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夕中国式婚恋情感系列-江淑苇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一节 逝母

    一九四五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潮湿燠热,日子一寸一寸地生了霉斑。

    八月里的一天,傍晚的天气,闷得透不过气来,像是有无形的手扼着人的喉咙,不叫人舒坦地叹出一口气来。隐隐地,听得见一阵一阵沉而远的雷声,仿佛什么人拉着巨大的石碾子,从天边艰难而来,空气里几乎要滴得下水来。

    十一岁的江淑苇穿了件月白色细夏布的短袖旗袍,在前院的墙根底下掐指甲花。她捧了只缺了点口的蓝花细瓷碗,将掐下来的指甲花放在碗里,捏了块半透明的明矾,喀哆喀哆地捣着,红色的汁子崩了出来,溅在她的衣襟上,她哎呀了一声,扯了小手绢去擦,只是徒劳,那迹子越擦越大,成了粉红的一块。她索性不去理它,赶着一朵一朵地将那小而红艳的花掐下花枝。

    今年这一片指甲花长得尤其好,扑拉拉开了密匝匝的一片,叶子浓绿得近乎发黑,枝丫间爬着虫,茂盛得有点诡异。墙根下的青苔也格外地厚,淑苇踩着了,半个脚面都要隐进去,软而滑,吱地一声洇了水出来,吓了她一跳。

    忽地,淑苇听见有人叫她。

    是家里的张妈,捣着两只裹了又放开的小脚飞也似地赶了过来,一路叫着小小姐小小姐,一阵风似地卷了来,淑苇下意识地用手掩了掩前襟上的那块粉色迹子,张妈嘴碎,看了是要说的,新制的旗袍,又是多少多少钱的布料,多少多少钱的裁缝账,小淑苇有点怕她。

    谁知张妈全不在意,拉了淑苇的手,叫着快快,快些快些。

    淑苇被拉了个趔趄,手里的小碗叭地落了地,染了一地的花汁子,血也似的红。

    张妈拉着淑苇跌跌撞撞地往后院自家屋子赶,穿过前院时,张妈看见井边刚汲上来的一桶水,也不及问是谁家的木桶,上去倾了水替淑苇胡乱地冲了冲手。

    张妈是苏州乡下来的娘姨,最是爱干净,从没有这样马虎地替淑苇洗过手,淑苇小小的心眼里,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加上院里邻居奇怪的眼神,淑苇莫名地怕起来,紧紧地攥了张妈的手。

    赶到自家门口,进了堂屋便觉眼前一暗,这一进屋子光线一向不大好。张妈拉了淑苇转到南边的屋子,那是母亲养病的地方。

    迎面是母亲的大拔步床,深而广,像一个黑洞,活活地要吞了人进去。

    淑苇的父亲站在床前,低着头,他深浓头发,黝黑的面色,穿一件深灰色哔叽长衫,更显得人瘦且高,如同一枚冷硬尖锐的钉子,直直地钉在那里。

    小大姐拈针更深地低着脑袋,蓬了头站在父亲身体拖出来的一方阴影里,薄薄的夏衫遮不住鼓起的肚子,淑苇十四岁的姐姐淑真趴在母亲床边低低地哭。

    在那拔步床的最深处,母亲缩成一团,这样的天气,身上还盖着一床缎子被面的薄棉被,母亲枯瘦的手攥得紧紧的,落在被子上,她的脸呈一种吓煞人的青灰色,眼半睁半闭着,一口接一口地倒着气,屋里静极了,只听得母亲喉咙口那嘶嘶的出气的声音,淑苇下意识地就要往张妈的背后藏。

    张妈推着她上前:“你快,快叫你姆妈一声。快叫!”

    淑苇的声音发着抖:“妈,妈,妈!”

    母亲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亮,像是想转过头来看,然而她已经没有那个气力了,淑苇几乎听见她脖颈间咯嗒咯嗒的声音,像一扇锈死的门拴。

    淑苇也倒抽了一口气。

    张妈轻轻一推,淑苇便跌跪下在床前,她把脑袋藏到不住轻轻抽泣着的姐姐的腋下,小狗似地拱了两拱。

    姐姐淑真转过脸来,暗色里,标致的脸上两只肿得桃儿似的眼睛,她伸手搂了淑苇,用脸去蹭着妹妹的头发。

    就听了张妈突地拔高了声音叫:“太太,太太!”

    淑苇抬头看着床上的妈妈,听得她喉咙里咯咯的两声,咽了最后一口气。

    姐姐尖声地痛哭起来,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声。

    小大姐拈针也哭出来,却又不敢大声,这丫头连哭起来都是那样地名不正言不顺。

    淑苇忘了哭,只觉透骨的凉,这大伏天里,她生生地打了一个哆嗦。

    接下来的记忆便模糊了,然后,淑苇就记得自己穿着白色的里衣,上面一个扣子也没有,布质粗糙,磨着她的皮肤,里衣外头罩着浅黄的麻衣,就那么一块粗麻,半点针线也没有,披在身上,腰里一条尺把长的白布带子,扎得紧紧的,还戴了顶孝帽。边上跪着与她同样打扮的姐姐淑真,她们面前的大火盆里,呼呼地燎着火,一摞一摞的银元宝与黄纸钱在火里翻腾燃烧,扑扑扑地飞起烧得发了白的灰来,掀起一阵阵灼热的气息,熏得淑苇的脸紧绷绷地像糊了层纸壳子。

    淑苇撑在地上的双臂开始蔌蔌地抖,她转眼去看母亲的屋子,黑洞洞的,淑苇知道,母亲的棺木停在里面,原本说是要按规矩在家里停上个三五天的,可是,天气这样热,父亲决定,明早就把母亲的灵柩送到城外的姑子庙里,然后送回老家湖熟乡下去下葬。

    淑苇只是怕,只是怕,怕得忘记了哭,怕得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才刚一拨来吊丧的人刚走,父亲送他们出去。

    父亲进来了,淑苇看到他的后背有老大一块湿了的汗迹,一路直到腰际,他掀起长衫的下摆坐在椅上,脸庞比以往更瘦更黑,眉毛纠结成一团大疙瘩,刷地打开折扇,用力扇着风。

    张妈进来,伏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淑苇只听见:“伊来哉。”几个字。

    父亲显得十分不耐烦,又呼地收了扇子,在手心里叭叭叭地敲打着,说:“我去看下。”说着抬腿出去了。

    张妈过来把淑苇姐妹拉起来,招呼她们去厨房吃点东西,天太热,肚子里没食,怕头晕或是中暑。

    淑苇透过厨房的窗子向外看,看见父亲与一个更加瘦骨嶙峋的男人站在一处,那男人面黄肌瘦,头发枯萎,躬腰塌背,手里捧了一摞纸钱贡品,淑苇转头对姐姐悄声说:“大伯又来了。又来了!”

    淑真气哼哼地哑着嗓子说:“我们家里都死了人了,他还不忘记来打秋风!”

    正说着,忽听外头哄地一声炸起了一团人声,然后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像在奔跑,夹杂着叫声,可是听不清爽,一瞬间淑苇觉出一种塌了天似的恐惧,一骨碌从椅子上滚倒下来,惊叫着张妈张妈。

    张妈一拐一拐地进来,抚着淑苇的头顶:“不怕不怕。是好事情。说是日本人投降了。人都跑出去了。”

    张妈拉了姐妹两个进到她们俩住的北面的屋子,叫她们坐在靠窗放着的一张竹床上:“你们千万别出去,外头人多,全是人,怕有拍花子混在里头拍了你们去!我出去看一下,就回来。”

    淑苇与姐姐靠在一起,心里充满了恐慌,她觉得她的日子翻了个个儿,什么都不一样了。这变故叫她怕极了,稍一动弹,那竹床便咯吱响一声,连这声音都叫她怕,她对姐姐说,我冷。淑真在她额上试一试,不烧呀,她说,你怎么了?

    淑真看着妹妹煞白的脸,以为她是中了邪气,也怕起来。

    这一个黄昏,江家姐妹俩搂在一起,发着抖。外头是轰轰的人声,隔了院墙传过来,有哭的,有叫的。忽地,平地里起了一阵风,吹得窗子卡嘎响,一个雷打将下来,豆大的雨点子啪啪啪地落下来,只一会儿功夫,天地间就是一片雨雾,激起一团一团湿热的腥气。

    这一天,正是四五年的八月十五。

    这个月里头,江淑苇死了妈。

    日本人投降了。

    第二节 佑书

    沈佑书怀里抱着一摞母亲刚画好的画,踏着青石的路往相熟的画店走去。母亲说,上一回画的两幅仕女图挂出去不过四五天便有人买了去,这倒是好兆头。不比早两年,人护着命躲着枪炮想法子活去才是第一等的大事情,谁还有闲钱买画,何况又是名不见经传的画者的画。等这一次的画卖了钱,佑书兄弟俩下半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要是卖得好,说不定还能给兄弟俩个添件新小褂。再过两年,不打仗了,买画的人多起来,日子会好过的吧。

    天气太热了,又刚下过大雨,青石板上湿滑得几乎叫人站不住脚,一洼一洼的小水坑,一会儿的功,日头从厚云里探出头来,映着水洼,一点一点地闪着,忽地,太阳又被乌云遮住了,那水洼失了光,便映出一点青石的乌色来。佑书暗暗后悔忘了带油纸伞出来,看样子还得下雨。

    转到长乐路时,街面宽了,人也多起来,有人迎面跑来,把佑书撞了一个趔趄,佑书赶紧避开,沿着临街店面的屋檐下走,乌青的檐瓦下叭嗒叭嗒地落下水滴来,打在佑书的头顶,佑书抬起头,有一滴水正巧落在他的眉间上,他的眉间有一颗胭脂痣,那一点冰凉顺着鼻子滑下来,佑书笑起来。

    街上的人越发地多了,许多人跑着,或是急急地走着,有人在叫:“黄包车黄包车!”有人与同伴在说:“我要到新街口去打听点事情,听说市长被抓起来了,就关在中央储备银行,军政部长都给毙了。”

    “哪个说不是,都乱得一塌糊涂了。听说委员长下了命令了,还让日本人管着南京这块地面呢!”

    “乖乖,那不得了不得了,我们说不得又要跑返了。”

    佑书慌乱起来,如果真的,可怎么办?家里还有妈妈跟哥哥,妈妈还有病,真的还要逃一回难么?

    佑书加紧了步子,想着赶快把画交给画店老板,回家去找妈妈同哥哥。

    天色更暗了,明明是早间十点多,却暗得像傍晚似地,闷雷声从天际滚过来,忽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整个街面都浮了一浮,临街店铺里有伙计叫:“好一口风!爽快爽快!”店铺楼上有人骂着娘姨:“要下雨了,收衣服啊!没眼色的东西!”

    佑书穿过街,再走一会儿就到画店了。

    一个炸雷劈下来,紧接着哗——雨便倾倒了下来。

    佑书的身上一下子就湿了,他把画藏在衣服里,在一片白茫茫雨雾里跑起来,略大的鞋子不跟脚,阻碍了他的行动,路太滑,他一下子摔在地上,跌得狠了,半天没爬起来,雨柱抽在背上,鞭子似,重而冷硬。等到佑书一瘸一拐地进了画店,从衣服下面拿出妈妈的画时,发现,除了最里头的一张只湿了一角之外,其他的,都糊了,不能要了。

    等佑书从画店里出来时,雨竟然已经住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也去得急,叫人摸不着头脑,然后这个城市里的人早就惯了。太阳从青灰色的天际露出一线光,打在水汪汪的街面上,燠热气全浮了上来。

    这时候,有吹鼓之音传过来,是哭丧调。接着,从街角转出一队人来。最前头是吹鼓手,然后是一个高瘦的男人,乌黑的棺木,两个女孩子,身着重孝跟在后面,一个身量略高些的护着小的那个,两个都是端正的眉眼,乌油油的头发,忽地,小的那个被自己孝衣上拖下来的带子绊了一下,扑地向前跌倒,拉扯了姐姐也跌了下来,那做姐姐的立刻哀哀地哭了起来。

    画店的老板一脚跨出来,站在佑书身边的台阶上,叹了一口说:“老江家在出殡,居然挑了这么个天!两个娃儿可怜罗,死了娘,过一两年有了晚娘,就有了后爹,日子要难过了。”

    佑书呆坐在台阶上,看着送葬队伍里的小姑娘,小姑娘抬眼,也看到了他,隔了人隔了阴沉沉悲切切的曲声,佑书看着那小姑娘脸上凄惶的表情,他想起自己死了的父亲。

    父亲的画像就挂在母亲屋子的正墙上,画像是母亲的手笔,照着父亲生前的一张小照片界尺打了密密的格子用炭笔画成的。父亲死讯传来的当天,母亲也没恸哭,却一夜未睡,画成那张画。画像上的父亲很年青,着军服,面目严肃,炯炯的双目,隔了镜框看着陋室破案与孤儿寡母,画像下方的五斗橱上常年燃着一柱线香。

    沈佑书看着手中湿烂成一团的几张画稿。

    颜料被水洇了,染在他的手上,像是手里抓了一握的悲欢离合,七零八落。

    摔破的胳膊与膝盖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十二岁的佑书鼻子一酸,和着那哭丧的调子,呜呜咽咽地也哭了起来。

    淑苇的母亲被送走了,停在城外的姑子庙里。

    父亲叫了匠人来家里,把母亲住的那间屋用石灰重新粉刷了一遍。母亲得的是肺痨,说是会过给人的,这几年她养病期间,淑苇姐妹俩都很少进到她屋里,她不让,总是一见到两个孩子进来便撵了她们出去。后来连父亲都极少进去,及至母亲去的那一天,淑苇看着母亲,竟有陌生的感觉。她小小的心思里,不敢承认那个衰败枯萎得吓人的女人会是她清秀温柔的妈。

    粉刷屋子时,母亲的梳妆台与箱笼都被抬了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好东西,父亲开的店子挣的钱母亲生病也花了一些,后来药费用得很了,父亲心痛极,又有人说这个病西医有特效药来治,可是父亲听说了那诊费与药费,便说西医动刀动针,什么治病,不如说要人命,还是中医妥贴,父亲还说了,病人反正不用见客,穿不着好衣裳,将来病好了再做也行,箱笼里不过是些旧日的衣裳,被摊在大太阳底下暴晒,扑鼻的一股子樟脑的味道。梳妆台上的粉盒子早落了一层灰,半瓶双妹的花露水原本碧绿的颜色都变作了浅黄,想是不能要了。

    母亲竟是这样一点点地老了旧了,病了去了。

    淑苇姐妹的父亲江裕谷依然紧皱了眉头,一只脚蹬在门坎上,看着同胞哥哥江裕丰走出这一道院门,江裕丰腋下夹着一个包袱,跨出院门前回头朝他招了招手,略略点一点头。瘦得青白的面孔,只剩了当年一点点俊美的影子,淡薄得很,风一吹就不见了。

    他是又卷了一包东西走了。

    江裕谷打鼻孔里喷了一股冷气。

    他的这位大哥,白长了一付好样貌,当年家里略宽松些的时候上了两年学,他脑子不笨,打得一手好算盘,在一家老大的绸缎庄里做了账房,老板挺器重他,可他,生意经没学到多少,把人家老板的独养女给睡了,那位小姐也是能拉得下脸面来的人,等五六个月上身形再也藏不住的时候,挺着肚子拉着江裕丰跪在自家父亲跟前,死活要跟小账房一辈子。老板只得捏着鼻子把女儿嫁给江裕丰,还倒贴了不少家产。可是,这个东西不学好,学人家赌钱抽鸦片,还没等到日本人来时,便把一份家产赔了个干净,加上这几年逃难,早先光鲜的绸段庄老板的女婿破落得成天要揩兄弟的油水才活得下去,当年的千金小姐如今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身后还拖了一串子小丫头。他比他还不济,一气生了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因了穷气,也一个比一个贱相,将来保不准是要给人家做小老婆的。

    江裕谷用力啐了一口,当年自己境况不好时,也捡过这位大哥家里的破烂回去,受过他的一些好处,尽管那时他的鼻孔朝天,打发他活像打发叫花子,好歹,他江裕谷也算是欠了他一份恩情,这几年才让他打秋风,让他活像只吸血的蚂蝗似地附在他身体上,他忍着不开口。等再过一两年,还清了他的旧账,到那时,他江裕谷的眼里就不会容得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了。

    江裕谷站在堂屋门口想心事,眉头越皱越紧。

    这一年江裕谷不过三十六岁,还算是个年青人,身板也还挺直,精神头也好。他眉目浓重,眉骨略高,显得一双眼微微内陷,鼻直,有点鹰勾,唇极薄,抿起时只一线,其实也是个俊秀的人物,可因着高鼻深目,人们总觉得他有点鬼子相,加上天生一脸怨怼之色,私底下,张妈就曾抱着淑苇开玩笑地小小声说过:你看你家阿爹,天天一付人家欠米还稻的样子。

    淑苇站在一旁,小心地看着父亲,看着他脚步霍霍地走出去,只有她,一直觉得父亲漂亮,只是冰冷,大热天里看到他的那张脸也觉着寒气扑面。

    妈死了他像是也不大在意。淑苇想着心事。

    淑真过来,悄悄地趴在她耳朵根子底下说:“爸马上要娶拈针了,我敢说,过了妈的七七,就会娶。”

    十四岁的淑真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妈真是遇人不淑。爸待她也就那样了。”

    淑苇靠着姐姐,紧拉着姐姐的手。从小就是这样,她总是要用手攥住些什么才会安心。她不大懂姐姐的话,可是她隐约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江裕谷老家在湖熟,祖上有几亩田地,种得稻米,江裕谷的父亲年年挑了自家产的中熟米上城里卖,等到江裕谷长到十八岁,跟父亲一同进城摆起了米摊子,每天收了摊子就回到自己搭起的窝棚里住。

    他们的窝棚搭在下关一片棚户区边上,棚户区本来就是一片矮小破落的房子,家家的屋檐接成一线,一下雨就淹齐膝高的水,老人与小孩全在桌上甚至是橱顶上坐着,年青的男人与妇人则卷了裤腿在稀脏的臭不可闻的水里趟过来趟过去,冬天是屋里比屋外还冷的,到处透着风,万一下了大一点儿的雪,房子是很容易被压塌的。

    就是在这破落的大片房屋边上,还有更加破落的游民搭起的窝棚,像江裕谷父子俩的“家”。

    十八岁的江裕谷就是在这里认识了棚户区一个破落秀才的女儿,那个身量苗条眉目秀致的女孩子,是那一带唯一一个识文断字女性。

    后来,他们成了亲。

    后来江裕谷就带着新婚的妻子搬离了棚户区,在城南稍好一点的院落里租下极小的一间屋子,他的米摊子变成了很小的米铺子。

    没多久,日本人就来了。

    江裕谷显出了他的精明与对灾难极敏税的嗅觉,这种嗅觉在他这一辈子里解救过他若干次。

    他在日本人轰轰的炮声中,在众人故土难离的犹豫不定中果断地带着老婆与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只得三岁,逃到了湖熟老家的河套里躲了起来。

    河套是围成大半个圈的河道,这种河道围起来的地方,地形十分怪异复杂,从外面望过去,竟是一片水面,可是内里却有土地与极小的村子,很容易便绕昏了人的头,日本人也没能进得去,所以,江裕谷一家竟然平安地度过了那一段可怕的岁月,还碰上了也是逃难来的张妈,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后来就跟他们一块儿过了。当然那时也是吃了不少苦,首先是没有东西吃,最苦的时候,连草根子都没得吃。淑苇妈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然而,到底是都活过来了。

    第三节 拈针

    江裕谷是在四三年回到南京的。他得吃饭,养活一家老小,给有病的老婆买药,湖熟那个小村子再呆下去,饿是饿不死,可慢慢地也就霉了烂了。

    江家一家回到南京来的时候,这个城市刚刚从一场惨绝的灾难中缓缓地喘过一口气来,慢慢地开始收拾起破碎的院落与心情,埋头往下过日子。江裕谷自己不是南京人,他觉着南京人真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忘性也大,却不知,若是不假装忘记,又怎么活得下去。

    无论如何,这个在灾难里蠕动挣扎的城市给了江裕谷一线发达起来的机会。他开始从湖熟老家低价收购稻米,运到南京城来,重新摆起了米摊,从下关摆到杨公井,最后在长乐路这块地面上安顿下来,后来,米摊又变成了小米铺。这个时候,他的小聪明让他有了新的机遇,他竟冒险与一个同乡合伙做起来玻璃的生意来,这个城里的房子打仗时毁掉无数,现时人们要盖房子,盖房子便要砖石木料,当然也要玻璃。

    江裕谷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前年,他带着老婆孩子和张妈搬到城南这一进四个院落的大院最后一进小院来,租的,也并不是独门独院,却也是两大间屋一间堂屋,自堂屋走出来有一个小小的回廊,下雨下雪时自廊下来往,从小院一角的小厨房与小茅厕到正屋便淋不着了。还有一个齐整的小院,墙角有房东以前植下的几株芭蕉,冬天只见枯黄干巴的杆,可到了夏天,碧绿的大叶子展开,会投下一片阴影,下雨时雨珠啪啪地打在芭蕉叶上,淋淋沥沥,鲜灵灵的声音,叫人无端地叹起活着的好来,尽管活着还是不易的。

    唯一叫江裕谷不称心的,是老婆自搬进院子不久,便一病不起。

    他看着她一天天地失却了颜色,心里的一点点懊悔蠢蠢地动着,小虫子似地细细地咬着他的心,最初时他是喜欢她的,那时她穷得穿一件洗得泛了色的绛纱旗袍,料子薄软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但她是标致的,跟周围大襟短衫裤的牙齿黄黄头发毛躁的女孩子们是不一样的。他并没有指望她能守得住她的标致直到老,但是,他也没想过她身子那么弱,那么会生病,她还没等他真正富贵起来便来不及似地得了这样的富贵病,像一个称砣一样拖了他几年。兴许他当年娶的是一个头发黄黄牙齿黄黄粗壮结实一点的女孩子便不会有这样的拖累。

    江裕谷在小院里站住,慢慢地在那一口木箱子跟前翻着里面的两件旧衣,箱底还有两块苏州缎子被面,那是他们境况好起来后她省了大半年的钱买的,一床水红一床葱绿,她说是要留给两个女儿成亲时缝嫁妆被子用的。他回想起她坐在廊下,展开被面,细细地看,细细地摸,两个女儿依在旁边,两张花朵似的小脸红红的,她浅浅地笑着,跟女儿们低低地说着话。

    江裕谷的眼窝里泛起热的泪来,滚烫在流下来,他没有用手去擦,随他干了。

    忽地,他感觉自己的腿被人抱住了,低头一看,是他的小女儿淑苇。

    淑苇看着父亲在院子站着,背对着她,不知怎么的,就特别地想与他亲近亲近。

    她悄无声息地走近他,抱着他的腿,仰头去看他端正的忧伤的脸,眉间的那一团大疙瘩。她把脸贴在他的哔叽长衫上,旧而软的触觉,父亲正低下头来看她,那一刻淑苇惊讶地发现,父亲的面色是和缓而温暖的,他甚至还伸手在她的头顶上抚了一抚。淑苇十一岁了,不算太小的小娃娃了,但承继了母亲小巧的身材,她瘦小,细巧,看上去也就八九岁。

    淑苇觉得与父亲靠得这样近,时光也缓慢下来,她一直很想与父亲亲近,喜欢靠着他,拉着抱着他的胳膊,然而这机会太少太少,父亲总是板着脸,离她们再近也觉着远,远得离他的面目表情都不叫她们看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机会真少,淑苇还没有体味够的时候,父亲便把她推开了,像是刚才的温暖和缓不过是夏天午后落的一点点雨,还没到地上便消失了。

    淑苇看着父亲提了长衫的下摆走出院门,知道他是到铺子里去了。

    他就是这样的冰冷,从小,待淑苇好的是母亲,张妈与姐姐,一个男性都没有。好像她的命里头不该有一个男人对她好似的。

    哦,说起来,是有一个的。

    是父亲的小伙计豆芽。

    豆芽在傍晚那会儿到淑苇家里来了,是父亲差他来办事的。

    他是一个十六岁的瘦瘪瘪的男孩子,头发刮得光光的,穿着短衫,裤脚吊得老高,也不知是几岁时做的,亏得他只拔了个没有往横里长多少,才能塞得下,拘谨地站在院子一角,微微有点斜视的眼睛使他有点鬼头鬼脑像。

    豆芽看见院子里的淑苇,在口袋里扒了一扒,扒出两只大荸荠来,朝着淑苇递过来。

    还没等淑苇伸手接着,那两只荸荠便被张妈的手打飞了,落到院子的角落里。

    “谁叫你乱给囡囡吃东西的?”张妈推着淑苇进屋去,回头凑到豆芽的左耳朵根子底下说:“你不要生糊涂心思。这两位小囡囡你想都不要想!”

    豆芽的眼睛似乎更斜视起来,气咻咻地走了。

    张妈扑打一下身上的灰,回眼看到拈针,肚子挺着像一扣了一口锅,笨拙地挪动着在晾晒衣服。

    张妈鼻子里哼了一声,打拈针身边走过,完全没有打算伸手帮她一把。

    由得她去,她想,反正不是什么正经的好小囡。

    拈针是淑苇母亲捡回来的。

    那个时候,拈针害着病,被石坝街妓院的老鸨踢出来的。

    她并不是青倌人,只是粗使丫头,她长得不够好,个头又矮,粗短的腿,手脚也不够细致灵活,原来在堂子里也只是被支使着打扫地面,洗洁门窗桌椅,倒倒痰盂,偶尔也被姐子们支出去买应时的水果零嘴。

    那一天也不知怎么的,拈针就染了病,是肠胃上的毛病,时常地闹肚子,越发显得脏像,身上的气味也不洁净,眼着着黄瘦下去,好像活不得了,老鸨给她包了两个包子,一件衣裳,赶了她出来。

    淑苇的妈是在长干桥底下发现她的,那时的拈针,又病又脏,长了一头的虱子,淑苇母亲领了她来家,让她洗了澡用药水治了头虱,还弄了点家传的治肠胃病的土方子给她治病。

    拈针在江家住了两天,就睡在小厨房里,等病好些了,母亲问她还有没有亲属可以送她去。

    拈针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肯开口说话,她扁平的脸上一个微塌的鼻子,这么低头闭着嘴,看上去实在没有讨喜的样子,只因为年青,才增了两分秀色。

    当天拈针离开了江家,可第二天,便又窝在江家院门旁。

    她是打算留下不走了。

    那时母亲正好身体也不好,便留她下来帮帮忙,她说只要有饭吃,有一角地方睡,不要工钱的。

    张妈原本也是同情这个样貌平常的小姑娘的,觉着她命苦。虽说她对她的态度里头总不知不觉地带着良家妇女对堂子里出来的同性打心眼里的轻薄与无形的优越感,可还算是不错的。

    那件事发生了之后,张妈恨透了她,觉得她是在堂子里过了淫贱的气了,不守本分的人,也不知道报恩,竟然勾引了江家的家长。

    那一晚上,拈针自己想起来都很模糊,江裕谷回来得很晚,喝得大醉,她听见动静,便半掩了大襟褂子摸着黑去扶他,他那么重地倚在她身上,扑鼻的酒气,浅的月光照着他深而浓重的眉目,有一种带着阴冷的漂亮。十七岁的拈针忽觉心扑通扑通地剧跳了一跳,所以,当他拉扯着她,手伸进她半掩的衣服里摸索,继而把她扯向窄小的厨房的时候,其实她并没有做太大的挣扎。

    她并不是什么黄花女儿,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嫖客,是姐子的常客,把她摸上了手。

    那是一个粗胖的男人,肥厚的背,重得像一只猪。

    而江裕谷是健康结实的,身上的肌肉紧紧的,面容阴沉却英俊。

    那一夜,拈针是快活的。

    事件很快地爆露,是因为拈针大了肚子。

    然后,淑苇母亲的病更重了,去世了。

    张妈替淑苇的妈固执地恨着厌着拈针,看着她便不舒服,而这院子也不够大,来来去去,拈针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嫌她不会干活,却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而变得格外地喜欢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夏天终于过去了。

    今年立秋是在早上,算是个公秋,天气没有再热过夏天那会儿,痛下了两场秋雨之后天就凉了下来,树叶开始落了,银杏树也黄灿了。巷口的一株桃树结了密匝匝的一树小毛桃儿,青青的,压得枝子都弯了,杨梅与枇杷也上了市。

    这一天,张妈看见淑苇的旗袍后襟有一处绽线,她正好手里搓着汤团,沾了一手湿面粉,便叫来拈针替她缝一缝。

    拈针的肚子大得她自己都看不着自己的脚面了,身子沉而乏,随手拈了别在衣襟上的细针,叫淑苇站在高背的椅子,拉了她的后襟缝起来。

    张妈瞧见了叫起来:“要死要死,衣服怎么可以穿在身上缝,太不吉利了!啊呀真是蠢相,一点点事也做不来!”

