来就被趁着新鲜腌进了生活的大盐缸里。

    微微想,自己才不要学江淑苇,明明已经衰败成那个样子了,还要端着架子,显得比任何一个与他们同样环境的人都雅。她才不要跟着她学那些诗词歌赋,从小,她就很难记得住那些诗啊词啊,一半是天生的记性不好,一半也是为了跟她别扭。她常常费了好大好大的劲才背出一首诗,并且很快地忘记其中一两句,或是与另一首背串了,她听见妈妈江淑苇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地看着她。她倔强地保持着一种木头木脑,心里暗暗地盼着爸爸快点回来解救自己。爸爸会说:“行了行了,又不考女状元。背这些东西其实用处也不大。”

    妈妈江淑苇从不跟爸爸争论,实际上在微微的大半记忆里,他们是不大说话的。微微跟爸爸学会了微皱起鼻子,在嘴角含一个讥讽的笑。一边这样笑着,微微小小的心里一边酸痛着,就像有一回她牙龈肿起来一块,她却用钢笔的尾部伸到嘴里去狠狠地捺那块肿,自然是更痛,可是也会有奇怪的快感。渐渐地,她养成了一个怪癖,身上若是有一个小伤口,她会故意地用力在上头按、压,以便让那伤处更痛。

    江淑苇却还在用她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叨唠:“上中专也行啊。以后,一边工作一边读自考,学到本科也是容易的。”

    微微这一回没有作声反对,叹了一口气。

    微微上的是一个二流的中专,她学的是财会专业,算是比较热门,报到那天妈妈和姨妈都陪了她去,她们年纪都不小了,在同学们的家长们中间显得有点怪异,说是奶奶外婆似乎也不大像,许多人不免好奇地看她们。微微愤愤地扯着扎行李的带子,她的愤怒全冲着母亲去的,她嘟囔着说,叫你别来的。姨妈低低地喝斥了她一声,微微更加用力地扯带子,终于叫她给扯断了。

    在宿舍里安顿好了之后,老姐妹俩一同下楼,都叫微微自己收拾收拾,早一点休息。

    微微站在窗户边,看着她们俩慢慢地走远,母亲拉着姨母的手,那种姿态有点小女生气,兴许她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拉着手走路的。顾微微不晓得为什么自己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涌了一泡的泪。

    学校的课并不重,大家好像也不大在意成绩,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混着日子,作业也有,微微倒是老实地全做了,做不出来也抄人家的,反正人家也会抄她的。平时也不像中学时有什么大测验小考试的,老师们照本宣科,并不苦口婆心。课余大家热衷于谈论一些港台明星,听流行歌曲,相互借带子,看录相片,女孩子们讨论些化妆时新衣服之类的话题,或是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磁带上的歌,微微一向也插不上嘴,她觉得她们幼稚虚荣,可是暗暗地又羡慕她们,只得骗自己说,我跟她们不是一路。

    周末时,微微总是回姨母那里过,姨母时常催她去看看妈妈。有一回她去了,身上正来着例假,一去就躺倒在床上。母亲灌了热水袋替让她焐着小腹,另外又弄了小杯的东西非叫她喝。微微一看,是小半杯嫣红的汁,一尝,才晓得是葡萄酒,温热的。微微愣了一愣,妈妈说,这是她跟人学来的一个偏方,喝了就见效的。以前……,妈妈说了以前这两个字就打住了,微微有点疑惑为什么她说话只说半句,想想,也许她自己以前也这样治过痛经吧。

    有那么一会儿,顾微微心里软软的,觉得她们母女之间这样安稳的平和的时候真是不多。听妈妈叫她“微微”,她应了一声。

    妈妈江淑苇说:“微微,有件事,我要跟你谈一谈,你现在也该有这样的意识了。中专校不是不好,学习总没有高中抓得那么紧,学生的情况也比较复杂。越是这样,你越是要沉得下心来,头一条,千万别学人家跟男孩子不清不楚,有时间多读读书……”

    只在转瞬间,顾微微便怒气上涌,不客气地打断妈妈,说:“你尽管放心好了。早恋是漂亮人的特权,像我这样的丑八怪,是没有资格的!”说着愤愤然裹了被子,闭上眼装睡,胡乱地吃了午饭就回了姨母那儿。

    走的时候,妈妈还是塞给她一些零用。

    微微一头走,一头恨自己,用力地掐自己的手。她看着妈拿着几张票子往她手里塞,就想甩脱她甩脱她,她又给自己钱,就好像她多么有钱似的。

    微微的心里头痛得发抖。

    其实相同的话,姨母也提醒过微微,可是听起来就不像这样刺耳,微微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可是,顾微微对自己的判断还是错了。

    她是平凡,不美,但是,并不见得就绝不会在转角处,砰家伙地,撞到爱情。

    微微他们这个专业男女生比例算是比较平均,颇有几个相貌堂堂的男孩子与青春美丽的女孩,是学校里有名的“美人专业”。已经有几对少男少女开始眉来眼去了,有异性在场的时候,小姑娘们总是特别地疯,端着架子疯,言长言短,拈酸吃醋,一种年少的情与欲,劲头足足的。

    但是,是轮不到顾微微的。

    顾微微是掉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小姑娘,她在一片萌动的少年的春心中,保持着漠然。

    一直到她遇到何启明。

    上了不过半学期,教微微他们统计学的老头子便退休了,大家对即将要换老师的事情并不在意,反正换了谁都还是一样地混。

    那天上课,铃响过半天也不见有老师进来,教室里乱哄哄的。忽有人撞开门,踉跄着进来,书哗啦啦撒了一地。全班哄笑起来,那个人很不好意思地拾了书,胡乱抱在胸前,低着头走到讲台前,说着抱歉啊抱歉,跟校长说话,迟来了一会儿,自我介绍说姓何,是新的统计学老师,并把名字写到黑板上,何启明。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学生都看着这个新老师,看惯了面目乏善可陈全无特点的老师们,大家一致地奇怪着,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课堂上。

    这个人的头发乱得如同鸡窝,额发直披到眼睛上头来,衬衫皱巴巴的,白色已成了陈旧暧昧的淡黄,裤子没有一点型,颜色也混沌,想必以前是深蓝,现在是深灰。

    但是他真是漂亮。

    他看着底下半大孩子们的灼灼的眼光,似乎有点不耐烦似地,把额发全撩上去,可是不管用,它们又纷披下来,一下子又挡住了那双点漆一样的眼睛。

    他捡了黑板擦敲敲讲台的边,说:“喂,上课好不好,上课好不好?”

    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顾微微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头,这一团光在冬天自然是好的,可是在这种深秋的燠灶的天气里,简直叫人发疯,回回下午上课,她都想许多法子躲开这团光,用课本挡在玻璃上,把椅子移后一点,动一动课桌,用一把椭圆的绢扇遮在头上,全不管用。这一刻顾微微被晒得头晕目眩,她听见自己心闷闷地激跳的声音,刺目的光线里,她看不清讲台上何启明的样子,只看见他拖着一方影子,在课桌间窄窄地走道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走到她跟前来了,那么邋里邋遢拖拖拉拉地漂亮着,背挺得直直的。忽地他站住了,就站在微微的桌子边,用手上的书扇扇风,把直拖到手背上的袖子掠上去,露出精瘦的小臂,肤色异常地白,微微的脸上轰地起了一团火,不晓得怎么躲怎么藏,才能像躲了那团光似地躲开他的样子与他的气味。

    顾微微他们班的小姑娘们全疯魔了。

    班上那些原本挺招人的男孩子们全都失了光头,像水钻不能与火油钻相比似的。她们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吸引人。永远是拖拖拉拉不清不楚的穿着,忙忙地进教室,书本作业本搅成一堆,时不时地在课堂上发现少带了一样东西,于是又回办公室去拿,再忙忙地回来,学生们笑他,他就气鼓鼓,那边学生不笑了,他自己倒撑不住笑了。

    何启明是一个温和的人,万事无可无不可,上课时男生说话说得狠了,他就停下来等他们,他们不说了,他就继续,偶尔说一句:“你们说完了吗?要是说完了我就说了啊。”

    慢慢地,大家倒也不为难他了,他那种沙沙的说话声,略带着苏南口音的普通话听多久也不招人烦。

    小姑娘们暗里头进行着一场殊死的较量,比谁能吸引何启明更多一点的注意。少女的小心计小花头全力地使了出来,许多人上他的课变得格外地专心地听,讲台上不时地有人放一瓶汽水,他不喝,可是会说谢谢。也有个最好看最高挑的女生,平时喜欢读些诗词的,懂得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道理,故意地与他做着对,可是他也不过有一点点地不耐烦,却还是一视同仁地对他们所有的人温温和和的。

    表面上只有顾微微一切如从前。但只有微微自己知道,她是回不去从前了。

    她觉得自己被莫名的情绪涨得胸膛要破裂了。

    多年前她在母亲箱子里偷看过的那张画像上的人跟何启明混成了一个,有的时候她希望何启明可以整洁一些,像画像上那样,有的时候她却为他的邋遢心痛,有一回他上课时又走到她桌边,正巧她的钢笔骨碌到地上,他随手替她捡了起来。这么一瞬间,她看见他的袖口边上有一圈地细细的黑道,她忽地就涌上了泪,觉得他真是可怜。

    第二十九节 流言

    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言开始传播开来,说是财会专业一年级的顾微微跟他们的统计学老师何启明之间有点名堂,传这话的时候,男孩子们的话说得虽难听,可是倒不并真的在意,他们只有高兴,何启明这个发光体如果有了相对固定的对象,便也意识着许多失望的芳心等待着他们去填补。可是女孩子们的闲话里却是充满了不屑与愤恨,她们会撇了嘴角冷笑,说就凭顾微微?就凭她?有的说,有可能是顾微微有什么法术吧,听人说,香港那边有一种人是会对人下蛊的,听说中了蛊的人就会失去一切判断力,下蛊的人叫他往东他不往西。于是又有人说,下蛊也轮不到顾微微,她那种土里土气的人!也只能说何启明这个人白张了一张耐看的脸,原来是没有脑子的。

    当事者兴许总是最后一个听到流言的,而顾微微这时却是完全地听不到。

    她的一腔火热缠绵的心思会扑在了这个叫何启明的男人的身上。

    在其他的小姑娘们都在外表或是言语作派上花心思以期争得何启明的注意的时候,顾微微却选择了一种非常传统的示爱的方式。

    她知道何启明的宿舍每天都会有不少女孩子们过去,借着问功课的名义,一片莺莺燕语,自然还有个别性子略腼腆内向一点的女生,不大说话,却会抢着替他收拾乱成一锅粥的屋子,顾微微知道她是插不上手也走不到人前去的。

    于是她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借着外出跑步早锻炼的名义溜出校门,因为场地的局限,这所学校住校的学生一般都是围着校园外墙进行晨练的。可是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人正正经经地早锻炼,正是年青贪睡的时候,功课又不紧,谁也不肯早起这么一个多小时,学校抓了两次也不了了之。

    每天,顾微微准点出校门,宽大的校服里藏着一个盐水瓶,她总是走出差不多一站路去,在一家早点铺子里一毛钱灌上一满瓶的甜豆浆,再塞到怀里捂严实了带回学校。然后把这一瓶浓浓的温热的豆浆放到何启明宿舍的门口。

    头一回她留了条子,请他喝完将空瓶放在门口,会有人来取。等她抽下课的空隙躲了众人的眼再跑过来时,那个空瓶果然放在了门口。下头还压了一张字条,写着谢谢两个字。顾微微把字条夹在日记本里,每天枕着它睡,睡到半夜醒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小本子凉凉的塑料壳子,她把手搁在上头,头枕在手上,半夜下来,手又热又麻,像不是自己身体上的东西,倒好像跟那个小本子长到了一块儿似的。

    过了没多久,教工宿舍的宿管老师说,成天有学生往老师屋子里跑不像个话说,从此学生们禁止再到教工宿舍里去。女孩子们恨透了这个个头矮小却声若洪钟的家伙,背地里叫他更号二。却很快地又欢跃起来,因着班主任身体出了状况,何启明成了他们班的班主任。

    顾微微却为此在哭了好几个晚上。她以为从此她再也没有机会给何启明送上一瓶豆浆了。可第二天,她还是一大早起来了,看看钟才四点四十,她去买来了豆浆,捧着那个盐水瓶子,在教工宿舍墙头底下转过来转过去,渐渐地就把天色转亮了。她转到楼后,忽地发现何启明的那扇穿是半掩着的,她清清楚楚地认出那是他的窗子,是因为窗子上糊着何启明每天都要捧在手上看的参考消息。她踩在一堆经年不扫而沤烂了的落叶上,踩出一两点咕叽咕叽声,叶堆里洇出的污水打湿了她的鞋子,渗到她的袜子里。她把盐水瓶放在他的窗台上,她晓得他一定会看到,因为他的漱口杯也放在窗台上,里头插着一支蓝色的掉了毛的牙刷。

    她晓得他一定会发现豆浆的。

    顾微微想,自己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聪明劲儿,没想到用到了这里,用在她头一次这样实心实意喜欢上的一个男人身上,也算是值得。

    第二天,顾微微又把豆浆送到窗台上,顺便用一柄新买的白色牙刷换掉了那支掉了毛的旧东西。

    其实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示爱,她只是觉得她必须得这样做,她必得这样疼着他关怀着他。她没想到过他会回报,她对他的爱,是绝望的灰堆里生出的花。开了败了都不敢奢望与他有什么相干。

    但顾微微还是因为这种没有指望的爱而欢喜着。她变得活泼俏皮了一点,也晓得换一两件衣裳,把头发放下来,左右各挑起一小缕,各别一只假玳瑁的小发夹,穿新的洋红色兔羊毛的毛衣,偷偷也买了一条以前一直不敢上身的踩脚裤。

    到周末时,顾微微几乎有点不想回家,她知道何启明是外地人,家在苏州乡下,平时是不回去的。她想在一下子变得冷静的校园里,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陪着他,或许他可以不那么孤单。

    可是家里头妈妈与姨母都要她回去,她到家就觉得日子分外地长,她记起小时候一直只有一天休息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双休日了呢?好容易挨到周日下午,她找了各种借口提早一个晚上回学校去。一到学校便先跑到何启明的窗根底下,看到窗口半掩,里头黑乎乎,一直看到那里面亮起黄黄的灯,然后何启明的身影在窗口晃一下,她躲到树后头,看着他推开窗,倒茶杯里的残茶,扑刺一声,听得他清嗓子的声音,看他在窗口站了一小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看到她了,懂得想夺路逃去,又想到一跑出去那真的要被他看个真切了。还好他只站了一会儿,便退回到屋里那一团黄色的暖光里头去了。

    顾微微这一个周末回家,跟姨母说想买两本参考书,跑到街上,买了一件男式的白衬衫。从看到过何启明旧衬衫的袖口上一道洗不净的黑细边时她就决心要做这样一件事。可是一直也不敢。这一件事太明白了,这件衬衫要带着她再往前头走一步,走出去,她其实就更绝望,可是她到底忍不住还是买了。

    她把蒙着塑料纸的衬衫塞进外套里,裤腰处扎紧了,她小心地走着,生怕进家门时胸口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叫姨母怀疑,她迅速地回屋把衣服装进要带走的大包里。当天傍晚,她就带着这个包回了学校,把衬衫从何启明半掩的窗口塞了进去。

    可是,她一直也没有看见他穿这件新衬衣。

    顾微微原以为,她的这一场暗恋永远见天日的那一天,她也没有奢想过有那么一天。然而,这一天突然地就来了。

    那天中午,顾微微吃了饭在校园的大草坪上坐着晒太阳。忽地她看见她的身旁出现了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鞋面上蒙了一层的灰,顾微微的心忽地乱跳如麻,她认得那双鞋。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太阳地里坐久了,她的眼前是一片昏黑,她看见何启明的脸就融在那一片昏黑里头。

    她坐着,动弹不得。他站着,一点要坐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忽地,她听见他说:“你好像总是一个人,不大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的。”

    顾微微觉得自己的双唇粘在了一块儿,她张张口,像是要把闭合得蚌似的嘴努力地撑开说点儿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何启明接着说:“不是所有的小姑娘披散头发都好看的,你不必学人家,你打两根麻花辫试试。人家不这样打扮,独有你,也是一种风格。”

    微微几乎哽咽了,她的喉咙口塞满了巨大的幸福,她终于应了一句:“嗯。”

    何启明又说:“我说晓得那些东西是你送的,豆浆,还有衬衫。”

    微微大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何启明,她微张了嘴,有点天真的蠢相,何启明看了,有点心痛。

    何启明低低地说:“谢谢你了。”

    顾微微突然从草地上拔起来,仓皇地逃了,步子碎碎地,摇晃着跑远,很快跑进教学楼,消失在阴暗的大厅深处,小小的身子活像被那一片阴影吞进去了似的。

    何启明看着小姑娘跑走,又呆呆地站了好半天。

    顾微微的这副样子,叫何启明想起从前,他爱过的一个女孩子,曾经也是这样害羞,略听两句热情一点的话就要逃开。当然,她比顾微微美得多,是典型的苏州小姑娘,皮肤白而薄,眉目如画,身量苗条如柳。他们一同从家乡出来,一起考到南京来念书,他念经济,她念中文。何启明从十五岁懂人事起便决定要娶她,她也是知道的。念书的四年里,他们如同是甜蜜的小夫妻一样地相处,只不过没有越雷池一步。何启明深为自己也为她而骄傲,轻易屈从于肉欲的人,是不值钱的。

    越是不防备,那伤害来得便越严重。何启明万万没有想到,毕业仅仅半年,他的天真的纯洁的害羞的爱人就变了心。突然有一天,她提出要跟他分手,因为她有了未婚夫了,一个月之后,她便跟着新婚的丈夫去了美国。这个戏剧化的变化砰地一声击打在何启明的天灵盖上,有一段时间里,他觉得他完全没有任何的感觉,他甚至每天依然在饭桌上多摆一副碗筷。他的伤口被麻木感掩盖着,不痛不流血,要过了好一段日子,他才发现他的心血流如柱。

    后来有一天,何启明最后一次在桌上摆了她的碗筷,碗里头盛着饭菜,冒着热气,有一种祭奠逝者的庄重与恐惧。然后何启明烧掉了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申请调动了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是到底,他还是怕了。

    他看到美丽的女孩子便隐隐的怕,他觉得她们有两分美貌,便做十分张狂,充满了变数。

    可是顾微微没有。顾微微平凡,不美,她的温柔敦厚因而显得长久而稳固。

    不过她是他的学生,才十六。

    何启明微笑起来,不过是个小孩子。

    从这一天之后,顾微微常在午饭后在草地上,与何启明有一些小小的交流,起先她坐着他总是站着,眼看进前头一片虚无里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听到她的一些天真老实的话,会笑起来。后来,他也会坐下来跟她聊天了。听她说起姨母如何如何,还奇怪地问她为什么不跟自己妈妈一块儿住。小姑娘有些吞吐,只说妈妈身体不大好,照顾不了她。

    她果然打了两根麻花辫,她的头发浓厚,黑鸦鸦的,相当长了,两条乌油油的辫子显得很有份量,这么梳头发使她的脑袋看上去不那么大得不协调,低着头的时候,何启明看见她头顶一个圆圆的旋。有这种旋的孩子多半脾气很倔,何启明不由自主地把话问出来:“是不是这样呢?”

    顾微微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问题,又露出了一副吃惊的表情,何启明哈哈笑起来。

    接下来有一天,他说请她看电影吧。

    顾微微惶恐不安地去了,看他已经到了,毛衣里头穿了那件新衬衫,翻了雪白的领子出来。

    第三十节 痴心

    顾微微的心里藏了一个大秘密。

    因为这个温柔而甜美的秘密,微微变得心平气和,步履轻盈,起风的天走到楼道风口,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驭风飞去,而胸口却鼓胀着一团火热火热的情绪,走在路上恨不得连地上的草都扑上去亲一亲。

    这么多这么浓烈的叫人没有法子的热情,她不敢在最爱的人面前显现,不能在同学面前显现,而全部地给予了家里的亲人们。

    她笑逐颜开地跟姨母一起做家务,跟痴傻的舅舅一起打羽毛球,玩得大呼小叫。她开始不用姨母三请四催便回去看妈妈江淑苇,主动地帮着妈妈翻晒陈旧的衣服被褥。她找到一张妈妈年青时的小照片,薄脆得好像一捏就要成碎片的照片。上面年青的母亲美丽如诗,绑两根与她一模一样的麻花辫子,她转过头再去看妈妈,一点一点地在想像里剥除她脸上的皱折,她突然说妈我帮你洗头发吧。妈妈说也好,正好有现成的热水,她拿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盆,笑说,现在这样的盆不好买了,脸盆还是木头的好。母亲的头发在水面上铺开来,花白细弱,像水生的杂草。微微忽地起了调皮的心,把自己的头发也抓散了,一同浸在木头盆里,乌油油的好头发盖住了妈妈的花白头发。

    微微偷藏起妈妈的旧照片,她老老实实地对自己承认母亲曾经的确是一个美人。不过没有关系,她替她美,她替她幸福。

    顾微微回忆起何启明头一次请她看电影。那电影完全没有意思,枯燥沉闷而冗长,不过那时光是最光明最快活的,何启明坐在她身边,看得很专心,似乎这片子很合他的胃口。微微在晃动的光影里偷看他,他跟平时有一点不一样,不再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对什么都看在眼里却都不上心,他似乎满腹的心思,欲说还休,在黑暗里他把这陌生的一面给了顾微微,顾微微捧着这一个意外的大礼,诚惶诚恐,热泪盈眶。他忽地俯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行动间带起一点微风,把他身上的气味送到顾微微的鼻端,微微闭起眼睛,觉得从今往后可以仅凭着这气味便可以从芸芸众生中认出他来,任天涯海角,人潮汹涌。

    何启明待她的确是不同的,他常对她进行一些学业之外的指导。他送她文具书籍,教她怎么样穿衣服,教她公共场合如何表现得有教养,教导她女孩子也要多读读报关心一下时事,免得目光短浅,行事小气琐碎。他用他略带苏南口音的普通话低低地跟她说啊说啊,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不过顾微微很满足了,她以为男人不把爱字轻易地说出口是一种高尚的品德。后来她才明白她错得多么离谱。

    流言越传越盛了,中午的时候,他们坐在草地上,开始有人指指点点。

    终于有一天,有女教师私底下找了微微去谈心,那是他们的生活老师,四十多岁年纪,是公认的最严谨认真的人。老师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天色,老师暗示顾微微说,女孩子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环境里都要记得检点一点。顾微微一时没有明白老师的意思,大睁了眼睛茫茫然地看着老师。老师的表情忽地变得非常地悲悯,微微想,她可能觉得自己很蠢,年纪大的女人总会觉得年青的姑娘是蠢钝的,这种悲悯的表情顾微微见得多了,从三岁时她就时常在自己的母亲江淑苇的脸上看到,微微想这种悲悯不过是老女人对年青女人的一种天然的仇恨,仇恨年青的人所拥有的大把时光与无限的可能。微微笑了起来。

    老师简直有点吃惊,又沉下脸来说:“你怎么还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地笑?老师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太直白,是要给你留面子。女生比男生要更多一点自尊自爱才好。大姑娘了,要注意与异性老师相处的方式,把握好度。除了上课时间尽量少接触。名声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你不觉得怎么样,失去了或是弄脏了,你才晓得它的重要!”

    很快就是寒假,顾微微知道何启明是要回老家过年的,她偷着在他的宿舍外头等了两次,都没有机会碰见他。第三次去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窗子紧闭着。他已经走了。

    整个春节,顾微微度日如年。熬到初三那天,顾微微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了,对何启明的思念以及对他的态度的不能确认使得她晕头转向,觉得如果再不见到他,自己就会被种种的思虑与情绪压垮了。

    于是她跟姨母扯谎说跟两三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外出玩个两三天,姨母和妈妈都不大同意,说几个女孩子,在外面多么叫人不放心。顾微微头一回在妈妈面前软语恳求,妈妈说你都跟些什么同学去,把她们家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好互通消息,以防万一。微微只得报了两个平时还算处得来的同学号码,随后又跑出去找了那两个同学,花自己的压岁钱吃她们吃东西,一个送了一件伊泰莲娜的假首饰,请她们帮着圆圆谎。等微微真的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冬天结了薄冰的大片水田,才回过味,觉出自己异乎寻常的大胆来。旅途并不长,然而对顾微微,却是为了爱人的千山万水。

    何启明的家在小镇上,他以前跟微微提过。镇子很小,居民彼此都是识得的,顾微微问了两回,便找到了何启明的家。

    顾微微看见何启明时,他正在院子里用一把乌黑的铁勺子墩在煤炉上做蛋饺。

    他见到她,惊得打翻了勺子,里头的一汪油全泼在火上,火苗轰得腾起老高。

    何启明穿一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敞着前襟,头发长长了,在顾微微眼里,便是这样破衣烂衫也一样光彩夺目。

    顾微微刹那间涌上满眼的泪,为了他的光彩,也为了自己的奔波。

    何家的人并不欢迎微微,这个,微微很敏锐地查觉了。一顿饭凝成一团大疙瘩堵在微微的心口。

    何启明说:“你晓得你是不应该来的。不能这样乱跑出来。你得回去。家里要着急的。”

    微微忍泪忍得呼吸都困难了,说:“我很快就走。”

    何启明看着低着头的小姑娘,头顶上那个圆圆的旋,他的脸上又出现那种一点点不耐烦的温和表情,他说:“这样吧,你住一夜,明天我送你走。你一个小姑娘,一个人走不安全。”

    顾微微不安全地来了,投奔她幻想中的情深意长,可是并没有得到她所期望的回应,总还是得到了一个安全的回来。她爱的人陪着她,把她孤单地走过的路重又走过一遍。顾微微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三个多小时的旅程。旅途是个奇妙的东西,隔绝了时间与空间,陌生的人群成了背景,在这样的背景里顾微微觉得她不再是她,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活得真实,活得肆无忌惮。

    只是这种肆意在到了目的地之后便戛然而止,并且,他们被同学撞了个正着。

    何启明与顾微微在学校里这一回算是大大地出名了。

    何启明不再担任顾微微班上的班主任,也不再任教财会专业一年级,他受到了内部的警告。

    学校严禁顾微微再跟何启明来往,委派了团支书和生活老师专门找她谈心,也有看住她的意思。

    顾微微好像有点魔症了。她当着团支书与生活老师的面说:“我就是喜欢何老师。我喜欢他。”老师斥她说:“你怎么执迷不悟,小姑娘怎么不要脸面?他是你的老师啊!”

    顾微微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她怎么就不要脸了,她觉得自己蛮应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感情挣回一个清白。她说:“我对何老师是真心的。”

    年青的团支书哧地笑了,生活老师瞪了她一眼,转过脸对微微说:“你还没有成年,你这样,会害了何老师。他要担责任的。”

    顾微微说:“我还有两年就成年了。这两年里头我不会再跟何老师有什么联系。等我成年了,就没有问题了。何老师只比我大七岁,将来我是想跟何老师在一起的。”

    顾微微眼见老师的嘴慢慢地张成一个圆形,许久都没有闭上。

    学校把顾微微的母亲叫了来。家长联系表上填的还是江淑苇的名字。

    顾微微搞不清楚学校是怎么跟妈妈说的,她一个人在走廊里等着。外头操场上有同学在上体育课,声音听起来远极了,像另一个世界的响动。过了老久老久,校长开了办公室的门,招手叫她进去。

    校长叫顾微微当着妈妈的面做出保证,从此以后好好学习,不想其他。顾微微低了头,一腔悲壮,一声不吭。她听见母亲江淑苇说:“微微,答应校长。说你答应。微微,你还小,现在不该想这些事情。女孩子在这种事上是错不得的。”

    在顾微微的想像里,自己成了悲情故事的女主角,为了爱情历经苦难百折不回。她因为自己的勇敢而微微颤抖。所有的苦难都来吧,她想,让我面对你们。

    然后她听见办公室的门响,她看见何启明走了进来。

    她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何启明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扭着眉头,他跟母亲江淑苇说:“顾微微妈妈,请您放心,我对顾微微同学并没有非份之想,我一直只当她是小辈,是学生。”

    顾微微的耳朵里嗡嗡地回响着何启明的话。他的语调依然是夹着点不耐烦的温和,顾微微心如刀绞,这一瞬间她明白他说的是真话。

    他享受她的温存,她的善良,她的崇敬,她的安分守己。却吝于给她一点点的爱与肯定,她那样地卑微,合了她的名字,微微,低到了泥里头,他高高在上,带着虚假的悲悯教导着她,由着她在爱里头瞎扑腾,不肯伸手拉她一下。顾微微这才明白,他一直不说爱跟高尚与否无关,只不过因为他真的不爱。

    这个温和的,狠毒的人哪!

    顾微微觉得自己在这一个下午里洞悉了所谓爱情的全部本质与全样的面目。

    这种彻悟让顾微微鄙夷周围所有的人。

    顾微微跟着妈妈江淑苇回家。

    妈妈问她:“你怎么还能这样高兴,走一路唱一路?微微,你……”

    顾微微打断她的话:“我,我真让你失望对不对?”

    母亲哀哀地看着她,问她:“过年的时候,你一个人是去了那个人的家吗?”

    “我是去了,我就是这么不要脸的。”微微说。

    母亲突然说:“你真是我的女儿。你真是我的女儿啊。可惜,你把心用错了地方。”

    顾微痛恨她这种说法。

    她觉得妈妈江淑苇眼里的怜悯无比地刺目,她还不如像姨母那样狠骂她一顿的好。

    “反正我就是这样的,”微微说:“不争气,给你丢脸。我的心一向用错地方,没有人在意我,他不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你从来也没有在意过我。”

    第三十一节 记忆

    老话说,小人是没有记性的。两三岁的事,哪里有可能会记得。

    可是顾微微觉得她是记得的。

    她记得她最初觉得妈妈很美丽,话音轻柔婉转,眉目温情脉脉,母亲似乎比所有的小伙伴的妈妈们都要年岁大些,可是连她的皱纹与微白的头发,微微都觉得很美。

    慢慢地,微微就发现妈妈像是不大喜欢她的。也或许,那并不是不喜欢。

    后来略长大了一些的顾微微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词来形容母亲给她的这种微妙感觉。

    不如意。

    妈妈觉得她是一个不让人如意的小孩子。

    小小的微微想,妈妈大约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

    她背不来诗,记不住东西。她总是很惶恐地迷失在母亲教她那些文字里,寻不着出口。

    微微还记得,她小时候,母亲是请人教过她国画的。

    那个老师据说挺有名,带出了几个相当不错的学生。

    微微记得妈妈拉着她,转了好几趟车才找到老师的家。那是个胖大的有年纪男人,竟然留了一头花白的披肩发,似乎跟妈妈很熟的样子。

    于是她有了很多的画具,长锋、中锋和短锋、兰竹、小精工、小红毛、叶筋笔、衣纹笔,油烟墨、松烟墨,认识了好多颜色,石绿,石青,朱京,赭石,花青,藤黄,胭脂,一片姹紫嫣红。可是她真是画不来,拿不好笔,勾不好线,晕不好色。她宁可看老师画。越学,越是怕了,到后来每回去上课总是一步三蹭,恨不得那去的路再长一些才好。

    一年半载学下来,老师有一天跟母亲小声地嘀咕:她要是实在不想学,就算了吧。微微记得母亲听了这话时脸上的羞赧与失望。

    后来母亲还带她学过乐器,那个东西,好像叫阮,硬如钢丝的琴弦割得她的手指生痛。还学过书法,反正母亲在教育行业做事,认得很多那种会一项技艺的人,多半有点古怪,微微不大喜欢他们。

    后来的许多年里,母亲总是用一种哀怨的充满了遗憾的眼光看着她。甚至在她睡觉时也可以听得见母亲轻轻的叹息声。

    她那么一口气一口气地叹着,叹得顾微微一天一天地觉着自己小了。她觉着自己身上的那些不美丽不明慧不如意滋滋地向外头冒着,弄得她灰了头脸,一天比一天活得皱巴起来。

    微微长到在十岁的时候,便发现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微微早知道自己的父母与平常的父母是不大一样的。

    她的父亲比母亲小着好几岁,这让年幼的顾微微很是奇怪。世界上所有的爸爸不是都该比妈妈大一些的吗?

    父亲中等个头,起先瘦,后来慢慢地胖起来,圆白起来,便显得年青起来。微微记得父亲总是收拾得很整齐,他是周围人中最早穿上西装的人,板板地系着一根领带,喜欢微叉着腿,把手抄在裤袋里,撑得裤子两边鼓胀着,身上有发蜡的香气,那种盛在小瓶子里的油黄的发蜡,抹在头发上,再用宽齿的梳子梳过,使得头发现出清清楚楚的纹路来。微微记得自己总是喜欢看父亲收拾头发,有时他会顺手将手心里剩下的一点发蜡涂在她的辫子上。微微是很欢喜父亲的,他不见得特别宠她,可是他不会叫她学东学西,偶尔给她买点小小女娃娃喜欢的东西。微微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喜欢父亲,他们似乎相互不喜欢着,可是他们也并不吵,只用冷眼看着对方,父亲还喜欢冲着母亲的背影打鼻子里笑。

    家里还常来人,有时是来找妈妈的,有时是来找爸爸的,都是女人。

    来找妈妈的女人微微极不喜欢,她瘦得唻,又老丑,活像一根生了锈的钉子,声音尖刺,总是问妈妈要东西,妈妈仿佛是欠了她什么。

    来找爸爸的女人微微倒是挺喜欢的,她是爸爸的一个表妹,爸爸叫微微管她叫孃孃。孃孃长得很白,乌黑密实的头发,烫成大波浪用一块素净的手绢扎着,显得很好看,她有一个小小的绣花的荷包,里头总装着酸梅糖,微微叫她一声她就给微微一粒糖,微微就总跟在她身后叫孃孃孃孃孃孃,孃孃一来,爸爸就高兴了,他们常常一起上街,吃小馆子,看电影,或是买东西,偶尔也会带着微微去,微微一只手牵着爸爸一只手牵着孃孃,有时微微会恍惚起来,好像他们三个才是一家子,微微就替妈妈伤起心来,对爸爸说,下回也带妈妈出来吃糖醋鱼吧,爸爸哧地笑一笑说,你妈架子大,我们请不动的。微微说,爸爸你对妈妈好吧,你常常对她笑,然后给她也买一件雪花呢的大衣,还有白纱巾。

    回到家,微微又跟妈妈说,妈妈你对爸爸好吧,你常常对他笑,跟他小小声地嗲嗲地说话,就像孃孃那样。

    微微常想,爸爸有什么不好呢,他总是那样整齐,还在那有很大很大的门很多很多台阶的法院里做事,妈妈有什么不好呢,她虽然没有孃孃年青,可是她比孃孃还好看。

    有一回,微微看见孃孃趴在父亲肩上哭。

    这让年幼的顾微微很是奇怪。

    然后有一天妈妈忽地对微微说:“我们跟爸爸分开好不好?”

    微微说不好,可是又有一天她醒来,爸爸不见了,妈妈说他搬走了。

    自那以后微微就跟着妈妈,有时她偷着去找爸爸,回家后妈妈并不骂她,可是不高兴,妈妈的不高兴裹在沉默里头,重得叫人抬不起头。

    十几岁的时候微微因为妈妈的这种不高兴跟她大吵过一次,妈妈说:“你爸爸,他不是一个好人。你不要再去找他。”

    微微说:“他再不好也是我爸爸,何况我也不觉得他不好。他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微微记得妈妈说:“因为我晓得好人是什么样子的。你不要再去,有一天你会被他伤了心的。”

    微微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父亲确是一天比一天待她冷淡,她依然常在父亲那里见到孃孃,不过孃孃好像不再喜欢看到她,父亲也总是对她说,早点回家吧,不是小女孩子了,一个人出来叫人不放心,或是,要考试了吧,回去看书吧,或是,你看,你来得不巧了,我正要出门办事,下星期你再来,兴许我有时间带你去吃馆子。父亲总是有一点不耐烦,也还有一点惭惭的,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微微想,他还是怕伤她的心的。为了他这一点怕,微微也总还是惦记着他的。越是惦着他,越是对妈妈不满,她凭什么那么不喜欢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跟爸爸分开,为什么要对自己那样刻薄地要求,她不美不聪明不会背诗画画,就没有资格做她的女儿似的。骨子里头,妈妈是太过骄傲了,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好,都干净,都高明。小时候,微微在妈妈学校上学,有老师中午偷着出去买菜,课间躲起来摘好,或是在一起商量毛衣样子,妈妈是从不参加的,她跟同事们都不亲近,话都很不说,后来微微学到一个词,格格不入,眼前立刻会出现妈妈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上改本子,读书的样子。她跟人是格格不入的,她跟这世界也格格不入,甚至跟自己的女儿也是。

    在被学校要求回家反省,与何启明分开的这一段日子里,母亲坚持微微跟她住在一起,顾微微想起了许多许多过去的事情,往事杂乱无章,纷至沓来。

    母亲说,从此以后你不要住校了。

    等到顾微微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她发觉她已经完全被孤立了。

    顾微微的一张瘦小的脸绷得紧紧的,嘴角含一个无所谓的笑,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别人讨厌她,她也讨厌他们,她晓得他们看不起她,她也一样看不起他们,全是些没有心没有灵魂的东西,她在这样的东西面前有什么好羞愧的。

    因为回家呆了一段日子,顾微微的学业跟不上趟了,她也无所谓,反正不过混日子罢了,到时总是要让她毕业的,学校不会留她。妈妈说可以找人帮她补补课,或是送她去上上夜校,每学期排最后总归不好看。可是微微说反正我从来就没有好看过,反正你对我失望也成了习惯。

    到了顾微微快毕业的那一年,何启明结了婚。

    微微远远地看过他与他新婚的妻子,何启明在学校声名不好,可是他总是有一个有才有样的年青男人,总还是有女孩子肯嫁他的,那女子是新分到他们学校的老师,新任的团书记,不好看,也不难看,身材娇小,听说人很温柔,与何启明也算是般配。微微看过他们一起沿着学校的高墙散步,何启明略胖了一点,衣着齐整,态度闲适。

    顾微微无所谓地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影,转身到食堂吃饭,这一天有她最喜欢的豆瓣酱炒包菜,她一气吞了两大碗,下午逃了课,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回了姨母那里。

    然后就是毕业考,果然学校是不肯留她的,她的考试一塌糊涂,但是补考的试卷简单到可笑,与老师给她的复习题纲几乎一模一样,她混在一群同学里头,在夏天赤烈的阳光里暴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拿到了文凭。在典礼的最后,校长建议大家唱一曲毕业歌,换得一阵哄笑,微微笑得最是大声放肆。

    顾微微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学校的垃圾堆里,空着两手出了校门。

    校工在她身后咣当地关上铁门,微微回过头,只看到锈迹斑驳的校门,门的顶上有一颗大大的铁制的五角星。

    她意识到她永远地失去了她捧着一颗真心爱过的人。

    还有她的天真。

    顾微微对着学校的大门失声痛哭。

    顾微微拒绝了母亲替她想办法安排的工作,据妈妈说那个学校是重点,环境很不错。她执意选了一家偏僻的三流小学,去做会计。

    就在她工作之前,她去找到一次父亲。她已有好几年没有与他联系了。

    替她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半大男孩子,穿着运动装,像是什么学校的校服,一脸年青的不耐烦与不满意,微斜着眼睛看着她,里头,父亲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微微发现父亲胖了许多,竟然腆起了肚子,面色红润,五官全淹在胖出来的肉里,不笑也像是在笑,倒是不显老,灰衬衫外头罩了件深蓝的开襟羊毛衫,趿一双软底的棉拖。

    顾微微敏感地查觉出父亲的家与多年前不一样了,沙发是新的,上头铺着针织的雪白罩布,窗帘很漂亮,有长长的流苏,墙角有花架子,搁着一盆君子兰,叶子油绿油绿的,客厅正中摆着大电视机,微微明白,这是一个有了女主人的家了。

    女主人很快出现了,系着围裙,竟然是孃孃。

    她人也胖了,烫过的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挽起来,她站在厨房门口,显然微微的到来让她很是意外。

    顾微微仓皇逃走了。

    她似乎有点明白,却又并不十分明白。有些事,隔着纱隔着雾,影影绰绰,揭开这纱撩开这雾,里头的事实肯定丑态百出。

    顾微微想起妈妈说过的,他有一天会伤了你的心。

    微微没有把父亲再婚的事告诉母亲。

    这一年年底,姨母告诉顾微微,她要离开南京了。

    第三十二节 姨母

    姨母这几年老了很多,头发花白,人却胖了,过去脸上的那些细致掩在岁月的痕迹下头,微微觉得她就像一幅日子久了颜色消失线条模糊了的画。

    微微很爱姨母,暗地里,她觉得,姨母与母亲长得极相像,可是性情又完全不一样。她对自己是没有要求的,只剩下爱,兴许外人看来,到底是隔了肚皮,顾微微的好与不好,成器不成器便不关痛痒,仅仅是爱自然是容易的,可是微微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一只池子里的小鱼,她也没想过成大器,不过想有一汪水一点吃食让她悠哉地过了一生就很好很好了。

    姨母是要去北京。这让微微非常地意外,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亲戚们也都只在江浙这一带,北京那边,是没有亲人的。

    后来微微在妈妈那里听得,姨母是去北京结婚,顾微微大吃了一惊。在微微年青的心里,像母亲与姨母这样年纪的女人,只与婚姻有关却与结婚这码子事无关。她们仿佛是生来就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为人母为人姨的角色,她们的青春她们那些鲜嫩的岁月,只定格在相片里,兀自悄然发黄发脆。

    妈妈对姨母结婚的事含糊其辞,只说姨母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微微对母亲的隐讳的说辞极不以为然。

    隐约的,顾微微意识到,那个远在北京的,叫姨母过去结婚的男人,必定与姨母之间是有一些个渊源的,这世道,哪有男人平白地要娶一个女人?自然也没有女人平白地要嫁一个男人。

    姨母走之前叫了微微去,很慎重地把房子的契约交到她手里,微微拿过那契约,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在户主那一栏里,微微很是不解。姨母说,她早些日子托了人,把房子转到微微名下。姨母说:“我听人说,这一带很快就要拆迁了,这处房子过到你名下,过个两三年,你能分到个一小套房,留着你结婚用,以后,你妈老了,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了,你要带着你妈好好地过日子。”

    微微说,这房子该留给舅舅,他是没有本事的可怜人。

    姨母又说:“育宝要跟着他女儿过,马上他女儿女婿就要把他们夫妻两个接走了。那个孩子是个有良心的,嫁的人也老实厚道,心眼却不死,人也不笨,虽然是乡下人,可是家里条件挺不错,包了大棚种菜,还种药材,这两年眼见得就过得越来越好,倒还记挂着育宝两口子,再三再四地要接他们过去一道过。乡下空气好,吃的东西新鲜,地方也大,离市区也不远。”

    姨母说,她总要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妥了,不然走了也不安心。

    姨母的话说了没有多久,这四周围的房子上果然给刷上了雪白的拆字,圈在一个大白圈里,鲜鲜湿湿的,刷的时候饱沾了石灰水,笔划间滴零滴落,急惶惶的一个又一个。

    育宝舅舅真的跟了女儿女婿到乡下去了,白痴的舅母跟着一同去,两个人这几年过得不差,人年纪大了,性子也沉了些,不说话时,看上去几乎就是正常的人了。舅舅拉了妈妈与姨母的手,一个劲儿地叫她要到他那里去玩儿,他要从地里现拔了菜炒给她们吃。妈妈跟他说保重,河啊塘啊的不要去,已经做了外公的人,要晓得不给人添麻烦,有时间就上南京来玩,姐姐还在。

    舅舅的女婿又高又壮,话很少,动作麻利地从车上扛下两个大麻袋,说是送给姑姑的菜和自家腌的肉,又把舅舅舅妈的大包小包东西拎上车码好,一声不响地靠在车边等着。

    舅舅终于坐上女婿的那辆半旧的小货车,车开的那一瞬,他伸了花白的脑袋出来,神情里又有了点孩童的意味,张开了五指摇着说再见再见啊姐姐,吓得他女儿一个劲儿地叫:爸爸,当心头当心头。

    然后车子就开远了,声音也远了。

    顾微微听得母亲跟姨母说:“想不到我家育宝倒是有老来的运气。”

    当晚,姨母住在妈妈这边。微微听得她们老姐妹俩个说了半夜的话。

    妈妈说:“他到底还是真心的,这么多年,还是记得接了你去。”

    姨母说:“他那个人哪,永远要做得刀切豆腐的,情也要义也要,他的老婆一病就是十年,他一直就守着她,到最后那女人熬得只趁下一把骨头,听说死得时候不成样了,几个儿女也就不怪他了。只活活地拖了我一辈子。”

    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点骇然:“姐!你心里头真是这样想的?”

    姨母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真的呀!起先不是,他们家人来闹也好,部队上除名也好,总觉得心甘情愿,怎么样都是值得的。可是你晓得,一个人等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等的日子越长就越犯糊涂,到后来不是为了哪个人等,不过是为了自己已经等了那么些年月,只好再等下去,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了。”

    停了一些,妈妈说:“姐,你要不是真的想过去,就不要走。”

    姨母说:“我是情愿去的,终归是自己真心待过的一个人。”

    微微在堂屋里站得太久,腿都冻得没有知觉了,迈步要走,只觉得脚面上千万根牛毛细针齐齐扎下来。

    忽听得姨母的声音年青了许多似地,絮絮地说:“当年,我们文工团困在山窝子里,吃没得吃,下了一场大雪,身上还穿着夏天的单衣裳,他们团过来了,他骑了头高头大马,我们俩个迎头打个照面,他跳下来,抓下头上的棉帽子就扣在我脑袋上,一张国字脸,黑眉毛黑眼睛,一讲话嘴里头冒出一大团白气。后来他又把棉衣脱下来,死活要我穿,也不晓得多少日子没有拆洗的棉衣,上头一股子烟气油气。所谓缘份,哪个说得清。”

    微微裹着一身的寒气爬上自己小屋里的床,身上腿上冰冰凉,唯有脚底下的烫婆子滚滚热,微微做了一个乱梦,梦见有人用暖极了的一件棉袄兜头把她裹住,衣服上也有烟气油气。

    姨母走了,连带户口也迁走了。

    很快,姨母那边的老房子果然拆了。

    微微趁着周末休息时过去看过,推土机隆隆地响着,像夏天下雨前的闷雷,把房子一座一座全推倒了。花格子的木窗子压在砖石下头,折了窗棱,石头底下还压着枯了的芭蕉,小娃娃的旧玩具,女人的零碎布头,男人的大号布鞋,坛坛罐罐,仿佛把一段日子全埋了。

    顾微微决定,尽快结婚。

    年青的姑娘,不论长得好坏,正当年的时候,总会有人惦记的。学校里头也有这样的热心人,一位姓马的老师,有一天说,要给微微介绍一个对象,条件还是相当好的,是个机关干部呢,在九三学社工作,就只一点,比微微要大九岁,快三十了,不过,年纪大的爱人更懂得疼人对不对?马老师说,并举出若干例子,还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反面的教材,她的爱人比她只小一岁,便好像让她得了什么大便宜,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晓得扶,弄得她多少操心。

    微微其实并不介意男朋友大自己八九岁,她不过想找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有一个自己的家。可是在见面之前,顾微微依然无法阻止自己对既将见到的那个人有一番想像。他叫刘德林,大学毕业生,学的是中文,或者也有两分文人的洒脱不羁,或者有瘦高的个头,戴细边眼镜,有一头乱发,或者也会穿戴随意,半边领子在里半边在外。

    顾微微也稍稍收拾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够好看,唯有身材苗条还能引人一点注意,所以她穿了件有点掐腰的薄丝棉棉袄,中式的设计,嫩黄的颜色,是姨母送她的二十岁礼物。她还用了一点点口红,很浅的玫瑰色,可是她却痛恨自己把它用在自己嘴唇上时的心态,在洞析了爱情的本来面目之后,她怎么居然还有这样迤逦飘乎的想像,或许不过是一种后遗症,在听了那传奇般故事之后的一点奢想。

    雪天里迎头遇上骑着骏马的爱人,顾微微想着,把脸贴向冰凉的镜面,镜子老旧了,一角已经磨得起了砂,却照得人面格外柔和,隐去了脸上一切细小的不如意,不够大的眼睛不够挺直的鼻子,年青的紧绷绷的皮肤,有水的质感与玉的光泽,这是多么宽容的镜子啊。

    微微没有跟妈妈说这件事,只说跟同事一起出去聚会,妈妈还跟在后头说,也好,到了新环境,蛮应该跟同事搞好关系。

    刘德林与顾微微的想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但倒也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中等个头,略显得稍瘦,可并不单弱,头发略薄,梳得十分齐整,穿着中规中矩的西服,领带系得饱满,近三十的年纪,不显得特别年青却也并不显老,只是神情间非常老成。

    他非常地客气,每一句话中都带一个请字,问微微一个问题得到了答案便要说一声谢谢。微微注意到,当自己把喝了一口的咖啡杯放在桌面上时,他伸手过来,把杯子重新放在草编的杯垫上。

    微微觉得这个人挺一丝不苛的,他们喝过咖啡之后有过不长时间的散步,微微低着头,刘德林并不健谈,所以他们在路上大部分时候都保持沉默。这沉默让顾微微有点茫然,她摸不准刘德林的态度,看不清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如何。顾微微听人说,相亲时,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不过,其实她也弄不清对自己对刘德林的第一印象是如何。

    他们很快地分手各自回家了。临分别前,刘德林并没有问顾微微要联系方式,却很郑重地伸出手来与她握了一握。

    这个男人的手倒是出乎意料地柔软,比微微的手大不了多少,光滑干躁。微微回到家时想,估计他是没有相中自己,男人在相亲时总是十分看中外表的。

    让微微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马老师便带来了消息说,男方愿意交往,想问微微要一个联系方式。马老师还说,叫微微跟人家好好地处,对方是公务员,正正经经是吃皇粮的,家里也只有一位母亲,连大姑小姑也一并没有,社会关系清清爽爽,一结婚单位就会分房子,多好。千万不要学学校里有些年青老师,仗着年青有两分姿色,千挑万选,男朋友换得跟走马灯似的,一个比一个洋盘。

    顾微微真就跟刘德林谈起了恋爱。刘德林这个人还是比较正统的,也许真的是因为年岁大些,也懂得照顾人,并且挺规矩的,谈了有三两个月下来也不见有什么轻浮的举止。微微从马老师那里得知,刘德林说过,他比较欣赏顾微微的安分,工作也比较稳定,家里人员少,没有扯四挂四的一堆亲戚,一年里头还有寒暑假,将来可以多一点时间照顾家。虽然学历不大好,可是对女孩子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缺点。

    越是跟刘德林想处,顾微微越觉得自己板扎起来,规正起来,从前因为爱一个人所做的那些疯魔事,如今想来,竟好像做梦一般,自然是有它的美丽,然而全都远了淡了。

    约会的次数多了,妈妈也渐渐地查觉了,问微微,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第三十三节 恋爱

    跟刘德林交往的事看来是瞒不住妈妈了。

    也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顾微微就有点下意识地想要把刘德林这个人藏起来不叫妈知道。她在妈妈的面前总有一点怯,她为自己的这一点怯而恼恨着自己,谁也不比谁更高明一点,刘德林家与自己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可她还是想能拖一天是一天,晚一天让妈知道也是好的,自己便可以用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姿态出现在刘德林的面前。这姿态不是江淑苇的女儿,只不过是她顾微微。

    不过妈那样聪明的人,是瞒不了多久的。而且,似乎妈妈也并不反对她交男朋友,也挺高兴,还嘱咐她好好与人家相处,不过要自己晓得轻重,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自重是顶要紧的。

    一刹那间微微被触到了痛处,小脸一下子就挂了下来,母亲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高兴,赶紧地往回找补,说: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一个好男人。

    妈妈提出想见一见刘德林,看什么时候叫他回家来吃一顿饭吧。

    可是微微拒绝了,跟妈妈说暂时还不到时候。

    她不是很想带刘德林回家。但是妈妈的态度还是叫微微安慰,妈妈有时会对她说,两个人处对象,有时看个电影散个步忘记了时间晚一些回家也是正常的。

    她会给她等门,看她进门后趿着拖鞋跟在她身后,问,他是不是送你回来的?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等微微答说,是他送回来的,妈妈便松了口气似地说:“是个懂事的孩子。”说着还会推了窗向外头张一张,哪里还看得见人。

    微微和刘德林依然不咸不淡地相处着。处得久了,微微发现刘德林的一些小动作,比如,他也喜欢把手抄在裤袋里,撑得裤子两侧微微鼓胀起来,这点小动作让微微莫名地欢喜起来,生了一点与刘德林亲近的心。尽管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生硬,可是给微微的感觉,好像石板上绽开一道细缝,水流可以穿过。

    微微常想,说句良心话,刘德林算得上一个不错的男友,学历工作都不错,无不良嗜好,待自己也算温和,还求什么呢?

    学校里,有与微微同年半大的女老师,也新近谈了一个对象。那女孩子是个典型的江南小姑娘,细白皮肤,浅眉淡目,很苗条,用文雅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弱柳扶风。常看见她那个对象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下班,穿着法院的制服,黑发黑目,身量高挑,面目极其英俊,态度闲适。渐渐地,他就跑到办公室外头等了。有一日,也不知为什么,那男孩子明明已经站在他们办公室窗下了,可就是不敢进来,有年长的老师看见了对那小老师说:“小周,你的朋友在外头窗户下站着呢?为什么不叫他进来?”微微正巧在给老师们发工资条,就见那小周老师眼红了一红,年长的老师又说:“快叫他进来,外头正下雨呢,淋得浑身精湿。”微微伸头朝外看了一看,那个男孩子果然立在雨地里,手里捏着把伞却不张开,雨水把他原本就乌黑的头发染得愈加地黑。微微看小周老师咬着细白的牙,恨恨地说:“理他!”

    这一瞬间微微明明白白地发现,自己的这一场恋爱里缺的是什么,或许她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一个女人再不聪明,总能分得清自己是不是被宠爱着。只有被宠爱的人,才是容易被得罪的。

    他是这样地爱着她,小心谨慎,全心全意,可是一个不在意,呀,还是得罪了她。于是她要罚他,罚得自己先心酸起来。

    爱情的施虐里头,有着薄醉一般的快感。他是她心上的一点痛,于是她用力地去挤压那一点痛,好让那痛更痛一点。

    可是顾微微也不见得特别地艳羡或是嫉妒。

    她想起以前,何启明对她说过,女孩子,不要只读琼瑶,红楼梦是很应该读一读的。于是她买来书用心地啃,厚厚三本看下来,只看得一句:尺幅绞绡劳解赠,缠绵得五脏六腹全皱了起来。后来离开了何启明,再读一遍,只看得四个字:随缘守份。

    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读过那书。

    顾微微二十二岁的年纪里头藏着五十二岁的认命。

    处了有三个多月,慢慢地,微微也发现了刘德林的一些怪癖。

    他是一个挺节俭的人,并且他要求微微也要很节俭。跟微微约会第三次,他就对微微说,我们以后不要去茶社了,三十多块钱一壶茶,二道水冲下去就淡得像白开水,真是笑话,所谓无商不奸,何必送上门去做冤大头。饭店也要少去,一点也不实惠,不如在家自己做了吃。有一回微微说想吃一回川菜,刘德林脸色便不大好看,已经进了饭店的门终于还是拉着微微退了出来,拐到隔壁小店,买了两包方便面。刘德林说,不如到我那里坐一坐。

    那是微微头一回跟刘德林去他的宿舍,那是一个门口有军人站岗的地方,要想进去须得在门口登记。那是一个绿树成荫的所在,树枝掩映间,常见旧式小楼的一角,不过刘德林他们单身汉的宿舍则在顶后头,平房,像是老式的教室,隔成二十来平方的一间,天花非常地高,窗户的顶端是旧式的半圆形。刘德林屋子的整洁把微微吓了一大跳,连那钉在墙上用来挂毛巾的一排钉子都个个笔直笔直的。

    在这里,顾微微头一回知道原来方便面还可以干拌着吃,配上洒了棉白糖的切片西红柿。

    微微也头一回看见半裸的刘德林。

    那天天实在是热,刘德林屋子西晒,只有一台小电扇,有气无力地吹着,他便脱了衬衫,只穿一件旧背心,那背心十分松垮,并且向一侧歪斜,使得刘德林的半个胸全露了出来。

    顾微微看见他精瘦的胸,左侧一粒痦子,还有腋下的长毛,一直板板正正的刘德林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微微忽地想,自己是不是就要与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了?这一念猛地叫顾微微又惧怕又尴尬,她借口有点中暑,执意地离开了。

    这之后,他们有半个月没有联系,顾微微想,刘德林大约是生了自己的气了。可是她也并不想主动示好致谦。妈妈也问起为什么最近你们没有出去,微微含糊地答,他出差去了。

    过了约莫有二十天,刘德林打来电话,约微微出去,说是有重要的事。

    刘德林在黑暗里向顾微微走过来,依然穿得周周正正,头发也梳得很服贴,手里竟然拿了把湘妃竹骨子的纸扇,跟微微一同坐在小公园的石椅上,没有说话,只哗地打开扇子,呼呼地扇着风,借着一点路灯的光,微微看见那黑底洒金的扇面一晃一晃的细微的光。微微叫他这么老气横秋地扇着扇子弄得又是迷糊又没脾气,也懒待说话,只等着刘德林开口说那重要的事。

    过了半晌,刘德林说:“我们单位,正在分房子。我这个级别资历的,可以分得一套。”

    顾微微一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刘德林接着说:“不如我们结婚。”

    这句话混在他呼啦啦扇起的风里送到微微的耳朵里,顾微微更加迷糊了。

    刘德林看微微不作声,把她的迷惑不解认作了犹豫不定,于是又说:“这一回,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了,像我这样无根无基一个人在机关里混的,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也实在是不容易。我呢,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没有太多的追求,我们那里也不过是一个闲散的单位,我只不过想安安稳稳地过一份日子。有空看看闲书写写毛笔字,一辈子逍遥也不错。不晓得你的意思是怎样的?”

    顾微微开始有点明白了,刘德林所描绘的那种闲淡的安稳的日子使得微微心动。

    于是顾微微便点点了头,同意了。

    隔天正是周末,刘德林便带微微去看了看新房,那是一片新兴的小区,走出街口便是大街,可是并不喧嚣,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微微一进门,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那一口气,倒好像她刚走了百十里长路似的,又重又深。

    实在是好房子。

    六十来个平方,两间齐整的房间,一大一小,卫生间与厨房小小巧巧,布局合理。客厅朝南,推开窗便见一株巨大的泡桐,正值盛夏,大串粉扑扑的花密匝匝地堆在枝头,直伸到窗里来,窗台上腻了一层黄黄的花粉。

    顾微微想,哦,这就是她以后的家了。

    刘德林正跟后勤部的人说着话,那人转头笑着晃着手里的钥匙,对微微开玩笑,“领了证这就是你们的了。”

    江淑苇不同意顾微微结婚。

    这一点微微隐隐地也料到了。

    妈妈说:“你们俩相处的日子太短了,还不到五个月。再说也不该为了房子结婚。”

    可是微微哧了一声说:“那还有认识一两个月就结婚的呢,不也过了一辈子。”

    妈妈没有作声,歇了一会提出,要见一见刘德林。

    刘德林终于来家里见了丈母娘,妈妈很客气地跟他谈了一小会儿话,又招待他吃了顿便饭,一切都中规中矩的,微微一直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忽地发现,兴许妈妈跟自己一样,也说不上刘德林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刘德林与顾微微领了结婚证,开始了婚前的准备,大街小巷地去买东西定家俱。

    在此之前,刘德林跟微微达成了一个颇有点奇怪的协定。他说,买这些东西、家俱的费用最好能够采取AA制,当然,刘德林说:“我比你工作年限早,工资也多一些,贵重一些的东西,可以由我来负责。”

    微微也就同意了,可是她并没有太多的积蓄,母亲倒是给她准备了一笔结婚的钱,微微就拿了一部分出来用。

    不过顾微微再也没有想到,刘德林会那么较真。

    他随身带着一本工作手册,小小的,浅棕色牛皮纸封面,每用一笔钱,他都清清楚楚地在本子一板一眼地记好账,什么东西由谁支付,付了多少钱,大到衣柜电器,小到一把竹筷,都细细地记了。不两天便密密地写了五六页纸,空下来时一一向微微说明。他的字迹本来细小紧凑,两天看下来,微微便头晕眼花。

    有一天两个人上街买床,微微临时看中了一款新式的雕花铁艺床,一算价钱,比他们原先预计的要贵出去近一千块钱。

    刘德林说:“这种床看上去好,其实是洋盘货,不结实,还是木床比较好。”

    微微想想也对,本来的计划就是床归刘德林买,这么临时起意,好像是有一点不大好。不过,忽地,顾微微就很想任性一下子,在这一瞬间,她记起来,自己曾经为着一个男人任性过,却不得善终。现在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也想任性一下。一个女人一辈子可以任性的时光,也不过那么几年。

    第三十四节 婚姻

    顾微微对刘德林说:“我们买了这床吧。很好看。”

    刘德林笑了笑,忽地说:“你要真喜欢,就买。不如那多出的一千块算你的好不好?”

    微微不由得凝神看了看他,他实在是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微微说:“也好。不过我手上就还剩下五百了,你替我垫一下,回头我就还你。”

    年青的店员微张着嘴看着微微跟刘德林,微微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开了票领着微微到收款台交钱。微微付了款子,回过头发现那店员看着自己,目光里有十分复杂的意味,微微心里头突地冒了一股气,板下脸来哆哆哆地直朝前走。

    回去以后刘德林便坐下把一天所花费的细细地核了一遍,写在那本工作笔记上。微微拿过来看看,见他写着,床,两千五,刘,一千五,顾,一千,实付五百,欠款五百。

    过了两天,微微还是没有把钱还给刘德林,刘德林得了空子提醒她说:“那五百块钱,你记得给我。”

    微微说,好,明天给你。

    又过了两天,刘德林又提醒微微道:“你不要忘记还我五百块。”他带着笑,口吻却是较真严肃的。

    顾微微把一小叠用皮筋扎起来的钞票递给他,刘德林说声谢谢接过去,又数出五十来还给微微说,今天你多用了五十,这个该还给你的。

    微微说算了吧,也没有多少钱。刘德林认真地说:“这不行。说好了谁买哪件东西,一是一二是二,我这个人凡事喜欢清清楚楚的。”

    微微笑了一下说你很清楚。

    顾微微实在是一不小心才在母亲的面前说出自己与刘德林记账的事。说完的第一秒就后悔,果然母亲轻轻皱了皱眉哦了一声说:这样啊。

    母亲提醒微微说:“你要多多注意他这一点……”

    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微微不以为然地说:“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也同理。这样清清楚楚不好嘛?”

    母亲叹口气说:“清清楚楚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好男人哪,不会计较这些个的。”

    “好男人在哪里呢?”微微也叹,“不是没有,只是我可能碰不到,妈,你碰到过么?”

    母亲低着头,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个黑色细齿的发叉齐整地夹好,显得人比岁数更老气,眼角很多细纹,颧骨上慢慢浮起一小片红,忽地说:“我碰到过呀。”

    微微眼前忽地出现许多年前在母亲箱子底看过的一张画像,上头那个容颜干净的年青男人,她想问,是不是那个画像上头的人?可是没有问出口。

    微微又想起姨母临走,自己送她到火车站,人多得了不得,一张椅子上挤了两个大人,姨母只坐了一个椅子边儿,拉着自己的手,好像要说什么,自己于是半蹲在她跟前,把耳朵凑在她嘴上,在一片喧腾之中,听得姨母说:“你要待你妈好一点,不要计较。她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当然也有她自身的原因,她太认死理了,入了死胡同,白白耽误了自己过日子。人死了死了,可怜你妈一辈子都不认这个理。”

    微微对母亲说:“碰到过,又没有得到,那还不如没有碰到过。因为人是不能有想头的。所以,我不求那种好男人。给我个家,就成。”

    母亲靠近她一点,又说:“你还这么年青,是不应该这样悲观的。只要肯等,总会等得到的。女儿,你真的想好了要结婚吗?”

    微微发现自己竟然不大习惯与母亲这样接近,她可以闻得到母亲身上一点点花露水的味道,那是母亲夏天惯用的,很清凉的味道。

    “可是妈,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等的。我谁也不等。”微微说。

    结婚前刘德林忽然告诉微微说,他母亲不打算过来了,家里头,弟弟的媳妇就要生了,实在是走不开。微微有点讶异,长子结婚母亲不到场怎么着也有点怪,微微难免会想是不是刘德林的母亲对自己不是太满意,可是看刘德林的样子倒仿佛是松了一大口气,有着令人意外的高兴。

    结婚离开家的前几天,顾微微总觉得母亲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又往往欲言又止。

    那是微微在娘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刘德林一直呆到很晚,跟微微在说着明天的程序,按道理说,这一个晚上他们是不该见面的,可是刘德林说,什么年代了,我们不必遵守那种旧规矩……看母亲总在他们身边打着转。刘德林走了以后,母亲问微微,今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口气里竟然有一点讨好。

    这一晚顾微微是跟妈妈睡的,母亲的床上罩着白色的蚊帐,账子顶吊一个微型风扇,也许是旧了的关系,转一会儿便咯嗒一声。母亲是畏寒的,她的腿因为在下乡那会儿的劳作而得了关节炎,她紧紧地裹着一床薄被子,很安静地睡在床靠里的一边,微微只耽了条毛巾被在肚子上,一直没有睡着,又不敢动弹。妈妈在黑暗里摸索过来,在她的肚皮上拍了两下说:“闭上眼睛睡,明天要早起的。”

    在这一刻顾微微很想这一夜可以长到没有边际,她记起多年以前她是常跟母亲一起睡觉的,那个时候,父亲常常回他的老家,几乎每个周末都回去,并不带着母亲和她。姨母时常在周末过来,因为家里只得女人,她们穿得都很随意,冬天就紧闭了房门,用炉子烤山芋吃,或是做一小锅赤豆小元宵,又稠又粘,撒一点糖渍过的桂花下去,夏天就煮绿豆汤,菝在井里头,午觉过后拎上来吃。

    顾微微想着想着终于睡了。她做了一个颇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染得一手的青汁子。然后有一个人来了,男的,面容清秀,蹲在她跟前对着她笑,然后她就俯过身去亲亲那个人的额头,凉凉的,有微微的汗意。

    顾微微与刘德林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亲戚。

    新婚之夜,顾微微毛骨耸然。

    在恋爱的过程中,刘德林一直表现得十分君子风度,这是最让顾微微觉得安慰的,她总觉得,不那么急色的男人还是比较靠得住的。

    可是她却没有料到在新婚的晚上这个温文的君子会化身为一个可怕的淫魔,他力大无穷,一边动作着一边发现奇怪的呜咽声,半是欢愉半是绝望,把顾微微吓得魂飞魄散。等他平静之后,却抱着顾微微反复地说着对不起。他甚至哭了起来,哭得极痛极凶,大股大股的热泪流到微微的脖颈里,他说他爱着微微,他们俩是这样的想像,都平凡微小,但实际上他们却又都有着最丰富的内心和才能,没有人比他们便适合成为夫妻,因为他们是相互懂得的。刘德林从来没有跟顾微微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这些话平复了微微身体与心灵上的疼痛,她反手抱住刘德林,她心爱的超出了他们的预算的让刘德林不停地向她索要欠款的这张铁床在这一刻好像变成了海面上的一叶孤舟,四周茫茫,是又浓又深的黑暗,不着边际,她只剩得他,百他也只剩得她。

    顾微微结婚三个月了,日子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夫妇俩谁先下了班谁就做饭,分工做家务,刘德林很整洁,承担了家里的打扫工作,他们的家总是一尘不染,晚饭后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她打打毛衣,看看杂志或是电视,刘德林看看书或是摆开棋局自己研究一会儿,偶尔他们也一起出去逛个街吃个饭,自然还是AA制,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像婚前一样可以支配自己的收入,她存的钱刘德林并不过问,她也不过问他的。生日的时候,刘德林送了她一件高档的大衣,他说这是应该的,以后他每年都会送她一件高级的礼物。

    只除了她变得越来越害怕上床。刘德林在性上有着怪异的粗暴,之后会非常非常温柔地向她道歉可却又总是顾态复萌。顾微微不晓得别人家的男人是不是也是一样。她也不能询问任何人,她身上最隐密的地方总是青紫交加,很多天不能消散。

    在学校里,介绍人马老师有一回问微微过得可好,微微含糊地说好,马老师马上高兴地说:“小顾,想不到你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看你,有那么好的一套房子,地点好交通方便,老婆婆又不在身边,小刘他们公务员这一回又涨工资了吧?你看你身上这件衣服!听说以后还得涨,学香港呢,这叫高薪养廉。日子不要太随心哦!过两年你生一个儿子,小刘还不得把你捧到头顶上去疼?”