    拈针被骂却一声不吭,笨拙地摇摆着要走出去,突地她捧了肚子尖叫了一声,然后重重地靠到房门上,身子便顺着门板矮了下去,拈针又大叫了一声。

    张妈看看情形不对,把淑苇姐妹俩赶到里屋去,紧赶着上前院请人去铺子里叫江裕谷。

    这一边,拈针的声音都叫岔了声儿,那古怪的凄厉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叫淑苇怕极了,缩在床上拉着姐姐不松手。

    拈针生了一个男孩子,江裕谷的儿子,淑苇的小弟弟。七斤二两的小子。

    姐姐淑真听到了消息,轻轻地絮絮地扒着淑苇的耳朵说:“爸说不定明天就娶了拈针做我们的后妈了。”

    后妈是什么淑苇只有传闻中的知识,也足以叫她怕了。

    然而,父亲并没有像姐姐说的那样娶了拈针,连姨太太也没叫她做。

    儿子生下来后,半个月里病了两场,肠胃尤其地不好,总是弄得稀脏的。江裕谷有一天看见拈针洗过的尿布上居然还是尿块,而且她把那替孩子擦屁股的手洗都没洗便掀起衣服喂孩子奶,间或还擦试儿子的嘴角,江裕谷厌嫌得把眉头皱得更紧。

    江裕谷做了决定,把儿子从拈针那里抱了过来,交给张妈带,他嫌她脏像,又蠢,其实他从来都是嫌着她的,他跟她也就只那么一回。

    快入冬的时候,前院里搬来了新房客。

    淑苇孩子心性,跑过去看人搬家,就看见有苦力抬来了几只很旧的箱子,最奇的就是有一张很大的案,上面钉了灰绿色的粗毛毡子,上面染有一块一块的像是颜料的东西,还有一个一个烫出来的小洞。

    那家新房客像是趁着夜色进院来的,反正淑苇白天那会儿没碰上他们,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

    搬来的,就是沈佑书和他的哥哥与母亲。

    江淑苇也不及认识新的邻居了。

    因为他们家隔了没两天便搬走了。

    父亲觉得这里住不得了。

    实在是晦气。

    因为拈针喝了来苏儿死了。

    第四节 拾留

    佑书他们家搬到了新住处。

    家里存的一点钱交了佑书和哥哥的学费之后所剩无几,眼看着房租交不上就要被赶出去了。妈妈说,得赶快找一个便宜些的地方搬,小点没关系,放得下画案和佑书兄弟俩的床就行。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要沈家母子快要被房东赶出去的时候,父亲原先的一个旧部下遇上了他们,看到他们清苦,说自家远亲有一间空屋正待出租,价钱可以算得便宜点,佑书妈妈感激不尽,忙忙地就搬了过来。

    这是一进三个院落的老屋,佑书他们家的屋子在第二进院子,只西面的一间,母亲的画案放在靠窗,便占去了大半间屋,中间拉起一道布帘,里面放了佑书兄弟俩的床,那是原先父亲与母亲结婚时的木床,床板上的油漆已经斑驳,木板也松了,翻身之间,吱呀做响。床下硬塞进两只旧藤箱。

    这间屋足比佑他们家原先的屋子小了一半,放了大床与画案,还有一个小饭桌四把椅子一个五斗橱后,便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佑书妈妈说不要紧,晚上她便把画案清出来,铺上被褥当床睡,倒比原来的旧床要舒服宽敞些,旧的那张小床被妈妈卖给了收旧货的,钱,付了搬家的费用。佑书与哥哥本来说要自己搬东西,可是母亲不许,母亲说,正是长身体的男娃娃,使过了劲是要长不高的。

    妈妈希望兄弟俩长成父亲那样颀长的个头,挺直的脊背,目光清澈,笑容明朗。

    佑书搬家的第二天是个礼拜天,可以不用去学堂,可是佑书认床,到早上四五点才朦胧睡去,起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到老高,他掀了布帘看出去,母亲已经开始作画,哥哥在一旁研墨。

    佑书把布帘子裹了脑袋,叫:“妈!妈!”妈妈转过脸来冲他笑。

    十五岁的大哥沈佑安大乐:“懒虫,快起!”

    佑书急急地去院中打水洗漱,忽地后院一阵喧哗,忽拉拉地出来一堆人。

    打头的是几个苦力,大冬天的只穿了单衣,光着头,肩上扛了木箱,手里还提着东西,送了这一趟出去,又赶回来再搬,最末一趟,四个人搬了一架大床出来。

    佑书没见过这种小木屋子似的大床,看得呆住,直跟出前院,到了大门口。

    门口几架板车,上面已堆满了东西。

    佑书回身往家走时,迎面又来了一群人,穿过窄而暗的过道。佑书退回影壁那里给他们让出路来。

    那显而是一家子人,高个子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姑娘,都垂着头,再后面跟了一个老妈子,手里还抱了一个小婴儿,严严实实地裹在小被子里,由院子至过道光线突地一暗,小婴儿大约是吓着了,猛地大哭起来,哭声响亮之极,老妈子站在影壁那里轻轻地晃着那小婴儿,哄着。佑书走过去,伸手在那小婴儿的脸颊上小心地戳了一戳,院门外,那男人带着小姑娘们上了一架马车,招呼老妈子:走了,走了。

    那匹棕色略有些掉毛的老马得得地往前走了,佑书看到车上的那个小一些的姑娘一直掉转了脸看着这边。

    佑书忽地想起她是谁了。

    这一天的下午,佑书在后院的墙角捡到一个小物件。

    是一个小小的金花生,色泽并不鲜亮,却使它看上去更像一个真的花生。佑书把它放在手心里转着看,看见花生的一角刻了极细小的一个字:苇。

    佑书把它拿回家去,母亲看了说想必是刚搬家的那家人丢下的,以后要想法子还给人家。

    佑书把金花生放进一个捡来的铁皮小糖盒里,一摇便喀哆喀哆地一阵碎响,心里想着,这会是那个姐姐的东西呢?还是那个妹妹的。

    佑书的眼前又出现了早间看到的一幕,那小姑娘趴在马车的挡板上,往小院的方向看来。渐渐地,马车远了,得得的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人自然也是看不见了。

    江裕谷来不及地想要搬离这个小院。

    实在是呆不得了,这一处地方大约是跟他的八字相背,自从搬过来后,淑真淑苇的妈就病了,那病是越养越重,不上两年就去了,如今,拈针也死在了这里。

    原本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口角,谁知那丫头怎么就气性那样大。

    儿子落地之后,江裕谷嫌拈针人蠢笨,诸事都做得叫人不满意,孩子下地便三天两头地闹病,索性把那小婴儿抱给张妈带着,这才稳妥了些,这孩子是老江家现在唯一的男丁,不当心怎么行。

    江裕谷并没有像女儿淑真的小心眼里想的那样,马上会娶了拈针,他没有那样的打算,倒不是真心嫌她的出身,只是他不爱她的样子,总觉得那一种蠢相从她的头发缝里往外冒,那一晚与她的那一场风月事总叫他隐隐地犯一点恶心,不大愿意再去想起来,还好拈针生了儿子。

    这一天江裕谷在铺子里忙完了回家时,看见拈针抱了小婴儿在堂屋里坐着,自己吃了一口米粉糊,再嘴对嘴地去喂孩子,涂了孩子一脸的糊涂,拈针便用手指去擦。

    江裕谷博然大怒,踢翻了脚边的矮凳便骂,拈针这一回意外地高声哭叫起来,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扯了江裕谷长衫的袖子,脑袋便顶了过来,顶得江裕谷胸口闷痛,他一用力,便搡了拈针跌坐在地,拈针撒了腿脚,胡乱地踢腾着,大声叫骂着石坝街堂子里的那一些荤话。

    江裕谷气得一叠声地叫张妈快把孩子抱走,骂着拈针是一个堂子里出来的烂货,从此以后不准拈针挨近孩子半寸,说完拔腿便走。

    拈针一个人在堂屋冰凉的地上坐了大半天,起身回了小厨房,厨房的后半间隔了出来,就是她的住处。

    拈针消没声儿地就喝了来苏儿药水,等药性发了她痛极时撞翻了碗橱,张妈也只当她发脾气在冲摔东西。等第二天开了厨房门看时,人已经死在地上,身子是早就凉了僵了。

    江裕谷叫来人主,许了他们一些钱,一领芦席把拈针抬了去埋了。

    那些人霍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来了走了,淑苇怕得要命。张妈叫她们姐俩坐在床上,看着小弟弟,千万别出去,还在床上放了一只粗瓷的浅碟子,装了些糖渍过的杨梅。

    淑苇与姐姐紧紧地搂在一起,她们的脚边睡着小弟弟,小东西微微掀着鼻翼睡得正香。

    淑苇望着暗沉沉的床顶。

    这床是他们回到南京之后家里境况好起来时,父亲从一个破落户家里用极低的价钱买来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说是她睡上两年,就让给淑真小姊妹俩个,没想到妈妈就死在了这床上。

    淑苇捧着浅碟子,看着里面一颗一颗腌得红紫的杨梅,好像是一颗颗活活地扑腾扑腾跳着的小心。淑苇吓得把碟子摔了出去,碰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淑苇扑在姐姐怀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觉得心口微微地有东西哧哧地漏走了,好像她的心上破了一个洞。她想着念着的那些光亮的,暖的,明朗的东西,她最初的向往,一点点地就这么哧哧地从身体里漏了出去。

    拈针死了,邻居们都在背地里议论,大家都说江裕谷命硬,克死了老婆,现在连小老婆也克死了,还都不是什么好死,这一进院子真是不吉利。

    渐渐地有话传到江裕谷的耳朵里。江裕谷起了要搬走的心。

    搬的那天,淑苇跟在父亲身后走出院门。

    这里这许多天里她第一次见着父亲,她不敢看他的脸孔,只觉更加冰冷阴森,只看着他长衫的后襟,一路走了出去。

    等马车向前走了,淑苇忽地觉得,她在这小院子里过的这几年的一件件小事通通涌上了心头,纷乱成一团麻线,她趴在挡板上一个劲儿地朝那院子看,门口站着大约是邻居家的小孩,渐渐的成了一个小点,看不见了。

    自这一天起,江淑苇不敢再接近父亲。

    又打仗了,这一回,是委员长的部队跟共产党的军队打了起来。

    市面上更乱了。

    钱越来越毛了,东西越来越贵了,张妈每天出去买菜都要揣上一摞厚厚的钱。回来不禁咂舌道,下回上街,说不定买个顶针得要用个麻袋来装钞票。

    做工的在罢工,学生在闹罢课,街面上成天闹哄哄,像一锅永远也煮不开却一直咕嘟着的水。刺耳的警笛声疯了似地响着。大批的军警在街上奔跑来去,拉了高压水龙头朝游行示威的人群冲,路上汪着水,被无数双脚踩着稀脏,有两次还投了催泪弹。

    南京是像座喷发的火山,到处流淌着滚烫灼热的岩浆。

    江裕谷的生意却越发地好了起来。

    他那精明的嗅觉又一次地给他带来了好运,早些时候,在钱变毛之前,他便开始将赚得的钱换成金条存起来,到这个时候,他的手里,已颇有几个积蓄了。

    江裕谷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与罢市这种蠢事,别家罢市更好,没处买米,隔了几条街的人都会到江家米店来,傻子才不挣这样的钞票。管他谁打得赢谁打得输,只要是个人,他就得吃饭。

    米店的规模扩大了,玻璃店子也修整了一下,他居然还买了一点上海纱厂的股票。

    姐妹俩还上着学,衣着也光鲜了许多,原本就长得修眉俊眼,有三两件好颜色衣裳一穿,就如同两个粉妆玉雕的洋娃娃似的,那一个小的男娃,如今是江裕谷的心尖与命根,他狠狠心,一个月里头让儿子喝上一罐美国的克林奶粉。

    下一步,江裕谷是想要买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院子,最好是那样几进几个院落的齐整房子。

    张妈却时常摸着淑苇姐妹的头叹气。

    男人是不能有钱的,尤其是这样突然地就有钱了起来,那他是一定要作一作的。

    张妈想,他总归是要再找一个的,毕竟还不到四十,手里握了点钱,又生得有点模样。只是要苦了三个孩子,有后妈便有了后爹。

    沈佑书的大哥沈佑安在这一年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加入了国军空军幼年学校。是佑书父亲的旧部下牵的线,他说佑安是国军的后代,自然是要加入国军,也算子承父业。况且,佑安成为一名军人,从此便是党国的人了,自有党国替沈家养着儿子,沈家妈妈从此可以少操一分心。

    第一场细雪飘起来的那一天,佑书跟母亲一道送走了大哥。

    他们的头上都染了白白的一层雪气,这个城市,雪也不成个气候,混着雨与冰粒,沙啦沙啦地打在屋顶与地面上。佑书紧拉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滑地送走了大哥。

    佑书记得,大哥最后一刻还伸手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拍,拍得他一直忍着的鼻涕终于从鼻孔里落下来,大哥呵呵直乐。

    那是沈佑书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亲兄弟。

    此生再未谋面。

    轰隆隆的炮声在南京的上空响着。

    都说共产党要过江来了。可是委员长说,长江,是天险。

    这个古旧的城市,被长江拥着护着,又走进了新的一年。

    三十的晚上,鞭炮声与大炮的声音相呼应。

    老百姓便又熬过了一年。

    第五节 解放

    四八年年底,江裕谷终于实现了自己一段心愿,十根大金条子从一个要撤到台湾去了国军高官手里买下了独门三进的小院。

    那小院原本是那高官为一个极宠爱的外室买的宅子,这会儿他急着要带着一家大小走,虽是咬牙放血,可也顾不得了。那些大而笨的家俱也一并便宜了江裕谷。

    过了年,江家一家大小就搬了过来。

    前一进院子住了帮工与伙计,中间的一进是江裕谷住,两层小楼,上下四大间屋子两间堂屋,小楼青砖灰瓦,走廊宽阔,只是栏杆斑驳,院里是青石的铺的地,桐油勾缝,年代久了,青石略有些松动,石缝里冒出一丛一丛细瘦的草,四面的院墙上爬满了青藤,藤叶茂盛无比,异样地齐整,一片叠着一叠,一层盖着一层,码出来似的,看得久了,竟惹得人胳膊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最后一进是女眷住的,最常见的南方小院格局,堂屋,东西箱房,花窗,合页门,回廊,廊下有巨大的专接雨水的水缸,搬家的前一天正下过一场大雨,淑苇跨进小院时见到瓦楞间滴下的水滴落在水缸里,敲出点点断续的声响。

    江裕谷为着这一处房子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步子都是飘着的,他不时地回想起当初与父亲依着城墙搭起来的那个小披屋,人进去需得弯着腰,地上挖了个坑,架了一口锅。

    四九年,南京的春天来得特别急促,三月里整整一个月还是春寒料峭,直到清明前,人们还穿着小棉袄。

    过了清明,气温马上升上来,暖哄哄地,春天带着一片声响来了。

    那是植物绽出新芽的声音,风吹皱河水的声音,是飞鸟在天空扑啦着翅膀的声音。

    还有下关长江边隐隐的闷雷一样的声音。

    是炮声。

    淑苇这一年十五了,在四女中读着书。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也敏感地感觉出,那一种飘荡在每一个日子里的躁动不安,活像竹杆子上缠裹了一层破布条,迎风扑啦,惹得人心焦躁,一片一片地长了毛。

    从二月份刚开学起,淑苇他们四女中的校园里,便经常会出现吓人的标语,说共产党马上要打进来,共产党是朱毛军队,身上长毛,非常凶,来了要杀人,跟日本人一样……。淑真初中已毕了业,闲在家里两了,江裕谷眼看着面前两个花骨朵一般的女儿,忧心忡忡,有心再避到乡下老家去,叫张妈打好了行礼,还上三个孩子和一个帮工先走。

    可是,竟然就来不及了。

    四月的这一天夜里,窗外一片漆黑,那炮声在夜里无人时听来越发地清楚,也越发地鲜明了。

    天色最暗的时候,江家前院的门被啪啪地拍响了,伙计豆芽哆哆嗦嗦地去开了门,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子在门口,一口浓重的下关腔,说,解放军要进城了,“快挂灯笼来欢迎解放军过长江。”

    豆芽赶紧挂起两盏过年时用的大红灯笼,灯笼在大门口洒了一片血色的影,吹一风,灯笼便晃,那一片血红色也跟着水波一样地晃起来。

    伙计与帮工都不敢再睡,江裕谷也披了衣服起来,急急地叫起儿子女儿,穿戴好了,实在不行,先下到院子一角的井里躲一躲,那井早叫江裕谷请人淘干了,为的就是这样的紧急关头时可以有一个藏身之处。

    到五点多天泛白的时候,又有一个男子敲门,递进来了一张告示。

    一张信纸大小的告示上印着毛泽东和朱德头像,都是带着八角帽的样子。告示说,希望市民们不要惊荒害怕,解放军不扰民,也希望工商业者卸下门板正常做生意,欢迎解放大军过长江,解放军是保护工商业者的。

    那是淑苇十五岁的生命里最为漫长的一夜。她与姐姐弟弟和张妈,在黑暗的井底从半夜一直呆到天明,井里很挤,淑苇的背靠着潮湿滑腻的井壁,她清晰地感觉出有东西从她脖颈门爬过去,许是蜗牛,可是她不敢动,她大睁了眼,眼睁睁地看着井口的那一方镶了点星子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白起来,蓝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家过去住的那个小院里,沈佑书与他母亲也渡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晚上,不同的是,母子二人是躲在宽大的画案底下,母亲把棉被与毯子子全盖到了画案上,提妨着有炮落在屋顶。

    佑书的手里,捏着那个铁皮小糖盒子,里面装着那个刻了一个苇字的小金花生。

    天亮以后,淑苇他们才从井进上来,不敢跨出家门半步。江裕谷支使了伙计出去打听,伙计回来说,大批的解放军已经从下关那边进了城,都到了长江路。总统府上空飘着的党国旗也被扯了下来,换上了一面红旗。

    正说着,踏踏的齐整的脚步声就朝着这一街过来了。

    巷口满是探头探脑的老百姓,一队当兵的走过来,整齐有序,士兵还抬着没有吃完的红糙米饭和大铁锅。

    淑苇缩在屋里,只听见隐约传来的歌声,歌声极期有力,可是歌词却含糊不清,淑真突地说:听听,他们在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淑苇问:群众是什么人?

    豆芽是快吃午饭时被江裕谷差回家来报信的。他神色突地活泛起来,眼越加地斜得厉害,声调儿也拔高了“街上都是人,好多年轻的学生,拿着小彩旗,喊‘欢迎解放军’呢,还有唱歌的,打腰鼓的。老头老太大伯大妈也都有。小姐们不出去看看?我看见二小姐的同学了。”

    胆小的淑苇还是怕的,佑书也怕。

    解放军来了,但是他的兄弟是国军,他父亲也曾经是,解放军要怎么处置他们?母亲倒还镇定,说万一有事,你先跑,千万千万用劲跑,跑得越快越好,不要回头。

    你别回头。

    佑书几乎要失声痛哭,可是他知道他哭不得。他得留着劲儿带着妈一块儿逃命去。

    可是要往哪里逃?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铁盒子,下意识地,忽地想起,若是逃了,也许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把小花生还给那个名字里头有一个苇字的女孩子了。

    从这一天起之后的十天里,南京城里都极其平安,没有枪炮声没有砸抢,没有任何可怕的消息,街面上,店铺渐渐都天始正常地做生意,江家的米店也开门了,玻璃店里也在好好地做着生意。淑苇的学校照常开课了。

    那一天淑苇放学时,像往常一样,穿过一条窄巷回家。

    一进巷子口江淑苇便吓呆了,长长的巷子两边坐着一排穿土黄色衣服的士兵,满身尘土,面色黧黑。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头,要跑,可腿脚不是自己了的似的,动弹不了。

    忽的,有一个当兵的朝着她笑了一笑,露了一口的白牙,她犹豫了一下,打算向后退,可背撞上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高大的兵,他伸手扶了一扶快要跌倒的淑苇,淑苇像一只小青蛙似地一跳跳起老高,嘴里极短促地啊了一声。那当兵的倒像是也被吓了一跳,他也是咧了嘴一笑。

    淑苇那一刻脑子中一片空白,她好像被一个巨大的钉子当头钉在青石的路上,头顶是炸开了似的痛,可是腿是无知觉的。

    这个时候,她觉着有人蹭了过来,贴着她。她只敢用眼角扫了那人一眼,只看见一件黑色的学生制服,布鞋,一个深蓝的书包。

    那个人的手指搭在淑苇的胳膊上,开始似扶非扶地推着她向前,小心地穿过那些士兵。

    即便隔着衣服,淑苇也能感觉到那个人手指的颤抖,她听得他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灌进她的耳朵里,他的手指改为抓住淑苇的胳膊,他的半个身子挡在淑苇的前面,淑苇差一点就踩踏了他的鞋帮。

    淑苇偷眼看到他的脖子,他剃得极短的头发。

    他们俩就以这样奇怪的缓慢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蹭过了窄巷,走到巷头时,淑苇看见一个很年青,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士兵抖开一床黄色的薄被,躺下来,又翻了个身,冲着淑苇的方向咧着嘴笑,旁边一个年长的有胡子的士兵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拍。

    淑苇想谢一谢刚才的那个人,可是天气暗下来,那个又低了头,于是淑苇把头低得比他还低,蚊子哼似地说了声谢,那人说:“我觉着他们都是好人。你不要怕。”

    他们分手各自朝一个方向走。淑苇回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是一个颀长的男孩子,比豆芽还要瘦的身板,拖了细长的影子,影子淡得像抹水痕。

    那一天佑书因为放学后去了一个同学家出来时才经过这条巷子的。

    他的小糖盒里装着刻了苇字的小金花生,他不晓得金花生的主人刚刚走远,待他回头看时,早不见了踪影。

    这个城市慢慢地开始焕发出一种新的神彩,舒展起来,活泛起来,喜气起来。热烈的气氛一点点淹没了南京城。街面上的铺子都开了门做生意,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解放军官兵打扫卫生、处理垃圾、消除国民党的宣传痕迹。穿了白大褂的军医为老人与小孩子治病送药,工厂与解放军搞联欢活动,淑苇他们学校还请了解放军的战斗英雄去做报告,女人们走进兵营,帮助军队洗衣被,送日用品,淑苇跟着学校的合唱队也去了军营演出。她站在队伍里,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心头清明而快活,这天在她的眼里,真的一点点明朗起来,她看到她一直想着念着的那一种光那一种暖那一种平安而灿烂的日子慢慢地走近她。

    家里却一如既往的弥漫着阴沉之气。伙计豆芽的耳朵被淑苇爸爸打聋了。

    豆芽在迎接解放军进城这件事上表现了巨大的热情。几乎天天往大街上跑,挤得鞋都掉了,成天嘴里哼着歌,没过两天便顶着趣青的头皮,在院子里大声地说,是解放军给剃的头,不要钱的。江裕谷阴着脸看着他,小伙计的快活在他的眼里显出点猖狂来,这叫他极不舒服。

    这些天米价被哄抬起来,有些米店的老板开始偷着往大米里掺些碎谷子与砂子,很是赚了些钱。江裕谷看着不忿又眼热,便也开始往米里掺杂物,也就是那么巧,正被豆芽看见了,豆芽立时就叫了起来,说是要到解放军那里去检举他,江裕谷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这巴掌打得太狠,豆芽一个跟头就栽到地上,江裕谷也怕起来,叫人送豆芽去医院,说是耳膜打破了,等好了之后,豆芽的左耳就不大灵光了,因为听不清,他不仅斜视,更加添了歪着脑袋的毛病。入夏的一天,豆芽终于跑了。

    也正是这个夏天,江裕谷的一个老朋友,也开着米店的,叫解放军给抓了,事情就坏在他往米里掺东西上,后来又听说哄抬米价也有他的份儿,没多久便给枪毙了。江裕谷吓破了胆子,从此倒老实做起生意来。

    日子过得随顺起来,这一年的冬天,江裕谷娶了东牌楼从良的妓女云仙进门。

    那天天特别冷,淑真与淑苇袖着手,站在小院门口,看着云仙穿了一件缎子的新棉袄,水红色,掐腰,紫红滚边,襟前塞了一条粉色的手绢,随着她的步子的起伏轻柔地扑打着,瞧着她这一付派头,淑真打鼻子里用力地哼了一声。

    云仙一摇一摆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被一块松动了的青石绊了个趔趄,淑真响亮地笑了一声。

    云仙却只当是没有听见,回头挑了细长的眉向身后的江裕谷抱怨道:“快找个人来收拾一下这砖头。”说着扯了手绢在鼻翼处轻轻扑了一扑,目光凉凉地扫过姐妹二人。

    第六节 继母

    江裕谷的第二次婚姻来得悄然突兀而迅速。

    淑苇的姐姐十七岁的淑真对后母的到来表达了无比地恨意。她云仙来的头一个晚上,饭桌上,她便以一张冷脸相向,她端正明媚的眉眼绷得紧紧的,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她穿了一件母亲留下的旧淡蓝通花麻纱旗袍,满身樟脑的气息,侧了身好正面对着云仙,仿佛母亲的魂灵无声地归来,附着在她年青的身体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对狗男妇,满目苍凉,不胜前世的万般感概。

    江裕谷阴阴地看着大女儿,好歹没有发火,云仙则是一片悠然地捡了张妈的拿手好菜无锡糖排骨慢慢地啃。她十二岁入东牌楼,什么没有见过,岂会被一个小丫头虚张声势的下马威给吓住。

    她是不得不嫁的。

    再迟一步她便要被抓去做工改造了。云仙一辈子靠男人吃饭,养得细皮嫩肉,她如何能去手套厂一天到晚织上七八个小时的手套?或是去染料厂弄得满手五颜六色没得恶心?

    云仙想,她还算是有运气的,急着要从良时便遇上了江裕谷,手里有几个钱,更重要的是,倒不是肥头大耳,面目可憎或是七老八十的,象她的一个姐妹,早些天便急急地嫁了一个快六十的老邦子,一开口那味道冲得人一个跟头。

    云仙丢下饭碗,闲闲的扯了手绢抹抹嘴角,抬眼看到她左手边江裕谷的另一个女儿,那女孩子快捷地垂下眼去,额前的流海披下来,挡住了她的眉眼。

    云仙灵敏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温婉的丫头,不似她姐姐咄咄逼人,不禁笑了一笑。

    对淑苇而言,随后母而来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后母祖籍上海,总是一付南京是乡下小地方的派头。她爱吃零食,穿掐腰裹身高开叉的旗袍和玻璃丝袜,每日打扮得齐整了出门一趟,回来闲闲地坐着嗑瓜子,淑苇有一天无意间走到父亲的房门口,那正是晚间,从半掩的门里,她看见云仙以一种极其诱惑的姿态将那玻璃丝袜剥葱似脱下来,然后她竟然把那雪白的脚丫伸至站在一旁的父亲的脸旁,用脚背轻轻踢着父亲的脸颊。

    淑苇回身迅速地轻得像只猫似地飞跑回自己屋子,将被子扯开盖到自己头脸上,流了一脸的泪。

    这一个晚上,她梦见了那个一面之缘的年青身影,细长,高挑。她梦见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看不见他的样子,可是却觉得想跟他说出心底里无限的委屈。

    天亮后醒来的淑苇为自己奇怪的梦境发了很长时间的愣,那个时候她不会想到,这个梦里的人会那样长久地温存地留在她心里,一直到她老死。

    在淑苇梦里出现的沈佑书这一年初中毕了业。

    他打算考晓庄师范。师范不要学费,每月还有一点生活费发放,母亲就可以不用那样辛苦,而且他还可以留在母亲身边,南京是母亲的老家,他不想将来母亲年纪大了还要跟他到异乡去。

    六月里,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南京晓庄师范。在他的行李里装进了那个小铁糖盒子。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江家又出了件大事。

    年前,淑苇姐妹的后母竟然叫了裁缝来家,给自己做了两身新衣,并且打算给姐妹俩也各作了一套。

    她叫了姐妹俩去量尺寸,说,这买的可是红霞布店新近的上海好料子,别叫人家说我这个做后娘的薄待了你们。

    淑真倔倔地站着不动,不肯上前半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毒毒地盯着云仙,淑苇看姐姐的样子,也不敢上前去。

    云仙却好像没有看见淑真,只上前拉了淑苇的手,扯了布料盖在她胸前,看那颜色衬不衬,又叫裁缝来量尽寸,淑苇僵僵地站着,由得裁缝摆布,一双眼只怯怯地望着姐姐。

    云仙闲闲地说:“解放了,人都不要穿旗袍了。其实旗袍有什么不好?多么抬人,再丑的丫头,穿了旗袍也总有两分姿色。那一年我去上海,在和平饭店吃西餐,看到过胡蝶,穿了件淡绿色的湖绉旗袍,从前襟到下摆一路绣了银色的蝴蝶,那才是漂亮人物。不要以为自己略微周正些眼睛就长到额角去,你披了麻袋片子走出去试试,哪个男人多看你一眼?”

    淑真突地冷声冷气地说:“贱人才天天想着要男人看。”

    云仙刷地抬起眼,眉目间的颜色一下子深浓起来,有一种剑拔弩张的尖税感。

    结果这一年的年夜饭,淑真依然穿着母样的旧衣服上桌,淑苇穿的则是新制的一套衣服。她是临上桌前瞒着姐姐换上的,她本能地,意料到饭桌上会是如何地针尖麦芒,暗自希望自己的这一做法可以缓和一点家里紧张的气氛。

    可是淑苇却把自己的姐姐给得罪了,姐姐开始不大搭理她,说她没有骨气。淑苇变得愈加地沉默。她偷偷地把记忆中的那个人的背景画成一副画,只得一个背影,在一片幽深长巷中。淑苇从小爱画,只是无人想到要请人来教她,年岁渐大,她慢慢地失了那一点天赋,画上的人与影都十分粗糙,比例别扭,但是对于淑苇来说,却是无比珍贵。她十五年的生命里,没有过一个好男人出现,便是这样一个虚幻的影像也实实在在地慰藉了她荒芜的心境。

    少女江淑苇开始每日凝默地端坐,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有空时她便在心里编织着与这样一个年青人的故事。故事里她往往只是沉默地走在他的身边,长街如织,好像他们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走不完。她的故事里甚至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与台词,但是淑苇却觉得这样也很够了。

    她不过要一个让她安心的人走在她的身边,帮她隔开日子里的一切阴霾。

    开过年来,天一暖,后母云仙从上海定了一张大铜床,花了相当的一笔钱。那铜床是那样地宽大,张牙舞爪地闪着黄铜的光泽,根本没有办法抬上窄窄的楼梯。于是江裕谷找了人用粗麻绳临空将大床吊上了小二楼。

    淑苇从学校回来时发现,云仙与姐姐淑真正站在二进小天井里,淑真满面是泪,云仙的姿态却照常地悠然,淑真说:“你把我妈的床卖哪儿去了?卖哪儿去了?”

    淑苇才明白,母亲留下的原本说要传给她们的拔步床被云仙卖掉了。

    这一场风波是江裕谷的喝斥声中终结。

    淑真昂头回房,可是淑苇却吓得发着抖。因为她看见云仙眼里毒毒的光,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三月间的一天,家里忽地来了两个年老的女人,紧紧的发髻,扎着裤脚,小而圆的眼睛,碎碎地跟云仙说着话,一边向姐妹俩住的这一进院子走过来,她们盯着淑真看,从上到下地看,看完了便笑,搭讪着说这房子真好,这一进院子尤其静,夏天凉快吧。随后颠着裹了的脚走了。淑真的脸刷白,淑苇上前捏紧了她的手,她们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果然,过了没两天,江裕谷突然宣布,他已经给淑真定了一门亲,家里也做着生意,是个独子,人才不错,就是年数略大个几岁,也不算很大。下半年就把亲事办了吧。

    淑真安安静静地听完父亲的话,扭过脸来白着脸问云仙:“是你捣的鬼吧?”