    顾微微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在外人的眼里,自己的生活竟然是这样光鲜的,周围竟有人真心地羡慕着,让种感觉让顾微微很陌生,但是她承认这种滋味很好很微妙,于是她便有意无意地表现着她的幸福她的福气。有时她发现自己把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丢在家里了,也要打电话叫刘德林送到学校来,反正他的工作清闲,离家又近,天略下点小雨,她便要刘德林送了伞来,在这些事上,刘德林表现得无比随和,在她当着人面差遣得他团团转的时候好脾气地温吞地笑,婚后他胖了一点,使得他以前平淡的面目变得轮廓柔和,有了一点英俊的意味,举止也不似以前那样老成,言语间也活泼了一些,偶尔他嗔怪她一声:真是小孩子。每当他这样称呼微微的时候,微微心里总会升起一种真的被宠爱着的错觉,她爱上了这种错觉,这错觉给她有一点点的晕眩。她开始学着每天化一点淡妆上班,动用自己的存款给自己买一些精致的小礼物,然后告诉别人是老公送的。原本不大合群的她,越来越多地融入到同事中去,跟他们一同外出吃饭,她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正常的人了。只要忍过了那些夜晚,她就可以享受这些很正常的受人羡慕的白天。但是母亲好像一直不大喜欢刘德林,或是她有着母兽一样的直觉,本能地对会侵犯子女的存在有所抵触与防范。那回微微一个人回家,母亲跟在她身后打听:刘德林待你好不好?如果不好的话……微微打断她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见过不好的,现在普通的好对我就是很好了。”

    母亲被她噎得有点讪讪的。

    顾微微走出母亲的家。这是南京的梅雨季,潮湿燠燥,出了半街的太阳,黄黄的,无精打彩,另一半街上飘着雨丝,云头忽地遮住了太阳,巷子阴下来,雨丝肉眼看不见,却只觉得扑在脸上毛茸茸的,忽地那光又破云而出,巷子一点点亮起来,照见牛毛般细的雨,像是阳光生了毛,树上的叶子晶莹剔透。

    顾微微觉得,也许自己的日子就活像这梅雨季里半阴半阳的巷子。无晴有晴,谁说得清楚。

    第三十五节 伤痛

    夜半,顾微微一个人坐在楼梯口,身上只有从家里出来时匆匆套上的一件长款睡袍,领口没理好,歪侧到一边,上头的蕾丝边磨着她的脖子。

    一片乌黑,院子里寂静无声,反正没有人看见,微微便叉开腿,坐着,想着有一点凉风可以吹进衣服里头去,可惜没有。

    这个城市的夏天长得让人绝望,像是永生要这样闷热下去,微微是最讨厌热的,一到夏天便咬牙切齿的,不怕热的似乎只有妈,她总是说忍忍就过去了,不热也不是南京了。也是,一场两场秋雨一下,满地金色与浅棕的树叶子,被雨水粘在柏油路上,一下子就冷了,走到窄长的巷口,或是两楼间的风道,风直朝脖颈里灌进去,冰得人起一身鸡皮瘩疙。

    天气跟日子一样,等起来是慢的,过起来是快的。

    微微听见身后喀哆喀哆的声音,有人走下楼来,她晓得是哪个,坐着没有动。

    墙角的蚊子扑上来,微微用手啪啪地在小腿与胳膊上拍打。

    刘德林立在她身旁,弯着腰,试探着把手放在她肩上,微微被火烫着似地抽了一下肩膀,刘德林缩回了手。他依然站在她旁边,他那样一个干净的人,连枕巾都要铺得纹丝不乱的,哪里肯随地就坐下来。

    顾微微身上的伤这个时候才叫嚣着痛起来,火烫火烫的,胸口尤其痛,刚才刘德林几乎要在那里咬下一块肉来,下体更痛。在床上刘德林是一个不讲道理的疯子,她越痛他越快活。

    微微望向一片黑的空虚里,睁大眼费力地辩认那里隐在厚厚暗色里的植物,矮冬青,槭树,皂荚与樱桃树。

    刘德林在身后俯下身来,搂住她的肩背,一叠声地蚊子哼似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微微没有理会他,依然看着那片黑。

    刘德林终于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他身上有新鲜的肥皂的味道,这样的时候他居然也没有忘记先洗一洗,微微闻见自己身上汗酸气里头裹着的情欲的味道,刘德林记得自己洗干净了,却把味道留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时候刘德林小心地伸手触摸微微汗粘粘的胳膊,小声地说:“今年夏天好象特别地热,不如我们狠狠心买一台空调吧。”

    微微说:“好啊。分体式,一拖二,要万把块钱吧,还是老规矩,咱们一人出一半的钱?不过我现在没有这样多的钱,你肯不肯垫?我一时是还不上的,你要想清爽哦。”

    刘德林不吭声,半天半天,微微听见他低低地啜泣的声音。“你不要这个样子。”他说,“我也不想这样子的,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是对不起你的。”

    他压抑的哭泣声让微微十分诧异,甚至有点害怕。她没有看男人哭过,她的父亲,嘴边常含一点冷笑,从来没有哭过,而何启明,呵,微微都有点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只记得他瘦高略微邋遢,很少有人可以乱糟糟得那样令人爱惜。

    他哭过吗?微微想。

    第二天,顾微微下班的时候,忍不住绕了点道,回了娘家。

    母亲正在吃晚饭,桌上只有一碗绿豆稀饭还有一碟五香大头菜,切得碎碎的,扑鼻的麻油香。看她进门,母亲忙忙地说怎么回来不早说一下,一点菜也没有。

    微微说不用,我就吃这个就行,反正这样热,也没有什么胃口。

    母女俩人一人一碗稀饭沉默地吃。妈妈问:“刘德林还没下班?他待你好吗?”

    微微忽地问:“妈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大喜欢他?”

    妈妈愣了一愣,说:“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个人有点阴沉沉的。”

    微微放在筷子盯了妈妈一会儿说:“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说?”

    这个问题似乎让妈妈意外而震惊:“那么他真的待你不大好吗?”

    微微答非所问:“还是你觉得,反正我这么个人,有个条件还可以的人愿意娶我就可以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母亲的脸色变了一变。

    气氛正僵着,刘德林来了。进门就喊妈,态度比往常要热络得多。

    母亲赶着要炒个西红柿鸡蛋,刘德林忙拦住他,说自己买了熟菜了,从手上的袋子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齐齐地摆了一桌子,有烤鸭有凉拌蔬菜,还有几个青壳的鸭蛋。

    刘德林对微微柔声说:“你吃这蛋,很新鲜。”他细心地把蛋在桌上磕破,替她剥好,是一个油黄,刘德林把那个金灿灿的蛋黄拨到微微的碗里,又磕开一个蛋,把那蛋黄也拨到微微碗里,回过脸笑着对母亲说:“微微只爱吃蛋黄。”

    吃了饭,刘德林又抢了碗去洗。妈妈这里还是老房子,水池在廊下,微微听得哗哗的水声,还有刘德林轻轻的咳嗽,她想,他对她,到底是有几份真心的吧。忽地看刘德林在外头叫她,她走出去,站在水池边,刘德林说:“这个蓝花的饭碗是你专用的吧,我扔掉了,豁了一个口,你不小心会划了嘴。回头我会买两个新碗来。”说着湿淋淋的手伸过来捏捏她的手。

    母亲端了切好的香瓜过来,站在廊下看了他们俩一会儿,招呼他们进屋去吃瓜。

    微微跟随着刘德林离开母亲家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妈站在大门口,一脚跨在门里一脚在外,对他们招手。微微走回去,母亲把一袋子西红柿递到她手里。微微记起母亲早一会儿跟她说过,这是从农民手里买的,是他们种了自己吃多下来才拿到城里头卖的,不是菜贩子的东西,没有农药的,走的时候带一点走。

    一瞬间,顾微微想,自己其实想跟她说的。

    其实是很想说的。

    第二天微微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刘德林真的买了一个空调回家,窗式的,工人正在装机调试,一地的泡沫塑料。刘德林看见她,新开了桌上的一瓶冰冻汽水递给她,叫她歇一会儿,马上就装好了。微微听得那年纪大一点的工人师傅跟他的小徒弟开玩笑:“模范丈夫哦,看到没有,学着点。”

    慢慢地好像所有微微认识的人都认可了刘德林是一个模范老公,都说微微倒是挺有福气。他们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无比地恩爱,微微有时候觉得自己与刘德林在人前就像杂志内页广靠中的标准家庭。只缺了个孩子,顶好是那种梳着长长马尾,穿着样式简单的雪白小裙子的小姑娘,脚上一双白袜子,踩在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上。

    九月十五号是顾微微的生日,学校刚开学不久,大家的心思还没归到工作上头,到得下午,热得不行,办公室的大吊扇呼呼地猛吹,有老师请客,买了冷饮大家分吃。忽地有一个年青男娃进来,陌生的晒得黑黝黝的脸,捧了老大的一束花,粉粉的玫瑰配满天星,说是请顾微微小姐签收。

    大家轰然作声,把微微推向前去叫她赶紧签字签字,七嘴八舌地说快看一看卡片,哪一位这样浪漫,有那眼尖的,一眼看到卡片上的落款一个“林”字,叫道,还有谁,一想就晓得啦,模范老公哦,太浪漫了!

    真是真是,又有人说,难得有人买花送老婆的,男人从来只送花给女朋友,还有小三的,人有补充。

    就是啊,鱼都上勾了谁还会再下铒,只有模范丈夫才这样周到。

    顾微微捏着卡片,半是新喜半是嗔怪地说:“真是的,乱花钱,不如折现给我,不当吃不当用的。”

    大家都说虽然是不当吃不当用,但是一份心意,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玫瑰代表我的心。

    微微在心里暗想,自己这钱是没有白花的。大家都以为是刘德林送的,连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买花,他买了空调不是吗?

    微微想,也没什么不好啊,别人看一对夫妻,不过看到这一层,床第间的事,钱上头的事,哪里看得出来。等以后有了个孩子,兴许男人的心就会转移到孩子身上,床上那点子事,也会淡下来,他那点毛病会好一点的吧,晚上也不是太难熬过了。

    那天晚上,微微跟刘德林说,我们明年要个孩子吧。

    刘德林哼了一声,笑说:“你晓得的,我弟弟刚生了龙凤胎,他年纪青青,都混到县委组织部里了,又儿女双全,双喜临门,刘家不需要我再锦上添花。”

    学校里因为开学接了两次区里的突击任务,着实忙乱了一阵子,微微也暂时把这份心思搁到了一边。等任务全部完成之后,校长说最近老师们也真是辛苦,于是论功行赏,发了些奖金,微微忙了两天将钱算好,老师们一个个到她们会计室来领钱,签字。忽有一位教体育的贺老师,中年男人,显然地对奖金数不满,与微微理论起来。微微说,我只管按校长的指示做账,旁的事真的与我无关,您跟我说是不会有结果的。那人在学校是出了名的计较难缠人物,直气得微微要哭。正巧有人进来把贺老师劝走了。微微正气得了不得,听得有人劝她:“不要生气。”微微抬起头,看到一张极端正的鹅蛋脸,认出是这学期新来的小陈老师。陈老师拿了钱,签了字,笑对微微说:“你看,你名字里头有一个微字,我也有,我爸在家也老叫我薇薇。”

    微微也笑起来说:“我这个微是不能同你的那个薇比的。你是蔷薇,我是微小的微。”

    另一个薇薇说:“都是一样的音。”

    她笑起来很好看,微微觉得她面善得很。

    从这一天起,顾微微在学校里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新调来的教高年级语文的陈晓薇。

    这是顾微微十多年来头一次交上同性别的朋友。她的少女时代是没有这样子的朋友的。陈晓薇漂亮,性子好心地好,厚厚道道的一个女孩子,微微越来越喜欢她。

    晓薇每天早上给微微多带一份早点,她们俩一起逛街买东西,中午出去吃小馆子,偶尔看场电影,晓薇还带微微到门面极小的音像店里去淘打卡碟。她们形影不离,像小姑娘一样挽着胳膊走路,穿对方的衣服,审视与纠正对方的妆容,一个苹果也想到要分着吃。自然还在一起说许多许多的体己话。晓薇告诉微微,她爸妈只她一个女儿,跟微微是一样的,只是她父亲以前另有过一次婚姻,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她自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她比较喜欢皮肤略黑高高个子健康乐观的人。微微也跟晓薇说了她跟刘德林的相识与结婚经过,甚到说了少女时代那一场疯了似的恋爱,听得晓薇唏嘘不已,直说她是一个太傻太天真的小姑娘,不过人能这样地爱过一次也算不枉少年。有的时候,微微实在是忍不住把想把埋在心底里最深处的心事与晓薇说一说,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晓薇虽然大她两岁却还是个没有结婚的姑娘家。

    微微想,算了吧,不说也罢,哪个人心里头没有一点深深浅浅的事情,难以对人道?

    顾微微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才尝到纯女性之间的友情,温暖而私密,有点接近于相依为命。

    微微觉得真好。

    第三十六节 晓薇

    顾微微把陈晓薇介绍给母亲和老公。

    母亲很喜欢晓薇,叫微微有空就带晓薇来家里吃饭,这一个多月,顾微微回家的次数抵得过她当年三年中专时回家的总数了。

    这个周末微微又请晓薇回自己娘家吃妈妈做的小煮面。微微笑对母亲说:“晓薇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是我们教卫系统合唱团的女高音,领唱呢,歌唱得可好了。”一定要晓薇唱一个塞北的雪。

    晓薇很是大方,在堂屋当中站正了,双手交握在胸前,便唱起来。

    她的声音清亮婉转,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音,显然是受过专业的训练的。

    正是午饭当口,几个邻人闻声来到廊下,捧了饭碗,边吃边听。

    顾微微偶尔转眼间,看见母亲痴痴地看着晓薇。老平房光线总是不大好,晓薇圆润光洁的脸在暗色里有暖玉的光泽,饱满的额角侧面看去稚气地鼓着,身高腿长,比例匀称。她是一个极动人的年青女人,难得美得不尖锐,让人忍不住地想亲近。

    微微心里有一念,觉得如果她有一个像晓薇这样的姐姐,母亲多喜欢她一点自己真是没什么好在意的。

    因为刘德林千载难逢地出了公差,微微留在妈妈家过夜,非把晓薇也留下,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顾微微严严密密地穿着一套两件头的红格子绒布睡衣,晓薇一边说着:做什么睡觉要穿得这么累赘,一边脱了衣服,只着一件背心,两只雪白的胳膊全露着,拉散了头发,微微呀了一声说:“平时老看你扎马尾,晓得你头发多,没想到多成这样。”说着伸了手去摸。

    晓薇的头发铺在枕头上,浓厚得把微微的手淹了进去。

    顾微微自结婚以后还从未这样放松地躺在床上,身旁是年青女子身体淡淡的无害的香,偶尔肢体接触,只觉光滑柔软,微微想起听人说过,男人的骨头要比女人重,所以男人摸着是硬的女人是软的。微微忽地回想起几年前她所抚摸过的,最美好的男人的骨胳。

    那不过是一点点轻触,胆怯而飞快,那个从未爱过她的男人,结实而细致的手腕。他是一个骨骼清癯的人,瘦得那么好看,不知婚姻和年月是否会把他磨得粗糙支离。

    母亲摸了进来,在墙角放下一盘点燃的蚊香,说深秋的蚊子最是厉害,你们把灯关了说话,不然蚊子见了亮就扑,灯头上暖啊。

    微微闻言拉灭了灯,母亲在黑暗里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微微看着那蚊香上那一点点红红的亮,好像墨黑里头开的一朵花,她对晓薇说:“你看我妈多欢喜欢,我看她宁可你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晓薇说:“微微,我跟你说,母亲跟女儿的关系,是世上最奇特的。不只是因为血缘,两个人就好像照镜子,像是像的,可是多少总有点变形,你是她又不是她,她可也是你又不是不是你。多少的委屈,只要是她给的,就一点点也忍不得,同样的一句话,由旁人嘴里头说出来是无所谓的,只是不能从自己妈嘴里说出来,那可是剜心之痛。你看我妈,天天就好个搓麻将,好像百事不问,其实我要是有什么事,她是第一个要跳出来维护的。有时同我吵得翻天覆地,没过一天,照样高高兴兴地包饺子给我吃,她是北方人,最总觉得饺子是天底下顶顶好吃的东西。”

    微微摸一摸她微凉的胳膊,说:“你的心最宽,什么人在你眼里都是好的吧。将来不晓得哪个人有福气娶你。”

    晓薇沉默了一会儿,短促地笑一声说:“也不见得。我认得的男人,不拿我当宝的多。”

    微微简直吃惊,晓薇声音里头的苦涩不像是装的。

    在学校里头,顾微微多少也听得一些大家对陈晓薇的议论,说她也二十五六了,为什么还不结婚,也有人说,听她原来学校的人说,她原先有过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说是出国后安定下来带她一起走的,谁知道三个月后就把她甩了,后来她就有点魔症了,给她介绍对象说她挑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顾微微从此留了点心,想要替陈晓薇找一个好对象。

    正巧有一回,她跟刘德林逛街的时候,碰到刘德林的一个同事,微微看那个男人约莫三十岁,高高大大,深色皮肤,剪得极短的贴了头皮的短发,不像是长年坐办公室的,倒像是军人,蛮利落健康的样子,回家后便向刘德林问起他有没有女朋友。刘德林随口说没有呢,微微拍手笑道:“把晓薇介绍给他好不好?晓薇你也见过的,长得是没得说,学问也好,人也好。”刘德林稍一怔,随后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人家开始做媒了,听说女人结了婚以后都新添了做媒的爱好。

    微微说,这辈子就只做这一次媒,是为了晓薇,旁的人我才不会管呢,晓薇是不一样的,她就跟我姐姐是一样的。

    刘德林忽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吧,看上去无可无不可的,对谁都不大上心的样子,可是一旦真的喜欢上什么人,好像心都是可以扒给他似的。”微微心下一动,好好地留意看了刘德林一眼。这个她从未深爱过的人,却似乎一下子望穿到她心底最深处。

    刘德林说,现在什么年代了,不必要像从前那样做介绍,叫双方都怪尴尬的,不如他跟朋友提一下陈晓薇,再把晓薇的电话号码给他,如果他有心,让他自己跟晓薇联系,说起来是熟人介绍,可是又有点萍水相逢的意思,多少添一点浪漫的趣味。如果他无意,也就算了,比起见了面之后再说没有看中要好得多。微微想想,这法子也不错,于是便把晓薇的电话号码抄给刘德林,还特地给了刘德林一张自己与晓薇的合影。

    照片上,晓薇穿着件略有些腰身样式新颖的黑色风衣,更衬得她雪白的肤色与鲜明动人的五官。微微想,男人都会喜欢晓薇这样的吧。

    她兴奋地把事情说给晓薇听,说到那位男士是刘德林他们那里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年青有为,学历也好,而且从外表上看来,就挺可靠,是晓薇喜欢的那种类型。

    可是,出乎微微的意料,那男士一直没有给晓薇打来电话。微微感到特别地失望,忍不住询问刘德林。

    刘德林也挺奇怪的,忽地又像想起什么来似地说:“怕是他对陈晓薇的工作不大满意。我记得我跟他介绍晓薇的情况时,他说,哦,小学老师啊。当时我没大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口气似乎是挺不以为然似的。”

    微微长长地叹气:“世界上就有这种没有眼光的人!像晓薇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就不信他以后真能遇到比她好的。”

    刘德林也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呢。呵,可不是呢。

    又过了没多久,夫妻俩个闲聊时,刘德林告诉微微,那个男人新近有了对象,是市立医院的大夫,看来谈得不错,如胶似漆的,大中午吃了饭就要通上半个钟头的电话呢。

    微微说医生真就比老师高贵些?

    刘德林说,有的人可能就是不愿意找小学老师,嫌他们琐碎,又太忙,工资也不多。

    微微说,小学老师怎么了?一年有两个假期,将来孩子的教育也不用男人操心。她沉默了小会儿,又叹着说,怎么这世上好姑娘就那样难找着合适的对象,你看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换对象比换衬衫还容易。

    刘德林抱了手站在一旁,忽地从微微刚做好盛到盘中的糖醋排骨里捡起一块送到嘴里,笑着说,那是因为那些女孩子对男人的要求与晓薇这样的人是不一样的。何况,找一个爱人是难的,可是找一个人结婚却要容易得多了。若是非得找一个爱人结婚,可不是难上加难的事儿!

    这话叫微微出了半天的神,锅里的油热了,冒着青烟,热气扑在脸上,熏得脸皮紧绷绷地,她才回过神来,没沥尽水的菜倒下去,好大的刺啦声。

    微微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跟晓薇说了,无比遗憾这事儿就这么错过了,倒是晓薇反过来安慰她。

    又到了六月间,微微他们学校组织教职工们体验,微微被查出得了妇科病,要做一个小手术。

    微微拿了诊断书,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泪。一旁的几个中年女老师拍拍她安慰说,这个有什么好哭的,女人结了婚,自然不比做小姑娘的时节,有点妇科病再正常不过的。你瞧瞧我们,哪个不是一身的病?她们哗啦哗啦地抖着手里的体验报告,接着又说:“你可晓得,女人跨进了婚姻,日子是往下走的。”

    微微抹掉眼泪不做声,心里头有个小人扯了嗓子在喊,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甚至都没有好好地做过女孩子。

    晓薇说该让刘德林知道,做手术是要他陪着的。虽说不是什么大手术,也没有危险,可是,于情于理他都要在的。

    微微捏了晓薇的手,吞咽了好大一口唾沫,自己都听得喉间咕咚的一声响,说:“我不要他。我宁可要你陪着。”

    晓薇把微微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亲热地用脸颊磨她的头顶,说那是没有问题的,我自然要陪着你。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微微就由晓薇陪着去医院做那个小手术。

    她们俩坐在医院的长廊里等着,微微用力地拉着晓薇的手,为了分点心,嘴里碎碎地不停地跟晓薇闲聊,两人又说起那次不成功的做媒,微微说,那男人也不晓得跟那个医生处得怎样样了,小学老师忙,医生难道就不忙?将来有他后悔的日子!

    晓薇笑着跟她开玩笑,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惦记着他?

    微微笑得了不得,说他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晓薇说我晓得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要瘦,要高,要有书卷气。穿白衬衫,一只袖子拖下来一只袖子卷上去,下面配深色的裤子,那裤腿肥得离了腿都能自己站着,邋遢也邋遢得那么好看。

    微微笑出了眼泪来,说晓薇啊我真是喜欢你。你知道吗,从前我看过一个电影,听到一句话,你听我说给你听。

    微微坐直了身子,对着晓薇的脸,直直地望进她眼睛里去,说:“要是你的心,在他的胸膛里跳动,那这世界,该有多美。”

    第三十七节 难言

    顾微微记得自己是在医生的手术台上睡了一觉,很短促,但是却意外地香甜,一点不像平时,就是打个盹儿也要做一个梦,是真正的黑甜乡。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护士的白袍,然后看到的是一张笑脸。

    微微迷迷糊糊地叫:“妈,你来了。”

    耳朵里就听到那人笑:“微微,微微,你再看看我是哪个?”

    说着那人用手背探微微的脸,凉凉的,很舒服。

    微微慢慢地醒透了,笑起来,是晓薇。

    医生叫微微再在医院里观察两小时,陈晓薇一直陪着她。快到下午四点,晓薇搀着她慢慢地走出医院的大门。

    下午的日头明晃晃的,可是不要紧,这个城市以绿树成荫著名,街两边的梧桐枝繁叶茂,枝叶在空中交汇,遮住了阳光,只漏了些光投在地上,一片一片亮晶晶的斑点。顾微微回过头来看陈晓薇,像是终于把什么事想起来了似地说:“晓薇,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特别地面善,想来想去想不起来你像什么人,兴许是我见过的什么人。这会儿我才想起来,原来你像我妈年青的时候。”

    顾微微眼见着陈晓薇慢慢地红了眼睛,问你怎么了?

    晓薇用力吸吸鼻子说没有什么,我们打车回家。

    陈晓薇把顾微微送回家,刘德林在家,忽地看妻子面色苍白被人扶着送回来,也颇吓了一跳,忙问为什么?陈晓薇把事情跟他说了,刘德林问,你怎么不叫我陪着呢微微,还要麻烦人家晓薇。

    顾微微听着刘德林的话,忽地觉得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好像什么东西在玻璃上刮过,异常地着人烦,她躺下来,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走开一点。

    晓薇俯下身来看她,用手帮她把被汗水粘在脖子间的头发拨开,轻声嘱咐她好好休息,这两天不要洗澡,可以用温水擦擦身。

    顾微微看着她要走出卧室的门了,背着光,修长的身影,后头嵌着一道金边,突地觉得十分不舍,叫着晓薇晓薇。

    陈晓薇返身又回到床边,微微说:“你明天还会来吗?”

    晓薇说会的,一定会的。

    刘德林送陈晓薇下楼,临走的时候晓薇对刘德林说,她身体不舒服,人生病了就难免心头烦燥,你不要介意她的态度。

    刘德林点头。

    微微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间,听得有人进屋来,又听得他说话,是刘德林。

    刘德林说:“我看过你的报告跟病历了,字很草,可是我大致知道是什么毛病了。”他忽地就得十分地吞吐,顾微微不待他再说下去,翻了个身冲着床里,说你让我睡一会儿。又嘱咐他:“不要告诉我妈。”

    刘德林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侍候微微,喂她吃药,给她做烂软的食物,帮她用温水擦身,怕她劳动了,硬是买了新的高脚痰盂放在她的床边,微微没有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心里早已软了下来,却只是懒待开口跟他说话,所以虽是两人同在家中几天,说的话掐着一只手的指头便可数得清,六十多个平方的一个家,鸦雀无声,只有厨房里的一只水龙,略有些漏水,滴嗒响着。

    又一个午后,微微睡醒,刘德林非叫她吃些水果,说是刚买的,原来是香蕉。烂黄的一大把,放在床头柜上。

    刘德林剥开一只,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用温水泡得微热叫微微吃。微微看那香蕉皮上贴着的标签,说做什么买这么贵的东西,本地的香蕉要便宜得多了,还不是一样地吃到肚里。

    刘德林却说:“真是对不起你微微。”

    微微闷着头把小段的香蕉用勺子舀起来送到嘴里,果然是又甜又糯,吃得还剩得一小段时,她舀起来送到刘德林嘴边,说,很好吃,你也尝尝。

    接下来,他们倒是过了一段不错的日子。刘德林也开始迁应微微的喜好,时常去吃个小馆子,尽管他在那些小而窄的店面里面对着油渍渍的桌子与腻腻的碗碟仍然不自在,微微也开始试着变得有条理一些,甚至跟他学会了大早起洗一个澡再去上班。天气依然热,在晨风里骑着车,头发湿着,风听过来脖颈间一片凉,很是舒服,可惜这种日子并不长。

    但是,到了晚上微微还是有点怕,怕什么时候刘德林提出做爱的要求,有几次她晓得他就要说出口了,她或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或是突地想起了什么事,马上要办,或是有一个重要的电话要打,而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头晕,头昏,腰痛。

    她看得见他眼里的悻悻,起先是浅的,而后越来越浓厚,又添了些怨气,她知道他希望她看见,而她只做看不见,因为她害怕。

    慢慢地,两个人的关系里就透出了那么点子奇怪。头一个发现这种奇怪的,是微微的妈。

    隔两三个周末,微微会回娘家去,大多数时候刘德林会陪她一起回去。当着微微的面,他与岳母之间总是有一种非常的客气,一旦微微不在,他们之间便会陷入一种十分的别扭,彼此都会觉得对方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他们就仿佛两种完全不同的材质,而顾微微就是那种功用并不出色的胶。

    微微是知道妈妈不大喜欢刘德林的,也晓得刘德林同样不喜欢妈妈,似乎他对年经大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恨意,哪怕是一个不相干的路过的老妇人,也会让他因为厌恶而把眉头团起一个大疙瘩。

    每回回到母亲家,微微总是下意识地表现得与刘德林格外地恩爱,刘德林似乎也是愿意配合她的,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捡了菜送到对方的碗里,刘德林甚至用毛巾替微微擦去嘴角沾上的菜汁,母亲抬眼看了看他们。

    母亲问微微,你们俩个怎么啦?

    微微说,什么怎么了?我们很好的。

    母亲说:你们外头看着是好,可是,怎么着我就是觉得有点怪。微微,你有事别瞒着妈。

    微微笑着打断母亲的话:“妈,我小时候脑子不灵光你不高兴,后来学习不好你不高兴这个我可以理解,怎么我现在过得好你也不高兴。”

    一句话说得母亲垂了头,却又吞吐着说:“妈是为了你好。要是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先告诉妈。微微,你……你怕小刘吗?”

    微微忽地就觉着烦燥,啪地把切水果的刀拍在案上,压低了声音说:“你真的就这么看不得我好?”

    母亲似乎也动了气,摇着头,说怎么这么些年我们就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微微有点惭惭的,转过脸去继续切橙子,鲜黄的汁水一股一股地从果子里被挤压出来,沾在手上粘嗒嗒的,微微想,不是不想说,实在是,我的婚姻,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

    自这一回之后,周末,微微很少跟刘德林一起回家了。

    母亲忍不住,打了两回电话,叫微微有空回家吃饭。微微一个人去了,母女俩也说不上两三句,倒是不再吵了,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这一年过了阴历年,有一天,微微下班回家时,看见刘德林已经在家了,微微觉得十分怪异,因为他脸色灰败,在客厅里踱着步,脚下穿的竟然是他平时在厨房才穿的一双拖鞋,若是平时微微穿错了,他一定要叫她立时换了,可是这一会儿他竟全不在乎。

    微微问出了什么事了?

    刘德林把自己的手指按得啪啪作响,抬起头,满脸惊恐地对微微说:“我妈要来了!”

    微微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来就来呗。”

    刘德林晃着手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说她要跟我们过一段日子,她要住在这里!她要跟我们过!”

    微微愣了一下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好不让妈到儿子家里住。”

    刘德林依然重复着: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微微看他那样,想了想说:“你是不是怕我跟她处不好关系?那你尽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种脾气特别好的人,可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她敬我一尺我自然会敬她一丈。就是真吵起来也不怕,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父母,哪有不吵架的婆媳。”

    微微总觉得自己的姿态够端正了,可是刘德林依然紧张到神神叨叨。每天,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该如何阻止他母亲的到来。

    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想出一个新的借口,有时说:“干脆,告诉她我马上要出个长差,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南京。”接着又自己否定:“那不成的,一个电话打到单位,是很容易查清楚的。”

    于是又想,是不是告诉她最近这边有流行病,老年人体弱,容易染上,接着又否定,现在资讯这样发达,这也是极容易被识破的。后来又说:“要不就告诉她,你母亲生病住院了,病得很重,我们要照顾她,天天医院家里两头忙?”这回是微微不乐意,说你凭什么红口白牙地咒我妈?刘德林便怪微微不够体谅他,这一点忙也不肯帮,两个人堵了两天气。

    婆母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刘德林想的所有法子都没有付之行动,微微对他的那一套也习惯了,只当他是怕与老人相处,怕没有了自由,万事不能随意,不过也觉着他夸张得可笑。

    有一晚,微微睡得迷糊时觉得有人奋力地摇晃着自己,惊醒了,就看见近处一张放大变形的脸,吓得魂飞魄散,几要尖叫,忽听得刘德林熟悉的声音:“别怕别怕。是我。”

    微微坐下来,拉亮台灯,见刘德林只穿了薄薄的内衣,一额的汗,却是满脸兴奋之色,说我想了个好法子可以叫我妈别过来了,你看我要是把自己的胳膊摔断了,她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微微大惊,说,你在乱说什么?你要是真的摔伤了,她不是更要来看看你了吗?

    刘德林变了变脸色说,那不会那不会,要是我在单位上犯了什么错误她是一定要赶过来的,可是我要是真摔伤了,她只会打电话来说我不够小心。

    微微说怎么会?

    刘德林灰着脸躺下来,一边说:“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我三十年里对她的了解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了。”

    微微看刘德林一头厚发都叫汗水打湿了,人萎靡颓败,直挺挺地躺着,不时地握了拳咚咚地捶着床板,忽地觉得他猥琐得这样可怜,三十多的人,怕自己的妈怕成这副荒唐样子。或许是心里头某一根弦上有了一点共鸣,微微贴着他的额头轻声地劝他:“怕什么呢?总归是你的妈。再怎么合不来,总还是你的妈。”

    刘德林翻了个身,背对着微微,把自己团成一个团,没有理她。

    不管刘德林是如何地怕,他母亲还是来了。

    夫妻两个穿得格格正正,双双到车站去接人。

    在看到婆婆的第一瞬间,微微差一点要笑出来。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相像的母子俩。

    第三十八节 婆母

    这是顾微微婚前与婚后与丈夫的母亲的第一次见面。

    这种事也算不得人间罕有,不过的确是有点子怪的。学校里的同事们议论起来,往往会说,小顾,你的这位婆婆啊,也真是算少见的了。长子结婚,面都不露一个,半毛钱的好处也没有沾到她的,也好,你也少生一口气,她对你初一你也可以还她十五,将来,养老送终的事也就由她的小儿子去管好了。

    微微听了只管笑而不语,心里会想,这个学校可谓庙小是非多,一个个的,顶了个小知识分子的名头,掐尖要强起来,比家庭妇女又多了一层厉害。

    除了姨母之外,微微跟长一辈的女性都不大相处得来,所以婆婆的疏离反而给了她一些自在的空间,她觉得好得很。这一回听说婆婆要来跟他们夫妻俩过一阵,嘴上说会处理好,可是脊背上却也乍起了尖刺,随时准备自卫还击的。

    可是,婆婆却很叫她意外。

    婆婆与刘德林这母子俩,外表像了个十足十,一样厚实的头发,窄窄的脸孔,细长眼,略有点三角,可是并不讨人厌,甚至鼻梁当中都有一块小小的突起,略略伸出的下唇,浑身上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下火车时,微微发现她只得一口旧皮箱和一个拎包,与自己想像中的大包小包拖泥带水的形象极不相符。

    刘德林赶紧接过母亲手中的箱子,诚惶诚恐地与母亲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四个小时的火车并没有在婆婆周清芬的身上留下一点风尘,连裤腿上的折缝都还笔直的。她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微微,看得微微心里起了一点小学生面对校长的天然恐慌。不过,婆婆马上笑了起来,说着,小顾,终于见到你了,你好你好。

    婆婆周清芬是刘德林他们家乡县城一个工厂里的中层干部,当年下乡的知青,后来从农村调到了县里,进了工厂做了干部,因为与刘德林的父亲结婚有了他们兄弟两人,就留在那里,断了回老家大城市的念头,这些是刘德林讲给微微听的。

    更让微微意外的是,婆婆竟是一个极其能干的人,她人到来的第一天起,就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浆裳,收拾屋子,打扫卫生,不仅做,而且做得那样好,几床被里被她洗得雪白雪白,积年的洗不净的黄迹子都被她搓掉了,弄得微微过意不去了,说妈那被子什么的那样沉,不如用洗衣机洗算了,做什么一定要费力用手洗,家务事是永远做不完的,用不着每日操劳。婆婆只说习惯了,还说:“以前你们结婚时我也没有帮得上忙,正好他弟媳生了龙凤胎,她娘家又没有个老人,实在是忙不过不来。现在好了,孩子上了托儿班,又有保姆在,我也该过来看看你们。”

    婆婆是一个十分自律的老人,执意要睡小的那间屋,自己的东西只放在那只旧皮箱里,连洗漱用品也齐齐整整地贴着卫生间的小储物格的边儿放,生怕多占了半寸地方似的,微微留意了她用的毛巾,年头久了,板扎扎的一块,便替她添置了些新的用品,谁知她也妥当地收着,还用着她的旧东西。

    微微一边在心里念着婆婆的好,一边又觉得刘德林实在有点不厚道,对自己的母亲都那样刻薄,这样自觉自律的老人,要来跟儿子过,他怎么弄得像末日要来临了似的不高兴。

    刘德林冷哼两声说:你等着吧,有你受不住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厚不厚道。

    只有一件事,让微微大吃了一惊。

    那是婆婆来的第二天,吃了晚饭,微微想着,晚饭是婆婆做的,不好意思再叫她洗碗收拾,刚起身要做,婆婆便把她往卧房里推,说,你晚上不备课吗?去忙吧去忙吧。

    微微很是奇怪说,妈我又不教书备的什么课。

    这下子,婆婆也大为奇怪,惊讶地望着微微。

    微微转过脸去看刘德林,就见他脸腾就红了,讪讪地踱过来,吞吐着说:“妈,那个,微微其实不是老师,她在学校里做会计的。”

    婆婆长长地哦了一声,淡淡地说了声:也好也好。

    微微一肚子气不好当着婆婆的面发作,待到晚间,微微咬着牙压低了声音对刘德林说:“这么久了我竟然不晓得你跟你妈说我是当老师的!你撒这种谎有意思吗?未必做老师就比做会计高贵?我做会计丢了你的人吗?”

    刘德林奇怪地沉默不语,微微看他的样子,倒也不好再追问到底,愤愤地背过身去睡了。好容易迷糊着要睡的时候,刘德林的手摸过来,搭上她的肩,手心滚烫手指冰凉,说,不要生气,是因为我妈,比较喜欢做老师的女孩子。

    顾微微很想说: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做老师的女孩子呢?凭你的条件,也并不难啊。可是忽地觉得特别地无趣,便耸耸肩膀,把刘德林的那只手给晃荡下去,这下子却睡不着了,耳畔听得刘德林长长的一声叹息。

    睡意在兜兜转转的心思间走了又来了,好像就闭了闭眼的功夫,天光就亮了,倒是个好天。

    微微把这事儿说给晓薇听,晓薇也挺讶异的,顾微微气哼哼地说,做会计有什么不好,他早干嘛去了?原来这个人这样满嘴里没有真话的。说话到这里,微微忽地住了口,似乎是懊悔自己失了口,既使是当着晓薇,她也有不能说出口的事。

    陈晓薇倒没有在意,安慰她说:“并不是这样,人哪,有的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你想法子多了解了解他吧,跟他好好谈谈。”

    微微忍不住问:“有用吗?”

    晓薇笑说有用的,“从前我有一个语文老师,他同我说过,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两个人老有话讲,讲不完的话。爱情就是在谈话中培养壮大起来的。”

    一句话说得顾微微也笑了。

    于是微微听从晓薇的话,回家主动地把话头引到这件事上,刘德林依然不大吱声,过半天顶费力地说:我母亲,是个要强的人。隔了一会儿又说:“我记得,当年,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是她对我最好的时候,那段日子,还是不错的。”

    微微听得他这样说,转头去看他。

    他硕大的一个脑袋,其实全因为太丰茂的头发,脸孔却是窄的,这么低着头,头发把眉眼全盖住了,就只见鼻子与下巴。他穿了簇新的衬衫,领子浆得硬直,一条西裤裤缝刀裁一般。他就在那一派崭新的包裹中间死气沉沉的。

    微微觉得一颗心软弱下来,说:“算了,这事就这么过去吧。以后我们谁也不要提了。”

    刘德林仿佛是很意外,转过头来看微微,笑里头带一点讨好说微微我料不到你这样大度。

    微微心里那点剩余的气愤全然聚集不成气候,却还在胸口盘绕,语气里就带了点委屈,说:“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要不是晓薇劝你跟你好好谈谈我才不会这样容易原谅你。人有的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刘德林问:“这话是晓薇说的吗?”

    微微说是。

    刘德林说:“啊,是啊。呵呵,是啊。”

    顾微微总有点不太明白老公为何总是在婆婆面前诚惶诚恐。

    慢慢地,她看出了些端倪。

    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有一个晚上,婆婆突然十分严肃地跟儿子儿媳谈起话来,主题是,想让刘德林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

    微微以为她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刘德林倒是一缩脖子。

    婆婆很从容地笑笑说,她是说真的,还说这就是她此次来的主要目的。

    微微笑说:“妈,考研多难啊。再说,就算考上了,单位会让他边工作边上学吗?”

    婆婆喝了一口淡茶,轻轻地说:“若是考上了,自然是要辞职读书的。”

    微微吃了一惊说那怎么行,如今这份工作可是铁饭碗,哪能说辞就辞。

    婆婆很温和地笑,说:“这份工作并不适合小林,只会助长他的惰性,你叫他自己说,一年里头,是不是有半年的时间都是在混日子。一份报纸连征婚启示都看得津津有味,是不是小林?”她转头问刘德林,目光炯炯。

    刘德林只得支吾着答是。

    婆婆又说:“这几个下来,当年在学校学的一点东西全还给教授了,只会写一点官样文章,白浪费了这么多时光。人总得要干点实事,一辈子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浪费起来是想都想不到的快。”

    微微有点不快,忍不住替刘德林辩解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好歹也是坐办公室的,也并不那么糟吧,官样文章也得有点本事也诌得出来,要我,想写还写不出来呢。八面玲珑也是学问。”

    婆婆一张窄长脸一下子拉得更长,正待要说什么,刘德林急急地插进来说:“我考我考。”

    微微把一腔怒气全冲着刘德林去了,说你考你考,说的容易,辞了职去念书,念出来三十大几往四十奔的人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工作怎么办?喝西北风?

    婆婆非常利落地接口说:“这就要靠你了,一家子两口子,有一个有稳定的工作保证全家的收支就可以了,过一点清苦的日子,坚持个两三年。而且我相信,小林会找到更有意义的工作的,到时候,可以正正经经干一点实事,只要考研的时候选对了专业。”婆婆慢慢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极诚恳地又补充道:“何况,我也有一点积蓄,完全可以帮助你们的。小林的兄弟事业发展得不错,也用不着我贴补。”

    微微简直骇然,不晓得拿这位理想主义的婆婆怎么办是好。私下里跟刘德林开玩笑说,你妈妈依然活在五六十年代,刘德林却无心应和她的玩笑,只说,我妈这个人,她要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到。当年,她为了跳出插队的村子,吃了多少苦头。刘德林木着一张脸说:“特别有毅力的人若是把这毅力用在旁人的身上,是很可怕的。”

    微微叭地磕开一粒瓜子,笑说:“别说得那么吓人。不过一个老太太。”说着,把瓜子壳扑地冲着窗外吐了出去。

    谁知第二天,婆婆又跟微微正正经经地谈了一次话,认为她也应该进一步进行学历进修,建议她去参加自学考试,拿一个大专文凭。

    微微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及至一个星期之后,婆婆说已经替她报好了名,还报了个补习班,并把一摞买好的书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老太太不是开玩笑。

    婆婆说:“我替你们想好了,小林才三十出头,你更小,这三年内你们可以不必考虑要孩子的事,专心把书读好。三年以后我也并不十分老,还是可以替你们看孩子的。从明天开始起,你要开始上补习班了微微。”

    顾微微觉得自己二十多年落花流水的日子,从此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她心尖子上起了一点恐慌。

    第三十九节 骇然

    顾微微陷在沙发里,看连续剧看得迷迷怔怔的,这些个连续剧果然是害人不浅,针鼻儿大的事,足足能演一个多小时,末了留个小尾巴,勾着你明天还往下看,一整个白天,想到晚上可以窝在沙发里看片子就觉得顶满足的。微微自从迷上连续剧以后,发现一个真理,人要是把对生活的要求降低到一定的程度,反而比较容易幸福。不过是那么回事,顾微微想,你要得少,但凡多得了一分甜头,就有十分的欢喜,仿佛你的生活里充满了意外之喜。

    所以,虽说那些碟屋里可以租到碟片,一口气看个过瘾,可是微微宁可等着电视台的每晚两集连播,她喜欢每天的这一点盼头。

    正看到泪眼朦胧处,一道身影挡在微微与电视机屏幕前。

    婆婆站在沙发跟前,看着微微,问她:“微微,你今天晚上没有去上课?”

    微微哟了一声,说哎呀我给忘了。说着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让过婆婆,侧身坐在一边的小沙发上,边喝水边偷眼继续看电视。

    谁知老太太并不就此做罢,转身把微微的书拿了来,递到她手边说:“这才八点,课才上一半,还有一节课呢,学校又不远,你骑车去,赶得急上第二堂课。”

    微微骇然而笑,说:“上课的事,您比我可上心多了。我倒是无所谓,有没有大专文凭我全不在意。就我们学校那点破账,鸡毛蒜皮,中专文凭尽够打发了,我又不想做什么大成就出来,横看竖看,我也不像有那个命的人。”

    微微自以为把话说得很到位了,可是婆婆却并不放弃,拿了书站在那里,继续说:“年青人,总得有点理想,有点追求,总得有点上进的心。”

    微微听得这话,一句一句,全是真理,只是这真理并不是她要的,脸上带着笑,话音头就有点不满了:“妈,您怎么比我妈还像小学老师?”说着索性挤进那窄小的沙发里,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起身的架子。

    婆婆却说:“我会这样想,是因为我有过经历。当年要不是我怎么艰难也没有放弃读书,我就会陷在命运里头,被下流和腐臭掩埋。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自个儿放弃自个儿。”

    说着,婆婆把书放在微微的怀里,说,少看点电视,浪费多少时间,回房了,剩下微微一个人坐在那里全无了看连续剧的心情,把那一本会计学卷成个筒子,扑扑地打着自己的大腿。

    睡到床上的时候,顾微微气哼哼地对刘德林发牢骚,把婆婆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学给他听,说:“小时候我自个儿的妈这样跟在我身后,恨不得拿个鞭子把我当牛赶,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过回那种日子了呢,哪晓得结了婚还有这么一出。我告诉你,我有过那么一段经历就够了,我可不想再受一次这种罪。”

    刘德林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我也顾不了你。”他自己也是每隔一晚便要出去上课,这一晚他也是刚下了课回家,也是长吁短叹,婆婆叫他报考的是经济一科,与他所学的专业天隔地悬,他也是天天读得头晕脑胀,不可开交。

    微微看他闭目要睡,觉得气不平,奋力扯开刘德林裹得紧紧的被子:“你妈管你也就罢了,你是她儿子,好不好,是她的面子她的脸。可凭什么把我也给扯进去?难道我是中专生就辱没了你们老刘家不成?”

    刘德林听得顾微微不依不饶,也动了真气,呼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也不搭理微微,往自己背后塞了一个枕头,从床头抓了一张报纸看起来,身体挡住了小台灯的灯光,一大团影子正正把微微兜头罩住。

    微微怔怔地看着刘德林,这人,他实在也没有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爱看书看电影,不打牌不运动不看球,唯一就好个看报纸,家里定了七七八八好几种报纸,从正规的报纸到八卦小报,种类齐全。每晚,他都坐在沙发里,一张报纸从头条看到夹缝里的广告。这几天他也没多少时间来看报了,日报晚报的,堆了一床头。

    顾微微一腔子的气慢慢地也散了,和声对刘德林说:“行了别看了,要想看,明天把报纸带到单位去看,有的是时间。快睡吧。”

    两个人都躺下。

    微微睡不着,想,算了吧,婆婆她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在生活上把人照顾得周周到到,现在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现成饭吃,洗衣浆衫的也不要自己操心,家里里里外外也打理得一尘不染,就是自己的亲妈也差不多做到这样了。

    她侧过头去看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的刘德林,自从婆婆来了以后,刘德林在床上安份了许多,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几乎不敢有所作为。大多数的夜晚,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睡着,各不相扰,微微甚至偷偷地想,难道他的那个毛病不治而愈了?真的,婆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她让她晚上能睡个安稳觉,让她在面对这个裸露了大半个身子的男人时不至于害怕,这么安静,没有欲望的纠缠,她与他,好像终于进入到婚姻的一个新的境界,无关痛痒可又息息相关。顾微微在黑暗里笑,似乎她长到这么大,总是把日子活得比年岁要老。

    刘德林忽地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也不要怪她。她那个人,一辈子好强,太好强了,当年插队她就是不情愿的,她心气高,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原先是一心想念书甚至出国的。时运不济,种了那么多年的地,要不是她自己往上挣拔,也就一辈子呆在农村了。感情生活上,也不如意。我不像她那么心强。可惜。”

    顾微微默默地听着刘德林的话,是了,婆婆还帮着她找到了自己与刘德林的共同点。

    他们都不过是随大流过日子的人,且过一天是一天,从无鸿鹄之志。

    这一个发现叫微微的心底对刘德林生出了一点情意。

    仿佛爱情。

    微微伸出手去,摸索到刘德林的手,握住。刘德林由得她握着,过了一会儿,反手把她的五指拢在手心里。

    有时顾微微也会把自己理想主义婆婆的事当笑话说给陈晓薇听,晓薇笑说,你别说,现在理想主义的人真不多见了,老太太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懂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的道理。微微说可不是呢。

    慢慢地,顾微微简直有点怕回家了。

    婆婆除了对他们夫妻两个的学习抓得很紧之外,在生活的小习惯上,也渐渐地不再隐藏她的严格与惊人的规整来。

    有一个星期,因为区里到学校来查账目,微微忙了整天,回家后觉得挺累了,换了衣服便倒在床上。正待朦胧要睡时,忽地看见婆婆推门进了她的卧室。

    微微打起精神问,您有什么事吗?

    婆婆说:“微微啊,我老早就想提醒你了。你有好多不好的小习惯。像这个,”她拎拎手里拾拿着的微微的一件外衣,“外头的衣服脱下来随手乱摆,扔在沙发上,上头多少细菌灰尘呢?外衣要记得挂起来。”

    微微使劲吞了口唾沫,把嗓子眼儿里一声不以为然的哼哼咽回肚子里,劈手从婆婆手里夺过外衣蹬蹬蹬走到客厅,把那件衣服往门口的铁艺挂衣钩上一挂,反身要走,婆婆拦住她:“料子衣服最好衣架挂,不然那领子就走形了。”

    微微这才注意到婆婆手里还拿了个木头的衣架。微微一脑袋的睡意,恨不得即时扑倒在床上,万事不管先睡它二十分钟,拿过衣架,忙忙地把衣服撑好,就要回房,却被婆婆一把拉住。婆婆一定要教微微把领口理好,肩膀扯平,袖子抻直,弄得一件衣服服服帖帖妥妥当当地端在了衣架上,这才作罢,一边说:“说我是可以帮你挂的,也费不了什么事。可是你这种习惯养成了真的很难改。”

    微微到这会儿那睡意全跑了,人却还是累,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痛起来,没好气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改也来不及了。”

    婆婆极认真地说:“还是要改!”

    微微等刘德林回来正要抱怨两句,被刘德林挥手打断:“不要说不要说,听着烦。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在单位,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她给我规定了每天的功课,一天看多少页书多背多少个单词做多少张模拟卷。我还得瞒着上上下下多少双的眼睛,倒不是怕人说我不务正业,单位上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我是怕,事没干成,风声先流传出去,弄得人人都晓得我要考研,要往高枝上攀。要是我考不上,立刻要成全单位的笑柄。”他如同一头困兽似地在屋内转来转去。

    微微觉得不可思议,说你就真那么老实地完成?现在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小毛孩子也没有那么听妈妈的话的。

    刘德林停下步子,低低地说:“你是不知道,她有办法来检查的。她从来都有。你不晓得。”

    微微简直不晓得这老太太如何能有这大的精力,她每天追着他们要听课笔记看,翻他们的习题集,看上头有无做过的痕迹,每晚上督促他们上课,督促他们看书复习,做好了夜宵侍候他们,微微有时也跟刘德林承认,你妈真是用心良苦,只可惜我们俩个不争气。微微不时地也想干脆破开来吵一回,回头再一想,这婆媳间吵架的理由真可谓古今少有,吵都吵得理不直气不壮,有心不让婆婆在管家做事,无奈权利交出去容易要回来难。

    每回回家,微微还得在婆婆的监督下,工工整整地用衣架架好衣服,把脱下来的鞋子尖头朝外摆好,再三再四地洗手。微微只觉得自己一把已长硬了的骨头硬要塞进一个模子里,哪儿哪儿都痛不堪言。

    仿佛时为了应衬他们夫妻二人的不得志,刘德林的弟弟打来电话,告诉婆婆说,他又升了职,这一回,主管县里的文教卫生工作。婆婆高兴得一连几天半夜了都脚步霍霍地在屋里转圈,于是越加加紧了对微微夫妻两个的督促。

    终于有一天微微在饭桌上忍不住说:“刘家有一个人中之龙也就行了,拼博向上的,何必连我也要算在内。”

    婆婆跟刘德林同时变了脸色,微微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刘德林背后对自个儿母亲有诸多不满,可是明面儿上一直很是唯唯,可是有一回无意间,微微看得他用阴毒的眼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母亲,那目光直让微微的背上都起了一层毛。

    有天晚上,微微接到刘德林同事的电话,说刘德林在外头多喝了两杯,叫微微去接他一趟。

    第四十节 缘由

    顾微微平生最恨男人喝醉,觉得人醉时全不讲道理,这还在其次,行止与容颜全都丑陋不堪,最叫人厌恶,学校里有差不多年纪的同事闲谈时说起,男人喝多了颇为可爱,顾微微会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心里说这是什么口味,嘴里头就忍不住尖刻起来,说你觉得男人醉时可爱就像有人特别爱吃臭鸡蛋一样。那位同事也不高兴起来,回说天底下好像就只有你顾微微一个人的生活最圆满。一句话便叫微微住了口。

    刘德林从无酒瘾,至多不过在夏天里喝一点点啤酒,除了在床上,刘德林是一个工工整整纹丝不乱的男人,所以当微微看到他喝得乱了一头浓发,眼神涣散,步子踉跄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地觉着烦躁,走得近了,闻得见他嘴里的酒气与呕吐过后的酸馊气,心里却又起了一两点不忍。

    他吐过两回之后似乎清醒了一些,还晓得对同事说谢谢。微微把手插到他腋下,拖着他朝家走。这个时段,街面又背,出租车都叫不到,两个人只好蹒跚着往家走。

    微微抱怨说:你做什么喝成这样,不是说上课去了吗?看回家你那个教导主任的妈怎么教训你!

    一句话似乎惹得刘德林动了怒,奋力地甩脱微微的手说你不要再提她。你不晓得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你没有发言权!

    微微也动了怒,说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全叫她打乱了,管东管西管头管脚,我也就是看你的面子不跟她计较。

    刘德林顺势在路牙子上坐下来,倒笑了一笑说:“微微,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你不跟她计较是你心里并没有真把她当妈,你跟你妈,倒是计较得很,我的岳母老太太在你跟前一点也不能错的。”

    微微稍一回味也笑起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说:“咦,我看你也不是真醉嘛,看得挺清楚说得也挺明白。”

    刘德林扯开了领子伸长了脖子叫夜风吹他满是湿汗的脖子:“我跟你说呀微微,人真醉的时候和不醉的时候都是糊涂的,只有半醉不醉的时候才最清楚。”

    微微看他向前微倾着头,下巴翘得高高的,最近瘦了不少,路灯昏黄的光线底下看上去就像一个巴巴结结邀好的小孩,一只手里头尤自紧抓着外套,不知怎么地看上去可笑又有点可怜。

    微微拍拍他的手臂说:“不早了,回家吧。”

    忽听得刘德林没头没脑地说:“你晓不晓得她当年怎么对我?”

    微微平日里不是一次听他说过这话,可是从无下文,这一回听得话里音,似乎刘德林的心里头那个结了多年的茧子里头有什么东西终于要破茧而出,突地觉着心里紧张起来,连手心里都起了一层薄汗,小心地向他靠近两分,慢声说:“那你告诉我,要是你想说,就说给我听听。”

    刘德林却又没了下文,打一个酒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天没有作声。

    顾微微知道有些事就在刘德林的嘴边,但是她又忽地失却了知道真相的心情,一家人自有一家人的事,旁人哪里会真正懂得,一刹那间,微微的思绪飞出去老远。

    却听得刘德林慢悠悠地开了口,带了一点家乡的口音,顾微微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家乡话,乍一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在说话。

    “那个时候我几岁?十四还是十五?成天穿着学校的那种运动装校服,灰头土脸,人不好看,脑子不笨但也不见得灵光,那个岁月的男孩,大不大小不小,成天身上一股子汗臭,那样的青春,不见得就让人羡慕。可是人再不称头,还是会生一点糊涂心思。也不晓得怎么的,就喜欢上了班里的小姑娘,成天眼睛里就看到她,心里就想着她,现在回想来也不过是个普通模样,那个时候就觉得,她怎么就那么好。想得人神思恍惚,无师自通,就学会了自己寻快活那档子事,有一回,就那么不巧,给我妈撞见了。”刘德林哧地笑了一笑:“我记得她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白了,她要我坐下来,把过程前后,如何想的全写下来,一遍一遍地写,写完了她把那些稿纸留起来一份给我一份,说是要我看清自己的丑恶行径以便改正。后来好多年,她不时地就要把这事提一提。到我考上大学那一年离家的时候,还硬是把收了几年的稿纸拿出来,叫我再读一遍,保证到了大学里头清白做人,不做糊涂不起糊涂心思。我离开家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火车开出去老远了,我都咬紧牙关不敢说话,迷糊睡了一觉醒过来,看到窗外头是北方的景致了,才明白过来这总算是离开家了,喝了一大杯水,一边喝一边跟自己说我真想她早点儿死,真想她早点儿死。”顾微微已经听得呆住了,夜风有点儿冷,头顶上高大杨树上的叶子刷拉刷拉乱响,像是人扫地的声音,怎么就跑到了树顶上,不由得毛骨耸然。拉了刘德林说快走吧走吧,你真是醉了。

    刘德林住了声随着她一同往家走,两个人倾着头只管走,一句话也无,眼看快到家了,刘德林忽地站住,双手拢在嘴边,呼出一口气,用力用鼻子吸了吸,看街边有一个小便利店,走了进去,没一会儿出来了,一只手里头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纸杯子,里头有半杯水,慢慢走到背人处,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新牙膏一把新牙刷,半蹲着哧拉哧拉刷起牙来,微微简直想跑开,可是看他那样辛苦地蹲着,终究还是等他刷完了牙,替他把东西重新进塑料袋,一把全塞进路边的垃圾桶,刘德林主动提着微微的手,一同回家。

    到了第二天,刘德林的酒意全醒了,大约是后悔头天晚上跟微微说了那么些话,对微微格外地冷淡,之后的几天,来来去去高昂了头,正眼也不看微微一眼,微微起先还试着软语轻言地跟他说话,看到他的这副派头,不由得冷哼一声,从此也不正眼看他。两个人格外地别扭起来,仿佛那一天晚上的一点情谊全灰飞烟灭了。微微心里又是气又是不屑,想着原来刘德林还真是婆婆的亲儿子,于是看他的眼光里就掺进了一点轻谩,这个男人,他也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人也不算差,看上去也是干净整洁的一个人,如何骨子里就这样透着点猥琐叫人瞧不上呢?也许是他生活里开始有一个错误,接连着下来有一串子的错误,也许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那一串错误中的一环,而他,又何尝不是自己生命中所有的错误组成的锁链中至为要紧的一环。

    微微现在宁可在单位里多呆些时间,下了班总磨蹭着迟一刻走是一刻,买了好多的八卦杂志在办公室里看,为了打发时间,竟把荒疏了多年的勾针活计捡了起来,买了各色棉线勾了一个又一个口罩,雪白的,还有粉红浅绿与品蓝,这个送一个那个送一个,一时间学校里的女老师们骑车上下班,嘴巴上都戴一个精致的口罩。陈晓薇说你怎么了,微微现在在晓薇的面前什么也不想藏了,一五一十地说起婆母的事,还说,现在真不想回家,还不如回娘家去住,晓薇劝她,你这不是让小刘为难嘛?

    说起回娘家,微微才想起,上个星期,自己的妈与婆婆算是正式地见了一次面,婆婆掏钱非要找一个好一点的馆子请亲家母吃饭。饭桌上,两位老太太倒是相谈甚欢,母亲对刘母督促他们俩个读书很是赞同,这叫微微又是气又是笑说料不到这两位老大婆倒是志同道合的。原来两个人都是下过乡的,颇有些话可以谈。微微只低头搅着小磁碗里的赤豆小元宵,搅得一份甜点糊踏踏成了浆糊。偶然抬起头,猛地打眼一看,发觉两位老太太连衣着风格与眉目之间的神色都有一点像。

    从此她连娘家也不想回了。

    但是她现在回到自家,公然地不再碰一下书本,吃了饭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勾着一块台布,现在这种勾织的台布早就不流行了,难得的是微微买到了很少见的灰紫的棉线,织出大半了,因为复古显得十分地新鲜,单位里好多人都赞好看。婆婆似乎也接受了她无声的抵触,竟也不再提醒她看书学习,微微觉着有些得意,她不过跟因为跟她的儿子有着这段婚姻,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日子替她圆梦。

    眼看着考试的日子近了,婆婆对刘德林的学习管得更严,对他时间的掌握也越来越严重。过了九月,婆婆把刘德林的工资都要了过去,说是要为他们重新进行经济上的规化,教刘德林列出了几个五年计划,并要严格地按照计划执行,刘德林竟然也不敢有所异议。

    顾微微觉得这对母子简直是怪物,快要管不住自己肚子里头的笑,差一点就要让这笑从嘴角漏将了出去。

    刘德林考研的日子终于来了,那天他穿了件土黄色的外套出去的,微微哑然失笑,想,哟,这个颜色,土黄,黄了黄了,多不吉利。然而这是婆婆给买的外套,牌子是牌子价钱是价钱,在吃穿用度上面,婆婆向来是不会亏着他们的,微微觉得自己不好说什么。

    微微自学考试的日子也是前后脚地到来了,可是微微没有去,连借口都懒得想,就是没有去。

    等刘德林最后一门考完之后,微微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觉得怎么样,刘德林极干脆地说不怎么样。

    微微有点诧异,问,万一考不上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打算怎么跟你妈说?要是她叫你明年再考呢?

    刘德林突地切齿道:“我还能不能活到明年还两说呢。说不定明天出门我就叫车给撞死了呢?”

    微微说:“你呀,跟我说这种狠话是没有用的,有本事你跟你妈去说,叫她给你也给我们一份安生日子过,她的人生是她的人生,我们的是我们的。”

    微微没有等到刘德林的回答,只听窗户前一阵哗啦水声,以为是突降大雨,却不料只是楼上的邻居把一盆水冲着窗外倒了下去。

    最近楼上的那家老家也来人了,好像也是男主人的妈,老太太没有住惯楼房用惯水池,总习惯将垃圾污水冲窗外倒,已引发了好几起邻居纠纷。这一回楼下的人又被惊动,推了窗大声地冲着楼上喊叫,到底也是机关干部,言语虽愤怒还不失文雅,微微笑起来,忍不住说,真是对牛弹琴。刘德林竟也呵呵笑起来,听上去有点傻。

    微微觉得他的这点傻怪叫人心疼的,也比他平日里搭起来的那副架子可喜得多,可惜他并不常这样犯犯傻。

    过了两天,微微正在核一笔账的时候,接到刘德林的电话,在电话里他惊惶失措地叫:“微微,快回家一趟。”

    第四十一节 意外

    微微开门看见母亲拎了老大的一个包站在门外,赶紧伸手接过包把她让进来。

    母亲对微微说:“新衣服我带过来了,回头……”

    母女俩个正说着话,听得门铃响,微微走过去开了门,是刘德林单位的几位同事过来祭拜。几位都穿着深色衣服,悄无声息地与刘德林握握手,很小声地说节哀顺便,然后有序地排成一排,对着客厅正中的大照片三鞠躬。

    照片上,刘德林的母亲才四十来岁光景,面目严肃,齐耳短发纹丝不乱,脸上还有一点年青时些微的影子,镜框上缠了黑纱,挽了硕大的一朵黑花。

    就是头一天下午,刘德林的母亲意外去世了。

    说来真正是一场横祸,楼上的那家子,老母亲从老家来,依然保留着过去的生活习惯,爱把污水垃圾从楼上往下扔。这一天下午,她又顺手把洗了菜的水往楼下倒去,哪知带倒了一个花盆,那花盆直朝楼下坠去,也就那样巧,刘德林的母亲刚刚买菜回家,被那花盆正正地砸在头顶,人一下子就躺倒了,听得赶来救助的人说,其实老太太被抬上救护车时就已经没气了。

    顾微微接到刘德林的电话往家里赶,到得楼下,却只见楼门口一大摊血,已是凝住了,血里浸着一株栀子,三两只花朵,开得很足,肥嫩的雪白花瓣饱吸了血液,呈一种诡异的红色,一旁是一个摔得稀碎的花盆,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微微吓得傻了,一脚踏在泥里,鼻子里全是血的腥气,竟然不晓得害怕。

    等微微回过头赶到医院时,医生已宣布刘母抢救无效死亡。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微微两口子不免手帮脚乱,还好微微妈和晓薇都过来帮忙,才不至于出大差子。

    替婆婆穿戴的时候,微微发现婆婆她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可用来装裹的衣裳都没有,还是妈妈,说自己家里有一套,赶着去拿了来。

    等单位的人走了,一时静下来,顾微微跟妈妈一起坐在床沿,打开那个大包,里头装了一件浅灰的薄呢外套和一条深色的西裤,全新的,微微说:“哎呀,这个不是姨妈从北京给你寄过来的?”

    江淑苇说是,“我一回也没穿过,就给了你婆婆吧。回头你记着交给殡仪馆的人,要记得塞一个红包给人家,拜托人家给穿上,她那一身旧的,实在不成样子。也省得你们再去买,我的身量比她宽一些,现下她穿着正好。”

    母亲又从包里掏了一条深紫暗纹的大披肩来,说是也给了你婆婆吧,配那件浅灰的大衣正好。鞋子是我刚买的,布鞋,说着也掏出来给微微看。

    微微把衣物折好又放回到包里去,说妈你难道不忌讳吗?

    母亲笑笑说:“没有什么好忌讳。”

    微微突地叹道:“妈,你说她这个人,活得真不值。”

    母亲沉默一小会儿,嘟囔一声:“不值……呵,你早点睡,明天还有的忙。”

    这一下足忙了半个月,微微两口子对老一派的规矩都不大明白,索性一切都从简,也不做七了。刘德林弟弟夫妻俩个因为要赶回去上班,也同意从简。不过,刘德林弟弟非常伤心,微微想,到底他跟他妈的感情要深厚一点。

    楼上那家子也是刘德林他们一个系统的,虽不是一个单位,但是彼此也认识,这一次他们家自认闯了滔天大祸,那个肇事的老太太自己都吓得病了,寻死的心都有,还得找人看着她,他们家极爽快地赔了刘德林兄弟俩一笔钱。

    等到刘德林的弟弟回去之后,家里也算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微微这些天累得很了,还剩下一天的假,一个倒在床上睡得连早饭与午饭都没吃。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她的卧室光线特别好,一地金灿灿浓厚的阳光,像汪着的蜜,赤脚踩上去滚烫的。这样的中午大家上班的上班,在家的也都在休息,一楼寂静无声,顾微微下床灌了一大杯凉开水,胸口才舒爽了一些,到厨房里打算弄点东西填填肚子,却看见婆婆住的那间小屋,一张小床掀了起来,靠着墙放着,地面空空,打扫得极干净。

    微微给自己做了点面条,捧起来一气吃个干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趁。到这会儿才忽地意识到,婆婆这个人,是不在了。

    这个人,竟然这样突然地,就在这世上消失了,没有了。

    微微的耳边甚至还有她轻轻的挺严肃的说话声,鞋子放齐整,衣服要挂起来,不然领子要走形的,考试还有一个礼拜吧,晚上想吃点什么夜宵?