    云仙不答,拿了把小银剪子剪去旗袍下摆处的一点线头,一口气吹了出去。

    淑真忽地笑了,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你恐怕不晓得,我爸说过,子里出来的,都是烂货。果然不错。”

    堂屋里有片刻的寂静,突地江裕谷一个巴掌扇到淑真的脸上,把她打得扑跌在地,淑真慢慢地爬起来,走出去,猛地一扑,就要从楼上跳下去。

    张妈砸了手里的菜盘子,冲上去死死地抱住淑真,江裕谷伸手一扫,饭桌上的碗盘杯碟全被跌在常屋的青石地上摔得粉碎,有两片碎屑崩到淑苇的手上,尖厉的刺痛,血流下来。

    淑苇突地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起来。

    第二天,江淑真从家里消失了。

    江裕谷找了半个月,有人说,看见这女孩子跟着穿军装的人走了。

    江淑苇失去了她的姐姐。

    家里变得更加旧而阴沉,到处是霉气,像是滴得下水来,跟外头的明朗、朝气蓬勃的世界是两重天地。

    姐姐淑真出走之后,淑苇对后母因了好奇而生的那一点好感如烟尘一般地消失了。她变得十分地沉默,除了上学,吃饭,她只呆在后院里,再不跨进父亲住的小院半步,偶尔遇上了云仙,她代替姐姐用冷而恨的眼神看着这个女人。

    只是她的恨意也是怯怯的,她恨不长久,恨不透彻,恨不结实,她在恨的时候也是怕的,怕惹了别人的讨厌。

    淑苇成了一个极安静的,影子似的人。

    只有在她看着自己画的那些画时,她的脸上才会有温暖的笑意,她的周身才会发出年青女孩子柔和的光来。

    在日后,有许多次,淑苇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个时候的日子就那样地过下去了,也许她的人生是另一个样子。或许她初中读完后便嫁了,也许嫁的是一个小生意人,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两个人过上一段日子,有两三个小孩,彼此慢慢地生了厌,也慢慢地有一点感情,吵嚷口角之间,总是可以过到老的。

    然而命却没有让她拥有这样的人生。

    那是淑苇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过了这个假期,她就不用再上四女中,她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会许她再读点书,或者,她可以出去找一点事做,现在解放了,年青的女孩子,多的是在工厂、学校工作的。

    假期的一天,天热实在闷,张妈太忙,淑苇自己去父亲住的小院汲一点井水来。她听得父亲的小楼上传来哗哗的洗麻将的声音,知道那是云仙闲了太闷招来的旧友在搓麻将。她的那些旧友,多半是夫子庙、石坝街堂子里出来的,解放后嫁了人,日子过得顺了以后,也时常相互走动走动。

    那时的报纸上常报道她们,总用这样的字眼:“许多妓女感激新政府,她们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可是淑苇却觉得至少云仙她们并不是这样的,她们拒绝与外面的那样崭新明亮的世界接触,她们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淑苇拎了一桶井水磕磕绊绊地往回走,水太满,有些泼出来沾湿了她的裤腿。

    “请问,许云仙是在这里住吗?”

    淑苇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年青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那男人面目端正,就是面黄肌瘦,有点瑟缩相,穿了件如今人不大穿了的旧长衫,手里捏了顶磨毛了边的礼帽。

    第七节 秘密

    自那日以后,这个戴礼帽的男人便时常出入江家小院。

    许云仙说这是她的叔伯兄弟,叫做许敬之,以前在上海浦东乡下跟着人学做点小生意,因为身体不大好,现在来城里头,想找一个清闲一点的事做做,养养病再想别的法子。

    细细看起来,这叫做许敬之的年青男人,眉宇间与云仙真有两分相像,江裕谷在家里请他吃过一次饭,原来想安排他到自家的店子里帮帮忙,这男人竟然谢绝了,连连说不敢麻烦姐夫,现在一家小茶叶铺子里找到事了。江裕谷对他的印像倒不错。

    头一个对这人的来历起怀疑之心的是张妈,她悄悄地却又是吞吞吐吐地在淑苇面前说:“过去堂子里的人,多半是人牙子手里卖出来的,哪里还有跟家里人来往的?多半……”

    淑苇抬了迷蒙的眼睛看着张妈,张妈叹了一声,抱着淑苇的弟弟小育宝慢慢地在小天井里踱着步子。

    “我们这一家子,好容易熬到今天,可别再出什么事才好。”张妈说。

    这男人时时地来,一般都是来凑麻将搭子的,说是茶叶铺子里不大忙,老板只要他看半天铺子,工钱是少点,但正好用来养病。这一通说辞其实都是云仙转述的,江裕谷便也点点头信了。这一年里,大女儿的出走叫他心里有一阵子的确不痛快,都是云仙在里面左劝右劝,劝着劝着,便把她自己劝成了个无辜的人,软语温言,却叫江裕谷心头舒服了许多。他不过四十来岁,正是最年富有力的岁数,云仙给了他一种新鲜热辣的快乐,是过去他贞洁安宁的前妻不曾给予他的,他的婚姻生活因着一点无耻一点放纵而崭新光鲜,甚至叫他慢慢地忘却了大女儿的离家,也让他不再去计较为什么孩子会走得那样义无反顾。

    叫许敬之的男人来时总不空着手,带一点洋白糖或是水果蜜枣之类,他相貌端正,脾气顶好,只是寒涩得很,脸上总有一种惭愧的表情,从来只从眼皮下偷偷看人,有一回侍侯茶水的张妈亲眼看到云仙用手指飞快地划过他的下巴调笑道:“这付死样怪气,比大姑娘还害羞,几时改脾气?”一桌子全是女人们古怪暧昧的笑。

    云仙依旧每日坐在麻将桌上,或是听听无线电,每每抱怨院子里的那块砖还松动着,时不时地绊了人。说来也怪,从她进门时江裕谷便说要找人来修这个砖,说了便忘,终还是没有修。

    可是这一切都似乎与淑苇无关。

    她只守在小院子里,看看书,给廊下的花浇浇水,哄哄小育宝,发发呆。江裕谷不喜欢她跟旧同学们一块儿参加社会上各种活动,她慢慢地也与她们断了来往。

    年青的江淑苇眉目里竟然偶尔有一点点老态一闪而过。

    许是因为胸部的发育让她窘迫,她总半驼着背,好像她的灵魂先自她的身体老了,身体还青葱健鲜嫩,灵魂却枯萎衰败,她便带着这样一付古怪的样子缩在小院子里,如果不是一件事的发生,她兴许就这样老去了。

    那天淑苇看见小院墙头开了一朵喇叭花,淑苇看了半晌,回屋端了个高凳出来,站上去想摘下来。

    这一道女儿墙不高,正对着江裕谷与云仙的卧房的后窗。

    房内大铜床边上有一道布帘,布帘里是云仙的恭桶。

    云仙正站在那道布帘前,许敬之挨坐在铜床边儿上,十分拘谨。云仙似在跟他说着话。

    突地,淑苇看见,云仙伸手在许敬之脸上抚了一抚,忽地扑进他怀里,两人牵牵绊绊地走到那道帘子里。

    青色绣了粉桃的布帘轻轻地晃动。

    淑苇吓得堪堪要从凳子上摔下来,好容易扶着墙站稳了。

    她怕极了,怕得夜夜恶梦。

    淑苇十六了,略微有点懂这码子事儿,可是她不敢跟任何人说,最不敢同父亲说,她甚至恨不得托梦给云仙,叫她千万千万别叫江裕谷知道了这事。

    她想到拈针的死,抬尸的人霍霍的脚步声,一夜一夜地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之后,她的主意倒仿佛归了位,有一天她站到父亲跟前去,说,她想上学。去考师范。

    因为上了师范可以住校。

    她知道她再在这家里住下去,她就完了。

    可是江裕谷并没有答应她,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里暂时也用不到你以后工作挣钱。别成天想东想西,没事弄出点事来。

    淑苇一愁莫展中,生了病。

    她出水痘了。

    父亲怕把病过给小育宝,把她送到了张妈的老家苏州,托给张妈远房的侄女照顾。

    那是一个江南水乡极小的镇子,从东头到西头走一趟下来半柱香的功夫。临水依桥,白墙青瓦,一蓬一蓬的绿藤打小桥的桥拱出一直伸展至桥栏上来,沿街的青石板路斑驳湿滑,沿街有木质回廊,小小乌篷船咦呀着在窄窄的河道里穿行。

    淑苇寄住的这户人家就住在河边,推开窗就可以看见水道,青石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河里,平日里女人们便踏了石阶蹲在上面洗衣洗菜。淑苇的病好起来时,她每天都坐在窗前,看着这一片平和而沉闷的景致,日子长得怪异,她以为她会老在这里。

    淑苇可以出门时,她结识了邻居家的女孩子,与她差不多大的兰娟。

    兰娟生得个头小巧,嘴巴极甜手脚也勤快,常帮着淑苇做一些琐事,也教她做做针线,两个女孩子成了极好的朋友。

    兰娟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才七岁,生得特别矮小,只及兰娟的腰。淑苇常看见兰娟用宽宽的蓝印花布的包头把他捆在自己背上来去。

    淑苇的病很快好了,镇子上的医生也说好彻底了,淑苇要回南京了。

    淑苇坐在雇来的乌篷船里,在一个花香水气的清晨离开了这个小镇,等到她再一次回来这里,差不多过去了十年。

    船行出没有多远,淑苇惊讶地发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缩在一角团成个团子。

    是兰娟。

    兰娟在淑苇的面前跪下来,泪流满面,淑苇赶紧拉,兰娟说,她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家。

    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家,是她的婆家。

    她是一个童养媳,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只及她腰高的小小子,解放后政府不许再养童养媳,公婆便认了她做女儿,其实不过是瞒人耳目的,她偷听到他们说,将来,还是要让她嫁给他们的儿子,替他们家生儿育女的,总不成他们白养她十年,到时候还得多赔上一付嫁妆。

    淑苇年青的心性叫她为这种事觉出伤感,又不由得生出一点侠义心肠来。

    她带着兰娟一道回到了南京。

    迎接淑苇的,是一个极好的消息,父亲居然改变主意,答应让淑苇去上师范了。

    云仙亲热地拉着淑苇的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说是自己在里面也不知说了多少的好话。至于兰娟,既然是淑苇的朋友,暂时住在家里也是可以的。

    淑苇看着云仙巴巴结结的语气,突地明白了什么。她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挣出来,往自己住的小院走,临出门时没回头,低声说了句:“你放心。但是,你别那样了。”

    她听得云仙冷冷哼了一声:“人跟人是不同命的,但愿你有好命可以按自己的心思去活吧。”

    这一年的六月,淑苇考入了上了晓庄师范。兰娟认了张妈做干妈,可她在这个城里是没有户口的。兰娟于是自己跑到区委反映自己的情况,有女干部接待了她,兰娟哭诉了自己的遭遇,区里很很重视,内查外调确认了情况,把兰娟暂时安置在一家福利工厂做事,这家厂子其实是个小作坊,专做棕棚床上的棕绳的,兰娟的工作,就是把一团一团的棕麻拧成棕绳,再打成沉重的一大团,齐整地码好。

    后来的日子里,淑苇有时候会想,兰娟能上想过的日子,是有道理的吧。

    九月到来的时候,淑苇拎了张妈给收拾好的小藤箱,还有一卷新棉子,转了三次车,来到晓庄师范报道。

    早有高年级的同学在校园里摆开了桌子设了接待处,这样崭新的日子里,少年人是那样地朝气热情,像初升的太阳一般地明亮温暖。

    淑苇手里的行李很快就被人接了过去,那是一个高个头结结实实的男孩子,两个人一打面,那男孩子微微愣了一下。淑苇听得有人叫:石头石头,来这里一下。

    那男孩子挥了手说来了来了,把手里的东西交待给另一个男生,让他帮淑苇找到宿舍,便快步跑开了去。

    这是淑苇在晓庄认识的第一个男孩子,也是她近距离接触的头一个同龄的异性。

    淑苇很快地适应了学校的生活,晓庄的条件并不顶好,一间宿舍挤了八个女孩子,转身的地方都没有,饭食也不精致,然大家精神上是顶快活的。这里唯一做得好的就是稀饭,各式的稀饭,白米稀饭,加了红豆的,加了绿豆的,竟然还有咸稀饭。这么天天稀饭吃下来,淑苇竟然胖了一点。

    功课并不紧,但大家都挺用功,淑苇安静,更是读了不少的书,课余时他们还种菜,每个班在学院后面的大片菜地里分得一块,种什么由各班自己决定,这对淑苇来说,是极新鲜的事。她做得并不好,有点笨手笨脚的,班里有农村来的同学,做这个架轻就熟,淑苇常跟在他们身边看着学着。依然还是做得不太好,可是,大家也就原谅了她。

    她的成绩也不顶拔尖,文科更好些,理科吃力得多。她并不和群,但也与人为善,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和社会活动,总觉得放不开,不大好意思似的。

    同学们说淑苇身上有霉味,那种小业主家里出来的孩子常有的一点闷气与不舒展,然而她长得美,碧影沉沉的一双眼睛,悬胆鼻,小巧的嘴,尖下巴,有嘴巴刻薄的女同学会说,她带点薄命相。

    每到周末,淑苇会回家去。一到家,她便觉着气闷,闷得胸口隐隐做痛,吓坏了张妈,抓了中药来煎了给她吃下去,可到了周一,她一回校,病便不治而愈。

    沈佑书这学期师范二年级了,他的学校生活并不十分尽人意。

    佑书的功课极好,尤其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入学考试的作文曾被被当成范文贴在学校的橱窗里。

    佑书在学校的生活并不十分愉快,都说二年级的沈佑书是个才子,为人也和气沉静,可是他并不受人欢迎,同学们有意无意地都远着他。

    因为谁都晓得他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官,虽然去世了,可这个事实是抹不掉的。何况他还有个哥哥,解放前随国民党去了台湾。这种出身太过敏感,似乎连佑书的影子也因为这个原因变成浓重阴沉起来。

    这两天佑书更是心事重重。

    他不小心弄掉了小糖盒子。

    他把那粒金花生弄丢了。

    第八节 春天

    淑苇在学校的公告栏里看见一则招领启示。

    启示上说有人在学校拾得一个小金饰,是一颗金花生,上头刻了一个苇字,希望失主去学生会认领。

    淑苇忆起自己是有这么颗小花生的,丢了有几年了,一直没找到,张妈说可能是混在什么衣物里头了,东西是这样的,你存了心找是找不到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它自己就会跑了出来。淑苇想,有可能是搬家时弄丢了,也或许是混在旧箱子里头,因为前两天淑苇刚趁着好太阳晾晒过衣物,淑苇想,许是夹在哪件衣裳口袋里也说不定。她决定去学生会看看。

    接待她的是一个高个子微黑脸庞的男生。

    那男生双目明亮,笑容可亲,问淑苇什么事?他说:“我认识你。开学报到那天,你还记得吗?”

    淑苇点点头。

    其实刚进门那会儿她就认出他来了。那天帮他拎箱子的人。

    “认识一下。陈磊。”那男生大方地伸出手来。

    淑苇一直上的是女校,甚少与同龄的男孩子接触,略有些怯意,停了一小会儿才伸手碰碰陈磊的手,算是一个不成样的握手。

    “我叫江淑苇。”

    “你是要认领那个金花生吗?哦,明白了,你叫江淑苇,花生上有一个苇字。”

    陈磊回身拿出个小铁盒子,递给淑苇。淑苇暗想,还挺细心地,用了这么个铁盒子来装。

    打开来看时,果然是自己丢的那一颗。淑苇点头说:“是我的。我姐姐也有一个,上头有个真字。我,我家里人可以证明的。”

    陈磊用力地点一点头:“不用,我信你!”

    正说着,有人进门来:“请问下,是有人拾到了颗小金花生吗?”

    是一个瘦瘦的男生,很干净的衣着,极短的头发,面容平淡。

    陈磊说:“沈佑书?”

    佑书已经看到拿着小铁盒子的淑苇了。

    佑书是认得她的。

    她长高了许多,乌油油的头发还是扎成两条长辫,用一根粉色的绸带系在一起。

    原来金花生果然是她的。

    佑书还记得她趴在马车的围栏上不断向旧家张望的样子,还有她站在巷口怕得动弹不得的样子。时光一下子就过去了,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他原本一直想着把东西还给她的,现在没这个机会了。

    佑书的愣神叫旁人起了疑。一旁的学生会干部说:“沈佑书你做什么?也是来认领的?失主已经找到了,这东西怕不是你的吧?”

    佑书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才回过神来这里头发生了怎样的误会,然而若是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罢了。

    他的尴尬全落在淑苇的眼里,她心里十分不忍,便说:“其实,嗯,是我在教室外头墙跟底下找的时候碰上这位同学,他帮我的了一阵子。”

    佑书的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淑苇的脸,淑苇只觉那一眼里头藏了许多东西似的,然而太快了,她什么也不急抓住。

    等沈佑书走了以后,学生会里有人议论:“真是的,见钱眼开,这个品质真是有问题!”

    陈磊却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我也相信沈佑书。他不是那样的人。”

    淑苇只觉得一切地事情由她而起,突地心头委屈又惭愧,含了满眼的泪,陈磊见了女孩子的眼泪有点手足无措的。

    淑苇飞快地跑出学生会,走廊阴暗悠长,没个尽头似的,回响着她嗒嗒的跑步声。

    陈磊追了出来,拦住淑苇:“这不怪你。”他说。他递给她一方手绢,竟是粉红格子的。“刚问同学借的。”他笑了,很是憨直的模样。

    淑苇由此认识了学校的风云人物,高她一年级的陈磊。

    其实她也早就知道他,只是从未说过话。他是云端的光明的存在,而她不过是一个角落里兀自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

    陈磊是学生会主席,在学校时没有不识得他的人,回回开会都是他主持,他是烈士之子,父亲是地下党员,在下关电厂工作,解放前夕为了保护电厂不被国民党破坏壮烈牺牲,当年三十五军占领南京时,南京地下党市委书记陈修良女士去励志社见首长,亲口汇报了陈磊父亲的英雄事迹,后来他的遗骨被埋在雨花台烈士公墓。

    父亲的光环并不是陈磊在学校深受同学们爱戴和欢迎的唯一原因。

    他自己便是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正直无私,相貌英俊,十分健谈,什么时候都吸引所有的人目光。

    有一天晚自习结束,淑苇走出教室,听得一间教室有笑声传出来,连窗边都站着同学。淑苇好奇地往里张望。

    她看见小小的教室里挤满了人,他们围着的可不就是陈磊。

    陈磊正在跟他们讲抓间谍的故事。说是前××国家派来的间谍,因为没有粮票而饿昏在荒郊,被一个放羊娃逮住了,引发阵阵笑声。

    陈磊又讲起解放前夕他帮着父亲传送情报的事情。他把情报藏在鞋垫里,特务看他是小孩并不十分疑心,就这样,他传过许多的情报,有人问:万一特务想起来搜查鞋子怎么力?

    陈磊大笑道:我那双鞋啊又破又脏,故意地多少日子也不洗,那味道,冲得他们一个跟头。哪里还查!

    大家于是又笑。

    陈磊的头顶便是一盏灯,反使得他的面孔隐在一片阴影里,唯见一双眼睛灼灼的,那么明亮快活,让人不由得跟着他一起笑出来。

    他看到了淑苇对她咧开嘴大笑。

    淑苇有点脸热,掉转了头去。

    她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沈佑书的同学,他那么孤伶伶地坐在一边,微微笑着,异常地安静。

    自那次以后,淑苇一直不敢看他。

    她只觉得好像是自己带累了他似的。

    她藏了一篇他写的作文,是她们国文老夫子老师印了发给大家看的,写玄武湖之春。不少同学不以为然,下课时淑苇便看到有人团了那纸扔进垃圾箱。

    但是她留下了那文章,那些字是油印的,容易糊掉,一摸一手的墨黑,淑苇给衬了张玻璃纸夹在一本旧书里。

    那是篇好文章。

    他引经据点,说玄武湖曾是孙权训练水师处,宋朝时始称玄武湖,明太祖时成为南京的护城河。

    他写,每一个南京人都会有一份对玄武湖的牵绊,抗战时陪都重庆曾上映过一部电影叫做钟山之春的,观者云集,绝大多数一口南京乡音,片子本身无甚出奇,只不过引人流离失所之痛,因为片中有两分钟玄武湖的镜头,竟引一片唏嘘,而他的母亲,就是这一群观众中的一个,抱着幼小的他,牵着他的哥哥,从早上一直看到下午,年幼的他不懂事,只记得母亲的眼泪一滴滴落到他脸颊上的灼热。

    他写解放后玄武湖的新貌,多少平民得以安心地悠闲地漫步在湖边,想着他们未来的好日子。共产党是仁义之师,市井众生才得以安享静好之岁月。

    淑苇几乎可以把这篇文章倒背如流,她相信,能写出这样文字的,必不是心底龌鹾的人。

    坐在教室一角的沈佑书并没有看见江淑苇,他笑着,笑着,不由得又愁起来。

    这学期,他的成绩还是很好,可是下学期的奖学金无望了,妈又要多劳累了。本来想着拿到钱可以贴补些家用,这下也不成了。妈前些时候还病过一场。

    他看着陈磊,不是不羡慕的。

    陈磊的成绩并不好,他的社会活动太多,以前落下的功课也多,可是,他是那样地受欢迎,他是学校里的一颗小太阳。

    寒假里,学生会组织大家参加了扫盲班的补习工作,充当小教员,许多同学都报了名,包括淑苇和佑书。

    起先学生会并不同意让沈佑书参加,可是陈磊却坚持,沈佑书成绩优异,扫盲班正需要这样的人。

    数十个年青的学生被分派到不同的扫盲点,陈磊佑书与淑苇还有另一个女生恰巧在一组。组是按家庭住址分的,原来他们几个人的家都相当地近。

    淑苇高兴地发现,兰娟也在这个扫盲班里。

    几个月不见,兰娟长高了,也白胖了一些,眉清目秀,脸色红扑扑的,一条大辫子油光水滑地垂在身后,衣衫还是旧的,两膝各一块大补丁,倒是非常地干净。

    淑苇与兰娟一对小姐妹,如今变成了一个讲台上一个座位上。慢慢地,淑苇觉得兰娟跟自己不那么亲近了,有时下课后约她一会儿走她也会拒绝,淑苇微微有点伤心。

    她哪里明白兰娟的心思。

    兰娟看着淑苇穿着学生制服,一副文雅女学生样子,比过去更好看,而她则在这样破衣烂衫地,在厂子里搓鬃绳搓得手如同老树皮一般地粗。

    兰娟心里头她觉得跟在淑苇身边一下子便变成了一个小姐与丫头的搭配。这感觉让她暗地里不快活。

    更何况这样的搭配还是当着两位年青的异性的面。

    陈磊依然是扫盲班里的亮点,他声音清楚洪亮,国语说得好,不像淑苇与佑书他们,总带一点点乡音。他教课时神彩飞扬,又通俗易懂,常引得人大笑,佑书要安静得多,都说这小先生写的字印出来似的好看,淑苇略有点羞涩,但她实在是喜欢这种日子,那是多年前她坐在母亲留下的铜床上,想着的那样光的暖的好的日子,现在一下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欢喜得像拾得了宝。

    慢慢地她竟然学会了大笑出声,露出洁白的牙来,有一回他们几个小先生约了一块儿去看电影。天寒地冻的,电影院里冷得像冰窑,可是淑苇心里头热乎乎的,火一样地直烧上来,在冷热交织中,淑苇觉出无比的幸福来。

    正是这一天的晚上,佑书护送淑苇回家,走过一条小巷时,她突然发现,一直与她保持着一臂距离的沈佑书一下子走得近了,一支胳膊虚虚地护在她身后。

    淑苇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佑书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似的。

    其实她也不敢看他。

    这真是奇怪,倒好像他们以前走过这么一遭似的,淑苇想。

    到得家门口佑书离开,淑苇看着他拉得极细长的背影,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或许是自己的胡乱联想,淑苇摇摇头丢开这个念头。

    淑苇留心地看去,沈佑书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不似陈磊更具组织能力,也不似陈磊的的大而化之,每一位学员的写字本子他总是小心认真地把卷了的角压平之后才发还。所有教室的粉笔都是他添的,因为物资紧张,他们通常只能领导三支粉笔,有时包括淑苇都会忘记把没用完的粉笔收好以待下次再用,每每他们没有了粉笔时,只要找到佑书,他总是打开一个小纸盒子,拿出里面收藏的短短粉笔应急。有人身体不舒服请了假,那个班的学生便集中到他的教室去,他声音本来不大,一下晚上讲下来便哑了,也从不见他说什么。

    他还是不大说话,像一枚稀薄的影子,与光亮的陈磊正好是一对相反的存在。

    这一个冬天,是淑苇生命里头最最快活的日子。

    临到扫盲班结束的那一天,淑苇接到陈磊的一封信。

    是陈磊塞到她手里的。

    他态度还是大方的,但淑苇还是看到他的脸红了一红。

    信很短,写道:这一个冬天,会是他生命里最华彩的一章。因为与江淑苇同学一起工作一直成长。他会永远永远地把这段日子记在心里,只要他活着,他就带着这记忆一路走下去。

    淑苇慌乱极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而且这信来自那样一个光明的温暖的人,他有一双那样亮的眼睛。

    开学以后不久,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注意到陈磊对一年级的江淑苇特别地好,他时常冲着她笑得快活,他是对谁都笑的,但对江淑苇的笑,是不一样的,年青的心比谁都敏感。

    淑苇常常收到陈磊的信,每一封都并没有一句过头话,然饱含情感。也有的时候,就只有一首诗诗里有着一句: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学校的条件比上一学期又好了一些,有时中午每个人竟然可以发到一枚水果。

    只要这一天中午饭后有水果,那一个珍贵的水果一定会在淑苇的抽屉里出现。那小而圆的一颗果子,鲜红里染着一抹嫩黄,光洁的,饱鼓鼓的,只得一手握,放在鼻端闻一闻,微微的香气,不过是一棵花红,全充做苹果,可是真是美丽,叫人舍不得吃。

    第九节 突变

    春天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淑苇在学校过得快活极了,她脱去了臃肿的冬衣,换上了春装,她不再穿旗袍,象其他女生一样,穿简单的毛衣,外面置一件细格子小褂,兰布裤子,黑色的搭扣布鞋,连鞋边都洗得雪白,两条长辫弯起来扎好,呈一个半圆形,耳畔系着小小的粉色缎带,有时中午,阳光好,她脱了小褂,只穿那件嫩黄的旧毛衣,将白衬衫的领子翻出来,衬得她日渐丰润的脸颊放着光似的。

    她一天天开朗起来,开会时上课时爱发言了,常常欢笑,与同学玩成一片,交了入团申请书,做为积极分子听团课,参加各类社会活动。她甚至神情愉悦地与同学一起担粪浇班上的菜地。

    她们班的菜地长得好,隔一条细长的田垄,就是陈磊他们班上的地,他们时常在忙碌的间隙里抬起头,互相交换一个隐密幸福的微笑。

    陈磊他们班的菜地靠近边沿,边角处也被开掘出来,没有种菜,竟然种了一溜蔷薇,嫩枝伸出篱笆去,正是五月蔷薇开放的季节,绿枝间开了一球一球的花,一水的嫩粉色,淑苇听得班上的女同学说,那是二年级的沈佑书种的,真是小布尔乔亚习气。

    不过真美,淑苇想。

    周末时,年青的孩子们还坚持去扫盲班授课,他们成了最受欢迎的小先生。兰娟回回第一个来上课,最后一个走,她用羡慕甚至是嫉妒的眼光看着淑苇与陈磊他们,她不大搭理淑苇,却她兴奋地告诉陈磊,她调了一个厂子,现在不搓棕绳了,做书的装订,她现在,天天上班时也可以看到书。陈磊说这多好,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学习。兰娟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鲜艳美丽。

    上完课,各个组的小先生们约了一起郊游,唱着歌,他们连自行车也没有,那也是个奢侈品,许多时候,他们一路走着来去,精神奕奕,从不觉着累。

    陈磊告诉大家,他即将做为晓庄师范的代表,参加区里学生干部的竞选,他拉过沈佑书,感谢佑书,成为他竞选的助手、伙伴,陈磊说,佑书会帮助他写好演讲的稿子,大家头一回用热烈的眼光看佑书,为他鼓掌。佑书依然拘谨,在陈磊与他握手时很羞涩地笑着,所有同学的情绪都被这一消息调动起来,大家的手掌叠在一起。那可真是青春的,单纯的,朝气的,快乐得不像话的日子。

    一过了五月,天气便渐渐热起来,大家开始午睡。

    那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淑苇想着丢了件东西在教室里,便一个人去取。

    四下里静极了,树叶在微风里刷刷地轻响。

    淑苇到教室门口正要进去时,一下子愣住了。

    有人在他们班教室里。

    在她的座位上,往她的抽屉里,放一个水果,今天中午食堂发的,一个很小的梨。味道也并不好,有点酸涩。那人放好水果,摸摸她的桌面,淑苇赶紧藏到后门处,那人出了教室们便跑起来,沿着阴阴的长长的走廊,走廊是穹拱形的顶,回荡着他急急的脚步声。

    是沈佑书。

    那个那么安静的人。

    那个梨子上面有一个疤瘌,淑苇握着它,在教室里坐了整整一个中午。

    陈磊的竞选十分地顺利,他的演讲慷慨激昂,热情澎湃,他当选了区级学生会的主席。他们高兴地跑到夫子庙,陈磊请他们一人吃了一碗凉粉,小小的店堂里回荡着他们的笑声,陈磊站到凳子上指挥大家唱歌儿,周围的人全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他们坐一回车,走长长的路,回到学校。

    刚到校门口,淑苇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跟门房老伯说着话。

    是张妈。

    抱着小育宝,小孩子神情萎顿地趴在张妈的肩头。

    张妈转脸看到淑苇,跌撞着过来,老泪纵横,抓了淑苇的手说:“囡囡,了不得了,咱们家,塌了天了!”