    微微想起当年刚结婚时,曾和刘德林到青岛玩过一趟,在沙摊上,她堆了个沙堡。浪头打上来,一下子就把沙堡抹得一点影子也没趁下。

    人命竟然是跟沙堡一样靠不住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

    微微呜咽起来,心里却也说不上悲痛。

    婆婆的意外死亡之后,变化最大的,是刘德林。

    有一天微微回到家,发现刘德林回来得早,一个人枯坐在沙发里,正在嘿嘿地笑。

    微微吓了一跳,问他笑什么,刘德林说,考研成绩下来了,微微问如何,刘德林又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一——踏——糊——涂。”

    停了一歇他说:“妈要还活着,是一定要叫我重考的。”

    微微听得有点骇然,刘德林看她的样子,又笑一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为了个考试的成绩真咒自己的妈。我只是想,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准。人没有前后眼,今天哪里晓得明天的事,别说明天,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都不晓得。我这两天常想,我妈那一天,就是那花盆砸下来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事,她是不是会有一刹那的知觉,就是人常说的第六感。”

    微微说这哪里会有人知道呢。

    刘德林说可不是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搓搓脸,那样用力,像是要从脸上搓下一层皮来,搓着搓着,就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

    微微这才想起来,从婆婆出事到现在,刘德林还没有哭过呢。

    刘德林絮絮叨叨地说,当年好多知青都回城了,有点办法的都走了,她在上海还是有些亲朋的,路子也有一点,本来她是有机会回城的,可是竟然又放弃了。放弃了又后悔,她不停地折腾我折腾我爸也许不过是为了不让她自己有后悔的空儿。

    又过了些日子,微微发现刘德林竟然理了一个极新潮的发型,微微非常讶异。那发型是很时髦,然而并不顶适合刘德林,他的头发原本就很丰茂,如今前额一大缕的额发烫过了被吹得蓬蓬高高的,越显得头大而脸小,微微盯着他看了半天,扑地一笑。刘德林对微微的这一笑似乎是不大高兴,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红脸。

    又过了没两天,微微发现刘德林穿了件银灰的长风衣,腰间有带子,却没有系上,而是垂在两侧,行动间带起一点风,带子便飘来飘去。

    微微更加诧异,刘德林一向是走老成持重的路子,只有夏天大热时才会穿些浅色衣服。

    自认识到结婚到过了这几年,微微与刘德林两人的钱都是分开的,各人用各人的,他要买什么样的衣服,微微觉得自己不好开口。倒是刘德林主动问微微:“你看怎样?”

    微微上上下下又看了他好几眼,才说:“你要我说实话呢还是说假话?”

    刘德林说:“你看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多,不爽快,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你拐弯抹角做什么?”

    微微说:“那我就说了啊!要说呢,衣服是好衣服,看得出来用料做功都好,你穿起来也不难看,把你的个头衬得高些了呢。就只是,怎么看就不像是你的衣服。借来的似的。”

    刘德林这一回却并没有动气,反而呵地一笑:“这就对了。看上去不像我的衣服不过是因为我从前不大这样穿。你以为从前的样子是我本来的样子,只说明你并不能真正地了解我,兴许现在的样子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也说不定呢。”

    微微听了这话,倒好好地留意打量了说话的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刘德林果然越来越不像原来的那个人了,打扮上头衣裳是衣裳,鞋子是鞋子地认真起来,单位的同事们笑着跟他开玩笑说小刘是越活越年青了。有两回他去微微的学校,微微的同事看到他,也这样说,有的年长一点的老师还说,男人哪就是这样,过了三十岁好像就不长了似的,女人就不同了,过了三十简直地一时三刻地在变老。

    微微有一天发现,刘德林竟然买了十分肉感的内裤,那团起来不足一掌握的布料竟然是一条内裤,叫微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然而,怪的是,在床上的时候,刘德林却不那么急色不那么粗暴了,竟然有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一回,他硬要把微微拨弄成一个姿势,微微也上了牛劲坚决不肯,而他竟然翻身下去,躺到一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极小声地说了句:“不肯就不肯,好像多值钱似的。”

    偏偏微微的尖耳朵全听了去,登时气得奋力坐起来,拍着枕头说你说什么?你说谁不值钱?你说清楚!

    在黑暗里,她的鼻息咻咻,全身上下热哄哄的散着愤怒的热气,像暗夜里头一只毛茸茸极富攻击力的小兽。

    刘德林听她的声音都气得变了调,赶紧服软道:“没说谁没说谁,哪用得着这样生气。”说着便拉微微的手,一定叫她躺下来。

    第二天,微微在洗衣服的时候,在刘德林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那条肉感内裤的购物发票,上头的数字又吓了她好一跳。

    男人在外头的衣服上花几个钱还可以理解,走出去像模像样也是应该的,而在内衣上这样大手笔,怕是有什么苗头。顾微微开始有点不安起来。

    可是顾微微一时又毫无头绪,骨子里头,也有一点不能置信。像刘德林那样的男人,呵,微微想,像他那样的男人。

    有一回刘德林又去微微的学校,看着他远远地穿过操场走过来,有个中年的老师,笑着对微微说,我这么有点距离看你们家小刘,还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的一个年青人呢,咦,比原先俏皮了许多许多嘛。

    这无意之词,叫微微发了一会儿愣。

    可是似乎刘德林对自己的态度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至少表面上没有。他甚至变得越来越喜欢到学校来接她,自从婆婆意外去世,考研换工作之类的事再没有人提起,刘德林的日子越发地惬意起来,前阵子瘦掉的肉很快地补了回去,一张窄小的脸竟养得圆润起来,有红似白,鼻翼处腻着些微的一点油光,加上穿得时尚,的确像那位同事说的头是头脑是脑的,很有一点派头,那些看上去不像他的衣服也渐渐地跟他的整个人融合在一起了。有时中午没事的时候刘德林也会过来,叫微微出去吃饭。微微喜欢拉着晓薇一起,学校里菜色不好,老师们怨声载道几年了也不见改善。晓薇总是很不好意思,说你们二人世界我就不要打扰了吧,微微一定要她去,刘德林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晓薇,半天才出声说,不要客气,一块儿去吧。

    慢慢地,顾微微也就忘了找苗头这档子事儿了。她想,如今这安生日子,何必自找烦恼。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在刘德林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两张电影票的票根,而且是那种包箱的座位。

    第四十二节 心疑

    顾微微趁着午休时把陈晓薇拉到教学楼后的小过道里,左手边是一畦小菜园子,划给每个班的孩子,零落地种了些小草小花,快入冬了,花草全都无精打采的。微微对晓薇说,刘德林怕是在外头有人了。

    晓薇唬了一跳说不可能吧,你不要乱疑心。

    微微说我不是乱疑心,我是有根据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根,那两片薄纸片已被揉得稀软,手指头都要捏不起来了,上头的字迹也模糊了。晓薇小心地接过去看了一看说,这也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也许他是跟男同事一块儿去看的呢,咱们俩不也老常一道去看电影吗?

    微微冷笑一声,“晓薇啊,只有你会这么天真。哪有两个大男人约了出去看电影的。”微微脸上的愤然越加明显起来:“等着,我总有一天弄个水落石出。他刘德林自己不想过安生日子,我奉陪到底!”

    陈晓薇看她气得面孔上竟有狰狞之色,赶紧好言劝她说千万不要冒然行事,这只会把两个人的感情破坏到底。慢慢再看看,如果根本没有这回事,你这样不是伤了小刘的心。如果有呢?

    微微问。

    陈晓薇想了一想说:“如果有,那一定会有更明显一点的迹象,你慢慢看看再说吧。”

    微微粗粗地喘了两口气,似要把腔子里头那点污浊烦闷从喉咙里呼出去,她觉得晓薇说的也有道理,万一呢,她想,万一刘德林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男人呢?

    微微想起那一个长夜里他们十指相扣,那短得如同烟花似的一点点的爱和一点点的相依为命,还有他们俩人这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一天一天走过来,没有大欢喜,可也不见得就是一片灰暗,到底还是有一点快活的。刘德林是爱干净的人,什么时候都包圆家里的卫生打扫,每回他趴在地上擦地板时,她总是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很多时候,他们俩也一块儿坐在沙发上消磨晚上的那点时光,他看报,她看电视,她捏半个香瓜在啃,间或也送到他嘴边,他也就嘎嘣咬一口,有一次他故意一口咬掉大半个,她又恼又笑啪啪地敲他的背,他颊上鼓起老大一块,笑得不能成言。他是极怕冷的,冬天总是提早下班溜回家,开了空调,她一回来,推开家门就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扑到脸上。很多事,当初也并不觉得好,并不觉得难得,只是这一会儿回想起来,别是滋味。说起来,他们不是因热恋而成婚,她明白他也明白,这点明白堵在他们各自的心口,就像误吞了一根鱼刺,梗在喉间,然后刺顺着食道滑进肚肠里,可是那点儿梗还横在嗓子眼儿里。不过日子久了,也想不起来那点梗了。

    微微听从了晓薇的话,暂把内心地疑虑压下去,不声不响地又过了两三个月。

    任何事若是刻意地留心去看,总会看出一点不寻常来。

    微微发现刘德林越来越经常地压低了声音打电话,言语恳切,态度极巴结,有一回她断续地听得他说:“不可以吗?……不行吗?……只要……就可以的……”

    他也不大来学校找她了,怪的是她却挺频繁地在学校附近撞见他。他身边却并没有其他人,有一回她见他低着头围着一丝矮冬青转过来转过去,并且在抽烟。这是她头一回看他抽烟,腾起的薄烟中,他眉头紧锁,像是发着天大的愁,像是求什么而不得。

    微微忍不住又一次跟晓薇谈起心里头的怀疑,可不知为什么微微觉得晓薇的态度也有些怪起来,吱吱唔唔,欲言又止的样子。

    微微虽再无人可商量,她心里却惭次清楚起来。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了,她想,自己跟刘德林不是不能同舟共济的,只是但凡有机会上了岸,他们就注定各自东西。

    顾微微决定去把事情弄个清楚。

    她先不动声色,反而比先前要温柔了,她得先稳住他,叫他不防备,叫他因为得意而忘记把狐狸尾巴藏妥当。

    微微坐在沙发上,手里搭搭地织着一件藏青的男式毛衣,一边从眼皮底下看着坐卧不宁的刘德林。他穿了一双软底棉拖,走起来发出轻微的刺啦刺啦声,她突然出声道:“鞋上粘了东西了吧?”

    她的声音竟叫刘德林惊了一跳,猛地转了头对着她,她看着他半张着的嘴,惶恐慌张,有点呆像,从前她是希望他时时地露一点呆像,那种呆使他整个人生动一点,柔软含糊一点,可是这一回的呆像不一样,是被意外打扰的神情。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微微几乎脱口问出来。开口却只是说:“你的鞋底好像粘了东西了。我看一看。”

    说着走过去替他脱了那一只拖鞋,反过来看,果然上头粘了一点小砂子,大约是从厨房踩出来的。

    刘德林是个干净人,一向是客厅是客厅的鞋厨房是厨房的鞋,换得溜熟,从前简直叫微微看了眼晕。而今竟然也不讲究了,可见是如何重的心思了。

    微微在心里用力地冷哼,伸手捏掉那粒小砂,在指尖嗒地弹出去,看着怪俏皮。

    晚间,微微等刘德林睡熟之后,悄悄地爬起来,去外间客厅掏刘德林挂在那里的外套口袋。他一向是把钱包放在内侧口袋的,微微想这么做好些日子了,这会儿,心里竟有着隐隐的痛快,一摸,竟然没有。

    微微站在那里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脑子里有条有理地分析着,这样冷静,自己都忍不住对自己竖起大拇指来。

    微微去翻刘德林放在桌上的公文包,手机在里面,微微细看了一下,也没有什么痕迹,他打那些个电话,有时在家里也忍不住要打,可想见在单位时打得更多,然后通话记录却是空的。

    微微又停下手来想了一想,去厨房放杂物的小抽屉里翻,果然在木刷子小起子小锤子下头找到了刘德林的钱包。

    微微把那黑牛皮的钱包轻轻地打着手心,都说钱包是男人身上三件宝之一,既然是宝,总有些好处的。微微想。

    她坐下来,打着小手电,翻捡着刘德林钱包里的东西。一百多块钱,两张工作上来往的名片,一张观音的贴金画像,是以前他去锡山大佛寺玩的时候请回来的。

    没有什么特别。

    摸着那张贴金画像,发现它竟是夹层的,被精心地贴成了一个小口袋,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微微伸了小手指进那夹层,从里头掏出一张东西来。

    是照片,确切地说,是半张照片。

    微微一看上头的人,脑子里轰然作声。

    照片上的人巧笑嫣然,穿着有点腰身的黑色风衣。

    原本她的旁上还有一个人的,挽着她的胳膊,如今,那个人被剪掉了,只剩得一点稀薄的隐约的影子打在地面上。

    顾微微记不清这一夜剩下的时光她是怎么过去的,只觉得这夜长得无边无际,怎么也挨不到天亮似的,也许她后来是眯了一会儿眼。

    第二天到很早就到学校,等了没一会儿陈晓薇就来了。

    顾微微说你来一下我有件事问你。

    陈晓薇说,等一会儿行不行,今天该我上早读。只要一会儿,下了早读我就去找你。

    顾微微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固执地站在陈晓薇教室门前不走,直直地盯着晓薇。

    晓薇似乎被她盯得极不自在,跟班里的小干部交待了两句,随微微下楼到楼后的小过道里。

    顾微微看着陈晓薇,看她今天新换了一件中式小袄,深紫,立领,浓发梳成一支独辫,沉颠颠地垂在身后,她记起自己也是有一件这样的中式的小袄的,她曾经穿着那件小袄去跟刘德林相亲,难怪,刘德林原来就喜欢这种风格的女人,从前他不过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一点点碎影,现在这一个才是正主儿。

    微微竟然笑出了声儿。

    晓薇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顾微微说:“陈晓薇,我真心待你,你连我这点东西都要拿走。”

    陈晓薇只愣了一会儿,然后便涨红了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顾微微却不容她开口:“凭你陈晓薇的才貌,走出去大把的男人由得你挑,就算你一时没有挑到合适的,可也别饥不择食呀,有的是机会,相信我,你有的是机会!”

    陈晓薇脸色变了几变,变得有点磕巴起来,说:“微微,你……你误会了我,我真不是那样的人……”

    顾微微听得却长长地叹了一声:“我从前也相信,人是有本性的。大多数的人总会守着自己的本份,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现在我才明白,人心里头的事儿,谁说得清?谁说得清呢?”

    晓薇过来要拉她的手,连声地叫她微微微微,顾微微却陡然地想起照片上自己被剪掉的那只手,原先挽在陈晓薇的那一只,被刘德林细心地从晓薇的胳膊间挖掉了。她蹬蹬后退两步,见了鬼似的。

    从这以后,顾微微不与陈晓薇说话了。她甚至看都不看她。

    可是她依然知道陈晓薇每每试图跟她说话,等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她走过去关上那半掩的门,把陈晓薇关在外头,她极缓极慢地关着门,看着陈晓薇美丽的脸一点点消失,假如人心上也会有这么一扇门,关上以后就把从前的记忆全遮蔽,顾微微会毫不犹豫地关门,毫不犹豫。她曾经那么地爱她,就好像她是她的亲姐妹,一寸一厘的东西也想着与她分享,她对她的感情,比情侣间坚固,比亲情更热切,或许她就是她心里的另一个自己,一个美的,有很多机会可以得到宠爱与幸福的另一个自己。人说上帝关上了一道门,必会替你开一扇窗,陈晓薇就曾经是顾微微的窗。

    却原来这不过是一道幻影。她的面还是只有一道不透风的墙。

    让顾微微心痛的不是背叛,是陈晓薇的背叛。

    至于刘德林,顾微微觉得他那个不叫背叛。

    背叛是拥有之后的逃离与遗弃。

    她什么时候拥有过他和他的心?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曾拥有她的心。从前他们是半斤八两,现如今刘德林欠了她了,他可以叫他还债,然后跟他各走各道。

    在这种时候,顾微微回了一趟娘家。

    无论如何妈总还是她最后一点依靠。她把事情说给妈听,可是妈妈却说:“这里头会不会真有什么误会,晓薇绝不会是那种人的。”

    顾微微刷白了脸:“你连顿都不打一个就认定了是误会,你可真是信任她,比信任亲生女儿还多。”

    母亲说:“话不是这样说。人是不会突然地做些与本性不相符的事。或许是刘德林单方面的意见,你可以把晓薇叫来,我跟她谈,她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女孩子的。”

    顾微微心底里也不是没有半刻的闪念,陈晓薇是不像这样的人,可是,她的大脑似乎由不得作主了。

    微微说:“你跟她谈?她在你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何况,你怎么会懂得被人骗的感觉?”

    这话一出口,母女俩彼此都是一愣。过一小会儿母亲说:“我怎么会不懂呢?”

    微微想,是了,她是应该懂的。她怎么会不懂呢?

    第四十三节 真相

    这世上会不会有母亲会同女儿说起自己的婚姻,如何起源,如何发展,兴许还有如何地收梢。

    有吧。

    兴许有。

    可是母亲江淑苇却从来没有与顾微微说起她与微微父亲顾焕生的那段婚姻。

    微微对父母间感情的猜测全来源于小时候的模糊的感觉。那种感觉没道理没头脑没章法,可是却异常地敏锐而准确。

    然而总会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机会,做女儿的可以得知母亲婚姻真实的面目。

    顾微微是在送姨母走的时候从姨母的口中打听得来的。

    姨母原先并没有想明说,她只对微微说,你妈这辈子不容易。

    微微再三地问,您说不容易,总是这样说,我听了好多年了,可是究竟不容易在哪里?

    后来姨母终于说了一些。

    姨母说那个时候你母亲从乡下回来,经济条件不大好,在一家街道的装订厂里做校对,好在户口总算回了城。那个时候,母亲不年青了,后来就认识了顾焕生。顾焕生原先是江阴的,在法院工作,刚刚死了老婆。那位前妻几乎在与他结婚不久之后便得了重病,一拖就是那么些年,母亲大约是觉着他对以前的老婆算是有情有义,也总想着自己还有机会的话就生一个孩子,所以也就同意了跟顾焕生结婚。

    姨母说,那时候也不是没有相熟的人提醒过母亲,说顾焕生有可能就是为了将户口弄到南京。要不然,凭他比母亲江淑苇还小几岁的年纪,人也不是拿不出手,为什么要这样急惶惶巴巴结结地要结这头亲呢。

    后来就有了你,姨母说。

    “你母亲后来又回了学校教书,你父亲也正式地调到了南京,说来他看上去倒是很忠厚的样子,谁晓得能量不小,来了南京倒像鱼入了水,也不知给他怎么七转八绕的,从一个厂子的干事转到了区里的法院,又从一个区属的法院,慢慢地又混到了市里的法院,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可是,也不简单了,你见没见过有一种人,他前头的路,只缺一块板,但凡有了这块板,给他搭上了脚,他的路就走顺了。你母就是你爸找到的这块板。原本也没有什么,你母亲……也不过是想生一个孩子。那个时候他们都有了固定的工作,你也会走了,会说话了,日子本该好起来了,哪晓得这里头有这么些个弯弯绕。

    你父亲跟你母亲结婚不久,家里就时常来江阴那边的亲戚,其实也就是那么一个人,你父亲总告诉你母亲说,那个是他的妹妹,说他这个妹妹命不好,找了个男人本事不大脾气却大,把他这个妹妹欺负得不行,你父亲对这个妹妹十分地好,好得叫我一个外人总有点过头。可是你妈从小就是个老实人,到老了还是那么天真,她竟然一直也没有在意。

    直到有一年,你爸爸的那个什么妹妹,从江阴跑到南京来,鼻青脸肿,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到了这就大病一场,你爸爸成天呆在医院里侍候着她。有一回,你妈妈去医院探病,亲眼看到你爸把这个妹妹抱在怀里头,这才有点查觉。

    我知道了这个事,劝你妈把事情弄弄清爽。你爸还含糊地不肯承认,赌咒发誓说就只是妹妹,结果,那个妹妹的男人找上门来,扬言要把你爸爸大卸八块,说他拐跑了他老婆,给他戴了十多年的绿帽子,还生了一个小杂种。你爸看抵赖不了了才承认了。原来他跟那个妹妹原来是一个单位的,他前妻病了以后,他们就搭上了,搭了好多年,后来那个妹妹家里死活叫她结婚,可她跟你爸还保持关系。他们想着,等你爸来了南京,稳定下来,再想法子叫妹妹跟她男人离婚,这头呢,你爸也跟你妈想法子离了,他们俩个再做正头夫妻去。后来你妈就跟你爸离了。听说那妹妹的男人死活不肯离婚,说就是不能叫他们狗男女称心,后来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姨母不晓得的后来,顾微微是晓得的,后来父亲还是跟那个妹妹结了婚,还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还记得那个男孩子,瘦条条的一个,穿着运动装式的校服,她其实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应该是不难看的,容长的脸儿,蓬蓬的头发,脸上是男孩子年少的不耐烦,她的弟弟。

    他们真成了一家子了,可算是修成正果了。也不晓得父亲“妹妹”那个凶悍男人为什么会同意离婚,为什么竟然就让那“狗男女”称了心。微微冷笑着想,或者是某一天突然就想开了,也或者是吃了糊涂油蒙了心,谁知道呢,也许是死了吧,那是老天爷成全了“狗男女”,老天爷也这般苟且,难怪多少人都想做“狗男女”了。

    微微想着想着,竟笑出了声。

    却听得母亲急急慌慌地问:“微微你怎么啦?微微?”

    微微回头看见母亲,是了,母亲是不晓得自己早已知道这里头的一堆摆不到桌面上来说的事了。

    她不知道她的知道,微微有点想说,我知道,可是看见母亲江淑苇因惊慌而睁大了的眼睛,翕动的鼻翼,慈爱里头略带一点老年人的迟钝,这点慈爱与迟钝重重地击打在顾微微现在薄脆的心房上,叫她刹那些痛不可挡。

    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回抱着母亲,哭起来。

    她把头枕在母亲的肩上,感到母亲肩头突出的骨头硌着自己的脖子。母亲不矮,想必年青时更高一点,但是应该是没有这样瘦的。

    在这么一个穿越了漫长的时间才姗姗而来的拥抱里,顾微微很奇怪地想起来母亲年青时的花容月貌。那不再是泛黄的相片上的一个留影,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梳长辫,穿着白衣和素花的半截裙,就站在微微抬眼可以看到的地方。

    顾微微决定听取母亲的意思,好好地把事情弄清楚。刘德林是不是真的外头有了人,那个人究竟是不是陈晓薇。等弄清楚了,再想办法。

    总是会有办法的。母亲说。

    顾微微想了好些天,决定还是用最古老的法子,偷偷跟着刘德林后头。法子是笨法子,可是不笨的法子在哪里?

    头一次跟踪,顾微微的心跳得简直不成样子,仿佛在下一秒,那心就要活蹦蹦地冲出喉咙口。

    刘德林走在前头,她看见他穿着黑色新风衣的背影,一晃一晃,慢悠悠地。

    跟了两天,发现刘德林只是在胡乱地转来转去。

    有那么一瞬间,微微看着刘德林那茫茫然的身影,看出两分苍惶来,这个男人,活得这样不明不白,这样没头的苍蝇似的,顾微微向前的路子迈不动了,她有点想退回去,她不再想要一个真相了,明明白白也好,糊糊涂涂也好,怎么着不是一辈子?

    天往暖和里头去了,走了这一路,顾微微开始出汗,满额又湿又粘,她看到路边的小铺子,那性急的老板竟在这四月里头就卖起冷饮来了,她走过去,一下子买了五个蛋筒,坐在店门口,一个一个地剥开来吃,吃得由口腔到喉咙到肚子一通冰冰冷,像是在她的腔子里劈开一条用冰铺成的路,冷得发痛。

    终于有一天,顾微微发现了那个真相。

    那时已经快入夏了。

    刘德林与那个人先是保持着一拳的距离,之后就挽起了胳膊,两个人挨挨擦擦起来,越走越往那背人的地方去。

    刘德林快十一点了才回家,跟微微说有同学聚会。

    微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笑问,聚会啊,那你没喝两杯啊?

    没喝。刘德林说,他们喝了,我死活没喝,都是一群活闹鬼。

    微微咯咯笑了没接话。

    刘德林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脱袜子,微微头也不回地说:“那个地柜里头有花露水,拿出来擦一点,那些草窠旮旯里头最养蚊子了,下次你跟人约会,记得带一瓶防蚊水,免得你的皮肉她的皮肉都受苦。”

    她满意地听到刘德林的呼吸停了足有两秒钟,才回过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的一个头顶,黑麻麻,倒是一头好头发。

    顾微微的声音尖刺起来:“那个女的是谁?你在哪里勾搭上的?”

    那是个挺丰满的女人,身形饱满肉头,像个足馅饺子,没有看到脸孔,但是可以肯定不是陈晓薇。

    不是晓薇。微微记得当时自己心底最先涌出的是这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她想起那张被精心挖剪的照片,又想起久远往事,那个时候,她傻乎乎地求刘德林替晓薇介绍单位的同事做对象。

    他或许跟那位同事提都没有提起晓薇。

    他那个时候就有了那份心了。

    还好不是晓薇。顾微微想。

    还好不是你。顾微微对陈晓薇说这话的时候,她们正面对面地坐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店里,微微向晓薇道歉,说其实也知道你是不会看上刘德林的,他那样的人!连我也瞧不上!陈晓薇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们的手交握着隔在浅绿细格子的台布上,说我也有瞒着你的事情,可是叫我怎么说呢微微?陈晓薇说。

    微微笑一下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就说我家老公缠上了你。瘌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东西!

    微微愤力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晓薇死死拉住。

    不是这样的,晓薇说。他不是瘌蛤蟆我也不是天鹅,我不爱他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俩个是平行线,没有可能交汇的。何况,我拿你当我亲妹妹,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微微冷冷一笑,终于把手抽了出来。

    兴许你孤单一个人太久了,你的条件是好,可是小学是一个封闭的地方,满眼忘出去,哪有什么真正合你心意的好男人,有个男人死心踏地地爱你爱到家也不要老婆也不要,也不是不得意的。

    微微!

    陈晓薇撑着小圆桌子站起来,起得太猛了,带得面前一杯早就冷掉的咖啡全泼了出来。

    顾微微扑过去拉住陈晓薇,“我脑子不作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完全不受控制。她也知道,这小店虽然人不多,到底是公众场合,可是她管不住自己了。

    晓薇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微微身边,搂住她,由得她哭,由得她把她的一件浅灰的衬衫揉得稀烂。

    顾微微辗转地哭着,竭力压抑着声音哭着,好像活不得了似的,怪的是她心里到并不真正痛到怎么样,倒是牙根痒痒的,想要撕咬点什么才好,可是又不能咬,只得把那点痒痒狠劲地哭出来,可就像挠痒痒挠得不是地方,那么不得劲儿。

    微微哭得差不多了,听得晓薇问:“刘德林怎么说?”

    微微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看着陈晓薇说:“他说他会改。他说马上跟那个女人断。”

    可是我想离婚,微微说。

    “我们离婚吧。”顾微微跟刘德林说。

    刘德林什么也没有说,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干脆利落。

    第四十五节 无语

    顾微微在学校食堂吃早饭,今天她到校很早,食堂里人还不算多,那些有早读课要上的,匆忙地吞着稀饭,几个吃得悠闲的,是任副课的老师,没有早读压力,边吃边闲聊着。

    微微小口地吃着滚烫的红豆粥,粥熬得厚笃笃,不一会儿就粘成一坨,微微用小勺缓缓地把它搅得更粘稠。食堂的这位大傅,一向做不好粥这简单的一味。这水与米的比例微妙得很,水大了就稀,喝下去亏了肠胃,增加了肾的负担,米多了就腻,粥不粥饭不饭,不伦不类不三不四,多像她的日子,微微想。

    忽以几个字飘到耳朵里,微微一激泠。

    听说是要离了。

    不是说和好了吗?

    看着吧,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偷腥的猫儿改不掉的,浪子并不总是回头。

    微微紧觉起来,环顾四周,并无目光注视过来,可是她的手心里还是起了一层的汗。

    她晓得他们不是在说她了。

    在说学校里另一个女教师。

    四十多了,早两年便听说她老公在外头有人,原本是师范的同学,毕业后一个进小学做老师,一个干脆做起了生意,起先那男人口口声声说,这辈子也忘不了老婆的支持,忘不了一起走过的苦日子,到底还是在外头养了人,她只装不知道,一直拖到现在。

    终于下决心要离了吗?

    一碗粥终于温到适口,可是微微全无了饿感。

    一整天学校里都在传着小道消息。学校小,在区里也排不上号,老师们便也懒散,顶爱传些八卦是非,打发日复一日雷同的作息时间。

    那位老师今天没有来上班,于是消息便传得更盛,有的说那男人不肯离,婆家也向着原配呢,有的说听说那个小三也怀了孩子了,也有的说,听说男人给她下跪,叫她接纳小三肚了里头的小孩,都知道男人想儿子想疯了。

    微微是见过这位同事的老公的,矮胖的一个男人,五官含糊地淹在笑模样里头,看上去倒是挺厚道,原本的小骨架子因为突多出来的肉而坠得四肢都短了似的,一口温软的苏南腔,来学校时见谁都主动招呼,就这么样的一个男人,下跪起来不知是什么样子。

    微微想像中那男人沉颠颠地跪着,脑袋低落,双手扶在大腿上,电影上的日本人似的,倒跪出了点异国情调来,微微简直要笑起来,却恍见那男人抬起头露出脸,啊,竟然是刘德林的模样。

    刘德林跪得沉默,仿佛他从来便是这样惜字如金,抑或是他以为他这样的姿态已是千言万语。

    老天作证,微微当时真想抬脚冲着他的脑袋踢下去踢下去,这是做什么?弄这副样子给谁看?谁要看?还是你想吓唬谁?吓唬谁?收起你这套吧,叠叠收收吧,做给那种稀罕你这付声相儿的贱人看去吧。微微尖厉了嗓子,恨言狠语在喉咙口排起了队,一句zhui着一句一句赶着一句一句等不得一句,彼此推搡着重叠着,好像话喊出来了可是心里的闷还是堵塞在那里,却是不再想踢他,腿脚自行地软了,恨不得也跪下去,跪在他身侧,成一个拜天拜地白头到老的假像。

    有一年学校组织去无锡玩,微微随大流买过一对惠山泥娃娃,朴而不拙的手工,一对娃娃相对跪坐着,笑得眼眯成一道缝隙,是幸福的夫妻,贫而不贱,多好啊。

    日子久了,微微记不得把娃娃塞哪个角落里了,这会儿怎么就想这个来了。

    刘德林终于开口,说,我会跟她断的。明天我就跟她断。

    正是蜜里调油好得恨不能成连体儿的时候罢,你舍得吗?

    刘德林如断了针的密纹唱片,翻来覆去只一句话:我跟她断,我跟她断。

    到底有没有断呢,微微突然没劲儿再去求证了。她是想离婚的。

    然而一月堪堪过了,微微发现离婚的念头是一只气球,起先饱满得快要爆炸,可是一天一天地在漏着气,气球一点比一天软,一天比一天瘪,微微连鼓一口气把气球重新吹鼓的劲儿都提不起来。

    那离婚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势头薄气头弱。

    私下里陈晓薇会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打算,微微闷了半天,说:“离婚到底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晓薇说,“也并不是这样,时代在进步,现在离婚也并不是多么丢脸的事了。如果是真的不适合,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分开了也算是给彼此新的机会,好好往前走。”

    可是微微忽地说,往哪里走?

    往哪里走呢?她不大清楚,她还没有想好。

    这之后刘德林果真安静了一段日子。

    每晚早早回家,但也并没有刻意的讨好,变得淡淡的。微微想,好,这也倒是一个男人的样儿,比下跪来得漂亮些。

    他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相互不大搭理,也不恨,就是懒待说话。一直到又一个春节来了,母亲江淑苇把他们都叫回家吃年夜饭,年初一一大早,育宝的女婿开了车来接他们一家子到乡下去过年,他们新盖了房,楼上楼下整整的六大间层,宽敞极了,就是有些冷,村里人不兴关成天关门闭窗的,就是大冬天也要开扇窗。

    微微整天坐在被窝里,胸口搁一个铜的烫婆子,脚下还有一个,懒待动,窗外传来炒豆子似的鞭炮声,这一年城里鞭炮还没有开禁,农村却是没有禁令的,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么响着闹着。

    微微想着,原本跟晓薇约好的,春节要一起外出,可是也不得行了。

    刘德林拎了个大水壶走了进来,身上披着件军大衣,毛领子竖着挡住了半张脸,鼻头冻得红红的。

    他说:“烫婆子要冷了吧,给你换点热水。”

    微微也就把东西递了过去。

    也就这样,日子好像是恢复了原样。

    好像是的吧。

    一转眼,又是一年大夏天。

    这一年暑假前,学校那位老师终于跟老公离了。听说那男人赔了她不少的钱,却也并没有娶那个小三,听说那小三怀的也不是他的种,那老师拿了这笔钱痛快地去旅游了,说是这一回总算可以不像从前跟着学校出去玩时那样扣扣索索了,也住一回四星级宾馆,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来去都坐飞机。

    学校里羡慕的人多,哧笑的人更多,说一向小气得一分钱掰八瓣花的人,突然大方起来,可见还是受刺激了。

    到了夏天顾微微有一个阶段特别地消瘦,整个人缩了水似的,一点胃口也没有。母亲江淑苇做了些汤水送过来给她,她也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一点。有回母亲打量她半天问,微微你是不是有了,所以胃口才这样不好?

    微微说哪有,不是那么回事。

    母亲劝着说:“要不,生一个吧。如果你想跟他往下走,生一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小刘的心性可能就定了。”

    微微一时嘴快,话脱口便出:“生孩了就定心性?那当年你生了我,可是要离还不是离了。”话说完微微就后悔不叠,满怀愧疚地去看妈的脸色,却只见她面上水波不兴。

    微微头一回在妈妈面前跌软示弱,她于这上头却是生疏的,日子太久,她不大想得起来在母亲跟前撒娇发痴该是个什么样子了,她只会说:“我乱讲的,妈,我乱讲的。”

    母亲忽然说:“你爸爸,也不过是为了他的那一点心思。他同那个女的,是好多年了,感情也是真有的吧。一个人一辈子,命里头要是有两个人,对得起一个人兴许就会对不起另一个。在一个面前是负心汉,在另一个面前倒是痴心人。”

    母亲这几年似乎进入了一个生命的停止期,她没有更见老,但是不如从前利落了,说完话总会发一小会儿的愣,才能听得懂别人的回话。微微摸着了这个规律,总会等她慢慢地回过神来才开口。

    微微问母亲:“妈,我总觉得我跟刘德林好像走不到老了。”

    或许人真的是有第六感,微微这话说了不到半年,就又有了事了。

    这一年立过秋以后,痛下了两场豪雨,微微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学校也开了学,忙过最初的那两个星期,微微得着一段稍清闲的日子,中午又常伙着晓薇一起出去吃小馆子。

    晓薇前段日子新谈的一个对象又断了,是晓薇的姨妈介绍的,在地质研究所工作。原本那年青男人追晓薇追得很紧,隔三差五地就在学校门口站岗,等着接晓薇下班。接着他考取了北京某个大学的博士研究生,晓薇送他上的火车,没有多久,他就来了封信,说觉得自己无法给晓薇幸福,说分就分了。微微也看了那封信,当时冷哼一声就骂,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男人嘛,聪明全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上头,爱的时候找得到种种理由,不爱的时候也找得到种种借口。

    也不知怎么的,陈晓薇这个女孩子,性格外表无一不好,却一直碰不到合适的人,情路走得极其不顺,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二了。

    晓薇于男人上头的不走运,让微微心痛之余有一种微妙的快意。这快意不厚道,上不得台盘,可是就如同水里的葫芦,按下去又浮上来。晓薇这么好的女孩子,却也跟自己一样不得如意。自己的不如意是长在胸口,盖在花布外衣下头的脓疮,痛只有自己知道,晓薇的不如意是生在额角,曝在大日头底下的疖子,痛还要受旁人的议论,彼此彼此,这似乎使得自己与晓薇之间生出一种平衡来,她们现在真正是落难的姐妹了。微微痛恨自己的不厚道,便更多地在晓薇面前诉说自己婚姻的无趣与勉强,有时直说得口沫横飞。她太怕晓薇看出自己的这点不厚道了,因为她心底里因为晓薇的不如意而更加爱她了。

    十二月一过,日子就飞也似地快,这一年过年,微微终于有机会跟晓薇一起出去散了几回心。刘德林也开始外出散心,起先,会跟微微说一下去哪里逛一下,后来就不大说,有两回玩得稍晚一点,他也并不解释什么,微微也不问。

    过了年之后,母亲江淑苇身体不大好,微微就回娘家住了一段。

    母亲病好了之后微微再回自己家时,发现刘德林外出的频率又增高了。

    微微真正发现刘德林旧病复发是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

    说来也真是怪,微微向来很少看报纸,那天也不知怎么地,拿了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连夹缝里的小广告都看了个遍。

    第四十五节 绝望

    顾微微把一叠报纸用力掼到刘德林面前。

    这个是你吧?微微问。

    报纸副刊,一片密密麻麻的征婚小广告。有一处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就仿佛是试卷上一道错到离谱的题目。

    男,XX年生人,重点大学本科,机关干部,收入良好,诚征,25—35岁女友,貌美有修养,安于平淡,家庭简单,教师为佳。有意者请致电:XXXXXXXXXXX。

    赫然是刘德林的手机号码。

    刘德林刚进门还未坐定,一只脚上趿了拖鞋,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神色有一刹那间的慌乱,很快便镇定下来。

    是我。他说。

    他这样容易地便认账了,倒叫微微吃了一惊。

    “是你?”她觉得怒火从胸肺处直烧上来,想必双目是一片赤红。“你是有——老——婆的,你征婚?”

    “我征友。”刘德林说。

    “你?就凭你?别说现在,就是当年你光棍一条的时候,你能征得着美貌女教师?还修养好家庭好?”微微听见自己尖刻的笑声,短促的,神经质的,她看见桌上有一包薯片,抓了两块放进嘴里,嚼得咕滋咕滋作响,以驱赶胸口那急鼓般的心跳声。

    “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真还没看出来你胆子不小,挺有种啊。”

    刘德林歇了一小会儿,慢吞吞地说:“我呀,我自己把自己捆了十几二十年,这一回要重新好好地活得像一个人……我们单位,有个同事,才三十二,上个月出去喝酒,喝多了,在厕所里摔了一跤,人就那么没了,你说,人命有多脆弱,你说……”声音里竟然没有一点瑟缩。

    微微打断他的话:“你征到合适的女友了吗?”

    “没有。”

    “见了几个了?”

    “若干个。”

    “哟,还真有上钩的。也难怪,这些条件,写得倒还真有点学问,说不实吧,也有点冤枉了你,可说真实吧,又不是那么回事。你的一点儿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头了,你考研的时候作文得了几分?”

    “我实际运用能力还是有一点的。”刘德林腼着脸说。

    “有漂亮的吗?”

    “没有。”

    “也是。你看着满大街都是美女帅哥,可轮到你头上,一个也碰不到。”

    这真荒唐。微微突然意识到,真是荒唐极了,她竟然能这样跟刘德林对话。

    “你还跟几个上过床?”

    “没有。”

    “就你?”微微的声音又拔高了:“就你?你忍得住?”

    刘德林低低地叹了一声:“肉体总是最容易的,这一回,我是想,找到一个相通的灵魂。”

    “哦——”微微拉长了声音:“原来你悟了。”

    “微微,”刘德林叫她,他的腔调叫微微愣住了。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情脉脉地叫她的名字。他们之间,这许多年,哪怕快活的时候,也不曾用这样的声调彼此叫着名字,他们连开玩笑,用的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调调儿。

    “微微,这么多年,你凭什么这样看轻我?我的外表,我的学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哪一点比你差,差在哪里呢?我一直想不透这个事儿?你说你凭什么这样看不上我?凭什么呢?你告诉我,你凭的是什么?就算做做好事,解了我心里头的这个谜,困扰我好多年了,真的。”

    微微就真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想起头一回见刘德林,那记忆已经淡得叫人想得费力极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气氛,以及什么样的心情,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穿着,她全想不起来了。

    刘德林等不得了,说:“你看,你也想不起来什么像样的理由对不对?可是你就是摆出一副看不上我的派头来,一摆还就这么多年,我今天这么做是不地道,可是顾微微,你比我高明不到哪里去。你理直气壮地看不起我,我自然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找看得起我的女人。你别说,我这样的,走出去,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全无吸引力的,一样有女人心甘情愿地贴上来等着我挑,等着我的一个回复。”

    “哦,你不是去找女友,原来是去找自信去了。那么我呢?要不,我们离婚让你彻底地自由,你看怎么样?难道你要等着找到了可心的人再把我甩了?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刘德林说,也好。

    什么?微微一时没有听清。

    我说离婚,也好,离了也好。

    他这样干脆!

    微微忽地觉得这个人可怕,细细地向他的脸上看去,他似乎比早两年胖了一点,微微发现,当你细看一个很熟悉的人,看得太细太久的时候,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陌生来,好像他的五官一个个飞散开来,各不相干,眼也是生的鼻子也是生的嘴巴也是生的,要等再定一定神,那陌生的五官才渐渐地聚拢来,凑成一个你认识的囫囵模样。

    微微笑起来,说,你倒把算盘打得山响,你是用这种法子向我示威是吧,要逼得我跟你离婚好让你过新生活是吧?想得美,我不离,拖也把你拖残了。

    她吞口吐沫,咕咚一声响:“我不离。”

    刘德林叹一口气说:“随你吧,你也随我好了。”

    微微问他:“你不怕我跑到报社去说你骗婚?”

    刘德林说:“你去吧,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声名狼藉,以离婚收场。我又没有实际上的骗钱骗色行为,又没对不起谁,我跟她们不过逛逛马路聊聊天,又没上床更没强奸。”

    微微诧异极了,忍不住就漏了一声笑出来:“你怎么不要脸了?”

    “我有时候想想,”刘德林也笑起来:“要脸也没什么意思。不要脸就不要脸吧。”

    微微真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男人。

    他是横下一条心了。

    他们彻底地不说话了。

    但是他们还都回家来,谁先回来谁就先把饭做好,这些天多半是微微在做。有一天,微微吃完了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现在她不再等着电视台的连播了,她失却了那份耐心,她总是买碟片,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她要一口气看到结局,她觉得她再也不要期待,不过都是一场戏,当不得真的。

    刘德林回来得很晚,在微微打着呵欠要去睡的时候,他回来了。穿得很是齐整,很细心地把穿了一天依然干净光洁的皮鞋摆得正正的,仔细地挂好外套,V领羊毛衫里头一件浅蓝衬衫,领带打饱满得简直像示威。

    微微知道他又去干嘛了。

    他走到厨房,微微侧耳听他弄出的一些细碎的响声,打开冰箱,大概是发现还有菜,他盛饭,用微波炉热菜,拉开椅子,坐下来吃饭,咀嚼菜心的声音,啃骨头的声音,喝汤的声音,像是吃得很香。

    顾微微走到厨房,站着看了一分钟,上前去,豁啷两声,把菜盘与汤碗全掀翻了,泼了一地的菜汁汤汁。

    刘德林就蹲下去收拾,滴一点洗洁净,用抹地的布仔细擦。

    他厚皮老脸,无所顾忌,因而也无所畏惧。

    这样的情形,顾微微谁也没有告诉,妈妈那边瞒着,陈晓薇那里也瞒得死死的。

    人到了真正绝决的时候,是不会告诉人的,只有心怀希望,才会一遍一遍祥林嫂似地对人倾诉,不过是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肯定,你的坚持是对的,有道理的,有价值的,坚持吧,坚持吧,坚持吧!但凡别人要有一点反对的意见,自己先要辩护起来,多可笑啊,微微想,多么可笑。

    这么着又过了四个月。

    有一天,刘德林难得没有出门,顾微微自然也在家,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很少有这样一起呆一整个晚上的机会。

    忽听得门上有人敲门,微微去开门一看,是小区里负责打扫的小夫妻俩,上来收垃圾费。微微一向是把钱交给门房,这个月忘了。这对小夫妻是新来的,原先的那个老保洁员回老家去了。这一对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议论说,简直不像是乡里出来的孩子,这样年青,长得这样有模有样,男孩子高且挺拔,五官周正,女孩子很白净,留很长很长一直拖到屁股的长头发,扎一个又长又顺溜的马尾。就是这样的一对,他们并肩站在门外,手牵着手。收钱,谢谢。男孩子说,是有一点口音的普通话,女孩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在他身后笑起来,他回过头去冲着她笑,嘴大咧着,像是这样黑灯瞎火地走出来挨家收钱是天底下顶有趣的一件事。

    微微被这一个笑容打动,一刹那间动弹不得。

    刘德林从微微的身后,把钱递过来。微微回头看他,她知道此时此刻,他跟她是一样的动容,一样地被对比得满心艳羡又无地自容。微微的心里绝望极了,他们之间的了解,总是这样片断的,零散的,收掇不起,串联不起。像电视剧的片花,一片一片,不连贯,没头没脑,不能长久。

    这以后,他们俩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又恢复了从前那种在人前恩恩爱爱的作派,有过之无不及。

    这一年的夏天,微微接到了同学的请柬,发贴子的是原先的班长,说是组织了一个同学会,请大家有空一定要来聚一聚,带上家属,时间:某月某日,地点,某饭店钟山厅。

    顾微微想,怎么会连她也请了呢,她一直是班上的一个另类,一直不大跟他们说话。或许是这位班长现在混得特别地好,人一阔气,或是有了权势,是很可以在老同学面前表现一下宽和的。

    刘德林也看到了那张请柬,忽地说:“我陪你去。”

    这是这几个月来他头一次跟微微说话。

    他们真的去了,穿着八成新的然而相当不错的衣服,打了车去。微微一边觉得自己的造作可笑,一边却忍不住这样做。

    旧同学还真来了不少,多半都显了中年人的样子出来,好几个女同学发福得不像话,凭空扩大了两轮,白胖得活像一只只大白馒头,倒是微微,人不见得年青,但是因为没有生育,还是苗条的。大家多年不见,显得挺亲热的,相互询问着这些年来的生活,对于顾微微,也不像过去那样地排斥了。居然还有女同学很羡慕地向她打听保持削瘦苗条的方法。

    刘德林的表现在一众男性家属中特别突出,他文质彬,与人谈着时事,体育,说着无伤大雅的笑话。知识分子的派头十足而又有足够的谦和。对待微微尤其体贴,很自然地为她拉椅子,布菜,微微若问他什么话,他马上侧头过来,含笑地问:“啊?什么?”

    微微简直有沉迷在这种氛围中了,甚至渴望这样的一个晚上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中途的时候,她起身去洗手间,晚上她吃得略多了一点,菜也有些油腻,便多呆了一会儿。耳朵里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是几个女同学。

    她们在议论她。

    一个说,想不到顾微微找的人还可以嘛,公务员哦。

    一个却说,那种地方,没有什么正经职权的,不过是个小办事员,一点前途也没有的。

    一个又说,配顾微微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顾微微嘛,心气是高的,你们还记不记得,她当年追我们的老师,叫什么的,何启明?死去活来的。

    何启明可比这个男人长得好得多。

    可是这个男人好像对她很好,很宠的样子。

    于是有人吃吃地笑起来,我跟你们说,他们俩这副做派,不正常。这不是正常夫妻的样子。啊?什么?小微?那人学着刘德林的口气,哎呀老公,真是的。又有人学着微微的口气。

    我听他们对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到现在还没有退下去。有人说。

    跟你们说,绝对不正常。

    微微听得门咣地一响,这才推开小隔间的门走出来,洗手。

    然后走出来,跟班长说她要走了。

    他们走出来,微微听见刘德林的手机响,他掏出手机来接电话,压低了声音讲话,脸上不由自主地就堆出一个笑来。

    微微想起前两天在报上看见的,他新近登出的征婚启示:公务员,诚征中小学老师,条件优者幼教亦可。

    他们走到路灯底下,微微看见路边有半块红砖,腻着一层青苔。

    顾微微看着前面仍然在喁喁细语的刘德林,他这样肆无忌惮,他疯了?

    谁知道,微微想,也许是我疯了。

    她灵活地跃起来,捡起那半块砖,向刘德林脑袋上砸去。

    第四十六节 分手

    顾微微长到三十多岁,头一回进了派出所,被扣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其实她已有点恍惚,不大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到这里来的。

    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都还面善,人也似乎不错,并没有太多地为难她。

    慢慢地,她回想起来了。

    她去参加同学聚会。

    然后,她用砖头把刘德林给打了。

    她慢慢地想起了那块砖。其实只得半截,脏兮兮地腻着青苔。她看着自己的手,右手虎口处还粘着一块污渍,她撩起衣角擦手,很粘,还擦不干净。接着她回忆起刘德林蓦然转头时脸上惊恐失措的神气,他倒是挺灵活的,微微想,全仗着结婚这些年还没大发胖,他猛得一跳,头摆向一边,让过了微微大部分的力道,砖头只堪堪从他额头擦过,轻轻地咚的一声,还是见了血。

    那血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鼻梁上,黄黄的路灯光线之下,那一线血红得发了紫。

    是了,微微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慢慢地把事情都想了起来。那一刻,她的大脑真是不作主,或是她被什么附上了,凶悍冷硬,啥也顾不得了。

    路人报的警,然后她就被带进了派出所。

    顾微微脑子里全无想法,像一只挖空了吊在廊下风干的葫芦,喀哆喀哆地响。她并不后悔,但是也并不因为伤了刘德林而快乐,她只盯着虎口那一点玩固地粘着的污渍,全神贯注地想把它擦干净。

    那一夜,也就那么过去了,不见得特别长或是特别短,微微还真睡着了,当然是不大舒服的,夜里头,冷得很。刚一醒来,微微就痛打了好几个大喷嚏。抬起头时便看见那个年青的小警察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小警察小个头小身板,几乎像个孩子,他的眼神也是孩子,是年青男孩子对一个不甚美也不甚优雅的中年妇女近乎本能的不喜欢以及一点点好奇。顾微微在这种眼光里一下子便拘束起来,她受不得这种年青的审视目光,这种目光轻轻的可仿佛有千钧的力道,狠狠地抹去她身上所有的性别的特征,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便含混起来,不是女的可也不是男的,多么可怕。

    顾微微低着头,跟在小警察后面,走进一间办公室。她看见了刘德林。

    戴了一顶棒球帽,黑色,上头有一几个细小的字样,XX区教卫系统运动会。是大前年学校发的,刘德林一直说上头印了字真蠢相。棒球帽下隐约看得见白色的纱布。

    刘德林在办手续,填写着什么表格,又交了钱。顾微微坐在一旁看着,手续挺复杂的样子,好一会儿,那年长一些的警察说,好了,你们可以回家。有什么问题有什么矛盾坐下来好好说嘛,像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有话好好话。动什么手,还好没有重伤,否则你爱人保你我们也不可能让你走的,那可是民事伤害。

    两个人一前一后,隔了大约一臂的距离一同走回家。微微这一会儿倒突地想起了他们初次的见面,也是这样一臂的距离。这仿佛是一个兆头。他们以这样的形式开始,也已这样的形式收梢。微微想起小时起语文老师讲作文,这大约就可以叫做前后呼应。

    回到家以后,顾微微跟刘德林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你保我用的钱我回头就还你。”

    第二句是,我们离婚吧。

    离婚的事办得极顺利,两个人很快地便签定了协议。因为多年以来他们一直是AA制,到此刻竟发现这一做法的好处来,他们之间的经济清清楚楚,房子是刘德林单位分的,但是后来买产权的时候顾微微也掏了一小部分的钱,现在两人协议刘德林归还顾微微这部分款子,至于家里的东西,谁买的归谁。多么地爽利,微微想,至少他们还不用像有的夫妻一样,离婚时算一笔狗肉糊涂账,撕破脸,打破头,姿态恶劣不堪,咬牙切齿,横眉怒目,愤怒的表情把脸上的肌肉扯得七零八落,彼此把对方恨出一个洞来。微微不由得庆幸这许多年来按刘德林的意思AA制真是件大好事。

    她签字签得那样痛快,她甚至为了这个签名特地到文具店挑了一款最好写最贵的签字笔,生怕临到头时出不了水,仿佛连笔也对这场婚姻依依不舍似的,一笔深一笔淡的,多么拖泥带水。顾微微三个字她从来没有写得那样漂亮过。

    倒是刘德林,签字时手在发着抖,微微看着他抖索着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心底里涌出一点点可以称作柔情的情绪,她从心里谢谢他这一点点的抖索。是了,她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他不过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们一同走出法院的门,刘德林说,那笔款子,昨天我已经打到你户头上了,你查了没有?记得查一下。

    顾微微说,不急。哦,你扣掉上次的保费了吗?

    刘德林愣了一愣,轻声说,不必了。没有多少钱。

    微微笑了一笑说,那样不好,临到了还欠你一个人情。明天我还是打回到你户头上吧。

    微微听得刘德林嗓子里堵着一个没有成形的哽咽,他说:“不必了。总还是在一起过过一场。不必了。”

    微微哦了一声,“那么我明天就搬走。”

    刘德林说,不急的。不急。

    微微说:“呵,妈给我也收拾好了屋子,正好这两天有空,再下去到月底了,我们又要做账,忙。”

    刘德林说,“你跟妈,解释解释。”

    微微含了一点笑问他:“解释什么?”

    刘德林也笑了:“是啊,想想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那么明天我跟单位借辆车吧。”

    微微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突地说:“这下子你可以专心地去找一个做老师的女孩子了。”

    “哪那么容易呢。”刘德林说。

    “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找不到就等到天荒地老,有这样的决心总可以找到的。”

    “真找到了又如何?天都荒了地也老了我还不老嘛?”

    微微突地笑得竟咧开了嘴,说:“你打定主意,找不到,你就不老。”

    刘德林把脸冲向她,眼睛里头的情绪十分复杂,顾微微从未见过他那双平常的没有什么神彩的眼睛这样波涛汹涌过:“孩子话,”他叹道:“孩子话啊。”

    真怪,微微想,他们离了婚倒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可见婚姻这个怪东西,使人有限的近,无限地远。

    顾微微离婚后搬到了母亲那里。妈妈早两天就给她收拾好了里屋,原本母亲这边的旧宅子是要拆迁的,可是,年前来了几个建筑方面的专家看了,说这里是典型的老城南民居,很值得保护的,听说最近市政府集了一笔款子,打算给这一带的老宅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上进行翻新。说起来真是意外之喜,微微刚一搬回家,母亲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妈妈凑到微微的耳朵跟子底下,喜滋滋地说:“我们可以不搬了。”

    微微稍有点诧异。母亲似乎对她的离婚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或是婉惜,也没有对她有任何的说教劝戒,微微事先打好腹稿的一腔对付母亲的话语全然没了用处,微微不禁认真地看了看妈妈。

    母亲的神情里透着一点奇怪,微微看了她半天没有想明白怪在哪里。吃了晚饭,微微抢了碗洗,依然还是廊下那个旧水池,哗哗的水声和着邻家女人尖锐的喝斥孩子的叫声。微微看住池底那一大块水渍,形状颇像一个秃尾巴的母鸡,看着看着,那摊水渍似乎缩小了一些,是还未长成的一只小鸡,微微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暗了一暗,好像时光在一刹那间向后退了一退,退得太急,使得周围的墙都晃了一晃似的,她似乎还幼小,脚底下踩着两块青砖才能够得着水池,而母亲还算年青,在屋里轻轻地走动,偶尔从窗户里伸头看她一下。

    是了,她想明白了母亲身上的那一点怪。

    母亲的那些小动作,不属于她的年纪,像个少妇,或许更年青一点,像个姑娘家。她微微向前倾着头,像凑在年少的同伴耳朵跟说悄悄话似地,哎,告诉你,我们可以不搬啦!然后她用小手指勾住耳畔落下的一小缕头发,轻柔地别向耳后。那种未长成的女孩子才有的动作与语气。

    微微也没有把母亲的这点怪放在心上。她实在太沉醉于突然到来的这些自由而松快的日子了。

    她每天下了班也不急着坐车回家,有时是跟陈晓一起走上一段路,有时也自己独自一个人,慢慢地沿着街边走,看看小店,看两三件衣服,在报亭前停留一会儿,买一两本娱乐杂志,在来伊份买一包小零嘴回家看电视时与母亲同吃。

    顾微微也没有刻意地在单位隐瞒自己离婚的事,却也不主动与人提起这事儿。周围人的议论自然是有的,然而微微想,如果只当听不见,其实也就真的听不见了。听不见她也能猜得着旁人会说些什么,无非是说,他们夫妻俩从前是多么地好,看上去是多么地恩爱,却原来也不过是这样,还不是离了。如果从前他们没有表现得那样恩爱,到如今兴许人们会说,瞧,他们原本就那样,果然离了罢。也或许会说,呵呵,太好了不行,成天吵也不行,还是像我们这样不咸不淡地过日子的好。人是多么善于自圆其说,人是多么善于用一个假象去解释另一个假象。

    想通了,微微也不计较别人说什么了,心一宽,加上母亲的饭菜合口,她养白了一些,也略胖了一些。

    母亲近来仿佛心情也挺快活,从不提起刘德林,不提起微微这一段以失败告终的婚姻,每一回微微回家,母亲总是迎上来说:“顾微微,你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她现在偶尔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微微,顾微微,顾微微,好像她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同学。

    这一年,母亲他们这一拨退体教师涨了一回工资。母亲挺高兴的,约了老同事们一同去学校办手续,说是要拿从前的一个印章,母亲说隐约记得是在那一摞旧箱子最上头的那个小皮箱里。微微说,这么高,我帮你找吧。

    果然拿了椅子上头还架了一个小凳子,爬上去开了小皮箱翻找,箱子里装的是母亲从前上班时的一些旧东西,奖状,小奖品,学生们的照片什么的,印章也在,另外还有一本紫红色压了金色花纹的日记本子。微微心头一动,拿了印章下了椅子。晚上,母亲睡着后,微微又站到椅子上把这本旧日记本拿了出来,到自己的屋里细看。

    年头久了,本子封面上压的那些金色的花纹一碰就掉色,染了微微一手的碎金屑子。

    微微打开来看,不像是日记,没日期,没头没尾写着一段一段的文字。

    开头总是两个字:薇薇。

    第四十七节 姐姐

    顾微微坐在北上的火车里。

    她这代的孩子,小时候依稀还听过《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歌,微微甚至还隐约地记得,自己似乎是跳过这样的一个舞蹈,那个时候,她多大?小学三年级吧。有一天班上来了一个仙女一样的老师,修长身材,乌黑的头发全往后梳,盘成一个沉颠颠的大髻,用一只乌色的细木棍绾住。全班的小孩子全看呆了,班主任叫女孩子们都站起来,在讲台前排成一排,那仙女一样的老师走过来,挨个儿地打量小姑娘们。微微闭上眼,几乎可以闻见二十多年前,那位美丽的老师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她还可以看见美丽的老师微抬起下颏,点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听见她与自己的班主任说,这小姑娘身材比例不错,可惜……

    到底还是选了她去试着练功,可是她的腿脚僵硬,略往下压便痛得涕泪横流,口里嚷着要回家啊要回家啊,不要练不要练。而且她乐感不好,什么动作总慢了半拍。这个毛病一直到她成年也没有改掉,难得一次有男生请她跳舞,可是她踩了那人好几下,那个是一个老实不多话的男生,就那么样,他也坚持着与微微跳完了那只舞,她早已不记得那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的厚道。

    很快她就离开了舞蹈队,那位仙女老师看到妈妈时脸上总有点惭惭的,妈妈也是一付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她们都觉对不起对方,而这种谦意的源头,就是不争气的,没有天份的顾微微。

    微微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农人的小楼,一汪一汪的水塘,几乎要扑进窗子里来的浓密的小树林,过度开采的碑材,开阔的农田,破败的小水电站。

    微微想,如果是薇薇,一定不会是这样。那位仙女似的老师一定不会对她说:可惜。薇薇也绝不会怕练功的艰苦,她一定有很好的对音乐的感悟能力,就像她对色彩对构图有着很好的感悟力一样。

    就像母亲在日记里写的:我的薇薇,是最棒的。

    多傻,微微想,一开始她还以为薇薇就是她自己呢。她记得她曾经是叫过薇薇的,户口本上显示,她有过这样的一个曾用名。

    顾薇薇,两个草字头,叫人想起蔷薇,五月的时候密匝匝地开在绿叶间,娇柔而浪漫。

    但是后来,妈妈把她的草字头拿走了,两个都拿走了。一个人也没有留给她。

    越往下看,微微的心头就越是起疑,日记里写的薇薇,是不是自己?

    好像是的。母亲写了她的第一次笑,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第一次走路,认识的第一个字,会背的第一首诗。

    这是一个母亲的育儿日记,她的母亲,竟然为她写过这样一整本的育儿日记,微微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做了一个很幼稚,很戏剧,很傻的动作,把日记本贴到脸上,上头烫金的花统有点糙糙地蹭着她的脸。

    可是日记却没有日期。有点怪。

    再读下去,又觉得薇薇好像不是微微。

    因为母亲写,薇薇有多么漂亮多么可爱,薇薇有多么聪明,头一天晚上教的三十个字,第二天一个不落地全认出来,还搬得家。薇薇背下了长恨歌,薇薇背下了琵琶行,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时候竟然流了眼泪。

    微微完全记不得自己有过这样明慧的惹人无限爱怜的时候,她只记得她小时候的蠢钝,冥顽不灵,只记得母亲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

    微微想,难不成是后来她得过什么病?发烧烧坏了脑子?总不成连模样也烧得难看了吧?

    后来母亲又写,薇薇如何懂事,如何在乡下跟老师学画,如何在小学校里做小老师,如何在夏夜暴雨时与母亲一起将破摧的窗子堵好以免大雨冲进屋子里,如何在天放晴的时候将屋檐下的柴禾一块一块搬到太阳地里去晒,否则烧饭时湿柴会冒出呛人的浓烟……薇薇回城以后如何勤苦地复习功课,如何考上了美术学院……

    如果看到这里顾微微还不明白这个薇薇绝不会是自己的话,那她真是太蠢太蠢了。

    日记似乎是戛然而止,那一天,母亲写道,之后就一大片的空白,一直空到最后一页纸。

    火车果然是提速了,微微原以为要在火车上呆个两天两夜的,其实她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北京。

    她跟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说是去探望姨母。

    这是个好天,北京的阳光好像格外地肥,轰地一下兜头罩脸地把人裹住了,微微坐上公交车,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坐回南京去了的时候,才到了这个叫韩家川的地方。

    总参三部大院,门口有哨兵站岗,他们拦住顾微微,盘问她半天。

    后来微微打了个电话给姨母,过了许久,姨母颤颤微微地出来了,身边跟一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扶着她。

    顾微微头一次到姨母家。红砖的独幢楼房,三屋高,两侧还有平房,外头围了围墙,墙内是一个院子,开成一块一块的地,种了花与菜,搭了一个葡萄架子,一个丝瓜架子,她应该叫姨父的老人还在睡着。有保姆拿来了早饭,姨母心痛微微赶了这么远的路,请保姆再赶着新做一碗鸡汤小馄饨来。

    姨母拉她到一侧的小偏厅里,问她:“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微微笑着说:“哪有什么事,想你了,就来看看你。正好出差顺路。”

    姨母也笑起来,捏捏微微瘦得突出来的肩膀:“你心里头一有事,就吃得格外的多,从小就是这样。”

    微微停了一会儿,问:“姨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她现在在哪里?我不好问妈,不晓得为什么我张不开口,你告诉我。”

    顾微微一共只在姨母家呆了一天,这一天里,她只见过姨父一小会儿,是在黄昏的时候,保姆问姨妈,这会儿是不是把老爷子推出来透透气。

    于是还是那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推了轮椅出来,上头坐着一个身架庞大老人,微微从来不晓得一个人可以老得这样奇形怪状,很瘦,但骨架真大,歪着头,陷在轮椅里,姿势别扭,并好像维持着一个挣扎向上的动作。姨母凑上去,告诉他,姨侄女儿来了,就是我妹妹的孩子。他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隐约听出吃饭二个字,就说了短短的这么一句,口涎流了一下巴,姨母拿了柔软的毛巾替他擦净。

    第二天微微就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微微攥了姨母的手,好半天才说:“姨,他怎么这样了?怎么这样?姨,你想回南京吗?”

    姨母拍拍微微说:“人哪有一辈子的漂亮一辈子的健壮一辈子的好?五十年来,现在是我最好的日子。名正言顺,堂堂正正。跟他的儿子女儿们也处得来。他手脚不灵便,心里不糊涂。是好日子了微微。以后你会懂得的。”

    回去是姨父找人给买的火车票,卧铺,条件很好,路上很顺,回到家里微微并不感十分的疲劳。

    母亲在门口迎上来,替她拎包,说:“你回来了顾微微。”连名带姓的。

    微微答:“我回来了,江淑苇。”

    母亲赶着要去做饭,她行动间已然有些迟缓,人也不像早些年那样利落整洁了,她穿了件样式极老的衣服,那衣服是有点腰身的款式,如今却紧绷绷地捆在她身上,米色,可是泛了色,竟然是灯芯绒的,手肘处已经磨光了纹路,只剩薄薄的一层布丝,微微说:“你怎么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穿了?”

    母亲回头微笑,似乎有点羞怯:“这样子好,颜色也好。”

    微微看看她说:“是挺好的,江淑苇。你穿着好。”

    说着微微回屋整理东西,姨母给带了些东西,足足塞了两大包,还好一出车站微微便打着了出租车,碰上个厚道的司机,帮她拎上拎下。

    到底还是没有在家吃成饭,因为母亲忘了买食材,她原以为买了,其实冰箱里只有上一顿吃剩的菜底子,微微庆幸走之前托了陈晓薇来照看母亲,否则老太太自己是要饿肚子的。

    于是拉了母亲出去吃饭,等菜的时候,母亲突然问:“顾微微,你今天走不走?”

    微微打了一个愣,说:“怎么?你要赶我走吗?”

    母亲江淑苇赶紧摇手,摇得飞快:“不是不是,我欢喜你住在家里,我怕你要回家去。”

    微微说:“我不回去了。我以后也不回去了。没地方去啊,我离婚了。”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你什么?离婚?你以前结过婚?这么年青你就结过婚了?”

    微微吸进一口凉凉的气,明白母亲的不对劲。吃了饭回到家,躺在床上,发现床单是新换的,被子也晒过,一股太阳干燥的暖暖的味道。

    顾微微隔着纱帐看向高高的天花,上头小小的一个天窗,映出一汪乌蓝的夜空。她试着叫:薇薇。

    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顾微微觉得这两个字在嘴里头徘徊缠绕,带着点咸涩的味道。

    那一角天空的乌蓝里,极缓慢地透出点青白色来,这一夜就过去了。

    第二天,她回单位销假,跟晓薇提起母亲身上的那种奇怪,晓薇说,阿姨怕是老了,有时候老人会把从前的事记得比现在的事要清楚。

    微微说:“你是说,我妈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了吗?”

    陈晓薇陪着微微一道带母亲江淑苇去最好的医院看了病。母亲被确诊为老年痴呆。但是医生说,她好像把从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的,对现在的事,是糊涂的时候比清楚的时候多。还好生活还可以自理,而且她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并没有老年人常见心血管疾病,肝胆肠胃也算不错。

    顾微微把母亲领回家,顺道带着她在巷口的小美发厅里做了头发,母亲头发白了可还算丰厚,略电了一下,再剪短,头发在耳畔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母亲很满意,微微看她走回家时借着路边小店玻璃偷偷打量自己,然后抿了嘴笑。

    微微对母亲说:“江淑苇,我以后都不回家,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母亲惊喜地睁圆了眼睛说:“真的?”

    真的,江淑苇。

    陈晓薇终于谈起了恋爱,是学校的工会主席给介绍的,是个部队军校研究生毕业,在省军区工作,年纪比晓薇大一岁。

    刚开始,工会主席兴头头地提及这么个人,一心想要促成这桩好事,可是过了好些天却又再不提起这件事,微微不由得替晓薇着急,暗地里找了这位大姐询问,工会主席有点惭惭地含混地说,对方对晓薇的家庭与学历职业都没啥意见,可是就是一点,嫌晓薇的年纪大了一点,人家想找二十五岁左右的。微微很替晓薇不满,心想,他自己又年青到哪里去,比晓薇还大两岁,怕也是个会挑捡的,否则也不至于拖到三十大几还没有结婚。谁知又过了些日子,对方又同意见面了,一见之下,那男人对晓薇一见钟情,晓薇对他印象也不错,两个人很快地陷入了热恋。

    微微落了单。

    到这一学期期末,顾微微用奖金加上一点平时的积蓄,搬回家一台配置挺好的家用台式电脑。

    她开始有了一个QQ号,有了一些QQ好友。

    其中有一个,似乎格外谈得来些。

    对方叫阿诚。

    两个人颇有些共同爱好,爱看电影,看电视剧,吃小馆子,听一些不太知名的歌手的不太知名的歌。

    慢慢地,两个人开始说及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微微告诉阿诚:以前,我有一个姐姐,叫薇薇,很出色。

    阿诚问:哦,她现在在哪儿?