    事情来得那么地突然,事先一点兆头也没有。

    许云仙依旧每天在家打打麻将,上街逛一逛,她新添了一个爱好,看电影。一去便是一个上午。谁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江裕谷对她起了疑心,他跟着她,看她独自买了电影票,于是他也买了票,尾随她进了放映厅。熄了灯以后,他看见她掀开侧门紫红色的丝绒门帘,走出去,她的身影映在突来的光亮里,剪影似的,他跟了出去,看见她沿着路走了半条街,在一家茶叶店门口停了一停,进去买了包茶叶拎在手上,继续往前走。

    江裕谷在暗处,看见不一会儿,从那家店子里走出一个年青的瘦削的男人来,是许敬之。

    他们三个人呈一个诡异的状态往前走,许云仙在最前面,许敬之跟在后面,江裕谷在最后,彼此都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江裕谷看见他们先后消失在一个极小的门洞里,他呆在一株皂荚树后面,头顶上是粉蓬蓬的一树皂荚花,那种花最是爱落花粉,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了江裕谷一头一脸的。

    江裕谷后来又看见云仙走了出来,手里竟然还拎着那袋子茶叶,她显然是新洗了把脸,脸上的脂粉全洗干净了,倒显出她脸上一种意外的洁净来,这么看去,她像个好的平凡的女人,甚至步态也不再妖妖娆娆。

    许云仙前脚到家,江裕谷后脚也回来了。

    她迎上来,殷勤地问他怎么今天这样早就回来了,要不要早点开饭,还是先吃点点心垫垫饥。

    江裕谷脱了外头的衣裳,坐下来说,也好啊,叫张妈弄点新鲜的蒸糕来,咱们一起吃。

    张妈现蒸了一盘江米糕端过来,雪白的米糕,上面有红绿丝,冒着热气。

    江裕谷突然说:有糕得有点好茶,云仙,你今天刚买的茶叶呢?泡一碗茶来我喝。

    云仙手里的筷子嗒地落了地。

    她看见江裕谷脸上的神气,只愣了半刻,拔起腿来便跑出去,撞了张妈一个趔趄。

    江裕谷赶上来,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两个人撕扯在一起。

    吓傻了的张妈只看见江裕谷血红了眼睛,一个巴掌一下巴掌地抽在云仙的脸上,云仙竟然也不呼痛,气息咻咻地抵挡着,突地一巴掌回打在江裕谷的脸上,好清脆的一声。

    江裕谷后退了半步,再猛地一头豹子似地冲上前,只那么一掀一推,云仙便从二楼直飞起来,落下去,摔在小院的青砖地上。

    云仙的脑袋正正地磕在那块不断地被她抱怨着松动的砖石上。

    她不是一下子断气的,等江裕谷与张妈下得楼来,她还是活着的。

    她的脑袋下一点点地有浓浓的血流出来,她的一头好头发浸在了血里,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倒着气,眼睛里慢慢地失了光彩。

    张妈一屁股坐跌在地上。

    小育宝摇摇晃晃地走到这一进院子来,站在院门边儿,叫张妈妈,张妈妈。

    张妈抖着站起身来,抱起育宝,遮了他的眼睛,抱他躲进后院的卧房里,坐在床上打摆子似地抖。

    她不知道,江裕谷居然从厨房里摸了一瓶做菜用的花雕,从从容容的喝了两杯,吃光了那盘蒸糕。

    伙计回来看见了,报了警。

    来了一群穿着土黄色制服的警察,把江裕谷带走了。

    张妈抱了育宝出来,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江裕谷走出院门时突然回过头来,对张妈说:“小苇那里,你去一下吧。她要过生日了吧。”

    江淑苇是昏昏厄厄中回到家的。

    云仙的尸体已经被警察拖走了,伙计在冲洗院子的砖地。淑苇看到,那块砖终于被洋灰重新砌好了。

    但是她还能闻见院子时隐隐的血腥气。

    这股子味道,缭绕在她的鼻端,一直到她彻底离开这座院子。

    淑苇去看过一回父亲。

    江裕谷已经被剃光了头发,脚上手上都拖着铁链子,面容一下子便老朽了,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

    隔了铁窗子他问淑苇:“你有你姐姐的消息吗?”

    淑苇摇摇头。

    江裕谷说:“要是有,叫她回家来一趟吧。”

    又问:“育宝呢?”

    淑苇说:“在家,张妈妈看着。他很好。”

    临离开时,江裕谷突地抓住女儿的手,快速地低低地说:“卖掉店子和房子,有多远,走多远。”

    他没有能再说一句话,警察带走了他。

    淑苇看着他拖着铁外链子,在消失在门外之前,他竟然回过脸来,冲着淑苇笑了一笑。

    有多少年,淑苇想着,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他笑了。

    他一笑,好像岁数就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年青的父亲,偶尔还有些笑容,偶尔也带给她们姐妹一些吃食,偶尔也让她抱着他的腿,她的脸贴着他的长衫下摆,那长衫穿得久了,料子是一种温和的软。

    那是淑苇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父亲。

    江裕谷很快地被判了死刑。

    淑苇没有去看。张妈说,你一个女娃娃家,不能去,千万不能去。有伙计去了。

    她跟张妈一起,抱着小育宝,徘徊在自家的门前。

    街上有大卡车经过,扬起一团灰尘。

    听说要枪毙犯人就是坐着这种大卡车,被捆着手,身后插着一块细长的纸牌,上面写着该犯人的名字,划着鲜红的一个大叉。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军人,往郊外开去。

    行刑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正。

    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枪响。

    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里离枪毙死刑犯的地方相当的远。

    淑苇知道,那不过是一声短促的鞭炮声,也不知哪家的淘气孩子,忽地找到一根过年时剩下的小鞭炮,兴头头地点了,啪的一声脆响。

    江淑苇和她的幼弟江育宝,一下子,成了孤儿。

    久不落面的大伯来了,一定要将育宝过继到他的名下,做了儿子。

    淑苇一个女孩子家,那几片店子她是没法子管的,理所当然地归了大伯去做。

    事实上,在江裕谷死后的第三天,大伯便领着老婆及女儿,浩浩荡荡地住进了江家小院。

    等江淑苇再回到学校时,这一学期已快要结束了。

    一时间,江淑苇的生命里,天翻地覆。

    她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她是这一片青葱树丛里的一根荆棘。

    第十节 疤痕

    淑苇没有入成共青团。

    没有人跟她说明为什么,这一批的名单里没有她。许是大家觉得的原因太过显而易见,所以不需说明。

    淑苇很想找陈磊问一下,可是她张不开口。

    江淑苇重新变回了一个沉默的存在。

    好像刚刚过去的那段日子,不过是一个飘乎短暂的美梦。

    她依然在她那个封闭闷气阴暗的小世界里,从未走出来过。

    陈磊来找过她两次,跟以前一样,他在午饭时给她塞了小纸条,约她下午下课后去班级的菜地那里,要跟她说说话。

    淑苇把那小纸条在手心里搓成一个纸团,差一点就要捏出水来。

    她决定不去赴陈磊的这个约。

    她觉得她再站到他的面前,无端端地便矮了三分,他在校里校外是这样的一个光彩出众的人,而她,会不会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疤痕?

    若真的会成了一个疤痕,莫若就像现在这样淡出他的生活也好。

    然而心里还是盼望着的,盼望他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疤痕,盼望他用一个什么方式来告诉她: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一个疤痕。

    淑苇能够感受陈磊目光的追随,她想躲那目光,可下意识地又不舍得那目光。

    陈磊是一团火,江淑苇想靠近一分取一点暖,却又怕那暖并不属于她。

    淑苇开始补这些一落下的功课,一团糊涂,她怀疑自己这学期一定会挂上几盏红灯,她不大能记得住东西,总是走神,却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这当儿,陈磊也被叫到校长室,校长与书记亲自找他谈了许久。没有人知道这一番谈话内容是什么,只是有人看见,陈磊从校长室出来时面色灰败,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好几天。

    隔了有两个星期,又一个周末回到家时,淑苇发现,小院完全变了模样。

    前院与中间的院子一下子住满了人,院子拉起了细麻绳,晾着夏天的衣服,女儿墙上晒着干菜,廊下有大个的竹匾,满满的一匾的萝卜条,已经半干,皱模皱样,散着咸菜特有的咸香气,天热,地上被泼了井水,一团一团的湿迹子,像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人离开了,只这影子还在,见了鬼似的。

    有孩子奔跑叫嚷,女人们在井台边洗衣洗菜,大声地说着闲话,男人打了赤膊,在院里抽着烟,正是晚饭时分,主妇们端了乌黑的小方桌与小杌凳,摆了松蓬蓬的米饭,糖醋渍的黄瓜,赤红的豆腐卤,碧绿的菊花涝汤,正招呼家人吃饭。

    淑苇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住了声,所有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淑苇从目光是穿行,从来没有发现小院这样地宽大,路这样地长。

    张妈迎出来,拉了她进到最后一进小院里。

    张妈告诉她,这处房产,公家没收了前两进小院,分给了几户人家,他们也是刚搬进来没多久。饭桌上,大伯一家团团地坐了一桌子。大伯不大答理淑苇,伯母只一个劲儿地催着阶梯式的几个女儿快快吃饭,用竹筷子敲打二女儿的手背,丧声恶气骂她吃得多了,不像个女儿家,倒像只猪。

    淑苇的屋子是没有了,如今她只得跟张妈带着弟弟育宝挤在西边的一小间里,正房给了大伯与大伯母,东边的那间挤进了大伯的几个女儿。

    张妈告诉淑苇,江裕谷留下的几片店子,现在只剩了一片了,其余的,被大伯卖掉了。他也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说这样的私人产业,政府是很快要收归国有的,与其到那时半个子儿也得不到,或是做一个挂名老板,不如现在发卖掉,把钞票装在身上要好得多。

    张妈说:“便是卖了,也该有你们姐弟俩一份。就算他不肯给你,育宝好歹过继给他做了儿子,理该有一份的。我是愁啊囡囡,有一天,你们姐弟连吃饭的地方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你们可怎么办哪我的囡囡?”

    淑苇说:“总有办法的。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总活得下去。”

    再回到学校时,淑苇敏感地发现了陈磊态度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有时甚至是故意地躲避着她。有时班级课后劳动在菜地里碰上了,他总转过头去跟别人说两句话,或是走到一边去帮同学在田垄里锄一锄头。

    一切都是不露痕迹地露着痕迹。

    淑苇想,这样也好。

    她把陈磊写给她的信全藏在了箱底。

    她想烧掉的,可是终究还是没舍得。

    只是每回有水果分的时候,淑苇还是可以从抽屉里找到一个梨或是小花红。

    淑苇没有再吃这些水果,把它们通通存起来,到周末时带回家,往往是缩了水皱了皮的,或是快烂了,给了育宝,叫他用初生的乳牙慢慢地啃。

    淑苇现在喜欢呆在学校的小菜园子里,看那一畦一畦碧绿鲜嫩的菜。

    她的思维乱糟糟的,她傻了似地想着:可不可以在菜地旁盖上一件小屋,把张妈与小育宝都接来,他们三个干脆就住在这里算了,也不怕没有东西吃。

    他们是快要没有地方来住了。

    大伯与大伯母的脸色日渐难看,态度言语也日渐刻薄,大伯母把大女儿的床摆到了西边的小屋里,说是因为东边那间屋实在是太挤了,女孩子们到底还小,现在又是新社会,总不成这么点岁数就把她们嫁了,要不然倒是可以腾出些地方来。

    淑苇想着想着,她就呵呵地傻笑起来。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她看上去有点不大像她了。

    有人递了一支花过来,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是一枝花瓣零落的蔷薇,颜色也淡薄。

    淑苇抬起头,看见沈佑书。

    沈佑书有点害羞,又有点怕,因为淑苇直直地看着他,他没看过她有这种神情。

    沈佑微转过脸不看淑苇,低声说:“是今年最后一枝蔷薇了,不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转眼就是期末,淑苇的成绩出来了,不大好,却也没有真挂起红灯。

    还有一天,就又放暑假了,江淑苇开始收拾要带回家的东西。

    宿舍的门砰地被撞开了,有人闯了进来,蓬头垢面,竟然是张妈。

    张妈语不成调,扑到淑苇身上,下死劲攥住她的衣角:“育宝,育宝,不见了……”

    淑苇手中的东西全掉在地上,只觉得脑子里轰地起了一团火,烫得她不停地打着哆嗦。

    张妈只知道一个劲地流着老泪,说是就怕是拐子把孩子给带走了,卖到穷乡僻壤去,那可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找得到了。

    淑苇搀着张妈,等了半天的公车,一路颠簸着回到家里,大伯与大伯母他们在吃饭,淑苇扑上去,求他们一起帮着找育宝。

    大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眉头皱成好大一个疙瘩,淑苇忽然觉得怕极了,这一刻这人男人像极了死去的江裕谷,这么看上去,似乎江裕谷魂魄归来,烦燥恼火地阴沉沉地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

    忽地,像是有人在院门口叫着淑苇的名字,张妈拉了淑苇跌撞着跑出去,淑苇看见沈佑书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她的那只小藤箱子。

    沈佑书说:“江淑苇,我在你们宿舍同学那里帮你把行李带回来了,江淑苇,”沈佑书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江淑苇,我听说了,你弟的事,我帮你去找。”

    江淑苇定定地看着沈佑书,并没有听明白似的。

    沈佑书又说:“我帮你找弟弟。应该先到派出所一趟,报个警。”

    淑苇大伯马上接了话头:“那是没有用处的。我太晓得警察是怎么回事了,这种事,没个几十上百的钞票塞给他们哪里会帮你办?”

    沈佑书说:“叔叔,现在是新社会了,人民警察,为老百姓做事的。跟以前是不一样了。”

    淑苇这个时候醒过来,拉了张妈说:“我们去报警。”

    一行三人跑到派出所把事情说了,警察果然非常重视,当晚就有了消息,说是菜场那里有人看见,一个穿着打扮跟江育宝相似的小男娃被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哭哭啼啼地往东面去了。

    警察说,若是往东面去,多半是到了下关,可能要过江,他们要跟下关的警察联系,一起行动。

    淑苇与佑书张妈又跟着跑了趟下关,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淑苇昏头昏脑的,竟然没有在意沈佑书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淑苇与张妈囫囵睡下,黑暗里张妈叹道:“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看你大伯,哪里有一点真心帮着找育宝,还不如一个不相干的人。”

    淑苇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出心的酸痛来,眼泪无声地直流了一脸。

    隔天一大早,淑苇与张妈便起来了,匆匆忙忙忙洗漱一下,都没有心思吃早饭,越过前两进院子,走到大门口,便看见沈佑书,坐在路牙子上,白土布的衬衫,旧蓝布的裤子,卷了袖口,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低了头,把怀里的一个纸包交到张妈手里,是一包刚出炉的烧饼。

    许多许多年以后,淑苇还可以清楚地忆起这个早晨,忆起自己在看到佑书时的那一种安心,她一直都相信,无论她有多难,无论她有多苦,只要打开房门,便会看见佑书坐在那里等着她。

    佑书陪着她们又足找了一天,他们坐轮渡,一直跑到了江心洲。轮渡极窄小,人却多,满满地挤在围了铁栅栏的船舱里,江面宽阔,江水黄浊,船行驶起来时,有很好的江风吹过来,对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有破败的小屋隐在树中。

    佑书挨着张妈站着,汽笛拉响的那一刻,他忽地转过头来对淑苇说:“江淑苇,我们会找到育宝的。会找到的。”

    第二天的下午,警察通知淑苇,孩子找到了。

    他们赶到下关派出所,一进派出所的院子,便看到一个女警抱着育宝,育宝在啃着自己的小手,孩子的衣裳被换了,身上胡乱裹了件过大的灰色褂子,没有穿裤子,光了两条腿,头发竟然也被剃掉了,那女警正拧了湿手巾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张妈哇地一声哭出来朝育宝扑过去,死命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育宝也哇地哭了,像一只小青蛙似地踢腾着腿儿。

    淑苇想走过去,却发现腿软得动弹不得,顺了院门滑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上,哭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淑苇抬起头来,看见她面前的沈佑书,佑书用一种很孩子气的姿式蹲着,抱着胳膊,头一回很大方地看着淑苇,没有像以往那样,一碰到她的目光便转开头去。

    淑苇看见佑书的眉间有一粒胭脂色的痣,他面容沉静,一直是这样安静的不起眼的一个人,淑苇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佑书慢慢地笑了起来。

    佑书站起来走到育宝跟前,育宝看到陌生人一下子挣扎起来,佑书从口袋里掏一个几乎脱了水的小花红递给张妈,张妈交给育宝,小孩子拿过去,啃起来,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一下巴。佑书把他抱过来,育宝安静地伏在佑书的肩头,开啃他的脖子。

    警察告诉淑苇,他们是在下关的一处桥洞里发现孩子与拐子的,有群众反映这几天一直听到桥洞里有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叫骂声,拐子因为还没来得及找好下家,加上轮渡那边也有警察在盘查,想躲过风头过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等到把手续都办完了,佑书背了睡着的育宝,走在前面,淑苇搀着张妈跟在后面。到家的时候,佑书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坐一会儿,把育宝交到张妈手里,飞快地跑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江淑苇站在自家门前,半天才想起来叫:沈佑书。

    第十一节 暖意

    在江淑苇的记忆里,这一年的暑假,漫长悠远,却哀而不伤。好像再也过不完似的,却又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恶梦连连,但又是她生命里最美而难忘的一段时光。

    张妈跟淑苇说:“哪天,请你的同学到家里来吃一顿饭吧,我像像样样地弄一些菜。这一次,多亏了这个小孩了。”

    淑苇垂着头,半天说:“我不好意思说的。”

    张妈笑道:“也是。那我来说。他什么时候再来?”

    佑书再来的时候,是三天以后,他也并没有到淑苇家里来。

    他只坐在她们家大门口,象上回一样。白衣蓝裤,卷了袖口,坐在路牙子上。

    张妈抱着育宝出来玩,看见他,他笑着站起来,也不说话,接了育宝过去,高高地悠起来,惹得育宝咯咯地笑。

    育宝这个很少跟陌生人亲近的小孩子竟然很容易地便接受了佑书。他快活地笑着,笑得口水流了一下巴,滴在佑书的脸颊上,惹得佑书也大笑起来。

    看见张妈带着育宝出去,一会儿之后一个人回来,淑苇不禁又吓了一跳。张妈忙安慰她说,育宝叫你那个姓沈的同学带出去玩了。

    到十一点钟,淑苇估摸着佑书他们差不多该回来了,便跑到门口去,一看,佑书背着育宝刚走过来,育宝用手拉佑书的头发,大约是拉得重了,小孩子的手真没轻重,可是佑书还是咬着牙笑着由他去,像那头发不是长在他脑袋上似的,育宝更快活起来,小腿不断地踢腾着,佑书把他转到前面来抱着,淑苇从来没有见沈佑书有过这么灿烂的笑容,这笑没有声音,但是一直亮到人心底里去。

    江淑苇迎上前去,张妈也跟出来,拉了佑书直说叫他留下来一直吃中饭,佑书一下子就红透了脸,摇摇手,受惊似地飞跑走了。

    这天以后,隔三差五的,佑书便会来带育宝玩儿,有时上午来,有时会在下午来。一大一小,真处出感情出来,育宝看到佑书来就喜得呀呀地叫,有一回,淑苇看到佑书抱着育宝,坐在巷口一株巨大的皂荚树下打着盹儿,育宝小狗狗似地趴在佑书的肚子上,佑书合着眼,头一点一点地。淑苇没有叫醒他们,在一旁直等到他们醒来。

    佑书看见淑苇,淑苇忙转开眼睛,那一刻她觉得周遭静极了,空气里有着属于夏天的香,茉莉,栀子,小孩子身上的痱子粉,女孩子发间的花露水,还有瓜果的清甜气,雨后泥里一点湿湿的腥气。

    佑书鼓了好大的勇气才敢问出一句:“江淑苇,你不去扫盲班上课了吗?”

    淑苇说:“不去了。”

    其实没有人叫她别去,可是也没有人像以前那样邀她一同准备上课的事宜。

    “是我自己不去的。”淑苇补充。

    佑书又给自己打了半天的气才说:“我妈,有几个学画的学生,都是小姑娘,我想,问问你,肯不肯教她们一点语文和算术?都是……都是些普通人家的小孩,除了画两笔,没有旁的知识,我妈说,新社会了,这样也不是办法。总得,有点新知识。”

    淑苇眼睛亮起来。

    江淑苇由此认识了佑书的母亲。

    淑苇第一次到沈佑书家,刚走到巷口就迷糊了。

    好像时光倒流,她识得这条巷子,这个门洞,还有这个院子。

    那些沉闷的等着光等着暖的日子一下子涌到心头,淑苇回过头问佑书:“你家住这里?”

    她脸上有一种非常天真的因意外而来的快活表情,不知为什么佑书的脸又红了一红,是,他说。佑书的母亲同佑书非常地像,穿着件短袖的小褂,白土布大襟的,灰色的裤子,很洁净的模样,笑起来和善极了。

    淑苇这才知道,沈妈妈曾是金女师第一批的学生,知书达理,人也非常地和气,自佑书的父亲死后,她卖画将佑书兄弟俩养大,现在这家里,就只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沈妈妈家里有几个学画的女孩子,年纪差次,有两个比淑苇佑书还大些,虽学画几年,可其实并不认得多少字,只当画画是一门手艺,以后想找个相关的活计去做,养活自己。淑苇很快和她们交上了朋友,佑书却总是离得远远的在院里葡萄架下读书,并不参与女孩子们的活动。

    佑书家的窗根下,也种了几株花,淑苇认出那也是蔷薇,这个时候只有绿叶没有花了,有风吹过的时候,枝条会嗒嗒地敲在窗上。

    佑书说,这花,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的。

    淑苇她们挤在沈妈妈家这一间屋子里上课,淑苇注意到,沈妈妈的屋里的这个大画案上的绿色粗绒上被什么东西烫得一个洞一个洞的,佑书后来告诉她,那是烟头烫的。那时候,他们家生计艰难,母亲日夜赶画,实在困不过,学会了抽纸烟,一支烟要抽到捏不住,烟头时常把画案烫出洞来,直到有一天晚上,母亲太累了,趴在案上睡了一会儿,未息的烟头差一点把屋子给点了,母亲之后就再没有抽过烟。

    女孩子们都很喜欢淑苇这个小先生,她们围坐在沈妈妈的画案前,听淑苇缓缓地读小说,说一些历史故事,教简单的算术。

    淑苇觉得自己像一尾鱼,被放回到水里,又活了过来。

    淑苇也时常跑到当年自家住过的后院去站一站,这几年,这里变了一些,但那种熟悉的气息还在,偶尔站得久了,恍惚间廊下还有幼时自己的身影一晃而过。

    每一次上完课,佑书都送淑苇回家。

    淑苇觉得有点怪,她这么跟佑书来来去去地,从来也没有觉着太多的羞涩,许是因为佑书实在安静,他就像这夏天的气味一样包围着她,没有一点侵略性,天经地义似的。

    他们在黑夜里趁着星光散步,那时空气没有污染得那么严重,便是在城市里夜来也有极好的星光。尤其夏天,一天的繁星,明媚宁静,这是生命里最安宁不过的一晚又一晚。

    淑苇有一天问佑书:“那个小金花生,其实是你捡到的对不对?”

    佑书有点意外:“为什么又想起这个来?”

    淑苇说:“前前后后一联想,就明白过来,实在是,对不住你。开学以后,我会跟学生会的人说明。”

    佑书无声地笑得眯了眼:“已经过去了的事啊。江淑苇,清者自清,不是每一件事都要跟别人交待的。”

    淑苇说,我不是跟别人交待,我是跟我自己交待。

    有一天,天太热,小屋里实在呆不久,课下得早,佑书送淑苇出来的时候,还是傍晚,天是青色里染了一抹嫣红,佑书说,有晚霞,明天又是大晴天。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那时母亲还活着,还没有病得起不来。

    母亲的娘家早已经没有人了,可是她特别羡慕人家女子有娘家可以去。每月的初五,她会雇一辆黄包车,带着姐妹两人,说是去城南外婆家。

    其实不是。她只是这样对车夫说。

    车夫会说,太太坐稳了,小小姐坐稳了。婆婆会给什么好吃的?

    那是她们母女间的一点小秘密。

    车夫的那辆车上有一个黄铜的铃铛,老旧了,声音哑了,一跑起来,颠得只是喀啷喀啷响地响。

    没有多久母亲就病得起不了床了。她们也就再也没有这样坐了车出去过。

    淑苇慢慢地说给佑书听。

    佑书忽然说:“我陪你去。”

    于是他们沿着路牙一路走,没有坐有黄包车,怪的是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喀啷喀啷响的声音。沿街渐渐地有吃了晚饭的人搬出竹凉床或是小凳子出来乘凉,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有小贩在卖白兰花,放在白磁的盘子里,上面盖着湿的白纱布。佑书过去掏出角子来买了两朵,给了淑苇,淑苇把它别在胸前第二颗扣子上。

    佑书还穿着白布的衬衫,他一共只得两件衬衫,有时雨天洗了不得干,他也穿在身上,半湿的衣服更显得皱,像一张疲惫衰老的脸,却衬得人格外的年青,有些瞬间,淑苇甚至觉得,他会一直一直这样年青下去,没有尽头的。

    开学以后,佑书升入三年级,这一年里,他只有头一学期有课,后一学期,将会去小学见习与实习。

    淑苇升入二年级。

    这是一个热烈明媚的夏天,学校门口又如去年一样拉起了红色的横幅,欢迎新考入的同学。校园里浓荫如盖,到处是年青人或俊拔或轻盈的美丽身影。女孩子们嘻笑着从穿梭在校园不那么宽敞却打扫得十分干净的道路上,梳着油黑的长辫子或刘海齐眉的短发,许多人穿着鲜艳的布拉吉,远远的有人在唱歌。

    有一角,有高年级的同学在做演讲,是陈磊。

    江淑苇走过围成一圈的人群。

    陈磊演讲的内容是有关抗美援朝战争的战况,他的话语依然那样鼓舞人心,人群里不时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淑苇也站住了听了一会儿,这是每一个人现下都极为关注的事情。她不知道陈磊有没有看见她,她只知道,她面对他的时候,不再那样地卑怯。她想她得好好地学习,将来有一个安生立命的工作,可以从那个充满了霉味的家里搬出来,带着张妈与小弟,开始新的生活。

    好好地活着。

    淑苇到底还是在开学之后不久去了学生会,把金花生那件事跟学生会的干部们说明了,说希望能够当着他们的面,跟沈佑书同学道歉,也恳请大家不要误会沈佑书,他是一个诚实的好同学。

    可是新的一批入团名单里依然没有沈佑书。

    不过,学校团支部也找了佑书等几位同学谈话,告诉他们,出身固然不由己,但是道路是可以由自己来选择的,希望他们可以接受学校进一步的考验,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团组织是不会丢下任何一个要求进步的年青人的。

    生活平静地向前,这是一个热烈昂扬的年代,空气清新,阳光有着无比的穿透力,每一个年青的孩子心里都澎湃着勃勃的激情,他们上课,搞社会活动,游园,演出,相比之下,江淑苇与沈佑书的生活则要平淡得多了,也狭窄得多。

    佑书并没有按照支部的要求积极地投入各类活动,或许是他天性里的安静与内敛,他依然是班级里成绩最好而又最不受人注意的一个存在。

    每个班级的菜地开始重新翻土,打算种新的蔬菜了。

    佑书他们班的那块地,依墙所种的那一排蔷薇全铲除了,在佑书的争取之下,只留下了角落里最薄瘦的一株。

    空出来的地种上了蓖麻,因为人们相信蓖麻籽可用做飞机润滑油,这样做可以支援抗美援朝。

    佑书与淑苇在菜地里碰上时,他对着那唯一的一株蔷薇扬扬下巴,对淑苇说:“明年春天还是有花可以看。”

    这一个周末,学校的每一寸空气里似乎都酝酿着甜美与兴奋,许多本该在周五晚上就进城回家的同学都留了下来,包括江淑苇。

    因为这个周末,学校要举行舞会,地点就在学校的食堂。

    食堂里桌椅被堆在墙角,空出的地面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总务处为了这次舞会又多拉了几盏灯,房梁上装饰着彩色皱纹纸做成的彩带,还挂上了小灯笼,角落拼起了两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留声机,齐整地码着些黑胶唱片。这些都是学生会的人领头布置的。

    女孩子们头上扎着蝴蝶结,穿着布拉吉,有些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姑娘穿长裙、小翻领上衣、半高跟黑皮鞋,男生们多半是白色衬衫与蓝布的裤子,还有的穿着学生装,用装了热水的大搪瓷杯烫得平平整整。

    当第一首乐曲响起的时候,第一对下到空地翩然起舞的,是校长与一位女教师。接着,一对接一对的教师,一双接一双的年青学生,纷纷踏着舞步,和着乐声,在空地上旋转。

    江淑苇站在食堂的窗外看向里面,不知为什么,她在孤单里觉出一点快活来,她转过头来的时候,看见沈佑书,佑书身上的一件原本是天蓝色的衬衣洗得几乎成了羽白色,落了灯光,染了一片暖暖的浅黄。佑书也看见了她,微笑起来。

    忽地,佑书用手一撑,坐在了矮矮的窗台上,招手示意淑苇也坐上去。

    佑书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支在窗台上,比出一个舞步来,笑得有点调皮,这笑容使得他平淡的面目生出一层光来。

    淑苇乐了,也伸出手指,挨着佑书的手,比出一个舞步来。

    他们坐在窗台上,和着室内的音乐,以手指为戏,仿佛,他们真的共舞了似的。

    第十二节 失得

    这一年冬至的这一天,天寒地冻,江家的堂屋里热热地摆了一桌子酒菜,江淑苇的大伯一家,连带淑苇张妈和小育宝,团团地坐了一屋子,桌上紫铜的火锅袅袅地冒着热气,不时有火星迸溅出来,大伯的二女儿拿了一张纸去引那火星,纸上被烫了一个洞,差一点儿就烧起来,被大伯大声喝斥住。伯母今天倒一点没有发脾气,端坐在上桌,梳了齐整的头,棉袄上还搭着件新制的棉护肩,团圆的脸,比先前富态了许多许多,她的小腹隆起,腰身显得肥硕,行动也有点不变。

    在生过四个女儿之后,这个女人竟然又怀上了,找了经验老道的妇人们看了,都说会是男胎,大伯夫妻两个喜得不知怎么是好。

    都说冬至大似年,平时总是抱怨开销大的大伯两口子,今天却慷慨起来,铺排了这么一桌。

    淑苇刚把一勺子肉末豆腐喂进育宝的嘴里,便听伯母说:“育宝要好好地吃,吃得饱饱的。明天起,小育宝就睡堂屋好不好?育宝要做哥哥了,把屋子让给小弟弟,育宝是好孩子。”

    淑苇听了一怔,转头就看见张妈眼里含了泪,淑苇说:“堂屋里冷,育宝还小,怎么能住。大妈你们的儿子还得等等才会出生吧。何苦赶我们赶得这样急!”

    大妈的脸登时就放下了:“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们怎么赶你了?这点房子是姓江的不错,难道我们不是姓江的!政府也批准我们住在这里的,我们并没有讨你们的便宜。小娃娃生下来要找娘姨的,半夜三更要起来喂奶,我们也是怕吵了你们的觉头。”

    淑苇气得胸口要胀破了似的,一股酸痛直冲上来,话音里就带上了哭音:“店子你们占了,房子你们占了大半,还要怎样?现在把我们赶到堂屋里,再过些时日是不是要赶我们到大街上?我爸是杀人犯不假,新社会不讲连坐,我们是没有罪的。何况,你们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何苦逼我们这样紧?”

    大妈啪地扔了筷子:“大姑娘家家的,一口一个生孩子,像你也生过几个似的,你不嫌难听我还嫌难听!”

    淑苇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抓紧了一只白底蓝花的瓷勺子只是发着抖,张妈已哭叫出来,育宝也哭了。

    一场冬至家宴不欢而散。

    隔了一周,淑苇再回到家时发现,张妈和小弟育宝搬到了堂屋的一角,那里搭了张床铺,拉了一道帘子,他们现在就住在那里。大伯家的女孩子们都搬到了西屋,他们原先住的屋子腾了出来,新添了张床,还有一个摇车,新刷的天蓝色,一股冲鼻子的油漆味。大妈已搬到这里来睡,说是晚上女儿们吵得她睡不好,动了胎气了。

    大伯一家借口大妈怀了孩子,真找了一个帮佣过来,跟淑苇他们分开来吃饭了。回回张妈做饭,都要等他们用好了炉灶才匆匆地烧一回,大妈有永远也炖不完的汤水熬不完的保胎药,他们连顿囫囵饭都吃不好。

    育宝病的那天,是星期天,大伯不在家,大妈在午睡,只有大伯家的那个二女儿躲在廊下偷着擦火柴玩儿。淑苇抱着育宝出门时,碰上来要带育宝出去玩的沈佑书。现在小育宝跟佑书已经极熟了,有哪一个礼拜天佑书没有过来,育宝就坐在大门口足能等上一天。

    佑书背上育宝,淑苇在一旁撑着把黄色油纸大伞,张妈在佑书身后扶着育宝,三人在南方冬日的冻雨里踏着一地泥泞赶到医院。淑苇的口袋里只装了薄薄的两张票子,那是学校新近发的生活费。

    还好医生负责又善良,育宝的病虽然险但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下去便平稳了许多,只是医药费让淑苇犯了愁,张妈说回去整理些东西,淑苇坐在病房的一张木椅上,呆望着雪白的床单,那片白在眼前慢慢地扩大漫延,成了白茫茫的一大片,像水,像云,远看去都是美的东西,近着面对,都不着边际,来势汹汹,没头没脑地对着人扑过来。房间的另两张病床上,有人用外乡音在轻声地说话,那是淑苇听不懂的语言,衬得她如同身处异乡一样地孤单茫然。

    佑书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他的母亲,叫淑苇不要着急,钱已经付了,问过了医生,说是盘尼西林治孩子的肺炎是顶灵的,育宝是不要紧的。

    赶回来的张妈哭了说:孩子都是冻病的,那样的穿堂风,淑苇也受不住,更何况那么小的育宝。

    一直沉默的佑书突然说:“这样不行的。要让他们让出一间房子来。”

    淑苇惊诧地抬起头。佑书脸挣得通红:“现在是新社会,总有地方可以讲理。”

    育宝出院之后,佑书母子陪着江淑苇,找到了街道办事处,跟他们反映了情况,那位短发的女主任与派出所的民警一道,找到江淑苇的大伯,严令他腾一间屋子出来给淑苇姐弟,淑苇带着弟弟与张妈在大妈气得青白的脸色笼罩之下搬回了以前的屋子。

    淑苇想,她不怕了,沈佑书说得对,新社会,总会有讲理的地方,她若不硬起来,她的兄弟、亲人就要没有活路。便是心里还是怕的,也不能再怕。

    这一年的春节,江淑苇永世也难以忘记。

    他们关在屋子里,外面是大伯一家子在吃团年饭,里面,张妈也弄了一些菜色,请了佑书母子俩一起来团年,论起来,张妈与佑书的母亲竟然沾着一点远亲,佑书妈妈的母亲与张妈是一个镇上的,那样小的地方,人们多半是沾亲带故的。

    佑书母子带来了家里制的什锦菜和风鸡,佑书穿了件新的灰色“爱国布”的罩衣,新剪的头发短短地贴着头皮,育宝剪了跟他一色一样的头发,也穿灰色的新衣,两个人跟亲兄弟似的。

    淑苇捧了一小瓮封缸酒依次给每一人的酒杯里倒满,连育宝面前的茶杯里都像征地点了两滴酒,到佑书那儿时,两个人错了手,泼了一点酒液在桌面上,一股子清冽的酒香。佑书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像个小孩子,简直跟育宝差不多大似的。淑苇转身去拿抹布,在灯影里也抿了嘴笑起来。

    几个人吃着年夜饭,轻声地说着话,屋里窄,可是淑苇觉得这一个年比哪一年都快活似的。

    正吃着,忽听外头一阵奇怪的吡驳之声,接着有焦糊味儿传来,还有烟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屋子,紧接着外面有人惊叫:失火了失火了。是女人绝望的声音,淑苇认得那是大妈的声音。有孩子在哭。

    淑苇吓得跳起来,带倒了椅子,佑书回手就抱起育宝来,佑书母亲拉了张妈。

    淑苇拉开屋门,迎面就是一阵灼热气,几乎要把她冲一个跟头,大妈他们的卧室里已经火光一片,火苗窜出来,舔上了堂屋的屋梁。

    几个人跌撞着往外头跑,跑到院子里,大伯一家子也跑出来了,邻居们也冲过来,拿了脸盆水桶,一片丁当之声,一盆一盆一桶一桶的水泼向火源,可是全不管用,火趁着冬天干冷的风势越烧越大。老屋子,全木的结构,烧起来快得简直毫无办法,巨大的木料爆裂的声音连接着响起,炸起一片一片的火星冲上半空。

    突然,大妈尖叫起来:二毛妹!二毛妹!在哪里?

    小小的一个身影被烧着的木门挡在堂屋里,小姑娘凄厉的叫声象地府里的冤魂。

    还没等淑苇看清楚,有人哗地往身上倒了一桶水,冲着堂屋就冲了过去,用脚用力地踢着门,木门轰然倒了,那人冲进了屋,淑苇终于惊叫出来:沈佑书!

    有邻居家高壮的男人也冲了过去,巷口传来消防车的丁当的警铃声。

    片刻之后,沈佑书抱了一个小姑娘,从火团里几乎是扑跌出来了,他的头发被燎着了,淑苇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上前赤手就扑那火,也觉不出烫来,拖了佑书跟小姑娘跌下来,被众人拉远了火场。

    就在他们逃离的那一瞬间,堂屋的屋梁轰然倒下。

    救火车是来了,可是巷口太窄,车子进不来,消防栓也有问题,消防员跑了两条巷才接了一个可以用的栓头。

    他们说,那房子是保不住了,现在要保住前面的院子。

    江淑苇在大年夜里,站在寒风里,看着大火将自家房屋吞噬。

    她的身边站着佑书,有人拿来一床棉被给他披着。

    淑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江家最后的一进小院在这一场大火中变成一堆焦枯的瓦砾,一些粗笨的家俱没有完全烧尽,在废墟上支楞着它们残缺的肢体,无比丑陋可怖,这其中,那架淑苇姐妹与小育宝用过的摇床奇迹般地没有烧坏,只熏得乌黑,淑苇的大妈将它捡出来,搂着它,突地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才弄清楚,这场火就是大伯家那个最喜欢玩火柴的二女儿惹出来的,她怕娘老子骂,把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折子塞进了一只旧棉鞋里,踢到床下,谁知就烧了起来。大伯与大伯母也没有办法再怪这个丫头,这场火已经小姑娘吓了个半傻。

    江家大伯带着老婆女儿搬到了店子的后堂,一家子五六口人挤在十来平方的空间里,紧巴拘促,只觉得要什么没什么,丧家的犬一般地狼狈落魄。

    而江淑苇在这一个大年夜过后,彻底地,无家可归了。

    沈佑书母子带着江家姐弟与张妈,回到沈家那一间屋子里。当晚,淑苇他们住在后半间屋,淑苇在地上打了地铺,佑书母亲说,怕地上潮气大,先用一领席子隔了地气,再拿出家里最好最厚实的棉垫让她垫在席子上。淑苇在黑暗里大睁了眼睛,听着张妈与小弟弟轻轻的呼吸声,想着,她从此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忽地,心里在空落中升出一份空明来。好像她的灵魂飞升到半空,轻声劝慰自己的肉身,无所谓有,便也无所谓无了。从此她江淑苇与过去的生活空间与生活状态背向而行,永无相会的时日了。

    也不算是坏事情,淑苇想。

    在佑书母亲的坚持下,江淑苇暂时在沈佑书家安了家。

    第二天,佑书便开始在小院里,依着墙角用油毡与碎砖搭一间小披屋。

    佑书的意思淑苇明白,他们也不是小娃娃了,这样大的男孩子与女孩子,非亲非故,总不成天天住在一间屋里。日子久了,邻人间的飞短流长,好说不好听。

    淑苇从来不知道沈佑书会做这种活计,他只穿了件磨得极旧的藏青的毛衣,一双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额上却冒着汗。淑苇和佑书母亲在一旁帮忙,这个城市里,他们都是举目无亲的人,只得相依为命。

    到了傍晚,小披屋算是成了形,大约只得五六个平方,放了一张小木床,一张旧书桌一张木凳依墙又塞进一架藤的小书架子,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第二天淑苇跑了好几家布店,花自己的津贴买了一块浅绿的布,又用两天的功夫细勾针勾了流苏,送给佑书做窗帘。

    佑书显然对这个小披屋相当的满意,小披屋的那窗极小的窗子正与他母亲的这间大屋的窗子相对,常常在晚间,淑苇便在佑书母亲的画案上复习功课,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佑书的窗子,窗边的佑书也常抬起头来看着她,两人隔了窗相互笑一笑。

    日子平静地流水似地过。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落灯了。

    这一天,淑苇的大伯找了过来,站在沈家大门口等淑苇。

    这个曾经年青俊美的男人脸上全是衰败的神色,眼神混浊游移,在泥地上一步一步地踱着,仿佛画地为牢,他的整个人生被圈在了方寸之地似的。

    大伯塞给淑苇一卷子东西,淑苇展开手一看,是一些钱。

    大伯紧紧地皱了眉头说:“店子,做得不大好,我打发了伙计,前天,把店卖了。我们要走了。这些钱留给你,你们总是我弟弟的一点骨血。不要怪我们心狠,实在是,我顾不得你们了。”

    他远走的背影佝偻着,淑苇再见到他时,山青水绿地,足过了十年。

    开学之后,淑苇与佑书又回到学校念书。

    佑书对于淑苇家里出的事以及她的现状守口如瓶,学校里竟没有半个人知道这事。

    春天很快地来了。

    过了春天,便是夏,这一年毕业前,沈佑书做了一个颇让人惊讶的决定。

    第十三节 出征

    这一年,沈佑书原本先要去学校实习半学期,可是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江淑苇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自己心突地裂开了一个缺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朝她心底里坠了下去,许久才听到轻微的远远的扑通一声。

    周末回到家,淑苇也不知该怎样问沈佑书为什么要这样做。

    佑书看淑苇的脸色,自觉把这个女孩子得罪得那么重了,更加地局促无措。

    两个人一样的心肠,却错了劲,落得反倒远了起来,淑苇晚间趴在窗前,看向佑书的那个小窗口,那里却很快地灭了灯,漆黑一片。淑苇回身差点撞到佑书妈妈,佑书妈说:“淑苇,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国家正是用得着年青人的时候,我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没有人想走回头的路再过一次民不聊生的日子,佑书和千千万万有志青年一样,为国效力,为贫苦的人保卫这来之不易的平安幸福,他做得是对的。另外,淑苇,佑书还有佑书的一份心思,你若不问,他一辈子也不会说,我的小孩我最了解。”

    淑苇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抬脚跑出门去,却见沈佑书站在墙角那一株冬日里只余枯枝败叶的蔷薇架下,好像已经站了许久。

    院子里太黑,淑苇不大能看得清佑书的面目,只听得他说:“江淑苇,你知道吗?多年以前,我父亲也只比我现在大个几岁,才有了哥哥和我,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抗战爆发了,父亲投笔从戎,参加抗日。江淑苇,我父亲不是国民党军队中的败类,他手上并没有共产党人的血,他是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的,我一直觉得,父亲也是为国捐躯的。我是他的儿子,我要以我的行动,来替父亲正名,我们父子,都是可以为了国家洒一腔热血的。”

    淑苇突地打断他的话:“佑书,无论如何,你要回来。”

    黑暗里淑苇听得佑书轻轻地笑了一笑,说:“自然,一定的。淑苇,共产党是仁义之师,现在平民的日子好过起来,有地方可以讲理,有了为老百姓谋利益的官员,等着吧淑苇,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手里有积蓄,身后有房舍,阶前有花,廊下有树,甚至还可以家家用上那种自来水,家家有无线电听。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一个学校教书,最好是那种郊区的小学,我们像行知先生那样,为农家子弟传授知识,教他们有理想,有抱负,做一个于家于国都有用的人。那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淑苇叹了一声,说:“那个时候你成了英雄了,说不定,会觉得做了很大的官,有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了。”

    月穿过了云层,清辉一点点染上了石阶,院子这一角微亮起来,“不会的。”佑书说,“永远也不会。”说着他咧开嘴笑起来,他上面的一颗犬齿上一回搭那个披屋时在墙角磕掉了小半个,使得他像个长牙中的孩子,淑苇在微光里也微笑起来,为着佑书的笑,为着他缺掉的一点牙,也为着他刚才说话时,说到的“我们。”

    佑书接着说:“也或许,我残了,缺胳膊或是断腿,或是少了半边耳朵,双目失明……”

    淑苇没有等他说完:“那都不要紧啊,只要你回来。沈佑书,你要回来。”

    “好啊。那就说定了,一定回来。”佑书突地又忸怩起来:“江淑蔚,如果,我给你写信,你会不会看?”

    “我会。”

    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还有每一块你未及填满的我绝不会忽略的空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淑苇还是没有料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仅不有两天的时间,佑书就要开赴前线了。连小育宝都感受到了离别的伤痛,整天像个尾巴似地粘在佑书的身后,一看到佑书有空,便张了胳膊:抱抱。他们的脑袋挨在一起,育宝抱紧佑书的脖子,在他的短短头发上啃了一口,佑书大笑起来,说你真是属牛的宝贝,拿人的脑袋当青草呢。

    到出发的那一天,淑苇一夜没有能睡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听得窗玻璃上轻轻的扣击的声音。

    淑苇从地铺上起来,走到窗前,看见穿着军装的沈佑书。

    窗玻璃上落着清晨湿重的水汽,佑书在那一片水汽上写:再见。

    淑苇在玻璃的这一边把手掌捂在那两个字上,手上的暖意把水气融了,那两个字慢慢地酝开来,笔划里划出一道一道的水滴坠下来,眼泪似的。

    佑书慢慢地也把手盖在那两个字上,他们现在手贴着手,只隔了一道玻璃被体温暖得温温的玻璃。

    淑苇突然开了窗,倒把佑书吓了一跳,淑苇朝佑书的手里飞快地塞了一样东西。

    佑书展开手来看,是那一颗小金花生,上头一个苇字,年代久了,略有点模糊。

    淑苇和佑书妈妈在第二天去火车站送别沈佑书。

    淑苇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多的人,一车皮一车皮,全是年青的面孔,军服,背包,水壶,更多更多送行的人,眼泪,叫喊,欢呼与口号声,大喇叭里的歌声乐声,像是半空里飘浮着一股最最热烈的气息,天空都在这一片热烈中微微地颤抖。

    许多学生模样的人在与自己的同学或是朋友告别,塞给要远离的人一本本的笔记本与一支支的自来水笔,在这样热情的当口,他们甚至忘记了羞涩,女孩子们勇敢地拥抱着他们穿着军装的朋友或是爱人。

    淑苇没有买笔记本,她买了一百个信封,几札文具店里最光滑最贵的信纸,还有一支自来水笔,塞进佑书的包里。她跑开,把时间让给沈家妈妈,隔了重重的人群,淑苇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佑书,佑书是瘦瘦的体形与中等的个头,一会儿,他掩没在人群里,一会儿又落出一个头尖儿或是半张笑脸,好像他是一叶波浪中起伏的小舟。

    火车终于要开动了,车上与车下的人相互招着手,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叫着:再见啦再见。

    忽然,在人群一片惊叫声里,一个穿着军服的身影飞快地跳下火车,往送行的人里跑出来。

    那身影越来越近,淑苇看到,那是沈佑书。

    沈佑书飞快跑过来,跑到江淑苇的身边,把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又飞快地跑着冲向已缓缓起动的火车,他转身得那样快,淑苇都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现,只觉得他火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一下子,又被他跑离时带起的飞吹得面上一凉。

    有人一把把沈佑书拉上火车,佑书侧身站在车门口,拉着扶手,往淑苇站头上的方向看。

    火车渐渐地远了,喷吐的热气团团地升到空中,遮天蔽日,等它散去的时候,你念着的人已经远得再也不见了。

    淑苇一直把信捏着,到晚上睡时歇了灯她才摸黑出来,到佑书的小披屋里,拉开了灯,开始看信。

    佑书在信上说:

    淑苇:

    我一直觉得,世上最令人不齿的事,莫过于趁人之危。

    我怕的就是这样的一种错误,所以许多话不敢说。

    因为你是从来都是我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可是如果我不说,我便不敢奢望你能够懂得,但幸好你懂得。

    多谢你懂得。

    淑苇,多谢你懂得。

    另有一张裁得细长条的宣纸,上面是佑书清秀正整的小楷。

    不用镜前空有泪,

    蔷薇花谢即归来。

    信里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包得有棱有角的小纸包,淑苇打开来看时,是几张纸票子,包钱的纸上写着,这是我私下里存的一些零用,想存够了,给你买一架风琴,你在学校时最爱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在乡下教书。你教音乐,我教国文。可惜存得不够多,替我收着吧。等着我回来时,接着给你存。

    淑苇想,这个傻子,一个月的津贴才多少钱,还要给妈妈一半补贴家用,这钱他是怎么存下来的呢?

    佑书走了,淑苇带着弟弟和张妈,与佑书的母亲相依为命。

    没有多久,小育宝又病了一次,是很重的脑膜炎,几乎送掉了一条小命。

    这一场重病,花光了淑苇大伯给她的那些钱,育宝似乎变得有点愣愣的,一双眼也不如从前那样灵活,或是张妈说,孩子活着就是万幸,哪怕不再聪明,不再出挑,但好歹还活着,总是你父母的一点骨血,人笨一点或许倒好,比较容易安生地过日子。

    佑书的妈妈待淑苇姐弟亲生的一样,育宝更是天天地粘着她,比粘张妈还厉害。她闲了便教育宝识字数数,事实上,她现在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本来她擅画仕女图,可是,新社会了,仕女图渐渐地没了多少市场,画店要佑书母要学着画一些工农兵的形象,然而她总是画得不顺手,大幅的山水从前她没怎么画过,轻易也不敢下笔。现下只能画些小幅的年俗画或是花卉,收入是少得多了,医生又说,小育宝的身体,顶好喝一点牛乳补充些营养。那个东西不仅贵,还难买得得很,佑书妈托了过去的同学从上海带过来,怕零碎地买太麻烦了人家,一买便是半年的量,这是一大笔的支出,家里的开销慢慢地成了问题。

    淑苇狠狠心,把佑书留下的钱交给了家里,只留下一张角票做个念头。那张票子很新的,淑苇记起是那一回年三十时,张妈包给佑书的一个小小红包里的那种簇新的票子。

    淑苇还足有一年才能实习,分配工作,她的那点津贴也全贴补在家里了。十九岁的小姑娘,颜色正好,没有什么花色的衣裳,可是布衣素面已经足够美好。

    她总是微笑着,那是心里头满满的快活溢出来的那一点笑的轻波。

    周末回家来,她隔了窗看着掩在黑暗里的佑书的小屋子,一边写着功课或是哄着弟弟,或是做着家务,看着看着,觉得好像那乌黑的窗口在下一秒钟就会亮起来,像是一双眼睛睁开了,或是,像窗上开了一朵灯的花。

    城里花销大,张妈说,不如,她回老家去吧,带着小育宝一起去,乡下空气好,菜都新鲜,小孩子去了说不定身体就带好了。

    淑苇周末赶回家时,看见张妈竟然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央着淑苇替她买一张车票,被佑书妈妈拦住了。

    佑书妈妈说,一家人,就活在一处,不能分开,张妈你还要等着佑书回来喝一杯他跟淑苇的喜酒呢。再说,政府对军属多好了,逢年过节送钱送物,新社会,没有过不下去的道理。

    淑苇也说,还有一年自己就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就可以挣工资。做老师工资还是不错的。

    就在这个时候,佑书的第一封信辗转地来了。

    第十四节 等待

    淑苇:

    南京还没有入冬吧。

    可是这里已是冰天雪地,很冷,漫山遍野的雪,河流都上了冻,可是想到你,想到母亲,想到小育宝,张妈妈,想到家乡,学校,心里便觉暖暖的。

    不到战场,哪知战争的残酷,又哪知和平的可贵。

    我们的士兵,是世界上最无畏的士兵,我们的将军,是世界上无敌的将军,淑苇,相信在不久之后,正义的战争便会取得胜利,这是我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坚信不移的事情。

    朝鲜的白山黑水,叫人想起祖国的东北,呵,其实我也没有去过东北,除了那些逃难的岁月,跟着母亲哥哥到过重庆之外,我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何况那时年纪小,又经战乱,哪里懂得欣赏山川河流呢?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等我们当了老师,在乡下教书,暑假的时候,可以外出旅行,你,我,我们一起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

    沈佑书的信辗转到得淑苇手中时,信封都磨损得毛了,里面夹着,另有给沈妈妈的信。这信对于江淑苇而言,是如今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信,淑苇一遍一遍地看,她几乎背得上面所有的标点符号。

    她回想起当年老师发给的油印的佑书的作文,那时,她也是这样一遍遍地读佑书的文字,每读一回便沾一手的浅浅墨迹,后来她用油纸在外头蒙了一层的,那篇文章还在,那时候,他们还几乎算是陌生人,但是现在,沈佑书是她江淑苇生命里顶顶重要的存在。

    淑苇把佑书的信收在一个小木头匝子里,匝子是母亲留下来的,原本装针头线脑的,是有亲人气味的东西。

    后来,佑书又来过一封信,接着又有一封,只得半页纸,字迹甚至有些模糊潦草,淑苇想,那一定是佑书在战役的空歇匆匆写就的,可是她还是不能想像,佑书是怎样就着用墨水瓶制成的小灯那一点豆大的光,蜷在猫儿洞里,将纸垫在膝上写就的。在那样真正巴掌大的一个小洞里,他甚至不能坐下,只能半蹲着,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的头顶是呼啸的炮弹,整个山头被削掉了一层又一层,他的战友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有一天,他实在是累极了,他的一个小战友把自己原本休息的地方让给他,因为那里落了一方巴掌大的阳光,那小战士自己往一旁挪了一挪。佑书刚刚挨着小战友蹲下来,把冻僵了的手在那一方阳光里展开来想暖一暖,便听得扑的一声闷响,一颗流弹穿透了小战士的头颅,佑书只觉得眼前爆开了一片血花,盯睛再看时,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微睁着眼,半张着嘴,嘴里还有一小团没有咽下去的馒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他的血,溅在沈佑书尚未写好的给江淑苇的信上。

    那一封信,沈佑书始终没有写完,也没有寄出。

    沈佑书的信,是江淑苇心灵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支柱。

    她已经开始毕业前的实习,她主动要求到了条件最差的一所学校里去,离家很远,可是她还是每天来回,很早地出门,很晚到家。她工作得十分快活。学校教师人手奇缺,在她去之前,孩子们甚至没有上过音乐课,学校里也没有任何的乐器。淑苇买了一管口琴,就用这口琴,她一个人包揽了全校的音乐课,她还教孩子们画画,实习班主任,带他们过队日,爬城墙,去孤儿院打扫卫生,带着那些身有残缺的孩子们一起游戏。

    她的家务也越来越熟练,一到周末,张妈与沈妈妈都闲了下来。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他们就坐在太阳地里,说着远在朝鲜战场的佑书,他们读着报纸上的战况,每一篇的报道都是那样地鼓舞人心,使得他们相信,这场战争中,中国人民志愿军与伟大的朝鲜人民军协同作战,美帝国主义是可以轻易地被打回老家去的,也许就在明天,沈佑书就会出现在小院的门口。

    想着想着,江淑苇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时带起的一点微风,扑在她的脖颈间,她回转头,看见佑书,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淑苇想,这么些日子,他怎么一点也没变呢,还是那样整洁干净,乌黑的眼睛,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瞧着自己。

    淑苇觉得眼睛里一下子就湿湿的,她问:你回来了吗?

    佑书说,回来了。

    淑苇回身去帮他拿下背上的背包,可是佑书轻轻地让过,他说,等等,我就只回来看你一下,马上就走了。

    你走去哪里呀?

    我还得上前线呢,马上就要出发了。江淑苇,佑书说,再见。再见,淑苇。

    淑苇好像又看到那个时候,佑书离开时,在玻璃上写下的两个带着水汽的字,字在暖气里化了,看不清了。

    淑苇说,沈佑书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回来了,又走。

    江淑苇醒来的时候,头微微的痛,小育宝在她身后趴在她的背上,小孩子病后说话不大利落,只说,姐姐,冷啦!

    淑苇也打了个寒颤,果然,太阳都落了山,下午的太阳这样好,害得她就这样盹着了。

    淑苇头重,耳朵里老是听见有人叫自己:江淑苇,江淑苇。

    好像是佑书的声音,仔细听去,又听不真了。

    这一年三反五反运动进入到高潮。

    淑苇在箱底找出父亲的当年的一张炭画像想,也许你当年那样死了是对的。要不,到今天也是要被打倒的,这活罪料想你也挨不过。

    不过,学校与街道的人说了,淑苇这样的,是不要紧的,就只看你们的屁股是不是跟无产阶级坐在一条杌凳儿上。

    有一天,淑苇意外地碰到一个人。

    是兰娟。

    淑苇是在长途车站碰到她的。当时淑苇去送一位旧同学回老家,车站里乱哄哄的,连个坐的地方出没有,淑苇走出来时,看见兰娟挽了一只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柄油红的纸伞,乌油油的长辫子剪得齐耳,用发夹别得齐齐整整。

    淑苇迎上去,有点不敢认地说:是,兰娟。

    兰娟冲着淑苇笑起来,很是友善的样子:是我,江淑苇,你好。

    你这是要去哪里?淑苇记得兰娟说过,她是没有亲人的,而当年的那个小镇,她也是绝对不会再回去的。

    兰娟说:我去巢湖。

    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找人。淑苇,我去找陈磊。

    这个名字叫淑苇微微地打了一个愣,淑苇知道,早一年毕业的陈磊也并没有当教师,因为他在学校的出色表现,一毕业,他便被特招到某区区委,成为最年青的区团部书记。怎么会调到巢湖去了?

    兰娟看出淑苇的不解,又笑笑,神情里有一种意外的成熟坦荡,甚至有几分傲气:陈磊现在在那边劳动,我要去找他。他在等我。

    陈磊到底是太过年青冲动了,在官场没有多久,便犯了一些问题,被派到巢湖去。

    兰娟并没有细细地告诉淑苇,其实陈磊并不知道她要去,她更不会告诉淑苇,陈磊其实已拒绝过她两次,听说他还有了一个在区委做打字员的娇美的小女朋友。不过,兰娟知道,那个小姑娘已哭啼啼地与陈磊断交了。在兰娟的包袱里,她包进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这包袱甚至还是当年她从小镇子里跑出来时用的那个,早就褪了色,打上了补丁。她把能扔的扔了,租住的房子也退了,她只想去找她第一眼看见便爱上的男孩子,这一去,便没打算回头。

    淑苇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包油撒子给兰娟带着路上吃,兰娟并没有拒绝,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美丽的有知识的曾同过患难的同龄女孩子面前拥有一份因勇敢而来的自信,这感觉在刹那间便让她与淑苇亲近起来,她用力地抱抱淑苇,踏上旧旧的长途车,在喀里咣当的起动声响中,兰娟从车窗里伸出头去,向淑苇招手。

    淑苇其实并不是太明白陈磊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她知道如今正在搞运动,热火朝天的,然而对于淑苇来说都无所谓。她只守着与佑书的那一片小天地,等着佑书回来。

    她一下子落在了时代的后面,年纪小小,忽地被时光甩开多远,心甘情愿地。

    日子又过去了半年,佑书的信突地断了。

    他再也没有信来。

    淑苇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毕了业。

    江淑苇进入一家小学任语文教员。学校并不在郊区,反而算得上是市中心的一所小学,虽然规模不算大,可正经是一所完小。教师的成份比较复杂,初到学校的淑苇一下子并不能适应。但是她是正规师范学校出来的年青教师,人长得又格外的好,便显得特别出挑。孩子们不用说,都特别喜欢这个年青美丽总是轻言细语的新老师,老教师们大多也对这个女娃娃颇有好感,虽然也有人私下里说,这小姑娘可能有点骄傲,有时不大搭理人的。

    学校的年青人并不多,除了淑苇,还有一个男孩子,大着淑苇两三岁,姓林,教数学,因为年青,与学校其他男教师比算是体壮,所以还兼着体育课,可也只是带着孩子们在水泥砌的台子上打打乒乓。

    这一天上完了一天的课,淑苇正坐在办公室前改本子,有人悄无声息走到了她的身边,淑苇抬头看,是一位姓康的中年女教师。

    康老师平时跟淑苇并不亲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笑模笑样地盯着淑苇看,看得淑苇心里有点毛毛的,不知为什么就红了脸。

    康老师轻轻一拉淑苇的衣袖,努努嘴,示意她随她出去。淑苇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时,看见办公室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以一种了悟的神情看着她。

    学校也就这么一大间办公室,全校的老师,除了校长书记与会计,都在这里办公,淑苇几乎是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跟着康老师来到操场上背人处。

    康老师问:“小江,我问你个事,你有对象了吗?”