    微微告诉他:她不在了。

    第四十八节 寄托

    阿诚说:我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是了,微微发过去一个笑脸,是了,你们这一代人,是独生子女了。不像我们,一般都有个亲兄弟亲姐妹的。以前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家里一串子孩子,一个小着一个一岁,跟爬楼梯似的。

    那么,是姐姐了。

    是阿姨也说不定呢。

    阿诚说,你没有那么老,我也没有那么小。

    你姐姐,阿诚说,叫薇薇?薇字是一个特别好的字,原本微小,可是加了草字头,就多了生命力。叠词,用来做女孩子的名字,叫起来一声高一声低,真是动人。

    呵呵,你真是会说话,学中文的?

    那边发了一个害羞的表情,不是,学生物。

    薇薇,是怎么不在的?阿诚问起。

    顾微微起身去母亲房间,近来她养成了这个习惯,晚上总要过去个两次,穿了硬底的拖鞋咯嗒咯嗒地穿过堂屋,走到东面的屋子里,看母亲睡得如何。她真老,那么睡着的时候,嘴都瘪了下去,呼吸重而浊,手里习惯地握了一柄芭蕉扇。

    回来的时候,微微看到了屏幕上阿诚发过来的这个问题。

    是车祸。

    那个时候她已经考取美术学院了。是辆拉水果的大卡车,超载,超速。一下子就撞过来。避不及的。劲儿真大啊,车箱上的挡板都松了,水果全翻下来,一地黄澄澄的桔子,有一些滚到血泊里头。好多人围过来,警察来了,有人叫,快喊救护车来,送人上医院抢救,可是又有人说,不行了,没有用了。后来警察也说,已经没有救了。我姐姐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为什么会有这种肝脑涂地的结局?

    日复一日地,顾微微对阿诚说着薇薇的好,美丽,聪明,懂事,勤奋,越说,她就越爱上了薇薇。

    微微却没有向晓薇透露有关薇薇的一点消息。

    陈晓薇恋爱颇为顺利,学校里许多老师都向她打趣,问,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顾微微发现自己也可以同样地跟晓薇开玩笑,什么时候拍婚纱照,记得单独做一个小相册送我,结婚的时候,我要包一个大红包,带着我妈一道去喝喜酒。

    顾微微心里的那一种酸楚与自怜慢慢地退了下去,像洪峰过后的河流,那喧嚣汹涌的水面渐渐地低下去,平静起来,开始缓慢沉着地流动。陈晓薇的幸福已经不再那样鲜明地对比出她的孤寂与不走运,或许因为她发现了,自己原来是真有一个姐姐的,陈晓薇的角色从此单纯起来,只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不必多承载一重姐姐的意义,晓薇的幸福是隔院篱笆上开出的花,只怀着谢意来分享花的美就可以了。

    因为自家的院中也有蔷薇。

    对了,她现在还有阿诚。

    顾微微只与阿诚说薇薇。

    这个男孩子,比她小了足有一轮,不过,他们的交流并没有太明显的滞涩,多半,是微微在说着从姨母那里听来的,有关姐姐薇薇的事。

    薇薇跟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才知道。你说我妈她为什么瞒着我。

    她可能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或许她只是强迫自己忘记,人的生存的本能吧。还有什么比母亲失去孩子更痛苦。

    有的时候,倒好像是他还在安慰着她,容许着她一点点小小的任性,有时她忽地不想说话,长时间地不回复一个字,那边就安安静静地等着,等上一两个小时,她试着打出一个喂字,那边马上回过一个笑脸。

    顾微微慢慢地想不起来跟阿诚年纪上的距离了。他有一点像她的一个同学,她从小没有这样亲近的同年的男性友人,或是比友人更亲近一些。顾微微有时会很迷忽,也不大明白阿诚在自己的生活里担任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角色,在她的脑海里,阿诚面目模糊,只有那一个又一个深蓝色的字跳出来,跳出来,扑哆扑哆地带着轻微的响儿。这些字越来越亲切,微微的学校属区三类校,还未完全网络化,全校只有校长室的两台电脑才可以上网。微微的办公室上只有一台旧旧的电脑,用来做账。她把与阿诚的聊天纪录整理打印出来,空时时时的翻看,周三下午开会时随身带着,看起来,两三个小时轻易地就过去了。晓薇轻轻地碰碰她,问她看什么好东西,看得一直在笑。

    微微一下子愣住了,她好像又看见了多年以前那个傻的蠢的痴情的小女孩子,怀里头揣着一个盐水瓶,一大早走在冬天早晨冰凉的水气里,去买一瓶滚烫的豆浆,放到别人的窗台上。

    顾微微把那些打印出来的纸撕得粉粉碎,很厚,撕得很费劲。

    她有半个多月再没有上QQ。

    但是她终究没有抵挡住与人交谈的欲望。

    当她再一次打开QQ时,对阿诚的对话框马上跳了出来,一个一个深蓝色的“喂”,一个一个的笑脸,然后,就是一个迷惑的小人儿表情,头顶一个巨大的问号,很简略的线条,傻傻的不解的怪样子。

    微微打:喂!

    那边立刻发过来一个飞扑的表情。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渴望着她的出现,扑!这种兴奋像是带着声响儿的,扑,一个跟头跃上来,迫不及待,跌跌爬爬。

    顾微微忽地觉得很委屈,没头没脑地打出一行行的字。

    薇薇不在了,我妈有两年的时间神思恍惚。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好了,你晓得是为什么?

    想通了吗?还是有什么高人替她排解了一点痛苦?时间总能医治伤口。阿诚答。

    永远不要迷信和夸大时间的作用。时间不可能带走伤痛,伤口会愈合,可是痛苦永不会消失。起先,她成天就想着薇薇重新出现在生活中。她给薇薇写信,给薇薇买各种各样漂亮的衣服,还有书和画具画册。后来,她一心一意地想领养一个孩子。她一次一次地提出申请,好容易通过了,她可以去孤儿院领一个孩子回家了,她一趟又一趟地跑,可是总是失望,孤儿院里没有她的薇薇。那儿的小孩多半是有病或是有残疾的。再后来,她碰着一个老朋友,那人有一个远亲,在云南山区,家里孩子多,偏又都是女孩子,负担实在重,所以想送掉一个。她千里迢迢地跑过去看。

    阿诚忽地插进来:我紧张得一手是汗,你不要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你?

    微微接着打字:不是我。那个小孩比我长得好。容颜秀丽,眼睛又黑又亮,皮肤也晒得黑黑的,很瘦,一口乡音,十岁了,还没有念书。她把她带回了南京。

    微微听得母亲在隔壁重重地咳了两声,这两天她有点伤风。这种沉重的粘腻的声音让微微心底里起了无限的怜惜与微妙的愤怒。

    我在知道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完全想像不出一个女人可以执着到偏执的地步,微微接着跟阿诚说。

    她把那小女孩子带回南京,安排进自己的学校,天天回来教她这个教她那个。很快,她发现那个小姑娘有个严重的毛病,她不聪明,甚至可以说有点迟钝,来了半年,也学不会普通话,十岁了,才从一年级上起,可是还是跟不上,特别是拼音,只能拿二十来分,不大能听得懂老师的话。她终于失望了,她把小女孩子送回去了。她把人家送——回——去——了!她赔了那户人家不少的钱,把小女孩子像退货一样地退回去了!

    这个在隔壁房间里在睡梦里咳嗽的女人,上了年纪了,从前大家都说她如何善良,如何深情,如何可怜,可是她却做过这种残忍的事情。

    微微走过去看妈妈,妈妈醒着,拉了灯摸索着倒水喝。微微给她少少地兑了一点热水,咳成这样,喝这凉水,她说。

    妈妈捧着瓷杯子,有点羞愧地说:“我晓得了,谢谢你顾微微。”

    返回到自己卧室,看到阿诚的话:人人身上都有一点小,平时藏着看不见,可是遇上事,会显出来的。何况你母亲,她遇上的是那样的事。

    微微问,你身上有小吗?

    有。阿诚回答。有的。

    在微微与阿诚相处日益融洽的当口,她要评职称了,可是,头一关便被卡住了,她到现在也只有中专的学历,学校说,现在都需要大专文凭,若你是教师编制,有个省级赛课获奖之类的纪录,还可能有个破格一说,可惜又不是。微微问校长,那么就是说我永远也别想上中级了?校长笑说,怎么会,上中级也是容易的,你读个大专吧。你又不是七老八十,跟我比起来,你还是小年青呢,也不是读不进去的,拼上个两三年,读出来就一切顺了。

    微微回到家上网跟阿诚抱怨,阿诚说,读就读吧,夜大啦,成人教育啦,不是太难。我帮你打听着。过了没两天他果然发过来一条一条的信息,告诉微微哪个学校办了什么成教班,哪个学校的课程比较容易过,帮着微微选了一所大学的成教学院,财会专业。微微去上课了。

    当她坐到教室里,突然想到一个人。刘德林的妈妈,她的前任婆母。她快记不得那老人的样子了,只记得她苦口婆心地劝她考一个大专文凭,说将来是要用得到的。到这个时候她才晓得那个理想主义的执拗的老太太其实是英明的。

    或许那个时候下狠心读个大专出来,现在也不至于有今天。所谓人没有前后眼,如果可以预见未来,是不是可以避免许多的悲剧?

    不过谁知道呢?人若能看得见未来,谁还会奋不顾身一头扎进感情里头?一个个全都心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立地成佛。

    既决定了这一回一定考到文凭,微微每晚都会抽一点时间出来复习功课。母亲总专注地盯着她看,微微,她好像又记起她的名字来,你学习啊?这很好。母亲快活地笑起来,又说,这很好。

    微微想,她的快乐是因为看到自己学习还是错以为她是那个出色的爱学习有天份的姐姐呢?

    微微问阿诚。阿诚也答不上来。每天晚上,她都会开着QQ看书,就好像有个人陪着她似的。

    你知道吗?微微打字,再后来的后来,我妈想通了,可是又想岔了道了。她一心一意地想自己再生一个孩子。一个新的薇薇。然后她就碰上了我父亲,正好他也想把户口弄到南京来,两个人各怀鬼胎,就有了我。只可惜,我跟那个领养成的小女孩子一样不聪明,甚至有点迟钝,不过这一回,她没有法子退货了。

    隔了很久很久,久到微微以为阿诚下线了,那边突然问:你叫什么?纪薇?念薇?

    也同样隔了很久,顾微微才答,不,我叫微微。没有草字头的。

    那边回复,哦。

    微微听见踢拖踢拖的声音,是母亲摸了过来,站在门外头一片黑里,问:“微微你还在学习啊?早点睡。”

    微微猛地用拳头捣住嘴巴,哗地流了一脸的泪,混了闷出来的热汗,满面粘粘的。

    忽地阿诚又送过来一句话:你是不是在哭?

    然后他说:微微,有机会的话,我们见一见。

    微微没有答应。

    他们接着又聊了几个月,天南地北的。

    也聊自己的事,学业,工作,阿诚说他读研二,生物专业,非常非常普通的家庭出来的,家里人供他读书也不易,也不知将来工作好不好找。有一回微微开玩笑似地问起阿诚有没有过女朋友,阿诚也老实地回答,有过,不过分了。那个时候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阿诚再提及见面的时候,微微答应了。

    第四十九节 踟蹰

    顾微微站在约定的小公园门口,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在一刹间完完全全地失去了走上前去的勇气。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叫,离开吧离开吧,这样的人,他不是你的,但是手脚却不听使唤。

    灵魂高贵,有自知之明,可是怎耐肉身不由自主地不争气,贪图着英俊的眉眼,年青温暖的身体,奋不顾身的热情,还有,爱的可能。

    顾微微磨磨蹭蹭,看着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在小公园门口踱来踱去,掏手机出来看时间,有点不耐烦了。

    她想到他在网上聊天时的那种温和体贴,他们之间没有障碍的可称得上融洽的相处,他并没有跟她说过任何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的话,但是一句一句又一句,厚实而又轻飘,叫人一下子飞上了天,在云端似地快乐,一下子又好象放了几百斤重的一颗定心丸子在心底似的踏实。

    顾微微到底还走上前去,男孩子看见了她,她觉得他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气飞快地从他的脸上掠过,可是微微还是捕捉到了,她明白自己跟他想像中是一样的,一个寂寞的不美的中年女人,当然,他掩饰得很好,他很大方地对她笑,说着你好,请微微去吃茶。

    两个人相互交换了真实的姓名,男孩子说,他叫肖季远,本地人,住学校宿舍。

    整个过程里顾微微非常地拘谨,说话很小声,想到自己网上聊天时的那点小任性,她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的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肖季远说,下次我请你吃饭吧,你看你哪天方便。

    顾微微说,不用了。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肖季远把手抄在裤袋里,说:“为什么呢?我觉得我们挺谈得来的啊,不论是网上还是网下。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顾微微几乎是仓皇逃走的,这个英俊的年青人,叫她无地自容。

    回到家之后,她慢慢地平静下来,回想起他的样子,他浓厚乌黑的头发,他异常漂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高而挺拔的身材,他放在桌上修长干净的手,然而更多的,她想起的是在网上他对她说过的话,他们一起度过的许多个夜晚。她后悔这一次的见面,现在她是失去他了。她不得不让自己放弃这个人。她想她还是不要在与肖季过聊天了,她想删除自己的那个Q号,或是把肖季远的Q号拉黑,终究还是没有舍得。

    可是肖季远却好像对微微很放不下,当微微终于又上了QQ时,她发现肖季远给她发了很多个留言与很多封邮件。

    微微你回来吧,他写道。我觉得你对你,充满了愧意。

    他说她对她有愧意,让微微有点奇怪,忍不住便回复道,为什么要说有愧意?

    微微只看见那个对话栏上那几个小字:正在输入……可是很久也不见那输入的内容发过来,微微想他一定是输入了又删除了,又输入了再删除了,像一个深情的人在爱人的门前踟蹰徘徊,这么现代的交流方式里头,有这样老派的韵致,微微抵挡不了。

    她静静地等着那边的文字出现。

    然后季远在那边说:我觉得好像见面让你很不自在,对不住了。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不自在,见面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地相互了解一下,我觉得你是一个挺好的女人,温柔细腻,也很善良。

    这些句子很得体,但是不知为什么微微的心里有点点失望。

    过了半个月多,肖季远又约了顾微微出去,说是想请她吃饭。微微去了,去之前稍稍打扮了一下,穿了件新买的浅浅澄色的薄毛衣,配了灰色的齐膝裙子与小短靴。

    她在镜前长久地审视自己,她还算是苗条,她记得她的腰部原来极纤细,最宜穿这种薄的毛衣,穿时腰间会有春水一样细微的衣纹。然而现在,或许是因为长年坐着,更或许是因为她的确不再年青,那种美妙的惹人怜爱的波纹不见了。

    母亲看她换了衣服出来,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说:“顾微微,你要出去玩吗?”

    是啊,微微说,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拉拉微微的衣角,轻声地说:“很漂亮呀!”

    隔了这么一段时间再见,微微越发觉得肖季远英俊逼人。微微特意地选了饭馆里的一个小包间,最后的饭钱也是微微付的,她觉得季远这样年青的孩子,还在念书,他也跟她说过,生物系的学费是有名的高,他家庭条件也不大好,出来消费的话,还是应该自己多负担一些,何况他们并不算是男女朋友。

    他们是什么,微微也说不准,她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个问题。

    这之后,他们基本上一个月见上个两次,也不过是吃个饭,散散步。微微会选一些不起眼的饭店,散步时也尽量地往那人少灯光也暗的地方去。可是,有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角落里有人在注视着他们,这种注视让她非常不安,可是季远总是说,没有人,只不过是风。

    自然,微微还是感觉到快活的,肖季远是一个很得体的男孩子,年青,可是却有对女人有足够的认知,知道如何让她们觉得快乐觉得安全。

    基本上每一次外出,都是由微微来负担费用,当然费用有限。微微发现季远的衣着总是半旧,有一回便给他买了件新衣服带过来,拿出来交给季远的时候,微微再三地说明,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逛街时偶然看到,觉得很适合季远穿便买了。肖季远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也没有推却,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态度反而让微微觉得安慰。

    顾微微并没有把自己与肖季远的来往告诉任何人,或许是因为她可以预见别人会对自己与肖季远的这种关系深深地置疑,在内心深处,自己何尝不置疑,她担不起更多的置疑。她没有想过与肖季远天长地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对这一点,顾微微心里头明镜似的。

    她只是,依恋着这种关系。

    她的身边只得一个老母亲,只记得前尘旧事的老太太,有时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她的女儿,她还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但是那朋友如今有爱人,她的生活大半分要与一个男人分享。她是这样地孤单,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孤单的,人真是个怪东西,微微想,什么都会习惯,唯独习惯不了孤单。

    顾微微有时也会为自己在面对肖季远时的瑟缩局促而暗恨自己,她回想起当年与刘德林在一起,她是不爱刘德林的,可是不爱并不是可以轻视的理由。面对一个不爱的人便轻视,可是遇上打动自己的人就格外地谦卑,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这样的反思之下,微微开始调整与肖季远相处时的心态。慢慢地,她平静起来,不那么谦卑。

    相处的时日多了以后,顾微微也有一些微妙的发现。

    季远在网上与网下所表现出来的性格似乎不大统一,网上的他深情执着,对微微无比依恋,而又有一种与他年龄不大相符的体贴。但是网下的他,慢慢地表露出一点点冷硬的东西来。有时也有点小情绪与小脾气,他从没有送微微回家,有两次他出来时说自己吃过晚饭了,就只想散散步,却不会去问微微吃了没有。微微想,兴许他这个年纪的人多半是这样的。年青的人,是会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才是中心。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

    有一回见面时,肖季远似乎心绪极为低落,微微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学期的实验任务太多太重,导师把整个实验室的琐事全交到他身上,他打工的那家公司说他请假太多,把他辞退了,还扣了他不少的工钱,下个月的学费还没有凑齐。他用力地把眉头皱起,说:“要不再回家想想办法。”

    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学费的事,交给我好不好?”

    肖季远似乎十分意外,头一次嗫嚅着说不出整话来,微微笑了笑说:“那么就这样罢,你有银行卡的话完一个号给我,我明天给你打钱。”

    微微的心里有些许的酸痛,但是并不深刻锐利,或许他是有意地把学费的事透露出来的,微微并不蠢,但是,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

    微微看着肖季远低下脑袋,头一次在她的面前流露出不自在来,就像初认识时她自己的不自在一样。是了,肖季远自然不是蠢人,他明白顾微微心里头的那点清楚,他也会羞愧也会不安。

    这之后,顾微微时常会在经济上给肖季远一点帮助,肖季远没有拒绝过,但也不说什么感激的话,依然一个月与顾微微见个两三次,他们的关系反倒比初时自然了。

    陈晓薇这学期带的是毕业班,区里在开学时便说明,这一界的毕业生要进行全区的统考,并依照成绩排定各学校在区里的名次。这界学校安排给六年级的师资算是最强的了,所以校长也寄予了厚望,希望可以在统考中以黑马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晓薇忙得人瘦了不少,微微有一天突地发现,她原本丰腴的脸颊完全地陷了下去,吓了一大跳,晓薇说,最近她是有点不舒服,可是事情多,这样忙,干脆等把孩子们送毕业后再去好好地看医生,谁知这一拖就拖了好久。

    微微知道,晓薇与男友相处甚为愉快,也都见了双方家长,看来真是好事将近。

    这年四月底,微微要考试,她没什么信心,便报名参加了考前辅导班。谁知辅导班的地点就在她的母校。

    微微鼓足了勇气,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重新踏入阔别了多年的母校。

    这所学校十来年间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两幢老教学楼,只是重新粉刷了,操场依然小,倒是新建了一幢教师宿舍,就建在原先单身宿舍的平房旧址。那个窗口没有了,那个她很多次放置一瓶滚热的豆浆的窗台自然也消失不见了,那片小树林还在,笔直的水杉拔高了许多,落了一层极厚的棕色的针叶,像一块厚而软的地毯,踩上去吱吱作响。

    顾微微坐在教室里神魂飘忽,又觉得自己特别地可笑,她的生命里所有的戏剧因素都不过是她臆想的,自造的,哪里真有这么巧,一定就碰上了什么人呢。

    终于上完辅导课时快十二点了,顾微微走到车棚那里取自行车。

    开了锁,一抬头,她看到不远处操场上有一家子在做饭后的散步。

    那个男人高个子,是何启明,不会有错的,真的是他。

    他的身旁有一个小姑娘,估计他的女儿,才十来岁的样子,却已经是长腿直背,亭亭玉立,有模有样的一个少女,挽着何启明。何启明的手抄在裤袋里,慢吞吞地走着。小姑娘快乐地与父亲说着什么,何启明回地头来冲着女儿微笑。

    他当然不似从前年青,算来也四十好几了,可是依然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俊秀的男人,依然腰是腰腿是腿,那点子懒散,不耐烦的小劲头还在,但是衣着十分整洁。

    他的生命里一定是碰上了一个好女人。

    那个女人过来了,在他身边,略略后半个步子走着,安静从容,她倒是胖了一点,然而脸色好,是一种生活安逸的女人的温润。

    顾微微握住车把,握得那样紧,手都挣酸了。

    人都是这样,过了许多年以后遇上了从前爱过却没有得到的人,心下里会下意识地希望他苍老而潦倒,遇人不淑,自己在一旁暗处看着他,有点感概有点黯然却又有点上不得台盘的窃喜,那种“啊,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

    可是这个人,何启明,竟然连这点窃喜也没有给顾微微。他竟然不肯潦倒不肯颓败不肯老。

    微微骑上车走了,今天车子不大好骑,蹬得挺吃力,可能要小修一下。

    四月的暖风扑到脸上,让人恍惚地想起从前的事情。真是不由自主,越是不想去回想,那往事越是饶不过人,可是啊,微微想,何启明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到了今天自己又何苦装成是爱别离。

    晚上,肖季远约微微出去,带了两本习题书给她。

    微微接过书,心中悲伤与了悟交织,依向肖季远,落下泪来。

    第五十节 彻悟

    顾微微慢慢地跟肖季远讲了年青时对何启明的那一段单恋,说着说着眼泪就干了,越说心里头倒越松快了。

    也就是在这一个晚上,顾微微与肖季远有了最亲密的一层关系。

    肖季远主动的,顾微微也并没有拒绝。

    这一个过程缓慢绵长而柔和,快捷旅馆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玉树临风,房间极小,家具摆放得极紧凑,有点像他们彼此都曾感到过局促的这一段感情。屋里收拾得异常地整洁,四壁的墙壁也极薄,所以他们都很隐忍。

    那这种最热情的时刻,顾微微好像听到自己的血液急速奔流的声音。她自认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怪的是这一刻她不顾一切,可是脑子里一片清明。头一回,她在肖季远这个年青英俊的男人面前的自卑烟消云散,那自卑积沉得这样厚重,她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它坍塌的轰然的声音,在她的想像里,自己奋力地英勇玩强地一下一下重击着这厚重的积压,直至它彻底倒塌,用力用力,她热汗滚滚,披头散发,身体却慢慢地轻起来,升腾起来。她能感觉自己肉身有些松驰,可欲望却天真澎湃,她面孔有些沧桑,可灵魂却稚气鲜嫩,或是她从来都是可笑甚至可怜,不过她谁都活得更加纯粹,爱就拼了命地爱,一旦想明白了不爱,走得头也不回,你不在意也好,你恨也好,你欺骗也好,与她不相干,她其实只关注她自己的灵魂,她自己的感觉,这么多年她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现在这一刻,她想明白了,她其实一直只想为她自己活,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她为什么不可以痴爱何启明?他身上的确有她最喜爱最迷恋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能离开刘德林?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又为什么不能享受肖季远的年青与英俊,她单身,他也单身,她为什么不能享受这一次放纵的性爱?肖季远的脸与她贴得很近,这一刻顾微微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她甚至完全不想自己与肖季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是不是可以算做一种肉体与金钱的交易,这都无所谓,或许他并不爱她,那又有什么,她也并没有热切地爱上他,甚至她都不知道肖季远到底是不是网上的那个阿诚。这一刻他们只是相互温暖相互需要的两个人,肖季远是出于什么目的跟她有这么一场,是同情是关爱还是还债这都是肖季远自己的事,与她顾微微不相干。

    肖季远与顾微微平躺在床上,房间地方虽小可有一张宽大的床,占了屋子三分之二的面积,像在召示着自己的功用,理直气壮,坦坦荡荡。

    微微微笑起来,拧亮床头的灯,从从容容地穿衣服,露着她削瘦的背与线条不再优美的腰,她想她再也不会见肖季远了,但如果他需要,她依然可以帮他把书念完,他或许会有良心地还她钱,也许不,没有关系,她只当是捐资助学,也是行善积德的事。

    这些天顾微微的心情都很不错,十一小长假到来了,她也没打算出去玩,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这样久了,其实还有许多许多地方没有玩到,她打算就在市里好好玩一玩,再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两天,挺好。

    二号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真正的秋高气爽,这个城市的秋天,这样晴朗又凉爽的日子真是少见。

    顾微微在街头一个人逛了一会儿,身上出了点汗,想着回家好好洗个澡。突地想起离家不远新开了一家很高档的洗浴中心,一时兴起,搀了母亲一道过去。母亲听说出去洗澡,也挺高兴的,拎了一只花布的包,装进换洗衣服和香皂与洗发水,一路上拉着顾微微的手。到了洗浴中心,听服务生介绍说,有人参浴,适合老人家,微微买了票,果然是好地方,环境干净极了,一格一格的小冲淋室,冲好澡,进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厅,厅里有一个一个小巧的泡澡池,微微扶着妈进了人参浴池,果然一股人参特有的混着土腥气的药香。

    微微说,我替你揉揉背。

    母亲的背很削瘦,仍然很白,却有许多老人斑,顾微微在她的肩背上揉着捏着,手下控制着劲,母亲像是很舒服,小小声地哼了两声,却回过头说,我也替你揉一揉。母亲实在没有手劲了,像是抚摸似的,突然她说,顾微微,你的身材真好看。看看,这胳膊,多么圆润,像藕段,腰身也好。

    顾微微笑起来,是了,在母亲看来,她这个年纪,还是好的,皮肉紧绷绷的,光滑细润,腰还算细瘦,大腿还算丰腴,因为没有生育过,乳房还是紧而小的,自己抚摸着也觉颇有劲道。像母亲喃喃说的那样,真是好。

    顾微微活到这么大,头一回充满爱怜地审视自己的身体,她在水里缓缓地转过来转过去,借着那点水劲,活动她的腰,感受水的阻力,人参的味道越发浓郁起来。

    洗完澡把东西送回家,微微搀着母亲沿着街边散步,梧桐的叶子渐次地黄了,经阳光一照金闪闪的,大片大片长青树的中间夹着一些槭树,叶子纤细火红,洒水车鸣着笛开过,拖着一片细雾,地面光洁湿润。顾微微觉得这一刻浑身真是洁净极了,她与母亲都温润芬芳,带着水气还有人参的气味。她们俩一天一天地亲密起来,缓慢而可喜。微微曾经恨透了这个女人,是了,她是把她的妈妈当成一个女人来恨的,觉得她自私偏执,仿佛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个明白人似的,又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现在,那股年青的冲动的恨意慢慢地消散了。母亲有点糊涂,不过这也没什么,她会用亲亲热热的声音叫她顾微微,她在她一片迷惘的世界里清晰地爱着她。这就够了。

    她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铁道边,这一带有一段铁路,早中晚各有一趟北上的火车经过。

    火车轰鸣着开过来,是货车。微微跟母亲隔得远远地看着,在巨大的声音当中,微微隐约听见母亲说:“我告诉你,佑书上前线了。他说他会回来,叫我等着。”

    这是微微头一回听见佑书这个名字。

    微微问:佑书是谁啊?

    可是火车开过的声响实在是大,母亲大约是没有听见。

    微微莫名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母亲的箱子底看见的那张年青男孩子的肖像画。那画上的人,是很配得上佑书这样一个名字的。

    顾微微想起多年以来,她其实都下意识地按那画像上男孩子的样子去寻找爱人。她没有找到过,母亲是找到了可是没有得到。某种程度上母亲比她幸运,而另一程度上,她却要比母亲幸运。她们母女俩个,其实骨子里头,还是有相像的地方的,比她们能够想像的要多得多。

    顾微微伸手揽住母亲的肩头,问妈妈,佑书姓什么?

    母亲只重复着:佑书,佑书。

    接下来的半年,微微依然还是在供肖季远读书。肖季远说住学校环境太不好,微微还为他在外头找了一小套房子,肖季远说房租他自己负责,微微再也没有跟他约会过。

    陈晓薇终于要结婚了。

    她不大敢跟微微提及结婚的事,怕微微敏感。微微却主动地提出陪她上街买结婚用的东西。

    陈晓薇前段日子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也好,大家都说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这一忙结婚的事,她又立刻地有点憔悴。微微劝她说,学生也毕业了,干脆好好地检查一下身体,反正也是要婚检的嘛,我陪你去。

    微微总觉得替晓薇检查的女医生看晓薇的眼神有点奇怪,微微问她,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她就是最近忙得厉害,人常常觉得累,胃口也不好。

    女医生说,这也是正常的,说着就开了化验单。

    等了约摸有二十分钟,微微陪晓薇把化验单送给医生,那医生对晓薇说:“你怀孕了。”

    微微愣了愣,反应过来,说,那也没有什么,马上她就要结婚了,下个礼拜。回头再看陈晓薇,才发现大大地不对劲。

    晓薇面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筛糠。

    微微把她扶到外头,安慰她说,这也没有关系,你们证都领了,马上要结婚了怕什么?说起来是双喜临门呢。

    陈晓薇一把扣住微微的手腕,手劲奇大,微扬了头,眼神空洞如盲人,越过微微的耳畔,直望进后头一片灰白中去。

    她说:“我不可能怀孕的。我跟李宏伟什么也没有做。”

    李宏伟就是晓薇刚领了证的丈夫。

    微微这才大吃一惊。

    这种事是瞒不了人的,李宏传飞快地与陈晓薇分了手,办了离婚的手续。婚礼取消了。

    他说那说孩子并不是他的,他没有跟晓薇有过关系,他一直以为陈晓薇是一个难得的硕果仅存的纯洁的姑娘,为此才等她到现在,表示对她的尊重,可惜陈晓薇辜负了他的信任与尊重。因为介绍人是学校的老师,所以很快,这件事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陈晓薇有口难辩,微微只担心她会做傻事。

    顾微微怎么不相信晓薇会是那种背了男友再找旁人的人,她跟那些闲人碎语的人公开吵过几回,说,这种事我就算能做出来晓薇也不会做出来,有人笑她讲话不闲寒碜。

    陈晓薇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好几天,顾微微把她挖出来,死活拉着她到了全市最大最好的医院复查。顾微微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像堂吉柯德,挥舞着长矛,戳破一切假象与荒唐。

    陈晓薇安静温顺地依偎着她,就像多年前,她依偎着晓薇一样,那个时候她身体破碎心灵张皇失措,保护她的是晓薇。现在换她来保护晓薇了。她试着像拍小娃娃那样拍着晓薇的背,叫她:薇薇,薇薇,不怕。

    新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晓薇不是怀孕,她得了子宫癌。医生说要尽快地手术,尽快地治,还不算是晚期。

    顾微微回学校就找校长,坚决要求给陈晓薇老师正名,希望那些闲言碎语的人向陈老师道歉。

    晓薇很快地住进了医院。微微常常去照顾她。

    晓薇的妈是一个胖大的女人,行动间带点龙钟之态,不是那种利落的老太太,从前微微去晓薇的家,晓薇的爸常时在外地,晓薇说她还有一个异母的哥哥,还说父母感情并不好,母亲不大懂得照顾人,当年也不大乐意嫁给父亲,全凭父母做主的,父亲念念不忘头一位太太和他们的儿子,常跟儿子在一块儿过。顾微微没见过晓薇的爸,每回去晓薇家就只见到老太太,十回倒有八回她是坐在麻将桌上的,看微微去了,也不下桌,只是一叠声地请人买小笼包或是锅贴去,人是好说话得了不得,就是爱打牌,打起来就昏头胀脑,更加地不利落。

    微微去的时候,也常看老太太她坐在晓薇床边,手里尚捏着一把纸牌,凑得近,在看。一边看牌一边泪就落下来。

    晓薇入院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微微又去看她,走到病房门口,房门打开了一道缝,顾微微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背影。

    一个男人,坐在晓薇的病床前,微微太认得他了,毕竟一起好些年,只看他那一头茂盛的浓发,就不会认错人。

    是刘德林。

    顾微微就在门边站住了,她听到刘德林小声但很清晰地跟晓薇说:你是我全部的理想。

    第五十一节 遗憾

    顾微微下了楼,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走过来走过去。她想,这一会儿她显然不方便走进晓薇的病房。感情,不过是一个人欠了另一个人。刘德林的感情,不想不愿给顾微微,但是他愿意全盘地毫无保留地给陈晓薇。莫说现在自己与刘德林已经没有关系,就算他们还是夫妻,她留得住他的人,可是留不住他的心。而他,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把感情交付给适当的人,其实也是可怜的,也是遗憾的,何况,既使时间对,那个他爱着的人,却并不一定要接受他的爱,这又何尝不是更大的遗憾。微微看见刘德林慢慢地低着头走了出来,她一下闪到角落里去,她想他现在一定不想碰见自己。她却看见刘德林走到楼下这一处小花园,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然后她看见他弯了腰,双手掩面,她听见他低低的哭声,给了她一个绝望的为了一个女人而哭泣而悲伤的背影。那个女人并不是她。贾宝玉说,各人得各人应得的眼泪。刘德林的眼泪,属于陈晓薇。

    后来微微回病房后,晓薇告诉她,刚才,刘德林来过了。微微说,我看见他了,他说了些什么没有。

    晓薇的脸上,有很纠结很复杂的情绪,她还是告诉了微微:“他说,他要来照顾我,他会想办法帮我治好病。”她急急地把枯瘦的手压在微微的手背上:“我拒绝了。我拒绝了他。”

    微微反手把她的手握住,劝她说:“我跟刘德林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他是真心的,晓薇,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接受他的一番情意。”

    晓薇突然笑了起来,很温和地笑,这一瞬间,她依然神态安然,她说:“我拒绝他,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下周就要手术了,手术结果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也许根本就没有多少日子了,何必再拖累一个,何必给人家多留一份痛苦。第二,微微,我并没有爱上他。从前没有,现在也还没有。”微微看着她,听她说话,医院是一个剥夺人意志,剥夺人容颜,甚至剥夺人尊严的地方,短短一个多星期,陈晓薇已被病磨去了大部分的美丽,削瘦苍老,只是她的灵魂依然不肯妥协不肯迁就。晓薇说:“我一辈子就想找一个他爱我我也爱他的人,可惜是找不到了。我才三十多,假如手术不成功,死了,反正也是个遗憾。再多一点遗憾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微微,你前两天跟我说,我们得为自己活着,对吧?我们为自己活着。”

    微微与晓薇脸贴着脸,晓薇枯枯的发梢粘在她的脸颊上,她可以闻得见晓薇身上病人的气息,有点像正在腐烂的花或是草,她打来温水替晓薇慢慢地擦洗,晓薇是花,是不应腐烂的花,她一边替晓薇梳洗一边说,晓薇我真爱你,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她把晓薇的头发绑成两只麻花辫子,完全露出晓薇宽宽的漂亮的额头,这使得满面病容的晓薇看起来年青了些,她还为晓薇修了修眉,薄薄地敷了一点粉,用了一点肉色的口红。晓薇身上穿着宽大的一点形也没有的白色圆领病员服,微微给她在外面套上一件自己的浅橙色的薄毛线开衫,晓薇细瘦的手腕从宽宽的袖口里露出来,像一个小女孩似地被微微牵着,下楼去散步。

    微微说,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妈年青的时候,长得不十分像,气质像,还有,旁的地方,也像啊。

    这一天晚上,微微第一次见到了陈晓薇的父亲。看到了他,微微明白,晓薇为什么那么漂亮了,都说女儿像父亲。

    陈晓薇把微微介绍给父亲,还说,微微的母亲也是做老师的,文革前是市里挺有名的老教师,现在好多老前辈还记得她呢,课上得很好,差一点就评了特级了。“哦对了,爸,江妈妈好像跟你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呢。”

    晓薇父亲笑起来,微微想,他年青时一定是一个英俊的人,到现在快八十了,背略有点驼,可还是位像像样样的老人家。

    晓薇父亲忽地又问:“你妈妈,姓江还是你爸爸姓江?”