    淑苇不知她说的是这种事情,有点被吓住了,康老师了然一笑:“还没有吧?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淑苇这时才反应过来,尽管叫她当着几乎是陌生的人的面,说出有对象的事叫她十分不好意思,可是她还是说:“康老师,其实我,我有的。”

    康老师的神情立刻暗淡下来:“哎呀,真是可惜了。”

    江淑苇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没想到过了些日子,康老师又找了她出去,私下交谈。

    “小江,你说过的那个对象,好像是个国民党旧日军官之子吧?他妈妈也好像是没有工作的。小江,你年青不知事,依我说,这事儿,你还得三思。女孩子,尤其是你这样长得好的女孩子,又有学问,唯一可惜的是你的出身不是太过硬,可是这也是不怕的,女孩子,总多着一个改变命运的法子。小江,要是找一个出身好,家势好的对象,你今后的发展,会大大地不同的。我这里,现在就有一门好亲,小江,错过,就可惜了的。就上次,来我们学校视察的那位市教育局的局长,你还记得不,姓蒋的,正正经经是一位南下的干部,他家里,有一个小儿子,年岁跟你差不多,蒋局长的意思,你的各方面都是不错的,如果能给他做个小儿媳妇……”

    江淑苇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多谢你了康老师,可是我的未婚夫是一位志愿军战士,我是一定要等着他回来的。”

    因为这一件事,康老师从此对江淑苇总是冷冷的,同事们似乎都心照不宣,听说康老师后来介绍了一位兄弟学校的年青女教师给蒋局长做了小儿媳妇,很快地确定了关系,年底就要办喜事了。

    淑苇只一心一意地等着佑书回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那么顺当地就把未婚夫三个字说出了口,想起来,便会偷偷地觉得快活。

    可是战事却越来越紧张。

    这一天下班回到家,淑苇发现,沈家小屋里,来了一堆的人。

    第十五节 迷梦

    江淑苇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迷梦。

    她先是看见母亲的脸,还有姐姐的,父亲的,她甚至看见云仙,躺在自家小院的石砖地上,面色如生,扭过头来对着她说:你看你爸爸,他这样狠心,这样狠心。我不过做错了那么一件事。也许不过是嫁错了他。

    淑苇总是吓得转身飞跑着逃开,想着,佑书呢,佑书呢?佑书你快来,你看云仙在吓我!

    然后,淑苇就看见了佑书,他蹲在他家屋子外头,墙角边的那一株蔷薇花架下,他转过头来看淑苇,说淑苇你别怕。看见他的笑容,淑苇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玩皮地在那蓬蓬勃勃的蔷薇枝子上拍了一下,枝上的露水洒了佑书一头一脸,他一点也不恼,转过头去继续微笑。

    转眼,淑苇又看见很多人在家里窄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有个男人,高大威严,面色沉沉,冲着她说:江淑苇同志,我们沉痛地向您宣布,您的未婚夫沈佑书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又有一位女同志,齐耳的短发,面善却有点老像的,泪眼汪汪地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来看,上面写着: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淑苇认真地读着这一小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

    部别:某军某师某团某营,姓名:沈佑书,性别:男,年龄:二十二,籍贯:江苏南京。

    淑苇不高兴地说:哪有你们这样咒人的,佑书不就在窗户根底下,不信你们看。

    她向窗外看过去,果真看见佑书还蹲在那里,头发叫阳光晒得泛着一层浅浅的金色,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好像没有干透似的,皱巴巴,但是干净的。她叫,佑书佑书,你进来。佑书回过脸来,忽地,他的面容像水波一样地飘荡起来,继尔模糊,消失,整个人像是风里的一团烟,慢慢地慢慢地散了。

    江淑苇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淑苇,好孩子,你哭一声吧。淑苇,毛主席那样一个大人物,也把一个儿子送上战场,牺牲了。我们佑书跟他父亲一样,升斗小民,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淑苇慢慢地从梦境里挣扎出来,那梦里张着一张细而韧的网,紧紧地裹着她,几乎叫她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才找回视线,可以看见实实在在的屋子,身边的人,窗下的花。

    正是一年里头春暖花开的时节,蔷薇开了一墙。粉粉的,密密匝匝。可是一场雨过,就被打落了大半,粉的花瓣全粘在青黑的砖石上,一痕一痕涂在那里,捡都捡不得了。

    蔷薇就是这样一种不能经了风雨的花。

    可是佑书说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淑苇想:蔷薇开到了落,佑书你是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哪,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一天,沈妈妈和淑苇翻箱倒柜,想找一张佑书生前的清楚一点儿单人照片,可是没有能找到。除了一张比大姆指盖大不了多少的毕业小照外,他们一无所获。

    那种小照片,是年青的孩子们毕业时最爱照的,同学们戏称它叫做“咪咪照”,只要几分钱就可以照,就只小得可怜,只得一寸照片的一半儿大小,照片上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大致的模样。这种照片是无法大的,略放得大些,面目便要模糊不清了。

    沈妈妈在画案上铺开白色的厚纸,拿了界尺出来,开始替儿子画一张炭画像。

    江淑苇在一旁帮忙。

    画像工作进行得极慢,密匝匝的界线,一点点的描摹,从一大清早开始,一直进行到夜晚。

    淑苇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妈妈的笔,看着纸上一丝一丝出现的,沈佑书的轮廓,他黑的发,宽的额头,眉间的痣,眼里的光与嘴角的笑。

    佑书的样子渐渐地在雪白的纸上漫延开,像一整个冬季的雪渐渐地化了,露出青的山绿的水。

    她手里捏着一个橡皮的小吹筒,不时地捏上一捏,吹去细灰,不叫它沾在佑书的脸上。

    一天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们终于完成了佑书的画像。

    她们把画像装在玻璃像框里,与佑书父亲的画像并排挂在墙上。

    从那一天起,江淑苇便不再想要睡觉了。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院里,在廊下,看到沈佑书。

    佑书站在窗外,隔了玻璃问她:淑苇淑苇,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江淑苇孩子气地把一张脸孔压在玻璃上,压得细巧的鼻子扁扁的,她说:我不要睡觉的,佑书,我是比目鱼。

    沈妈妈与张妈私底下商量,这样子是不成的,淑苇成天这么恍惚地笑着,向着虚空里说着话,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妈妈低着头,叹着气。

    她低着头的时候,张妈便可以看见她发角处的白发。怪的是,她的头发是从最里面白起,外头看起来还是黑的,一撩起发,便看见里头灰灰的一片,像是落的白粉灰,其实不是。

    沈妈妈想起一个法子,她把淑苇领到佑书住的那间小披屋子里,自佑书走后,那里一直是锁着的。一个星期淑苇会进去打扫一次,这可一个多月,她都没有走近那间小屋。

    沈妈妈拉淑苇在佑书的床边坐下,淑苇打量着这巴掌大小的地方。

    她想起天最热的时候,小屋里闷得呆不住,佑书曾经在屋门口支了一张旧的窄竹榻,一晚上就睡在那里,头一回睡,蚊子盯得满身的红包包,早起的时候,淑苇看见他眼皮上也给盯了个大包,鼻子上也有一个。佑书害羞地笑起来。他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淑苇的时候,总是不大好意思。那以后,淑苇每晚都记得先在院角打一点敌敌涕,再燃上蚊香。竹榻老旧,还挺结实,就只是一翻身咯吱的响动大,淑苇记得,夜晚时,她从没有听过窗外有过咯吱的声音。

    淑苇看见佑书的小书桌,半个桌子堆着书,桌子下也塞了书,怕地潮,用一块旧的搓衣板隔着。

    她看见桌上有小纸盒子,打开看时是一堆枯成棕色的花瓣。细看起来,是白兰花的花瓣,枯的花瓣闻着有一点铁锈气,是那一次他们一起走到夫子庙去,在街角他给她买的一对,一朵挂在她衣襟上,原来他把另一朵藏了这么久。

    沈妈妈把佑书的枕头寒进淑苇的手里。

    枕头套是淑苇替佑书绣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绣了一棵小松树。

    那天晚上,江淑苇终于睡着了,在佑书的小披屋里,抱着沈佑书的枕头,她觉得那上面,有佑书的味道。

    佑书的遗骨是不可能找得回了,可是母亲与淑苇一起替他立了一个衣冠冢,放进了佑书的两件衣服两本最喜欢读的书。淑苇还放进了自己的一件旧日的旗袍,浅蓝的阴丹士林旗袍,她最初见到佑书的那一天穿的。

    江淑苇回到单位上班,正巧学校里有一位女老师回家休产假了,校长说,江淑苇不如你去代她的课吧,她课不多,课业负担也不重,你自己班上的课交给别人好了。

    淑苇坚决不肯,她宁可带了三个班的语文课。

    她说她不能上音乐课,她弹不了风琴。

    学校里的人慢慢地发现,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怪来,她总是微微笑着,可是笑容并不是对着任何人,她常自言自语,她坐在办公室靠窗的角落,外头下再大的雨她也不关窗,任凭风片扫了雨丝进来。人人都同情她,可怜她,也因着她有那样一个英雄的未婚夫而敬佩她。

    一直到,她出了那件事。

    有一段日子里,她一直胃口不好,特别是早晨,下了早读课,喝一口水都会吐出来。

    最先发现她身体不好的,是坐她对面的同事林育森。

    她总是吐,有时刚吃过午饭反胃。有一次没等她跑到厕所里,便在角落里吐出来。

    林育森正好看见,取了水给她漱口,问她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林育森有点害怕,因为江淑苇虽然身体这样差,可是依然面含微笑,她笑着回答他:不要紧的。那样子里甚至有一点娇羞,这叫林育森非常地迷惑,又不敢跟人说。

    又过了两天,江淑苇在带学生晨跑过后又吐了,接着,晕倒了。

    她躺在校小小的卫生室的窄床上,有年长一点的女老师在一边,忧心忡忡地地看着她。

    江淑苇你怎么了?老教师问。

    淑苇用手抚着扁扁的小腹,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笑起来,突然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了小孩子。是佑书的孩子。

    这个消息像一个惊雷在学校里炸开。

    人人都窃窃私语: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姑娘家,会有了孩子?

    怎么可能是她未婚夫的?他都走了那么久了。这么说是不是坏了英雄的名声?

    真要是她未婚夫的孩子倒也好了,只怕是,她现在有点昏头昏脑的,别让别有用心的人讨了便宜去。

    江淑苇在整个学校整个学区成了被议论的中心。大家同声说着她可怜,可又不时地说她也实在是豁得出这张脸面去。

    她成天那么神经兮兮的微笑着,穿宽身的衣服,甚至走路时用手背到身后轻轻地支着腰。所以尽管她并没有像普通的孕妇那样白胖起来,可是她的神态动作还是叫大家深信,她真的有了孩子。

    沈妈妈与张妈发现不对时,把她带到医院。

    医生的诊断叫她们吃了一惊。

    医生说,江淑苇根本还是一个姑娘家,现在她这种状况,在医学上,叫做假孕。

    沈妈妈找到淑苇的学校,那天恰巧老师们在开会,淑苇又吐了,在众人各色的眼光中她回到座位。

    沈妈妈走进来,对着一屋子的老师说:“我们淑苇是好女孩子,她还是个姑娘,我是来把医生的证明交给学校的。她只是,只是……”

    淑苇没有等她说完,站起来,快活地说:“妈,妈,你怎么来了?我不要紧的。”

    沈妈妈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我们回家吧。回家歇着去。”

    她们穿过学校又暗又逼仄的过道,后面有人赶上来,沈妈妈看见是一个年青的男人,那男人说:“我替你们叫辆三轮车来。路远。”

    江淑苇笑着说:“谢谢你,林老师。”

    江淑苇回家休养了。

    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小衣服,还用旧的毛线打了一双双的小鞋子,她常说:“张妈,要麻烦你再替我带小孩子了。”

    张妈只晓得哭,育宝自病过之后脑子不大灵,可是也看出了姐姐的不对劲,成天跟在姐姐身后,满怀担忧地看着她。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有个人敲开了沈家的门。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女人,穿着军大衣,戴着兔毛的棉军帽,可是帽上并无领章帽徽,她面容极好,身量也细长,这样的穿着也不见臃肿。

    她说,她是江淑真。

    淑苇的亲姐姐。

    她是找到民政局,又找了街道,才找到这里来的。

    淑苇似乎并不能认出她来。

    这个自称江淑真的女子拿出一张合影,还有一封信来交给沈家妈妈。

    合影上是淑苇小时候与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的合照,都穿着织锦的小旗袍,发间别着一样的发夹。一看便是亲姐妹俩。而眼前的这个女子,面容也与淑苇有着七八分像。

    信的落款是淑苇,那是淑苇曾经写给姐姐的信,最终辗转到了淑真手里时,已过去了好几年。

    沈妈妈留淑真住了几天。

    淑真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是离开这个地方,搬家。

    江淑真说:沈妈妈,你们要跟我们一起搬。我来办这个事。

    我们搬个地方,一起走,过些日子,淑苇的病就会好的。

    江淑真说做就真做了。

    她有一笔退伍金,在城市的另一头租了房子,添了家俱,选了开春后的一个好天气,带着妹妹,沈家妈妈,育宝与张妈一起,搬离了小院。

    这一走,就是三年多。

    江淑苇的病一直时好时坏,好时她会记得佑书已经不在了的事,坏时她便坚持着认为,她是佑书的妻子,肚子里有佑书的孩子。

    她养成了只有抱着佑书的旧枕头才能睡着的习惯。

    三年以后,淑苇旧日的同学找到她,把她约出去。

    那个人是陈磊。

    淑苇那一阵子正迷糊得厉害,并不十分认得这个年数不大,面容英俊,有点少年老成像的男人。淑真陪她一起跟陈磊见的面。

    陈磊告诉淑苇,他从安徽调回南京了,他已经成了家。他听说了淑苇的事情,费了点时间找到他们。

    陈磊说:“淑真姐姐,我可不可以单独跟江淑苇说两句话?”

    淑真略一犹疑,答应了。

    陈磊对淑苇说:“江淑苇,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说。其实,以前,我写给你的那些信,都是沈佑书起草的,我抄的。淑苇,信是全都是佑书写给你的。他一直一直爱着你,从一开始起。我是晓得的。对不起淑苇,可是,你得替佑书好好地活着,活出两个人的人生来。”

    江淑真并不知道这个年青男人跟淑苇说了些什么,可是从这一天起,淑苇一天比一天清楚起来。

    有一天,江淑苇剪掉了长辫子,把它和佑书的小照片,佑书的信一起,放进箱子里。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替佑书戴孝。

    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

    江淑苇恢复工作,回原学校教书。

    淑苇回师范学校取一些材料时,顺路去当年的小花园里看了看。

    依着篱笆,当年佑书留下的那株蔷薇已被连根挖去,种了一片向日葵,金烂烂暖洋洋的花。

    所有的人,都要忘掉佑书了。佑书对于他们,再也不存在。只除了她。

    江淑苇说,佑书佑书,我永远记得你。

    第十六节 育森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来了。

    这一年,江淑苇二十四岁,未婚。她回到了学校继续教书。

    白天上课,课余和晚上,淑苇与同事们一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大炼钢运动中。

    国庆刚过,这一个阳光极好的星期天,淑苇他们学校的小高炉终于建起来了。

    砖头是老师们捐出自己的工资买来的,由年青的老师们用平板车从老远的砖厂拉回来的。整整奋战了一天,小高炉才立起来。

    因为都是整块儿的新砖,所以他们垒起来的小高炉自上去就要比周围的几座象样的多,是一个下大上小的圆椎体,然后外层再用黄土抹上,炼钢高炉就算真正建成了。

    江淑苇以手遮额,挡住落日刺目的光,看着这个新建高炉,它笔直崭新,衬得四周的小高炉有点奇形怪状的,淑苇觉得微微的晕眩,心里头却清明起来,淑苇觉得劳累是这样好的一件事,它叫人没有功夫顾及那些以往每时每分缠绕中心里的东西,可是有的时候,淑苇又很怕这种劳累,她觉得它像一把小扫帚,固执地持续地在她的脑里子刷拉刷拉地扫啊扫啊,要把一些东西扫掉。

    淑苇看见她的同事们把一架木梯架在小高炉旁,林育森爬上梯子,拿着刷子往上面刷着大字,鲜红的字一个一个出现:南京市新民小学。鲜红欲滴的几个大字,看着看着,就好像要从高炉上扑将下来,落到人的头顶。

    等到写好了,天也暗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林育森站到了江淑苇身边。

    林育森说:“明天起,我们要停课炼钢了。”

    “啊?什么?”淑苇一时没有听明白。

    林育森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她总是这样,世界与她好像汪洋大海,她的心不晓得漂流在哪一片水域,可是她是这样美好,她面容年青,但是额间却有一道极深的纹路,就好像她经历了两生两世,一世夏花一世秋叶。

    “那接下来我们白天晚上都要炼钢吗?那样也不错。”江淑苇隔了一会儿说。

    从那一天起,他们果然停课炼钢。

    这一片空地原本是一个小广场,以前每常有附近学校的鼓号队在这里排练队列,鼓声号声欢快地响着,衬着孩子们的白衬衣蓝裤子,胸前的红领巾。现在,这里立起来一列小高炉,都是这一带的工厂、学校、医院、机关建起来的,其中淑苇他们学校的最为漂亮惹眼。

    小广场上如同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国家许多许多地方一样,拉着鲜红的横幅:“苦战一百天,实现国产钢铁一千五百万吨!”,热气腾腾,呼喊喧闹。炼钢炉一座一座点起火来,顿时烟雾缭绕,一片沸腾。炉火通明,人们有的用筐抬矿石,有的给炉子添火,有的来回巡视观察炉子,有的倾倒白色热金属的大锅,腾起的白烟扑天盖地,劈头包裹住人们疲惫而亢奋的脸。几乎在一两天里,每个人的脸都瘦得塌了下去,女人们的头发上落了一层灰色,厚衣服早热得穿不住,多数人都穿着红砖色的卫生衣,有年青一点的女孩子穿着杂色毛线织成的薄毛衣。广场成了一个真正的工地,沸腾着,喧闹着。没有人想要或者说敢于休息一下,他们相互督促着,相互催逼着,如同一锅煮开的热粥里一个一个陡然冒出又陡然突灭的泡泡。

    江淑苇他们学校的小高炉刚刚倾到一炉新炼好的钢,腾起一团浓厚的白烟,厚得仿佛有了重量似的,凝固了,久久不散,遮住了人们的面孔,只听得高炉四周响起一阵掌声与欢呼声。可是很快,有人说,原料不够了。于是老师们纷纷往家里奔去,淑苇也随着一同奔回家,学校为了照顾她,辟出了半间屋子给她,好让她在加班炼钢的这几天里有个歇脚的地方。

    淑苇匆匆忙忙地在这个巴掌大小的家里寻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小捆铁丝,几颗长铁钉。她急得在屋里团团地转了几个圈,转眼看见了自己炒菜的一口小铁锅,还是张妈从家里给她送来的。她咬咬牙,把铁锅与铁丝铁钉一起塞进一只蛇皮口袋,拎了便往广场跑。

    早有老师用各色器具带来了各色的铁制品,铁锅、铁门、铁锁、铁条、铁链、铁栏杆、铁丝网……铁钉、铁皮,还有一位陈老师,竟然用一辆小的平板车把家里的一张小铁床给运了来!有人说,陈老师你不睡觉了,你爱人还大着肚子呢,这下子睡哪儿?

    陈老师说,他可以从丈人家里搬一家旧木床来。

    淑苇蹲在一角,把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倾倒在地上,那一团铁丝与一口铁锅很瑟缩得聚成一小团,简直拿不出手。淑苇用手托着下巴,看着那堆东西发呆。

    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把一堆铁物件哗地与她的那一小堆东西倒在一起,淑苇转头看,是林育森。

    林育森说:“你把锅拿来了,回头怎么做饭?”

    淑苇说:“总归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淑苇他们加班到将近临晨,终于又出了一炉钢。

    淑苇挤到人群里,看那一团尤自冒着青烟的铁疙瘩,很疑惑地皱了皱鼻子。

    林育森在一旁小声地带着笑问她:“怎么啦江老师?”

    淑苇张张嘴,很犹疑地说:“林老师,我怎么觉得,这块钢,嗯,和我们从炉顶倒进去的那些原料差不多?这个,真的就是成品的钢?”

    林育森倒吸了一口气,四下里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江老师,你,你千万不要再这样说。”

    为了庆祝炼钢的成功,校长命令教职员工们轮班都回家休息半天,江淑苇回到那半间小屋,奇怪的是,她明明累得几乎成了一具摇晃着的快散架的骨架子,可是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轰轰的全是声音,鼻端也总是一股热铁气。她挣扎着起来,从柳条箱子里拿出佑书的那个枕头,平时连摆出舍不得摆出来的,头挨上那个有点泛了黄的旧枕头,渐渐的才睡着了。

    这一觉好睡,淑苇连闹钟都没有听见,惊醒时只剩了十来分钟就要去换班了。淑苇胡乱地往嘴里塞了半块冷馒头,拉开门,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来人手里端了一只小锅,闪身让开淑苇这一撞,是林育森。

    林育森耸了肩托一托快要滑下鼻梁的小圆眼镜,说:“江老师,我给你送一点稀饭来,才做好的,红豆稀饭。”他忽地忸怩起来:“我晓得,你的锅上交了,怕你,没有热东西吃。”

    林育森的家与学校就隔了一道墙,家里只得一个母亲,没有工作,操持家务,有时到了中午,便可听到他母亲炒菜做饭的响动,还会有香气传过来。

    江淑苇愣在门口,不能把人往里让,可也不能把人推开。

    林育森把小锅放在窗台上,匆匆地逃也似地走了。

    那以后,江淑苇的窗台上,每常会放着一口小锅,或是一只小瓦罐,里面有时是稀饭,有时是一点冬瓜海带汤,有时居然有肉汤,浓稠的雪白的汤汁上漂着两块肥得透明的肉块儿,可真是稀奇得要命了,便是冷了,也一股子扑鼻的香。

    起先,江淑苇会在锅或是小瓦罐放一点张妈送过来的小菜或是一小束挂面做回礼,收到肉汤的那一天,她开始慌起来,她忽然觉得,这真的不成。这不成的。

    她还不起。东西也好,旁的也好,都还不起。

    可是她不晓得怎么去跟林育森说,只好到校长那里退了那半间屋子,住回了家。

    佑书的母亲依然和他们一起住着,她还是没有工作,可是有的时候会在街道帮忙,画了许多的宣传画,淑苇淑真两姐妹一直照顾着她。

    育宝大了,可是人似乎更木一些,因为长时间地不大说话,连口齿也越发地笨起来。这样子,他没有办法上学,只是在家里跟着淑苇淑真稍稍认认字,学着数数数。

    江淑真这一年二十七了,这对于一个姑娘家,真是一个可怕的年纪,她早就剪掉了长辫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因为她的头发天生地有点微卷,所以她的短发并不板直,而是微微的向里一弯,衬着她秀丽的面孔,使得她看上去比淑苇还要年青。可是,岁数是个经不起藏的东西,这样大的一个姑娘家,若是平常人,孩子都拖了几个了。张妈有心问问她究竟是怎样打算的,可是又开不了口,连淑苇也问不出口。那些离开的岁月,使得她们多少有点隔膜,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要开口往深里说点事时,它便硬是跳出来,叫人哑了口。

    淑真复员后,并没有象一般的女兵那样,去图书馆或是机关,而是被分到一家布店里做了收账员,她工作不积极,参加运动也不积极,把一份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对她在部队的往事讳莫如深。

    所以,当淑苇想跟她说说心事的时候,又犹豫了。

    正巧,陈老师的爱人生了,高龄产妇,剖腹生子,竟然是一对龙风胎,全区都轰动了,这两口是解放前的老党员,原本可以到教育局做干部的,可两个都坚持在一线教书,人都好得不得了,平时他们待淑苇都很好,淑苇买了油撒子,还有两套小毛衫到医院去看产妇,护士抱来了小婴儿,淑苇一看到那两个粉嫩软乎的小东西脑子就懵了。

    有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视线,她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她怎么总觉着,自己与佑书,好像是有过一个孩子似的。

    一个小姑娘。

    也是这样粉嫩的,带着一团奶香,这样软软的细发,这样肉肉的极小极小的手脚。

    陈老师的爱人姓马,看到淑苇的样子,示意丈夫倒了一杯水来递给淑苇。

    淑苇终于回过神来,笑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马老师说:“儿子叫超英,女儿叫超美。”

    淑苇咧了嘴笑起来,笑得有点傻,马老师叹了一口气。给丈夫使了个眼色,陈老师走了出去,马老师示意淑苇坐得近些,拉了她的手小小声地说话。

    一屋子住了八个产妇,还有许多来探视的人,有点乱团团的,正好给了马老师给淑苇说两句悄悄话的机会。

    马老师凑近淑苇的耳朵说:“小江,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其实,是有个人,托我问你两句话。”

    马老师忽地转了话题问:“小江,你今年,二十四了吧?真年青,我二十四的时候,头一孩子正好没了,那个时候,真难,革命工作难,生活也难。可是,现在,真是一切都好了。所以我们更有理由好好地活着,是不是小江?”

    淑苇低垂了点,没有作声。

    “如果有合适的人,小江,你成个家吧。世上哪里有忍不过去的苦痛,哪有忘不掉旧事。有时候你以为你会记一辈子的事情,过着过着,你就忘记了,你怎么都没有查觉到的时候就记不清爽了。小江,你看,小林这个人怎么样?他是正经清华的毕业生,因为家里有老母亲,所以才回到老家屈就在我们这个学校里的。你不要怪大姐多事,一个女人,独身,总是难的。周围会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你,盯得你浑身长了毛,久而久之,自己都会觉得一分日子不清不爽的。你不要惊奇大姐会说这样的话,大姐讲的,是人情。大姐是党员没错,可是我们党最讲人情。小江,朝前走一步吧。”

    江淑苇的头快要低到被子上去了,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忽地抬了头,摇得一头的黑头发全散乱了。

    江淑苇从此更加地沉默起来。

    甚至她连略带一点颜色的衣服也不穿了,成天裹了件蓝劳动布的工作服。

    学校还是恢复了上课,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继续加班加点,江淑苇尤其拼命,有一回三天都没有睡足一小时。

    淑苇病倒是在半个月之后,起初只是觉得胸口闷,身上潮热,一身一身地出冷汗,然后觉得舌头老厚的,讲课的声音都变了,喉咙里一股腥气。

    倒在地上之前,她一个人推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是一堆破铜烂铁,老师们大老远捡来的,搁在学校角落里,用油毡子盖着,前一天正下了场雨,沾了湿气,更是重。

    淑苇推到一半儿路便推不动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两步路,到了就歇。

    林育森赶上来帮着她推。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脚下滑了一下,失了劲头,车子倒了。

    江淑苇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萎在车子旁边。

    第十七节 饥饿

    等到淑苇病好得差不多时,这一年已经过完了。

    除夕这一天下午,开始下雪,雪珠扑打在屋脊上,留存不住,化成水滴将下来,地上湿滑得很,让人一步一趔趄。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林育森穿越了半个城市,找到江淑苇的家门口。

    他觉得他今天非得见她一面不可。

    他有一句重要的话要跟她说明白。

    江淑苇看到打着一把黑布洋伞提着一个小尼龙网兜的林育森站在门外,半个身子被雪水打湿了,吓了一大跳,把他让进屋。

    林育森坐在堂屋的方桌旁,淑苇陪着他坐着,有一个面目极像淑苇的年青女子给他端来了一杯水,他觉得那女子的黑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快而极有准头的,他觉得自己简直简白成了一本打开的识字课本。他认出那是淑苇的姐姐。

    林育森很拘谨地把一个大搪瓷茶缸和一个小油纸包放在桌上,小声说,这是我母亲做的什锦菜,还有自家做的一点咸鱼,江老师你不要嫌弃。

    淑苇赶紧说这怎么好意思。张妈也说不好意思,赶着也去弄了些家常做的菜与一块咸猪肉,包好了做回礼。

    林育森更加拘谨,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江老师,祝你,新年里,身体健康。”

    说着抬起脚来要走。

    淑苇并没有留他,却送他出院门。

    走到院门口时,林育森突地停住了,背着淑苇站着,淑苇不好动作,只得站在他身后,她撑了把旧的花绸子伞,雪珠越发地大了,一粒粒打在伞面上,扑扑地闷响。

    林育森终于说:“小江,前些时候,我跟你说的事……”

    淑苇住院的那些日子,他时常去看她,有的时候,只站在窗外,并不进病房去。

    有一天,他终于走进来对她说,想和她在一起。

    淑苇料不想在自己拒绝他之后,他还会提出这个来,嗫嚅着说:“林老师,我说过,不成的。不成。”

    林育森转过身来,淑苇赶紧低下头不去看他。

    林育森隔了半天,说:“你误会了小江,我不是……今天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接受,这不要紧,你只允许我远远地看着你,帮得着的时候让我帮帮你。”

    老天仿佛是特地给予林育森实践自己诺言的机会,新的一年才打头,他们与所有人一样,陷入了饥饿之中。

    江淑苇陡然发现,生活里,突地多了无数的票据,粮票,油票,布票、烟票,缝纫机票、自行车票、酒票、家具票……,粮食开始限量供应,像她这样的,一个月26斤,食用油半斤,肉品半斤,糖2两,点心半斤。张妈与佑书妈妈因为没有工作,的定量更少些,肉类成了俏货,有时候,有票也买不到,菜场里进的一点,一会儿功夫就没了,饭里的油水薄,淑苇惊讶自己的饭量竟然增加了一倍,还是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那饭落到胃里,就象一瓢水落到枯井里头。生活的重心,突地就变成了如何填饱总也觉得不饱的肚子。

    家里的米还是够吃,就只没有菜色,张妈有时在饭锅里蒸一小碗胡萝卜,可是育宝一向挑嘴,是从来不吃这个的,市场可以买到的,不过是胡萝卜与包菜。那包菜因为没有足够的肥料,长得不好,叶片没有包拢,而是四下里飞散开,大家叫它做飞机包菜,叶子粗老,没有半点水分,加上油又不舍得多放,吃起来简直梗喉咙。鸡蛋也是限量的,甚至有价无市,家里存的一点鸡蛋全蒸了给育宝吃。

    正赶在这个时候,育宝又病了一回,高烧抽筋,医生说,要加强营养。

    这个孩子,有点鸡胸,十二岁了,只得人家七八岁小孩的高度,发育得不大好,脑子又不灵光,真正是淑苇心头的痛,她也不晓得该如何给他增加营养,现在有一种代食品,叫作“。”的,可是育宝一吃便上吐下泄。

    这一天是星期天,中午张妈刚做好饭,正哄劝着育宝吃一点,有人敲他们家的门。

    是住在隔壁的一家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子。

    他父亲正巧也是老师,虽不与淑苇同校,可是是一个区的,有时开会时也碰过面,男孩子央求淑苇到他们家去解决一场纠纷。

    原来,他们父母不在家,他们煮了一锅饭,可是分不均,家里男孩子多,为了这么一锅饭,打成一团是常有的事。

    淑苇跨进他们家的时候,四个男孩子正抱成一团在地上滚,一个个都扑了满身的灰。

    淑苇走过去把他们一个个拉起来,拿了一支筷子,将一小锅米饭划成五个等份,每个男孩子挖走了属于他们的一份,坐下来狼吞虎咽起来,淑苇笑了,又有点心酸,回到家,狠狠心实实地盛了一碗饭,又回去给男孩子们的碗里一人添了一点。

    这一天,淑真下班回家时小布提包里鼓鼓地塞了一包东西,育宝摇摇摆摆地过去掏,想掏点什么好吃的出来,却不料那包包自己动弹了一下,吓得育宝尖叫一声。

    淑苇过去打开包,也吓了一跳,竟是一只被捆了爪子和嘴的老母鸡!

    淑苇问姐姐这是哪来的,淑真解了围斤淡淡地说:“黑市上买的。”

    淑苇又吃了一惊:“那可是违法的!”

    淑真哼了一声:“育宝人都要瘦成一张皮了,还顾得了那些!”

    淑苇叹口气问多少钱,淑苇犹疑了一下说:十块。

    淑苇简直倒抽一口气,这样贵!可是你哪来这样多的钱?

    淑真不响,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卖了件老东西。反正用不着。”

    那是她当年离家出走时从家里带走的,一直藏在身上没让人看过,是她过十岁生日时父亲江裕谷给她打的一对金镯子,那个时候他的生意刚开始好起来,他还有点笑模样,还是个年青的记挂着女儿的父亲。

    她是恨他的,可是也没有料到,从家里那样一走,她就再也没能见到他。

    这一天晚上,淑苇一家喝了一次鸡汤,张妈还留下了不少,给育宝下面吃,怕摆坏了,装进瓦罐,用竹篮吊在井里头。

    这之后,有好几年,他们再没有喝到过这样鲜美的鸡汤。

    每天中午,淑苇总是在学校里吃的,交了粮票,饭还是够,但是菜只有飞机包菜,偶尔有一点土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习惯在午饭时围在一起边吃边回忆过去吃过的好东西,有的说起奇芳阁的干丝,高汤吊味,煮入大个的粉红色的虾米,吃前加一撮细如发丝的姜丝;有的说起鸭油小烧饼,酥脆的外壳,里头软嫩,雪白的面里一点点青绿的葱花;还有的说起酒酿小元宵,浓甜的,稠稠的汁里头一颗一颗颇有咬劲的小丸子;还有桂花鸭,鲜肉与咸肉加春笋头炖的汤,排骨腌菜汤,过年时候的什锦菜,家家户户还要比一比,各有多少样,淑苇说他们家的什锦菜是从不放藕丝的,那时候总是嫌藕丝硬,放了不好吃,可是现在要有一点鲜藕,切成薄片做糖醋该多好啊!

    大家把这种午间活动,叫做“精神会餐”。

    淑苇总是笑着在人群里听,偶尔插个嘴,林育森听在一旁看着她,他并没有失言,再没有跟她提过那档子事儿,只在远处看着她。有时大家笑说,小林怎么这样安静,你也说说,以前吃过什么好东西?

    林育森说,小时候家里穷,母亲一个人供自己上学已经不易,真没吃过什么好的,就是母亲的家常菜做得不错,现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淑苇听着,就笑了一下,抬头的时候,就看见林育森的眼光落在她脸上。

    到这一年的下半年,日子更加艰难起来。

    淑苇跟姐姐商量,把育宝送进了特殊学校,费用是高了一些,也还要交粮票什么的,可是孩子总归是有一个去处,可以学一点点谋生的本领。

    淑苇瘦得多了,脸色差下来,就有点显出老相,这一年她二十五岁了。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

    有一天,淑苇在抽屉里,发现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看时是一包麻油渣,炸得过了头,有点焦糊,可还是香得叫人打一个哆嗦。

    淑苇一下子就糊涂起来,想起久远时那一个小而光润的红红的花红果。

    她知道这不可能是佑书,她告诉自己说,佑书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

    淑苇把油渣带回家去,跟张妈一起把油渣揉进面里,蒸了一锅油渣馒头,这还是兰娟教她的法子,他们夫妻俩个现在倒时常跟淑苇走动走动。

    第二天,淑苇带了那些馒头,偷偷地塞进了林育森的抽屉里。

    林育森看到那一包馒头,心一点一点地灰下去。

    她就一点也不肯欠他的,她用这样和缓的法子来坚决地回绝他,软刀子割着他,不给他一点的希望。

    林育森带了馒头回家,老母亲看着他的面色,突然说:“以后,你不要再把吃的分给那个姑娘了。我们自己现在也很困难,要真的有多的,不如多支援你姐一点儿,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不易了。”

    林育森慢慢地说:“那个我会想办法的。”

    林母忍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忍住,对着林育森的背影说:“育森,以后,你也不要在她身上费心思了。这些年,也没有结果,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我们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呢。再说,我听见人说,那个女娃脑子是有些毛病的,而且,以前她也跟过别人。”

    “江淑苇是好姑娘。”林育森说,“无论如何,我也等了这么多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淑苇,她梳着长辫子,穿一件蓝色碎花的布拉吉,低垂着眼睛,不看人时也在笑。

    学校里的高炉已经停了,校长说,那些个砖,都是钱买来的,不如拆下来,还用在学校建设上,厕所早该修整一下了。

    老师们商量好,下了班去拆,再连夜把砖运回学校。

    等都干完时,快十一点了。江淑苇落在最后,她收拾了包,准备回家,随手关掉了灯。

    刹那间,黑暗兜头罩下来,淑苇抬起手凑到眼前,一下子,她的心被巨大的恐惧狠狠地揪了一揪。

    她看不见她自己的手。

    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摸索着去开电灯,光来了,她的眼睛恍了一恍,慢慢地可以看见办公室的情形,再拉掉灯,眼前又是一片纯黑。

    她盯着那一片死死的黑,那一团固体一样的黑色,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她听见有人的脚步近了,听到一个声音问她:“江老师,你怎么啦?”

    江淑苇细声细气地,仿佛怕吓着别人,更怕吓着她自己似地说:“是林老师吗?我看不见了。”

    她听见林育森轻轻地抽气声:“是夜盲症?”

    “恐怕是的。”江淑苇说。

    林育森扶着她慢慢地走过长长的走廊,下楼。

    她没有拒绝。

    脚下木楼梯有点松了,一共十二级,一级一级地往下去,吱呀声随了一路。

    他无意间碰着她的手,便飞快地缩回去。

    她把眼睛闭上,反正她现在看不见。

    她随着他走,突然脑子又有点糊涂,她喜欢那种糊涂。

    因为她这么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好像,那牵着她手的,是佑书。

    江淑苇没有把自己得了夜盲症的事告诉任何人,只有林育森一个人知道,他们现在一起拥有了这个秘密。

    林育森说:“小江,你该吃点。(查一下吃什么治这个病。)”

    接着他就给她送来了。

    冬天天黑得早,有的时候,她回家略晚些,他便送她回去。

    也不上前来,只在她身后跟着。她发现他,没有作声,到家门口时,佑书母亲也看到了他。

    佑书妈晚间摸到淑苇床边,她说:我看见那个孩子了,过年的时候来过我们家的。

    淑苇坐起来,她其实完全看不见佑书妈妈,摸索着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佑书妈妈说:“淑苇,要是人不错,你就往前走一步吧。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两个人走比一个人走着,要好。”

    淑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妈,我有好久,没有看见过佑书了。我老也看不到他,我们不应当搬家的,我怕佑书是找不着路。”

    佑书妈说:“好孩子,你再往前走一步吧,走一步,你就能把佑书给丢下来,你不能这样挂着他一辈子。”

    江淑苇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她迷糊地记得,她好象从来没有为佑书哭过似的。

    第十八节 成婚

    哭过那么一场之后,江淑苇努力地把有关佑书的悲伤暂时放到一边。这似乎不再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

    因为饿比什么都有存在感。

    江淑苇饿。她们一家子都觉得饿,她的同事们朋友们也都是饿的。

    人人的肚子里好像长了手,每时每刻在抓挠着,精神会餐也不顶事了,大家甚至不敢再做这种游戏,太煎熬人了。不如不想也罢。

    然而不想,也还是饿的,饿得嘴里泛着酸,非得咬住点什么东西才忍得住那种酸液的泛滥,淑苇养成了咬笔杆的坏习惯。

    有时候,江淑苇看着墙上佑书的画像,傻傻地问:佑书你饿不饿?

    一刹那间,江淑苇觉得画像里,沈佑书黑沉沉的眼睛漾出一点水光来,一晃却又没有了。

    张妈又提出了要回乡下老家去,可是一家子都不同意,淑真小声但是坚决地说:不行,听说乡下,饿死了人。

    那个好像是北方,张妈说。

    无论如何,不能回去。淑苇与淑真都非常地坚持。

    有一天中午,林育森避开人偷着对淑苇说:“小江,中午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出去一下?”

    江淑苇心扑楞了一下,一瞬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却听得林育森接着说:“我们一起去山西路。我们家有个邻居,在韩复兴鸭子店做事,他们那里……”林育森越发地小声:“今天有煮过鸭子的汤卖。就中午卖一小会儿,他答应帮我留一点。我们一起去。”

    淑苇觉得挺不好意思,可是又实在抗拒不了那种诱惑,她是最爱吃盐水鸭的,从小就爱,她记得那个时候,住在佑书家,每个周末佑书都给她买盐水鸭,一片鸭脯,加一只鸭腿,切得薄薄的盛在小小的金边瓷碗里。

    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那种香嫩的味道了,而这一刻,那滋味全回来了。

    她和林育森一起,趁着午休的时间,一个人拿了一个小铁锅,遮遮掩掩地走了二十分钟去买烧过鸭子的汤,再严严实实地包好了,更加遮遮掩掩地各自送回家。

    当天晚上,淑苇他们家吃上了烧鸭子的汤煮的飞机包菜。

    她不知道的是,林育森的那一锅汤被他送到了他姐姐家,他自己并没有吃到。

    育森的母亲是有点不高兴的,她觉得儿子魔症在一段毫无可能的感情里了。

    到了六一年的下半年,情形稍稍好了一点,市场上开始偶尔有肉类卖了,可是得排队,天不亮时就去排,到菜场时也许看不到人,但是看到一溜队伍,用小板凳、竹篮子,碎砖头排出来的队,兴许好容易排到时,东西也正好卖光了。

    但好歹是有东西了,有点希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林育森病倒了。

    急性肝炎,他的脸黄瘦得吓人,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具蜡像。

    他很快地被隔离了。大家想去看他,可是那是传染病院,轻易不放人进去探病。

    淑苇看见学校的卫生老师找了人把林育森的办公桌抬了出去,在太阳地里用热水烫,他的所有办公用具也被摊在大太阳底下爆晒,办公室里重新刷了石灰,一连几天,淑苇满鼻子都是石灰的生涩味。

    淑苇觉着微微的恐慌与微微的心酸,仿佛林育森是一道稀薄的影子,要被这阳光,这石灰那么一晒,再那么一刷,就没了似的。

    同事们凑了份子,给林育森的妈妈送过去。江淑苇出了五块钱。

    不少人背后说:哟,她出了这样多!也是,这两个人,最后能在一起也是好的。

    只是淑苇没有听见。也或许她听见了,只装没有听见。这种事情上,她总是非常地迷糊。

    淑苇班上有个学生,妈妈新近调到附近的菜场工作,这一天给淑苇带了个条子说,第二天他们那里卖猪肝,想要的话早一点去。

    第二天早上,淑苇四点钟就起来上菜场,果然买到了新鲜的猪肝。淑苇把副食本子递过去,那学生的妈在上头划了一划再递回给她。

    等淑苇转了一个巷口时,才发现,副食本上,她的计划并没有划掉。

    淑苇很想返转回去跟她说,你忘了划掉我的计划了。

    可那脚像是粘住了似的,终究还是没有回去。

    淑苇下了很大的决心,摸到林育森家门,把买得的猪肝送给林育森的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跟这个老太太打交道。

    她发现,这是一位相当利落的老太太,瘦骨嶙峋而面目严峻,花白的短发用夹子紧密板扎地夹得齐齐整整,紧紧地蹙着眉,不知为什么淑苇觉得她对她的到来以及好意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不悦甚至是憎恨。她无比坚决地推开她手里装着猪肝的网兜,像是这块猪肝比肝炎病菌更加可怕。

    淑苇极尴尬地扎着手,拎着那块猪肝,有血水滴下来,落到她的鞋面上。

    老太太很快地退回屋里关上了门,淑苇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把网兜拴在林育森家的开着的窗框子上。可又不敢走开,怕东西被人拿走了,躲进近处的一个拐角里,她看见那块猪肝可笑地挂在那里,有苍蝇立即飞来扑上去盯,血水滴在极洁净的窗台上。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林育森的妈妈探出头来看了看,伸手把东西拿进去了。

    等林育森病好回学校时,六一年也快过完了。

    江淑苇看到大病初愈的林育森,大吃了一惊。

    她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是中等个头中等块头,头发用发蜡梳得很整齐,所以他的身上总有一点点发蜡的香气,面目究竟如何,淑苇觉得不能形容,但无论如何,绝不是眼前这个小老头子,鼻翼旁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混浊,头发掉了一半。他午休时拢着手闭着眼在太阳里打盹,头低得快挨到第二颗扣子,活脱脱地一个不得志的穷教书匠的样子,萎顿得像是一块旧抹布。

    甚至,在课堂上,他也不再是一个意气飞扬口若悬河的年青骨干教师了。有好几回,他忘了带齐学生的本子,或是拿错了书,打了铃之后再忙忙地跑回办公室拿,他撮着头,有气无力地批着作业,大团大团的红墨水滴零滴落地涂在学生本子上,党课也不去听了。生病以前,他差不多要入党了。

    江淑苇想了许久许久,有一天她私底下对他说:要是你还想娶我,就快点好起来吧。

    几乎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江淑苇就后悔了。

    可是林育森说:“你不必把自己当作一种牺牲,真的,现在我这样子,跟你是没有关系的。我只是身体不好,只是身体不好。”

    江淑苇听见自己说:“不是牺牲。是我想这样。”

    江淑苇与林育森确定了恋爱关系。

    她跟他有过两次约会,两个人隔了一肘的距离,做贼似地小心地在街上,捡那最暗处,并排走着。

    大冬天,冷得不得了。淑苇的手指头在五指的毛线薄手套里全冻木了,她心里头总转着些不相干的念头,比如,手套还是一把抓的好,像小时候戴的,絮了厚棉花的那种,怕丢了,一根扁松紧带系了挂在脖子上。

    有时,他会很小心地飞快地拉一拉她的手,然后再飞快地把手缩回去,那种触碰不象是触碰,倒象是有什么东西,比如,昆虫,飞了过来,在她的手上叮了一下又飞走了。

    后来他胆子大了一点,拉她手的时间长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抚摸。

    在最黑的地方在最黑的时候,她由得他那样做,不拒绝。

    她觉得黑暗是个好东西,总让她觉得身边的那个,是佑书。

    一九六二年过了端午,人们总算脱掉了棉衣的时候,林育森正式提出结婚的请求。

    江淑苇答应了。

    结婚前的晚上下了雨,江淑苇终于又看见了沈佑书。

    佑书站在她窗外的雨地里。

    剪了极短的头发,几乎贴着头发,眉眼太清晰,太清晰了。

    他还是孩子的模样,淑苇觉得他现在象自己的弟弟。

    她惊喜万状,扑在玻璃上,喊他:佑书佑书,你进来。外头雨多大,我给你开门去。

    她看见佑书在雨里摇头,风带着雨扫在他脸上头上,使得他眯起眼睛来。

    她看见他张张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看那口形是:再见。

    她哗地打开窗,伸了手出去,在冷雨里抓挠:佑书,佑书!你来,你来!

    佑书没有来。

    第二天,天睛了。

    天好得有点过份,简直看不出前一天晚上下了那样大的雨。

    林育森来接江淑苇,穿了件新的深蓝的中山装,套在棉袄外头,蜡了头发。

    江淑苇穿了件新的外罩褂,暗红色小黑圆点子,张妈新做的。

    他们一起对着对着主席像鞠了躬,对着张妈和佑书妈妈鞠了躬,育宝嘴里咯咯地嚼着水果糖,低着头,努力地剥着手里的另一颗糖,那糖纸粘在糖上,很难剥。

    淑苇说:“育宝,我走了。你乖。”

    育宝就抬起头,大睁了睛看她一会儿,跟着她跑,一路叫:“姐,姐。”

    江淑苇跟着林育森一路走到他家里去。

    这一年江淑苇整二十八岁。

    结婚的当晚,林育森让江淑苇非常非常地吃惊。

    他很激动,但是他非常地温柔。

    非常。

    然后他用力地抱着她,像抱着重要的宝物。

    江淑苇发现他在哭。

    同时,江淑苇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处女。

    原来她跟佑书真的没有孩子。

    真的没有。

    江淑苇在黑暗里也哭了。

    眼泪滴在枕头上。

    佑书的枕头,她是带着佑书的枕头结的婚,她给枕头套了个新的枕套。

    在淑苇结婚后不久,张妈还是走了。悄悄走掉的。

    等到淑苇他们放了暑假,她与育森商量着,一起下乡去看看张妈。

    这个时候市场上出现了“黑市”,不过都是偷偷摸摸好像做贼一样,小贩们无不目光飞快地四下转动,淑苇甚至觉得可以看得见他们炸起的汗毛,因为做这样的生意不合法,有关部门要抓的,说是是“扰乱市场”,要割掉这样的资本主义尾巴,淑苇他们也做贼一样买了一些蕃茄以跑出去买“黑市”蕃茄,七毛钱一斤,还有一点肥肉,淑苇把它炼成了荤油,装在一个搪瓷茶杯里。

    见到张妈时,淑苇才发现,原来老太太已经快不行了。

    原来她早明白自己得了重病,是好不了的了。

    张妈陷在一张团旧棉被里,淑苇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头发掉得只剩挨着头皮的一点绒毛,面颊全塌陷下去,牙齿黑了,身上有一种濒死的人特有的腐臭,江淑苇俯在她枕边,拿草纸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白沫。

    张妈是第二天傍晚咽气的。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她认出淑苇,拉住她的手,忽地很清楚地说:“从前,我抱着你,领着你出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跟我讲过。”

    “讲过什么?”淑苇温柔地问,用脸颊去贴住老人脱型的脸。

    张妈说:“我的囡囡,可怜你命苦。”

    葬礼过后,淑苇要回南京了。

    还是要坐船。

    是一个阴天,江淑苇和林育森坐船离开了小镇。

    这些年河道似乎瘦了,越发显得蜿蜒曲折。夏天的河面上水气森森,比岸上冷快许多,乌篷船顶破了一个洞,不多时淑苇觉得有水滴在自己额角,原来下雨了。

    雨很快大起来,水面上起了无数的麻点,一层叠着一层,河水污浊,扑鼻的腥气。

    船行得极慢。

    江淑苇望着前面茫茫的一片水,还有曲折的河道,发着呆。

    好容易到了岸,青砖的台阶有点松动,长了青苔,颜色深得发黑,很滑。

    她觉得旧日的生活是被这小船抛在后头的那一片水,前头有什么,她也不晓得。

    第十九节 生活

    林育森家是典型的老房子,原先是一个工厂小开给一个相好的妓女赎身后买的两进小院。后来这小院收归政府所有,分给三户人家,林家占了前头一进院子的两间屋,前面一间稍大的,现在做了林育森与江淑苇的新房,只粉白了墙,添了一个新的大衣柜,林育森托上海的老同学花完了他与淑真两个人的结婚劵买的,是当时最时新的样子,柜面右侧镶了一面大长身大镜子,正对着窗子,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左侧有一个小开门的柜子,柜门上蒙了浅绿的纱,纱上织就的回字纹,下面是一溜四个长抽屉。这是他们新房里唯一光鲜的东西,却引得全校女教师的艳羡,她们时常趁着午休跑到学校隔壁的林家,来到小夫妻俩人的新房,看这个闪着深棕色漆光的新家伙,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光滑的木头表面。

    大家都在暗地里议论,原来江淑苇命还算是好的,年纪老大嫁这么个人,有学问,脾气好,三十多岁的光棍,积蓄也有一点,还这样地宝贝她,想必从今往后是有好日子过的。

    淑苇也觉出日子里的一份安稳来,一安稳,日子就显得长,日头一天天地升上去,再一天天地落下来,有的时候周末闲来无事,淑苇半躺在床上,看着那日光一点点地爬上窗棂,好像被粘住了似的,很久很久动也不动的一块明亮,里头飞着细细的尘土。

    林育森在婚后不久便调离了原先的小学,到市中心一家较大的中学任教去了,工资也比先前涨了一点。

    正如同事们说的,林育森是很疼淑苇的,每天大老远的回家就帮着淑苇做家务,到周末便陪她一起回娘家,对佑书妈妈也是好的,但凡他给自己妈妈买东西,也总记得给佑书妈妈买一份。

    佑书妈妈这两年是老得多了,头发全白了,精神头还好,只是这一年多里头她的右手开始发抖,画不得画了。早些年她一直从寿衣店里接一些画炭画的活儿回家来做,贴补些家用,现在也做不了了。淑苇说不做正好,保养保养眼睛和身体。

    这一回淑苇回娘家时,她悄悄地问淑苇,身上可有动静,若是以后有了孩子,林家妈妈忙不过来时,她可以帮着带。

    淑苇看育森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问佑书妈妈讨要一件东西,就是多年估书的那张半寸的小照片。原本淑苇结婚时就照片夹在工作日记里随身带走的,可是后来她发现,那巴掌大的红色小本子封皮里头藏着的照片竟然不翼而飞了。

    淑苇心中有数,藏得那样密实,是绝计不可能丢的,怕是有人偷着拿走了。

    淑苇在佑书妈妈面前求过好几回,想要回那张照片,佑书妈妈只是不肯。这一回,淑苇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佑书妈妈说:“不是妈不肯给你,只是,人朝着走了,就别老是向后看。人活着,是为了前头的日子,不是为了过去。”

    可是我很想他,淑苇说,我想他,想得快要想不起他的样子来了。

    自搬了新家之后,佑书妈就把佑书的画像收进箱底,从未挂出来过。

    佑书妈不肯把小照片还给她,淑苇于是在每一回回娘家时都会偷着开了佑书妈的箱子看那画像,看到佑书在一堆旧衣间对着她微笑,看着看着,那木头箱子就变成了一口井,极深极幽静,淑苇几乎要投身进去。

    后来,佑书妈妈到底还是把小照片还给了江淑苇。

    淑苇跟育森小俩口感情尚好,两个人都是爱静的性子,平日里说话都是轻言细语。可育森的妈妈与大姐却并不十分中意她。

    育森他妈总觉着淑苇年纪大了些,况且以前是有过人家的,脑子还曾经不大清楚。自己儿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邻里亲朋间谁不晓得林家的儿子是个大才子,清华大学啊,京城里的顶好的大学,搁过去就是天子门生了吧,却不料只配了那样的一个女人。林育森的姐姐大他五岁,嫁了一个铁路工人,生了两个孩子,有一年男人在工作中出了事故死了,她守了寡,日子过得艰难,才三十七八,已经有点驼背,眉间总是腻着一团阴影,干瘦得颧骨处脱了皮,她的好颜色全给这一份日子里头的窘迫遮盖住了,她好像一块被拧干了的旧毛巾。她从第一天见到江淑苇起就不喜欢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她看到她齐整整地梳了头,乌光的头发衬着雪白的脸,不年青了可是还是耐得住细看,身量还是苗条修长,她看到她穿着深灰的外罩衫,微微掐点腰的裁剪,她看到她黑布鞋洁白的鞋边,她就来得气闷,她跟她一样,最亲近的男人死了,不在了,可是她还活得这样光鲜,嫁了好男人,那个男人是她的弟弟,所以没有她的份,她这一辈子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运气的,一念及此,她简直要暴跳起来。

    她不喜欢她。

    她脸上的忧苦相像一个烙印,而她脸上的忧苦好像是一粒眉心的痣。女人活着原来跟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那一个周日,是淑苇嫁过来以后头一次跟这个大姑子起冲突。

    起因很简单,就是淑苇的一句话。

    育森他姐来的时候,淑苇正在洗头,满脸盆里飘着她的黑发,水草一样地柔软,把水染黑了似的。育森在一旁,替她把落下来的衣袖挽上去。

    育森他姐一看就愤怒起来,满腔子里的怒气转腾着没有出口,忽听江淑苇说:“姐,你也来洗洗头,洗完了,我替你染一染头发。”

    育森姐姐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拔高了声音说:“多承你的好意了。我是老太婆一个了,男人都死了好多年了,又不想再嫁人,染的什么头发!”

    淑苇脸色灰了一灰,育森出声说:“姐,你说些什么?淑苇她是好心。”

    “她是好心里头挑出来的好心,这个我晓得的。”育森他妈也加进来冷冷地说。

    她们的关系僵硬起来,江淑苇不知道该如何讨好林育森的妈妈及姐姐。她们嫌她与他们和他们家的那些个亲戚不热络。育森替淑苇辩解,说她只是内向,他越辩解,便越惹得江淑苇招了婆婆与大姑子的嫌。

    偏巧发现淑苇心思的,正是育森他姐。

    那一天育森他姐趁育森夫妻两个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开了淑苇的大衣柜,拿了她的灰色外套试穿。

    她在衣柜里发现一个小布包,里头是一本小小的笔记本。

    育森他姐识字不多,只对里头藏着的一张小照片起了兴趣。

    照片上的男孩子年青文静,那样小的一张照片,也可以看见他含着的笑。一刹那间,育森他姐明白过来,这个男孩子是谁。

    母女两个私下里议论了半天,愈发地觉得林育森吃了一个大亏,她们商量着是不是要把江淑苇还挂着从前的那一个的事告诉给林育森。

    还没有等她们达成一个共识,江淑苇有了孩子。

    一九六四年,江淑苇生下她的女儿。

    淑苇头一次从护士的手里接过女儿,头一次清楚地看到孩子的样子。

    淑苇一下子红了眼睛。

    她把女儿的脸凑到眼前,再三再四地细细地看。

    她伸指在小小婴儿的眉间轻轻地抚摸。

    那里,长着一颗跟沈佑书一样的胭脂痣。

    江淑苇给女儿用佑书最爱的一个薇字来给她做名字。

    林薇薇。

    薇薇一下地,婆家并不喜欢,林育森是独子,育森妈自然是想着要一个孙子的。出了月子以后,薇薇的眉眼便显出一种异样的美丽来,那样小小的一个小婴儿,便是乌黑的头发,幽静的大眼睛,乌沉沉的,里头闪着一点星子样的光,悬胆鼻菱角似的小嘴,她遗传了父母全部的优点,并且非常地安静乖巧,育森的妈渐渐地也爱上了这个小孙女儿,想着,江淑苇年纪还算不得顶大,孙子也还不是完全地没有指望。

    江淑苇对女儿薇薇更是爱若珍宝。

    她经常长时间地什么事也不干,只抱着女儿,看着她的小脸,她看眉间那粒小小的痣。小婴儿薇薇盯着母亲,盯着盯着就笑起来,其实这个时候的孩子,并不能看清楚大人的眉眼,可是不知为什么,淑苇总觉得薇薇能看见她,她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

    江淑苇又像若干年前一样开始失眠,她头一回明白原来快乐也是可以让一个人无法入睡的。她舍不得把薇薇放到小摇车里,她整夜地把她抱在臂弯里,在窗前慢慢地踱着。

    是夏天,天气极闷热,院子里种了夜来香,越夜越是香气浓重。

    这一夜月光正好,光影抹在院墙上,那墙冲着街,一街的老梧桐,枝叶繁茂,暗影憧憧,静得简直不像话。

    江淑苇忽地在一片月光里看下佑书站一株树的影子里头,然后他慢慢地走近,看着淑苇。

    江淑苇把薇薇举起来叫他看,贴着薇薇的脸,亲薇薇眉间的痣,佑书微笑起来。

    她听得他叫:薇薇,薇薇。

    淑苇把头埋进孩子的身上,亦欢亦悲,无声地痛哭起来。

    林育森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夜里偶尔还是会干咳,容易累,淑苇担下了所有抚养女儿的事务,不肯劳动他一点。

    这两年日子好过一点,不少吃的,这一回淑苇生孩子,育森跟着里头养身体,竟然白胖了一点,脸上也有了喜气。新学校环境不错,他重新焕发了工作的热情,觉得活着,有淑苇那样的妻还有美丽的小女儿,是很够的。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大姐会把那件事说给他听。

    大姐说,江淑苇心里头怕是还想着从前的那个人,她藏着他的照片,她还养着他的妈,她还时常地低声地嘟囔,好像在跟什么人说着话,或许她跟你是过不了一辈子的,大姐这样说。

    育森头一回跟大姐翻脸:“你是看我活得太快活了吗?那个人死了,我告诉你,他死了!灰飞烟灭,何况淑苇从来没有把从前的事瞒着我,我从来没有翻过她的任何东西。我知道他们感情很好。我理解他。”

    育森不能说服大姐,只是气走了她。

    大姐的话原本不过是闲言碎语,这东西像蒲公英的种子,轻飘飘的,可是落到哪里就生了根。慢慢地,林育森觉得他也不能说服他自己了。

    有几回,他亲眼看到江淑苇在半夜里抱着薇薇,在窗下走来走去,轻声地说着什么。他也看到过她,手里捏着一个小红本子在看,看一会儿本子再看一会儿女儿,看着看着就莫名地笑起来,再去看那个本子。

    淑苇产假满了以后,回学校上班。

    姐姐淑真把薇薇抱回去,佑书妈帮着带,育森他妈乐得清闲,有时想孙女儿,也会过去看一看孩子。

    林育森每天下班都去看女儿,淑苇有时会在娘家留宿。月子里养得不错,心里头又快活,江淑苇胖了一些,显出少妇略丰盈的美来,脸圆白了,皱纹与愁苦之色也少了。那天育森去江家看女儿时,一进门便看见江淑苇与佑书妈亲热地头靠着头,逗弄薇薇,林育森心头无端地飞起一点阴影,好像淑苇的快活全是因为她又回到了江家,回到佑书妈的身边,跟他全无干系似的。他心里怕起来。

    有几回,他几乎要去偷偷地翻一翻淑苇的那个小红本子了。他是知道那本子藏在哪里的。她没有瞒过他,她是信他的。为了她的那一份信任,他也从来没有看过她的东西。

    只是,林育森现在想,如果她对他,只有信任,那怎么办?