    微微回答:“是我爸姓江。您当年也是晓庄师范毕业的呢?”

    晓薇父亲没有回答微微的话,而是又问:“你妈妈,她是不是叫江淑苇?”

    顾微微把陈晓薇的父亲领回到母亲的家。

    江淑苇刚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比平时更迷糊一点。

    顾微微看见陈晓薇的父亲坐在妈妈的对面,想要伸手握住妈妈的手,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说:“江淑苇,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是同学,我们一起,去扫盲班教书,你还记得吗?你,兰娟,我,还有沈佑书,我们成天在一块儿。”

    似乎是佑书这个名字切中了母亲的心怀,她转头好好地看了晓薇父亲一会儿,笑起来,说:“你是陈磊。”

    陈磊大吃一惊,在路上她听顾微微说起,母亲江淑苇脑子有点糊涂了,他再也没有想到,近三十多年没有见到,江淑苇居然还记得他。

    顾微微却是知道母亲的,她忘掉的只是现在,而对久远以前的事,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微微只是好奇,看晓薇的父亲的神情,妈妈和他,还是佑书,应该是有些源缘的吧。

    原来佑书姓沈。

    微微和妈妈留了晓薇父亲吃晚饭,堂屋的灯是新换的节能灯泡,越点便越亮,顾微微看着面前两张老得不像样的脸,却想起,他们曾经的年青时光,美丽的母亲,英俊的陈磊,还有佑书。她不知道他们年青时经历了什么,发生过什么,那种种的过往,顾微微像隔了远远地在看着一出话剧,隔得太远了,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人,只觉得那远远远远的地方,一片亮而暖的灯光下,必有一些爱,一些惦念,一些失望与希望,一些快乐和遗憾。那个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自己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

    母亲十分得体地为陈磊布菜,微微想,在久远的过去,母亲是否也曾与陈磊同桌吃饭,也是这样替他布菜。桌子上一共三个人,却摆了四副碗筷,母亲每为陈磊布一次菜,隔一小会儿,必捡了菜布到那副多出来的小碟子里,很快那小碟上就堆得冒了尖。

    送了陈磊出门去打车的时候,微微问:“陈伯伯,佑书是谁?”

    微微想着陈伯伯年纪也大了,所以一直把人送到了家才又坐车折回来。到家时,母亲还在等她,跟在她身后,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微微问:你晚饭没有吃饱吗?

    母亲有点羞怯地说:“我呀,跟好多人一起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吃不饱,回回回到家里还要开水泡饭吃。就像上一回,我跟兰娟还有陈磊佑书他们在夫子庙吃小煮面,多好吃的面啊,宽汤细面,足足的浇头,可是我还是剩了半碗。后来还是陈磊还有佑书两个人分着吃了。他们男孩子胃口大,平时也没什么好吃的,难得吃一次馆子,一碗面哪里够。”

    微微知道她说的是以前的事,却微笑着说:“我看你不是吃不下,你是故意留给他们吃的吧?”母亲笑笑没有作声。

    微微果然弄开水泡了两碗饭,跟母亲一同坐在饭桌前,就着一碗炒酸姜豆吃得很香。

    母亲吃得慢些,微微看着她吃,伸手替她擦滴在下巴上水。

    微微想,宝贝,你有多勇敢啊。你为了爱,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生活,不要婚姻,甚至不要神智。

    顾微微觉得自己活到这样大,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至爱。

    可是她母亲是有的。

    有至爱的固然有伤痛,没有至爱的也有遗憾。

    安得世间两全法。

    人生永远是缺了一角的圆。

    那一角,不是你苦苦寻觅便可以觅得到。

    微微想:你比我执着,可是我比通达。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遇到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也许这一天就在明天,也或者这一天永不会到来,不过都没有关系。

    微微给母亲请了一位小保姆,才十七岁,安徽来的,微微让她照顾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小姑娘人有点呆呆的,倒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母亲平时还是很安静的,也没有病在身上,小姑娘的事不算多,闲下来母亲还会让她读读报纸,一块儿看看电视,日子还是很消停的。

    这一天,顾微微接到一张寄到学校的请柬。通红的底子上,写着肖季远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肖季远毕业了,听说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他要结婚了。

    婚礼还是挺像样子的,肖季远的岳父开场的时候说了两句,他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面色灰暗的人,穿得一身新衣,神情却极为局促,存在感很弱,总有意无意地躲在亲家身后,肖季远的母亲早亡,他以前告诉过微微。穿着浅色西装的肖季远自然英俊逼人,新娘子也清秀漂亮,真是一对璧人,微微听得桌上有人说,新郎新娘是同学,两个好了几年了,这算是修成正果了。也有人说,听说新郎的父亲是一个残疾,可是看上去还好嘛。马上有知情人伸了一只手指点着太阳穴说,残疾嘛,说得是这里,进进出出疗养院好多次了。要说肖季远也不容易。于是有人便打哈哈。

    新郎官领着新娘子挨桌子敬酒来了。走到微微跟前,肖季远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双手平端,侧过头去对新娘子说:“是我的一位亲戚姐姐,我上学的时候,帮助我很多。是我的恩人。我们将来要好好报答她的。”说着一口将酒喝干,众人都喝彩,说新郎官好爽快,姐姐也要爽快地喝一杯,喝一杯。

    微微也满满地倒了一杯白酒,一气喝干。于是众人又轰然叫好。

    那一晚上,微微喝得有点多。其实她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她只是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也不晓得自己的量,一下子就过了。这一会儿只觉得眼前总有东西在飞舞,有时候又像是整个人都浸在了水里头,周围的一切都在微微地荡漾。她感觉有人扶住她,一直把她送上车,她挣扎着说出地址之后便睡了过去。还是有些知觉的,汽车的轻轻的颠簸,后来她好像还俯在什么有温度的东西上头,有人轻声地对她说了什么。醒来的时候,微微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屋外是小保姆来弟轻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吐,身上还有点酒味,头也不见得十分地痛。微微起身喝了小床头柜上的一杯凉水,人又清醒了一些,她推开了窗放进新鲜的空气来,晨风吹在脸上很是舒爽。

    微微部了来弟,昨晚是什么人送自己回来的,来弟只说是一个男的,说是跟阿姨你一块儿喝喜酒的,微微再问一句:什么样子姓什么来弟便使劲地皱了眉头说不明白了,微微笑笑安慰她,不要紧的,也就没再问。来弟却忽地补充说:“姐姐,那个人有一点瘸,不太厉害,像我们村子害过小儿麻痹的人那样。”

    微微上班时,门房大叔交给她一封信,上头没有贴邮票,想必是有人亲自送过来的。

    信非常地短,写了一些莫名的话:人活着可能都要遭遇到一些挫折与痛苦的,但是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好的结局,我相信。

    信也没有落款。

    晓薇手术的日子到了。

    顾微微在医院的走廊里迎面碰上了刘德林。

    刘德林的脸上有片刻的尴尬表情,不过他很快地控制住了情绪。微微跟他点头。

    手术的时间相当地长,所有守在手术室门口的人都没有吃饭。后来还是刘德林买了盒装的牛奶和面包来分给大家,他递一盒奶给微微,微微摸着是温的,刘德林说叫超市的人热了一下,喝冷的对胃不好,还说面包也要吃一点,空腹喝奶也不好。

    微微问他:“你要一直照顾晓薇吗?”

    刘德林愣了一愣,说:“晓薇叫我不要费心,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她的,我也不奢想她的回应。”

    微微点点头。这一天从早晨起一直阴着天,走廊里很暗,忽地,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微微伸头往窗外看,原来竟出了好太阳,微微回过头,发现刘德林也对着那明晃晃的阳光出神。“好兆头啊。”微微对刘德林说,“你要说话算话。”

    刘德林说他会的。

    第五十二节 至爱

    陈晓薇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要坚持化疗放疗,病人还是可以争取生存的机会的。

    只是,晓薇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

    微微回到家才觉得双腿酸得站不住,一下子便扑倒在床上。朦胧间觉得有人在抚摸着自己的胳膊,睁眼一看,是母亲江淑苇坐在床边。

    微微叫了一声妈,母亲问:“顾微微,你怎么啦?生病了吗?你身上有医院的味儿。”

    微微挪了挪身体,懒懒地把头枕在母亲的腿上:“没有,不是我生病,是一个朋友生病,我去医院看她的。”

    母亲哦了一声,抓着微微的手用力捏了一捏:“吓得我,以为你生病了。”

    母亲的神气里头有一种少女看着心爱的朋友的关切,也有一点母性的光亮,这使得她的混浊的眼睛清辙了起来。微微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亲了一记,孩气地说:“香。”

    手心里是母亲惯常用的百雀灵润手霜甜腻的味道。

    隔了一天,顾微微又接到了一封信,这一回,是寄来的,信封上贴着邮票,本市寄来的。

    信中,那人写道,你的朋友手术可还顺利?听说那家医院的肿瘤科是很好的,应该可以治好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算是癌症,也有很大治愈的可能。

    微微心里有很大的疑惑,夹杂着一些不满。

    写信人似乎对她很熟悉,难不成天天跟着她?

    一念至此,微微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人,哪有什么值得人图的,图财还是图人?

    接着看下去时,却写那人写道:

    我无意窥视你的生活,请你千万要原谅我。我只是……只是觉得非得关心你不可。

    那人又写道:你在等着朋友从手术室里出来的那段时间,一定很艰难吧。这种艰难我想我是知道一二的。以前,我爸也得了很重的病,是肾病,一年里头总要进几回医院,临去世那一年,更是三天两头地抢救,我跟妈妈就在抢救室外头等着他。眼看着他被推出来,身上盖着雪白的单子,露着脸,那脸色灰灰的,憔悴得吓死人,可是,到底还是活着的,就觉得有希望,就觉得一家人还可以再见面还可以交谈还可以握着彼此的手是件多么好的事。

    顾微微几乎每过两三天就可以接到一封信,一封又一封的,微微开始把信都收集起来。有的时候,她提了笔,想回封信,可终究没有写成,她笑自己到底算不得文化人,就算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到后来还是选择不说也罢。再说,便是写成了信,往哪里寄呢?信封上那人并没有留下地址,只含糊地写着本市两字。

    慢慢地,顾微微发现自己开始依赖那人的来信了。那人的信简直事无巨细,有时甚至写了他自己如何去买了件东西,在何处吃了什么好吃的,或是买了一本什么书看了一部什么电影,微微的又一次考试时,那个人寄来了好几套模拟题,配着答案。

    考完试的那个晚上,顾微微做了一个梦,梦里头她似乎急惶惶地要出行,似乎有面目模糊的人一时等不得一时地在催促,可是她的行李却总是不及收拾齐全,一件一件,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有装进去,可是又想不起来,等临上车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些信。啊呀,信没有拿上,车子却已经开动了,她一急,醒了。

    微微面对着一片暗夜微笑起来,一辈子有过不那么愉快的过往的人,从来只觉感情的累赘与不可信,但实际上还是那样地依赖着感情,哪怕只是形影绰绰的感情。顾微微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这一刻她觉得她的肉身还是好的,绵软又有弹性,腿还算长,脚尖绷直时,在黑暗里还可以隐隐地看见是两道笔直的线,她翻转了身,她睡前洗了澡,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间,她可以闻得见自己身上女人特有的香气,浴液的香,头发上护发素的香,耳朵跟下香水的香,还有肉体的香,混在一起,若有若无。这真好,顾微微想。或许她这一生,这一个夜晚,是最好的了。

    因为动的是大手术,晓薇恢复得很慢,可是,她终究还是恢复了,慢慢地可以坐起来,慢慢地可以吃一些易消化的软烂食物,慢慢地可以下地,由人搀扶着走上几步。

    顾微微想不到刘德林会做到这样的程度,他几乎每天都去陪着晓薇,喂晓薇吃饭,扶着她走路,给她念书念报。

    有一次微微去医院里,看见他拿着一册厚厚的东西指点着上头的内容给晓薇看。走得近了,微微发现那是一册很厚很厚的剪报,错落有致地贴着小块小块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微微翻了翻封面,上头有四个美术字:世界之旅。微微猜想册子里贴的,大约全是有关国外的旅游胜地及风俗习惯的文章吧,这样精致厚重的册子,难为刘德林是怎么样一篇一篇制作好,再用打孔机一张一张地打好孔,用丝带装订成册。是了,他是极爱看报纸和收集报纸的。不过从前他没有弄过剪报,现在,他总算有时间做这件事,也总算是能够为了他愿意为之付出时间与心力的人了。

    微微起先总摸准了刘德林去医院的时间,以避免与他撞上。不为别的,为了给他与晓薇多一点相处的时间。但难免还是要碰上的,刘德林一开始多少是有一点尴尬,渐渐地也就自如起来,有时看微微来时还未及吃饭,还邀她一同到医院外的小饭店里吃些东西。有一回微微下午去得略早了一些,在病房里没有看见晓薇,晓薇母亲在,告诉她说晓薇跟刘德林下楼去散步了。微微也下楼,看见两个人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晓薇坐在一个棉垫子上,刘德林侧头跟她说着什么,神色极平和,微微这么看过去,觉得原来这个男人也还是周正的,浓发,眉眼端正,新换了一副银边儿的眼睛,斯文里头带着一点成熟男人的派头。晓薇因为化疗的关系,头发全掉光了,用一块素色的方巾裹着,用的药里有激素,所以,她胖了好多好多,脸色是虚弱的白,五官全被一下子胖出来的肉给模糊了,但是她在微笑,伸手捏着方巾垂下的一角,慢慢地捻着,就好像在捻着那消失不见的秀发一般。这样女性十足的动作,由发胖了的不再美丽的晓薇做起来,温存得动人心弦。

    微微看着他们,笑了起来。也许晓薇并没有爱上刘德林,也许很长时间里也不会爱上,也许刘德林并不能坚持很久,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人生就是这样,不是你盼望的每一件事都会成真,许多的时候,命运不会锦上添花,不过只是锋回路转,转到的,或许也是一条看不见头的路,然而还得走下去。

    黄昏最后一线的阳光,碎金一样被她揉进眼睛里头。

    微微现在也常与晓薇的父母走动,晓薇父亲这段日子几乎不再去外地了。老两口也有说有讲的了。微微有时也带着母亲与他们一块儿吃顿饭。

    晓薇出院后不久,有一天,她父亲陈磊到微微家里来。说,微微,今天我来有件急事。我前两天碰见个人。

    隔了一天,微微租了一辆车,带着母亲与晓薇父亲一同,经过一个小时的路程,来到了这个城市边缘的一个小镇子上。小镇还保留着不少苏北式样的旧式民居,由东西相连的两个宅院组成的不少一进一进的院落,每个院落中都住了好些户人家,杂乱却充满生气。晓薇父亲告诉微微,他是无意中发现这个人的,前些天他原先所在单位组织他们老干部外出,这边县委接待的,那一天,正是放发伤残军人补助金的日子。

    这一带巷子都挺窄,车子不能开进来,微微他们三人下车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院落,在院子最后面最偏的一间房门口,他们站住了。

    未及敲门,门开了,有人走出来。

    很老很瘦的一个人,一头白发,离得近了,微微看到他脸颊上有一道极长的疤痕,从前大约是极吓人的,可如今如脸上纵横的皱纹混在一处,也不怎样触目了。

    那人眼神也似很不好,费力地辩认着微微他们。然后他把眼光停驻在微微母亲身上。

    他看了微微母亲很久很久,院子前后进人声扬扬,有女人叫骂着自家孩子,有人咣咣咣敲击着什么的声音,哗哗的水声,是有人在洗大盆的螺丝,那么多,应该是准备在夜市上卖的,刷拉刷拉,大捧的螺丝被淘洗着,更有人,一把苏北方言特有的高亢急促的声音在说着闲话。

    那年老的人还在细细地看着微微母亲。母亲的视线也慢慢地落在他身上,又转开看看别处,再转过来看看那人。

    只有微微站在一边发出极低的一点声响,像是一个嗝,被阻在喉咙里。

    微微妈慢慢地笑了一笑。

    那人缓缓地说:“淑苇,他们跟我说你不在了。”

    晓薇父亲似站不住,微微一手搀着母亲,空出的手腕上挂着一个包,又扶了晓薇父亲一把。倒是那人,从一旁拿了一只凳子递过来叫“坐”。

    陈磊说:“佑书。你是佑书。”

    佑书微点了点头:“你是陈磊。”

    母亲听得佑书的名字,马上把头转过来转过去地找,转过来又转过去。

    沈佑书折回了屋子,又出来,这回拿着两只凳子,一只给微微,一只放在廊下,又用手试了试稳不稳,扶了微微母亲坐下去。江淑苇有礼地道:“多承你。”

    只有微微不能自制地抽泣起来,放在廊下的一只老式煤炉上的水壶呜呜作响,水开了。微微抢在头里拎了下来,一边细细地哭着一边用一旁的小炉盖子把炉子封上,她不惯做这个,被那煤气薰了,一边咳嗽一边哭。

    母亲叫微微,顾微微,你要不要紧。

    沈佑书把煤钳子从微微手里接过去,叫微微,我来我来。

    他这样叫着微微,好像他从来就叫惯的一样。

    陈磊在这个时候才能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回到江苏来的?”

    佑书又折回去拿了茶杯与茶叶末儿来,泡上茶,是茉莉碎末,总还是香的。他说:“五几年回的国,文革时回到江苏来的。烫。”最后一他字是冲着微微母亲说的,他给她的杯子下边垫了块手巾。

    他说你喝茶。烫。

    母亲又谢了他,忽地转头小声地问陈磊:“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叫佑书。”

    从坐着的廊下看过去,沈佑书的屋子很黑,倒是这里,敞亮得很,太阳也好,照得暖洋洋。

    沈佑书伸过手,他用了那样长的时间才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背上摸了一摸,母亲以为他要和自己握手,就伸手与他握了一握。

    沈佑书微笑起来。

    顾微微觉得少年佑书大约也是这样笑的。

    微微唔唔噜噜地说:“你跟我们回去吧。跟我们回南京吧。我养你,我给你养老。”

    她涂了一脸的泪,鼻涕也落了下来,沈佑书用手背替她擦掉,叫她微微。

    尾声 开放

    顾微微回到学校,门房师傅就跟她说,这两天她们家的亲戚来打听顾会计在不,有东西送来。知道她原来请了几天假,还央求他把那包东西收在他家的冰箱里,免得坏了。师傅对微微说,你家的亲戚真不错,挺懂事的一个孩子,看要过端午了还晓得送东西,还说老麻烦我,特地给我买了两包好烟。

    说着师傅拎了一大包东西出来,原来是粽子。

    微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小巧的粽子,一手里可以抓上六七个,用五彩的丝线绑着。碧莹莹,凉冰冰的。

    自然还是有一封短信。

    那人在信上说,自己刚刚通过了单位的试用期,正式地留下来了,待遇还是不错的,专业也算对口,觉得很是满足,会好好地干。正好端午要到了,他新跟人学会包粽子,特别新奇,一下子就包了好多,分一点给你尝尝。红色丝线的是鲜肉的,蓝色的是红豆,黄线的是枣泥的,白线的是纯糯米的。

    那么一大包粽子,沉叠叠凉浸浸地搁在微微的腿上,微微心里头隐隐绰绰的有一个不成形的想法,可是实在太模糊。微微问门房师傅,那个人一般什么时候过来找她,师傅想了一想说,这倒说不准,有时上午有时中午,也有时到晚上七八点钟才来。要不,下一回他来了我给你打电话?

    微微想一想说不用了。微微回家后想了很久,她明白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是很想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是也不全然是为了好奇。

    她活到这么大,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自己找一个精神的依托,最初的何启明,后来的陈晓薇,到现在这一封又一封充满了关切的信件还有一件一件不算贵重但是很贴心的礼物。她走了那样长的弯路,好容易才懂得从自己身上找依托,可是老天又把这么个事放在她的面前,她得把事情弄弄清楚,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地待她,他又有什么想法。弄清楚以后,她与这个人或做朋友或成陌路,都不要紧。

    她顾微微可以爱一个人或是恨一个人,但是绝不会再依托一个人的感情。

    第二天,顾微微也买了一些端午节的时令食品,连同一封信,交给门房师傅,说什么时候她家的亲戚再来了,麻烦转交一下。

    微微在信里写:

    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关心。但是我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受着你的好意,也不合我做人的准则。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是谁,让我可以当面谢谢你。或许你不愿意,那么我现在谢谢你,以后,你所有的好意请原谅我再不能接受。

    然后微微就有好些天,再没得到那人的消息。

    沈佑书跟着顾微微他们回到了南京。

    微微当时提出来的时候,觉得佑书伯伯可能会拒绝。可是他说好。

    回南京的车上,母亲有点晕车,微微急得了不得,佑书伯伯拿了水给母亲喝,在她的一只手的虎口上一下一下地掐着。母亲渐渐地睡了,微微听见估书伯伯跟她说:“我找了你好久。”

    回到南京以后,沈估书给了顾微微一张存折,说是他这些年存的,微微死活不肯要,佑书伯伯说算是叫微微替他存着的,他现在视力不大好,每回去一趟银行填单子都挺费劲。微微看那存折上,一笔一笔,很多的记录,还有最后的总数,眼泪就不能控制地掉下来掉下来,沈佑书替她拍着背,微微说:“可惜我妈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沈佑书说:“那个不要紧。我记得。”

    母亲并不能认出沈佑书,但是微微记起她当时却能认出陈磊伯伯。

    微微后来想明白了。

    因为在母亲的心里,陈磊会老,佑书不会。

    顾微微知道沈佑书当年并不是战死,而是被捕,她有时是很想问一下佑书伯伯他后来是怎么回国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微微后来特地去查了不少的资料和书籍,都是有关志愿军战俘的史料。她一边读那些史料一边不能自己地哭,在图书馆里,四周都那样安静,顾微微就坐在靠窗边的角落里,无声地疯狂地留眼泪。

    微微想,沈佑书他对过往的一切从来不说,一个字也不说。他回国后没有找到母亲,是怎么又到苏北的,他也不说。

    他只像一个一辈子只呆在家乡的人一样,就那么老了。

    回到家的时候,微微看见母亲、佑书还有小保姆来弟坐成一小圈,在剥毛豆,安安静静的,三个人都笑咪咪,微微知道来弟很喜欢佑书伯伯,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老头子,还教她好多事,人又安静,一句多话没有。

    来弟看微微来了,抬头笑道:“爷爷说多剥一点,他做毛豆干给我们吃。阿姨你喜不喜欢吃?”

    微微也笑起来说当然喜欢,说着就去簸那一箩的毛豆,刷拉刷拉。母亲这一会儿很慈爱地看着她,又看看沈佑书,握了拳伸过来,沈佑书张开了手掌接着,母亲便把手里的毛豆一粒一粒地漏到沈估书的手心里。

    微微想,她今后再也不为佑书伯伯流眼泪了,也不为母亲流泪。他们是不要别人可怜的,可怜是一种多么浅白的感情,配不上母亲与沈佑书。

    老房子只得两间屋子,微微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佑书伯伯,自己跟母亲与来弟住略大的那一间,他们家俱不多,倒也不显得有多么拥挤,顾微微听着母亲在身旁的呼吸声,觉得特别安心,一夜一夜的觉睡得都特别好。

    微微发现佑书伯伯很能干,她有一盘很久很久以前的盒式卡带,偶尔她还会拿出来听听,那天听着听着便卡住了,一盒带子全散了,说起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这种带子已经绝版了,是微微少女时代省吃俭用买的。可是当她下班回家后发现,带子竟然被修好了,放在桌子上,来弟说是爷爷弄的。

    微微把带子放进录音机里,真的还可以听,有些地方略有些变调,邓丽君轻柔地唱着: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

    微微跟着唱起来: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微微一直叫沈佑书,伯伯,后来她改了口,叫他白白,听起来与伯伯很像,南京方言里头还有一层意思,是爸爸。

    有一天微微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浦口那边的火车站至今还在使用,一天里还有两趟小火车开过。微微想起一件事,就对母亲和佑书白白说,我们去浦口看小火车。

    浦口火车站真的很小,不过四周有很多高大的梧桐树,佑书白白看着那些树,对微微说,这些梧桐可不是法国梧桐,是真正的中国品种,古代人叫做碧梧的,就是可以引来凤凰的那种。

    “那年,我们走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上的火车。冬天,梧桐树都光秃秃的。”他说,“当时我想,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或是夏天了,那个时候,一定又是绿叶满枝,或许飘一天一地的梧桐絮子。”

    一列小火车突突地开过来,很慢。

    母亲盯着那缓缓开过的小火车。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这样近得听来格外地鲜明:咣咣咣咣。

    母亲就跟着那小火车走了几步。

    火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母亲回过头来,看沈佑书。沈佑书便走上前去。

    顾微微看见,年青的沈佑书与同样年青的江淑苇,沈佑书一身土黄色的戎装,背着背包斜挎着水壶,风尘赴赴的,江淑苇身上穿的是布拉吉,绑着长长的麻花辫子。他们走到一起,紧紧地拉着手。

    微微耳朵里隐隐地听得人唱,曲调稍微有点变调,但是还是可以听的: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母亲江淑苇一时可以认得出佑书,一时又不认得。认得的时候,与佑书很亲近,不认得的时候,很周到客气,沈佑书一直很高兴,他总是淡淡的,但是顾微微知道他是快活的。他与母亲都胖了一些,微微还他们去查了一下身体,都还没有大病。

    六月底,微微自己倒受了点伤,她亲买的一双高跟鞋,买的时候微微就觉得跟有点过高,可是实在爱那个款式,还是买了,谁知就把脚给伤着了,骨折。

    微微想干脆就在医院里住些天,倒比在家里省事。她叫佑书白白瞒着母亲,就说她出差两天,佑书白白每天上午过来看看她。微微说,您不用每天跑,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很快好了。

    微微治伤的过程中,总觉得有人在她病房外头转来转去,有时半推开门,只让进一个阴子,却又不进来。那天微微柱了拐,走出去,那个人还没有走,正正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微微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点明白他是谁。

    那个人挺年青的,圆圆的脑袋,团团脸,个子挺高,一走动,微微看出来他有一点点瘸,不厉害,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大约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

    微微问,你是谁?

    那人答:我叫吕诚。

    微微试探地问:阿诚?

    吕诚一刹那间显得特别地惭愧,低着头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微微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吕诚说:“我听你们门房刘师傅说你受伤了。”

    微微笑起来,说你进来坐会儿。

    吕诚小心地跟着微微身边,似乎想伸手扶微微一下可是又不敢。

    微微自己挪上床半靠着,吕诚站在床边坐不是站不是,邻床的人正睡着,微微叫他拿椅子坐。

    微微说:“多谢你。”

    吕诚十分意外,看着微微,眼睛睁得滚圆。其余他并不胖,只到处都显得圆圆的,脑袋,脸,眼睛,鼻头,下巴,倒是长手长脚的。

    吕诚又说对不起,当年,那个跟你聊天的,是我。肖季远是我同学,我们俩合伙买的一台旧电脑,他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他也很苦的,就起了不好的心,说,干脆找个冤大头,帮着解决学费问题。我起先不肯的,怎么也不肯。后来肖季远就说了一件事,说不如就把那事儿给捅出去。其实也是我自己的不好,有一次作业,我做了好久的实验也得不出结果,就……就自己编了一个数据给交上去了,肖季远发现了,说替我瞒着的。所以,你以前问我,我身上有什么“小”的东西,我说有,真有。如果不是因为那点小,就不会害你上当受伤害。我就觉得,就觉得跟你挺聊得来的,你跟我好多想法特别像。我小时候生了病然后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当时特别自卑。我也没什么特长,从小倒是挺能念书的,进的是重点中学,周围全是特别出色的人,我就是觉得,别人什么都比我好,自己一无是处。后来,肖季远又常常跟我谈起来,开始的时候,总说你……说你傻,之后,就不说了,说你少见,他……他其实也不是那么坏的人。

    微微耐心地听吕诚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他有点着慌,所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不过微微倒都能听明白。

    吕诚又反复地说对不起,头快要低到膝盖上去了。微微说:“没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再说我对肖季远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没什么伤害不伤害的。何况,你后来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以后都别想了。我们就好好地各人过日子。”

    吕诚听出微微的话里有从此两不相干的意思,猛地抬了头,下决心地说:“我来照顾你。现在,还有以后……”

    微微看他的神情只觉一团孩气,不由得笑了:“我不怪你了,可是你也别同情我。我可不要那种东西。”

    吕诚说不是同情,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不是同情。

    这以后吕诚就常来微微这里,替她干这干那的,有时也跟她谈天,说点自己的事,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改了嫁,他还有一个同母的弟弟,刚上高中,是个聪明得不得了的孩子,今年的中考状元。微微不大答话。后来微微说了他两次不叫他再来,再后来坚决地就把他赶了出去。

    吕诚也不说什么,走出去,隔了好一会儿,微微柱了拐仗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坐在病房外头的长椅子上,见自己出来了就赶上来扶,微微也不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微微起得早,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一出来吓了一跳,吕诚蹲在病房门口。

    微微不由得问:“你一个晚上都在这里?”

    吕诚说:“不是的,我昨晚回去的,今天早上刚来,怕你还没有醒。”

    微微看他的团团脸,像一只包子似的,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想笑,说:“你倒老实,我以为你要说你在这里呆了一晚上没回去呢。”

    吕诚说:“我跟我自己保证过,从此以后,绝不跟你再说一个字的谎话。”

    微微不语。

    微微的伤不重,很快要出院。本想上午就走,谁知下起了阵雨,就耽搁了。

    吕诚又过来了,不过微微满见着他,他留了个盒子忙忙地走了,说单位有点事,下午他再过来接微微出院。

    微微打开盒子看,里头有一双新布鞋,那种纯手工的布鞋,样子倒是新颖的,不也不也古旧,看着就十分舒服的一双鞋。

    吕诚在鞋子里塞了小纸条,说,穿这个鞋保你脚不痛,不会再受伤。

    顾微微一直知道吕诚写得一笔好硬笔书法,跟他团团的样子不同,字迹瘦长,极有筋骨,繁体,一个鞋字尤其显得漂亮。

    微微捧着鞋看着字条,想,鞋这个字真是妙,一半是难一半是佳,多像她的人生,半步艰难半步美好。合起来是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晃就走了这么多年了。

    下午阿诚真的来接她,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却没有进门去,他对微微说:“真的,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处处看。”

    微微说:“外头有的是年青漂亮的小姑娘,你学历好,现在工作又好,收入也好,还怕找不到?快走快走,不要跟阿姨套近乎。”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语气里的轻快与调笑。

    阿诚被她说得脸全红了,小声说,其实你也并不老。“我就觉得你挺好。”

    微微问哪里好,阿诚认真地说,说得出来的好就不叫好了。

    微微看着他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巷口。

    一年以后,顾微微跟吕诚结了婚。

    他们贷款买了新房,一家子人连同小保姆来弟都搬了过去。旧房子微微也没舍得卖,偶尔还过去住一住。

    搬了新家没多久,顾微微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叫吕念薇。

    这一家子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小小的婴儿了,高兴得不得了,佑书白白与母亲常常一天一天地坐在摇篮旁看着那个红红的圆圆脸的小东西,小姑娘的脖颈间戴着一个小小的金花生,老东西了。

    这一天微微把女儿抱起来喂奶,母亲伸手摸小姑娘的脸,叫,薇薇。

    微微同她开玩笑,说你叫哪一个啊?

    母亲有点迷惑。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点儿。

    低头叫了一声薇薇,抬头,又叫了一声,微微。

    -end-

    作者:未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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