    这个念头简直使林育森怕得哆嗦起来。

    过了没两天,淑苇回家后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跟佑书妈,姐姐,和林育森说,她们学校里新近请了一位前伤残军人做辅导员,那人是前志愿军战士。她跟这人打听过了,他有一个战友,也是南京人,曾然跟佑书是同一个部队的。

    江淑苇说,那个答应礼拜天带她过江去找那个战友,问问看情况,听说朝鲜人是为志愿军建过一个公墓的,会不会佑书也是埋在那里。

    或者,那人是认得佑书的。

    第二十节 战友

    在一个星期天,江淑苇跟着学校里的那位校外辅导员去找了他的战友,那人住在江对岸,过去要坐轮渡。

    淑苇把事情告诉林育森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路这样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淑苇发现他们坐的那艘轮渡还是多年前的那一艘,她甚至在她站的那个角落里发现了同样的一条警示标语:“请勿靠近栏杆。”只是字迹斑驳了,淑苇想起那一年,佑书陪着她,去找回被拐的育宝。这一天,天也是那样地蓝,水面也是那样地阔,船也是这样慢慢的,悠悠的,岸上的树更密了,颜色更深浓,怎么就这样,一下子过去了这么多年。

    这一趟,淑苇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佑书的消息,那位战友并不是那个曾与佑书同一个部队的人,只不过跟那人同姓,不过,战友告诉他们,那人的老家好像是在苏北的一个什么小镇子上,他也记不得了那地方的名字了。

    淑苇求他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想起来一定一定要给她带个信来。她留下一点钱权做邮资,战友推让了半天才收下了。

    淑苇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几乎每一天都跑到门房去问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却总是失望而归。淑苇有点怕,那位战友可能是忘记这码子事了。

    在淑苇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收到了战友的来信,信上说他想起来那个战友家乡的名字了。

    淑苇在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打算去苏北。

    这一回,林育森说:“不,你不要去!”

    淑苇兴头头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对育森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会当心,我跟姐说好了,这个礼拜她会过来帮着看看孩子,周末你把薇薇送到我家去,星期天晚上我一准就回来了。”

    林育森突地伸手压在淑苇忙碌的双手上:“不,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是说,你不要去了,永远不要再去了。永远不要再想沈佑书了!”

    淑苇有点发懵:“什么?”

    “你什么时候可以清醒过来?”育森压低了声音,妈就在后屋,或许伸长了耳朵试图听见他们的谈话,这一念认知让林育森无比地烦燥,在这一场婚姻里,他觉得自己像过了期的浆糊,徒劳地想粘合住两个他爱的女人,但是这里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其中一个女人也许压根就不想跟他粘合成为一体:“淑苇你醒一醒吧,沈佑书已经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找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其实对你的生活没有一点的好处,淑苇,你不能陪着他一块儿死了,你……你也不能要我也陪着他一块儿死了。”

    淑苇愣愣地看着林育森,有那么一刻,她有点糊涂,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跟一个全然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坐在同一个床沿上,说着她听不明白的话,慢慢地,她才悟过来,这个男人是他合法的丈夫,他们也是曾共过患难的,他是她自己选的,她是不该让他这样地陪着她一起苦着。

    不过,她已经把她大半个生命丢在了过去的日子,她管不住她自己的腿脚,她想要回去。

    她想回去。

    隔一天,江淑苇还是去了苏北。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出来,临出门前,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装了两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的旅行袋,她空着两手上了路,还好她在内衣上缝了个小口袋,装了全部平常积攒下来的钱。

    江淑苇刚一离开家,育森他妈便把那个旧旅行袋掼在林育森脚下:“她是铁了心要去,你拦不住的。”

    林育森也不说话,把袋子胡乱地塞进衣柜,他看到了淑苇放在衣柜角落里的那个小布包。

    林育森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打开了布包,从里头掏出淑苇常翻看的那个小本子。在本子的夹层里,林育森找到了一张小照片。

    照片有年头了,泛了黄,可是保存得很好,一点皱折也无。

    林育森出了门,手抄在外套的口袋里,攥成一个拳头,手心里是那张照片,他记起多年前仿佛读过一个故事,有个男人,怀疑妻子不贞,亲手掐死了她,她嘴里流出的血滴在他的手背上,之后他便一直觉得手痛,痛极了,要剜掉那块肉才舒坦。因为那块肉是他的罪孽,然而自己有什么罪孽呢?自己并没有一个不贞的妻,自己也没有伤害过她,可是为什么也要这么痛?他不求因为自己的全心全意而得到老天格外的眷顾,可是凭什么他要受惩罚?因为爱一个人爱到无可奈何而受惩罚?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育森走到一座桥下,桥下的水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显得清,可是等雾散开了,便能看出水的浑浊来。这桥叫做长干,李白为它写过一首长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生死相依,直至长风沙。

    林育森把拳头从衣袋里拿出来,展开,手心里的那张照片颤微微地抖,薄脆得随时会随风飞走。

    林育森重新合扰手,攥紧了照片。

    这样做太蠢了!

    太蠢了!

    林育森转身往回走,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因为是下坡,车速极快,冲着他过来了,育森吓了一跳,闪身一让,手在桥墩上一撑,那张照片便落了下去。

    那样轻的东西,可是林育森分明听到了它落在水面上的声响,泼刺,像一尾鱼在水面上跃了一跃。

    淑苇足足在路上耽搁了两天半,才找到那个苏北战友的家。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从东头走到西头只得十分钟。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江淑苇在见到那位战友时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那人半倚在床上,这样的天气,秋阳燠热,他裹着一床旧而脏破的棉被,隔了老远就闻到他身上病人的那股子陈腐的味道,他是高位截瘫,行动完全不能自理。他的亲戚在家,看样子是照顾他的,只是面色看不来不善,江淑苇说明来意之后,那亲戚手脚很重地揪了他的衣领往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好叫他的头可以仰起来,淑苇忍不住说:你轻一点。那亲戚是一个中年的女人,闻言死死地白了淑苇一眼,一口浓重的乡音,说了些什么淑苇也听不大明白,只听懂一句:怕什么,他没有知觉的。

    那战友应该不超过三十岁,可苍老得仿佛有五十岁。他对着淑苇突地一笑,说:“来,你摸一摸我的腿。像不像一块烂猪肉?”他的话里也有乡音,倒是能听得懂的,在部队上,他们都学着说普通话。

    淑苇伸手摸一摸被子上鼓起的腿型,是软的,毫无生气,叫人想起烂得拾不起的水果。

    那人说:“我是认得沈佑书的。”

    淑苇的眼里一下子涌起了泪:“真的吗?我有多少年,没有什么人提起佑书了。”

    “沈佑书是个好人,多干净的一个小伙子,小我三个月,常帮我写家信。”

    “你可知道,佑书的坟,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们连是在他们之后发起冲锋的,沈佑书死了,我就成了这样。”那人说,淑苇发现他的牙掉了好几颗,这使得他的笑容有一种令人心酸的丑陋。

    “你说你是沈佑书的未婚妻?”

    “是的我是。”

    “你叫江淑苇,在学校里头教书。”那人又笑:“我不晓得沈佑书埋在了哪里,不过,他托我带一件东西给你。”

    淑苇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人抖得厉害,声音出来都是碎扑扑的:“是什么东西?在哪儿?”

    “沈佑书原本想托一个南京的老乡带回来给你的,可是那人牺牲了,他知道我也是江苏的,我们原先有不少江苏的战友,都死得差不多了。沈佑书说,如果我能活得下来,就把东西带给你,如果不能,就把东西再传给一个老乡,希望总归能带给你。”

    “是的,我多承你。”

    “不过东西现在不在我手上了。”那人说:“他们都拿了去。”他朝着半掩着的房门扬扬下巴:“国家给我的伤残补贴,年年给的慰问,还有我的一些东西,都拿走了。”他边说边依然露着他那种缺了牙的笑容,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对不起沈佑书,不过我也没有法子了,你要是有办法,问他们要来吧,替我了一个心愿。”

    亲戚们听了淑苇要求要回东西的请求之后暴怒起来,三两个女人一起把淑苇围在中间,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说到激动处,还推搡了淑苇几下,把她推到门外。

    江淑苇在这个小镇子上唯一的一个极小极破旧的旅馆里住了下来,她躺在床上,闻得见自己身上的馊味,她几天没有梳洗了,她变得这样地邋遢而绝望。

    绝望的江淑苇意外地在异乡陌生的床铺上,在邻床女人山响的呼噜声里睡了个烂熟。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地去了战友的家,拍开了门,往战友的亲戚手里塞了个手绢包。里头是她这两年来全部的积蓄。

    江淑苇终于要回了那个小金花生。

    他们甚至还保留着佑书原先用来装它的小针线包,上面红线绣着字:送给最可爱的志愿军战士。

    淑苇还有两天的假了,她向战友道别,那人没有答腔。

    在她要跨出门去的时候,战友突然说:“没有什么坟的,山头都炸平了,抓一把土,里头有炮弹片,还有人的骨头。都没了,没有了。都忘了吧。”

    等江淑苇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以后,迎接她的,是婆婆的一张冷脸,还有丈夫林育森沉默的背影。

    接下来的一天里,家里终于为着江淑苇的这一次远行以及她用光了家里的积蓄而爆发了一场大吵。婆婆,大姑,跳着脚地骂,江淑苇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是这样地不喜欢她。林育森始终是一言不发,淑苇心里头突突地跳,跳着一点对育森的愧疚,还跳着那位战友的话:没有了,都没有了,忘了吧。

    江淑苇听见自己的心擂鼓似地跳,还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地说:不行,不,不行。

    淑苇把小金花生收进自己的小布包里,她发现,佑书的照片没有了。

    她回头的时候,看见育森独独地盯着她,淑苇说:“我对不起你育森,但是你可不可以把佑书的照片还给我?”

    育森面无表情地又盯了她一会儿,说:“丢了。我把照片丢了,丢进河里了。没有了。”

    淑苇只觉得自己失足落进了井里头似的,一个劲儿地只是往下堕,井壁又湿又滑,她上不得,只得一直往下往下。

    淑苇说:“这照片只得一张。育森,这照片只剩一张了。”

    “那又怎么?”林育森说:“只剩一张又怎么?”他突地爆发出来:“你对他越痴情就对我越残酷,江淑苇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半夜,淑苇起床给薇薇和奶糕,借了透进厨房的跳灯的光,她摸出奶糕和小奶锅。

    有人啪嗒拉开了灯。

    是育森。

    两个人沉默地配合着冲糕,育森把小奶锅从火上端下来,递给淑苇的时候,不小心烫了淑苇一下,育森赶紧拉了淑苇的手在水缸舀了冷水冲洗。

    他们的手在冰凉的水里握在一起。

    淑苇说:“育森,我对不起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提了。不提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育森说:“淑苇,你有你放不下的东西,我也有我放不下的东西。可怜我们都进了死胡同了。”

    会走出来的,你,我,我们都会走出来的。

    江淑苇从这一天起下定了决心,她要把沈佑书更深更深地藏进心里去。

    她把有关佑书的一切凝成一点血泪,日日缀在她的心头。

    可是再不能叫人知道。

    她跟育森还得过下去。

    育森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他们还有薇薇。

    这一年,江淑苇满三十岁了。

    年华是这样好这样美的一样东西,慕其有理,留之不能。

    第二十一节 冬至

    江淑苇与林育森从家里搬了出来,搬进了育森学校腾出来的半间教室里。

    这是育森坚持的。

    不搬出来,他们便没有办法真正地开始新的日子。

    尽管育森的妈打滚哭闹,育森还是咬牙搬了出来。

    半间教室朝北,正入了冬,早起的时候,毛巾冻得铁硬,水缸里里浮着一层薄薄的冰。

    薇薇很快地得了感冒。

    后来林育森装上了炉子取暖,一大早起来将封了一夜的炉子捅开,坐上一壶水,水开了,蒸汽突突地顶着壶盖,给屋子里增了暖意。

    林薇薇的病缓慢地好了。

    淑苇在走廊里做饭,晾衣,早上四点起来,穿过半个校园去倒马桶,再送薇薇去托儿所。下了班赶过去接孩子,她几乎担起了全部的家务事,好让育森多一点时间休息,以应付越来越暴躁的学生。

    这却是他们夫妻两最安稳的一段日子。

    屋子的后墙是一大块黑板,黑漆有点驳落了,育森想法子给修补了,淑苇每天晚上在上面教女儿薇薇识字。

    薇薇是一个极其安静聪明的小姑娘,淑苇发现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夫妇俩为了这一个发现偷喜得像拾得了大金元宝。

    江淑苇相信,林薇薇是老天给她的最大最好的补偿,是她未来的生命里最明亮的一抹色彩。

    婆家是想着淑苇再生一个儿子的,提了许久了,说是现在生活倒底比前两年好一点了,薇薇又是个省心的孩子,再养一个,如果是个儿子,林家也有后了。

    淑苇没有同意,她说要一心一意地培养女儿薇薇。婆婆极其不高兴,这也是促使他们下决心搬出家的一个原因。

    私底下,育森是感激着淑苇的。

    这两年,育森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人总是懒懒的,他们之间,没有了夫妻生活许久了。在婆婆跟前,淑苇只是说她自己不想再生了。

    育森对淑苇说过,谢谢你为我担起了这么多。

    淑苇说:你也曾为了担过许多。

    淑苇从陈大姐那里新近得了一个肝病保养的方子,这一年冬天起,他们的半间教间里就常飘着中药那股子闷闷的香,薇薇倒很喜欢这味道,常把小鼻子凑到药罐子上小狗似地嗅嗅,把浓黑的药汁端给父亲,在他喝完之后再往他的嘴里塞进一颗她省下来的虾须酥糖。

    夫妻两个轮流着教女儿识字,数数,背唐诗宋词。他们一家,如同一艘在渐来的暴风雨里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小船,安静地努力地向前驶去。

    最先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的,是沈佑书的妈妈。

    这一年开春的时候,她跟淑苇提出来,要回佑书父亲老家的小镇住一段日子。说是老家有佑书父亲的一个远房老妹妹,这些年一直没断了联系的,老妹妹唯一的女儿支边多年,现在老伴去世,自己也退休了,想让嫂嫂陪着一起过。

    淑苇不肯答应。

    可是她还是走了。

    淑苇跟育森赶到车站时,火车已开了,喷着白烟,拖着长长的鸣声。

    下了火车再转小船,就会到。

    淑苇回娘家时,发现她带走了佑书的画像。

    几天以后,她打来了电报。上面只得四个字:女儿保重。

    后来淑苇想到,许是她那个时候,就预料到了未来日子的不易。她一辈子经历得太多,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可是她也无从明说。在某些苦难来临的时候,卑微的灵魂只得选择高贵的沉默。

    运动到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最先被揪出来的是陈大姐夫妇。

    他们说陈大姐夫妇是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牵涉到几位当年的地下党被捕牺牲事件。夫妇俩很快被隔离审查。

    他们被隔离的头一个晚上,淑苇偷偷地去看过陈大姐。

    他们的家早就被抄过两回,几乎所有的书籍、报纸、信件、证书都被搜走了,连墙壁都被撬开,像是墙上张开了一张张恐怖的大嘴,随时可能吞噬一切。

    大姐拉着淑苇,说:我相信党,相信真理。我们的过去是清清白白的,可是你的过去却太过沉痛,淑苇,忘掉过去,努力活下去。什么也比不过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活着终归是幸福的。

    一个月之后,陈大姐死了,据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在同一个夜晚,陈大姐的丈夫出逃,他们的双胞胎儿女超英与超美也失踪了。

    接着,工宣队进驻淑苇所在的小学。

    工宣队的队长是一个瘦长的男人,面容板扎得一点表情也没有,明明还算年青,却好像老得把以后的日子给提前过了。

    在他见到江淑苇第一眼,他那张严密得滴水不露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的破绽,一场漫长的会议结束之后,他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拦住了淑苇。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江淑苇。

    在那一瞬间,淑苇认出了这个人。她试探着叫出一个名字:豆芽?

    豆芽说:“我现在叫做吴卫东。”

    江淑苇很快地被揪了出来。

    学校的围墙上贴着她的大字报。

    她有着不那么清白的出身,父亲一个业主。更严重的是,江淑苇一直与内奸陈开英过从甚密,陈开英是江淑苇的证婚人,陈开英的两个孩子一直叫江淑苇做“娘娘”,两家几乎每一年的春节都要在一起过初五,也许是密谋什么反革命的活动。

    过不多久,又有人揭发,江淑苇的父亲是杀害城市平民许云仙的凶手,死后尚留给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一笔剥削来的巨额财产。这么多年以来,江淑苇一直企图向组织隐瞒这件事。

    淑苇想不出来这件事是谁又提起来的,这些年来,她从未对人提起,每次填表,她只写父亲为业主,已故。

    从这一天起,江淑苇与一群教育部门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一起,每每区里或是市里召开教育系统大会都会被押解上台接受批斗。

    这个时候,江淑苇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把过去的事情揭开。

    那个男人如今老得淑苇几乎认不得了,只在他把戴着的帽子拿下来在手里反复地揉捏时,淑苇才蓦然想起,当年的他,瑟缩地站在她家的小院里,削瘦腊黄的一张脸孔,纸片似的一个人儿,也是这样神经质地捏着帽子的角。

    是后母云仙的相好,淑苇记得他仿佛是姓许的,原来他解放后也做了老师,只是不与淑苇一个区。

    淑苇发现自己并不恨他,他不过是为着过去的那一点恨,或是他是真心爱过那个做了淑苇后母的女人的。江淑苇甚至对着这个叫做许敬之的人微笑了一下。

    为了他的那一点痴心,淑苇想,一个女人活着,也不过是图这世上有一个人对自己有一点真心。淑苇想起横死的云仙,大睁着眼,躺在潮湿的青砖地上,青色织锦掐金的旗袍,脸如白灰,像一朵残破的栀子。兴许她现在可以闭眼了。

    江淑苇的每一个白天都在口号、谩骂与喷气式刑罚中度过,晚上回到家里,她继续教女儿林薇薇念书识字。江淑苇好像一个奇怪的弹簧,在重压之后,呈现出一种执拗的韧性来,连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哭,也不觉得有多苦,那似乎也不是一种麻木,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

    兴许她的日子曾经苦到极处,她已经是一块浸透了水的海棉,没有什么可以再伤她的了。

    何况她还有女儿薇薇。

    薇薇显出了一个智力超常的孩子特有的沉静与明慧来,她背完了三字经,背完了千字文,背完了百家姓之后,竟然开始自己读书了。

    书是林育森从学校图书馆里冒着极大的风险偷拿回来的,可惜那不过是那个百年名校藏书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堆在学校的操场上,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火焰窜得那样高,甚至点燃了一棵很大的银杏树。那树被烧掉了半边,隔了两年,在剩下的一半边上,发了新的芽。

    江淑苇被揪出来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有人敲开了她家的门。

    那是个头脸都密密地包裹在格子头巾里的女人,淑苇家里只灯着极小的一盏灯,上头还套了个报纸糊成的灯罩,好把灯光尽可能地遮住,所以,直到那女人摘下头巾,淑苇也一时没能认出她来。

    女人把脸凑到淑苇眼前来,哑了嗓子说:“淑苇,是我。我是兰娟。”

    兰娟带来了一个小包袱,像多年前她去寻陈磊时差不多的一个包袱。只不过,以前是为了找回这个男人,现在是为了离开他。

    江淑苇是知道的,现在的陈磊,是市里风头极健的年青干部,她就几次远远地看见过他,穿着半旧的军服,依然是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在发言,在宣讲,气势宏壮,掩不住的得意。

    然而兰娟说,她现在不大认得他了。

    他不再是她巴心巴肝地爱过的人了。

    他们结婚数年,没有孩子,听说是,他另有了人。看样子,他的官是要一直往上做的。

    他们悄无声息地分了手,兰娟再没有地方去。在她一叶乌篷离开那个水乡小镇的时候,她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再回去。

    两天以后,林育森送走了兰娟。江淑苇把她送到沈佑书母亲那里。两个人可以有个伴。

    兰娟临走的时候,天正下着细雨。

    早过了立春,雨水多得恼人。江淑苇都不敢送她到门口,怕被人看见,只隔了半掩的门拉着兰娟的手,小声地嘱咐她两句:我拜托你了兰娟,替我顾着我妈妈。

    兰娟走的时候说:淑苇,到底,你比我有眼力。

    比起江淑苇来,林育森的日子更加地不好过。

    育森出身城市平民,父亲是当年累死在资本家工厂里的老工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劝他与江淑苇划清界线。日子越过,劝说已变成了威逼。他的妈为了这事,已经上过一回吊,被人救了下来。大姐是早早地与他们断绝了来往,因为她的孩子要参军,受不起这个拖累。

    到了这一年入夏的时候,林育森的妈把儿子找回家,最后跟他摊了牌,坚决要林育森跟江淑苇划清界线。

    不过大半年的功夫,林育森白了一半的头发,他的眼镜框也早断了,却只是懒得去修,颤微微地挂在鼻梁上,他几乎是一个半老头子了。

    离婚的事,倒是江淑苇先提出来的。淑苇只希望他带走女儿薇薇,无论有多么舍不得,离了她,薇薇会少受一些磨折,还可以继续地读书,薇薇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可是学校早就停了课,就算是上了学,也是没有书读的。不如跟着父亲,无论如何,书还是要读的。

    林育森答应了。

    林育森说,你曾经等一个死人,我现在等一个活人。我总是有希望的。淑苇,我还等着我们将来能团聚的一天。

    这个时候,又入了冬。

    在他们夫妇俩最后团圆的这一天傍晚,一封电报发到了林育森与江淑苇的家。

    是兰娟打来的:母故,速来。

    江淑苇丢下电报便开始拣了洗漱用具装进小包里,裹了围巾就要出门。育森拦住了她,问她要做什么。淑苇说:我知道半夜里还有一趟长途。

    育森突地身手灵活起来,跳起来顶住了门:“你不能走,会当你是畏罪潜逃的。淑苇,那就完了。我们都完了。”

    淑苇想说:我要去,说什么,也是要去的。

    可是她开不了这个口。

    江淑苇还是趁着夜色走了。

    是有人帮了她了。

    育森说,我们说好了,两天以后你一定回来。

    林育森都没有顾得上替女儿薇薇梳洗一下便把她塞进被窝,嘱咐她无论如何不能出声儿。之后,他与另一个人一起坐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等着天亮。

    这一天是冬至,一年里头,黑夜最长的一天。

    第二十二节 永别

    江淑苇坐在夜班的长途上,车子晃得实在厉害,车箱里满是汽油呛人的味道,江淑苇僵直地坐着,她头痛欲裂,精神却出奇地亢奋,像脑子里轰轰地着了一团大火,燥得棉袄几乎要穿不住,可是脸与手脚都冰得像死人。车里很暗,映得窗玻璃成了一面乌沉沉的镜子,里头映着一个中年女人鬼魅一样面孔,玻璃上大约是有一道乌迹子,如今横在江淑苇脸上,好像是她脸上的一道疤痕。

    江淑苇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人会帮她。

    在她的记忆里头,这个人稀得如同缕烟,或许比烟还不如,那个时候她那样小,那个时候吴卫东还叫做豆芽,瘦得三根筋挑了个小脑袋,成天被她的父亲江裕谷呵斥得溜溜地转,没着没落的一个小孩子,时常在院门那里伸头伸脑地看她们姐妹俩,被张妈像防贼似地紧紧地防着。

    林育森想起来对淑苇说可以去求一求他,到底以前是认识的,淑苇想到,吴卫东虽然是工宣队的头头,但这些日子里头,倒还真的没有对她下过狠手,于是淑苇的心里升起了一点点的希望。

    育森陪着淑苇偷偷摸摸地找上吴卫东的门。

    他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在淑苇学校后面的一大间教室里。

    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晚上,淑苇夫妻两个挨着墙角推磨似地转了许久,才鼓足了勇气去敲吴卫东的门。

    江淑苇实在是没有想到吴卫东会帮她。

    他说他只能给她两天的时间,两天之后,她必须要回来。

    江淑苇这才坐上了汽车。

    车票是姐姐淑真替她弄到的。

    淑苇上路的这一个晚上,有一个女人头脸裹得严实,钻进了她们家的小屋。

    吴卫东对外只说,勒令江淑苇在家闭门写两天交待材料,半步也不准出房门,两天之后再来接受人民群众的教育与批斗。

    林育森坐在自家小屋里,炉子是早就灭了的,可他不敢升火,蜂窝煤都堆在走道里,他不敢开门。他的对面,江淑真背对着他坐着,黑黢黢的一个背影,与淑苇的确十分相像。林薇薇缩在被窝里,拿着一个小鸡啄米的小玩具在手里,屋子里只听得那个小东西卡,卡,卡,一声一声轻微的转动声。

    淑苇赶到小镇上时,发现佑书妈妈已经被草草地埋掉了。

    兰娟哭得脸孔浮肿,说佑书妈妈是溺水死的。怎么就一个眼错不见,就找不着她人了,兰娟好容易央人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她。

    第二天,有船上人家早起时听得有什么东西嘭嘭地敲着船舷,钻出船舱看时,看到是个人,显见的是死了,头一下一下地磕在船邦子上。是个上了岁数的老阿婆。兰娟拿了家里全部的钱散了出去,找人把人打捞上来。虽是淹死的,老阿婆的样子并不吓人,眉目慈和,睡着了似的。人人说可能是失了足。

    淑苇与兰娟趁着黑夜来到母亲的坟上,兰娟说,这里的人都晓得这老阿婆是国民党军官太太,平时不大有人敢搭理她们的。她不知道该把妈妈埋在哪里,这里并不是坟地,原先有人种药材的,现在荒着。

    四周很黑,兰娟牵着淑苇的手,让她去触摸什么。

    兰娟说,怕以后难找到妈妈的坟,所以她挖来一棵树种在这里,是一株木槿。

    兰娟说,找到树,就找到妈的坟头了。

    淑苇摸到了那棵树,树还细,树干有点毛刺,摸着冰凉的,兰娟说这树可以活的。

    淑苇在妈妈的坟上抓了一把土揣进衣袋里。

    佑书妈妈没留下什么东西,佑书的画像还在,重重地包在一堆细棉纸里头。淑苇没有打开看,可是她知道那是。

    江淑苇连夜往南京赶。

    回到家的时候,江淑苇觉得林育森又老了几岁似的。

    江淑苇不再受批斗,她要下放了。

    临走之前,江淑真叫她回家一趟。

    育宝结婚了。

    一年多以前淑真单位的一个同事做的媒,把她远房的一个侄女儿说给育宝,那是一个在家里没什么人管的女孩子,糊里糊涂地长到二十多岁,头一次来月经时涂了一身。

    两个年青的孩子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无师自通地做了夫妻间的事。淑真发现的时候,女孩子肚子已鼓得显眼了。

    江淑真跑了大半天,讨来个方子,一付药下去打掉了一个成了形的男孩子。

    那个时候江淑苇还每天被批得鼻青脸肿,得到消息跌撞着回到家里想劝阻,可是已是晚了。

    姐姐淑真说:不这么做怎么办?我们育宝是后天得了病才傻的,可这姑娘是天生的傻子,将来怎么办?你是陪他们过一辈子还是我陪他们过一辈子?两个大傻子带一个小傻子,这日子怎么过?

    淑真瘦长的脸拉得更长,两腮因为用力而鼓起两楞,咬着牙说:断子绝孙了也好。

    淑苇心底明白淑真做得对,她想,这个姐姐,从来都比自己绝决。

    淑真正正式式地替两个傻孩子打了结婚证,这会儿叫了淑苇回去,说走之前,一家子吃顿饭,也算是喜酒了。

    育宝穿了件毛蓝的新衣服,这些年他拔了个子,也是江家人特有的瘦长窄小,若是不开口,倒是个清俊的年青人,很像江裕谷,脸上的线要柔和得多,眼里没有什么神彩。新娘子一件粉色的新褂子,刚做完小月子,吃得粉白圆胖,两颊上团团的滋润的红,其实并不难看,只是一眼便识得是傻的,拿不住筷子,用手拈了毛豆在吃,笑得全无羞意。

    这一刻江淑苇更觉得淑真是对的。

    这样的生命。

    淑苇要走的时候,育宝像小时候一样很亲热地抱着她的腰,他早就比淑苇高了,可是大约是为了表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佝偻了腰,塌着肩,以便还可以仰着头看姐姐。看着就笑起来,问:婆婆为什么不来喝我的喜酒?

    淑苇说:婆婆来不了,姐给你包的红包里头,也有婆婆的钱。

    育宝说姐姐你为什么哭?

    淑苇说,因为你长大了成家了,这太好了,姐姐实在是高兴,人高兴了,也是要哭的。

    在江淑苇下放之前,林育森与她离了婚。

    育森起先是打定了主意一家子一起走的,可是育森他妈坚决不许,她跪着求儿子跟江淑苇划清界线,林家毕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林育森经不起自己母亲的这一跪,但其实,他心里头是清楚的,母亲的一跪,不过是压塌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兴许,在那异常漫长的恐惧的冬至的晚上,那点分手的心思便蠢蠢地冒了芽。

    女儿淑苇说她带着,下放虽然苦,可是女儿还是跟着妈妈好一点。何况,育森妈妈并不真想要这个孙女儿。

    办了离婚的那一天晚上,也是江淑苇在城里呆的最后一个晚上。

    江淑苇足足地烧了大盆的热水,一家子好好地洗了个澡。

    她还求姐姐淑真弄来了包染头发的染料,放在小碗里调匀,旧牙刷沾了,涂在林育森的鬓边再用箅子一点一点地理过去,再理过去。

    育森的头发白了不少,却还厚实。

    鬓发徐徐地黑起来,年岁也好像一点点地回来了。

    自然是不会回到最初年华似锦的日子,但看着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地老像,淑苇侧头打量了一下,很是满意。

    淑苇款款地跟育森聊天,淑苇说:“育森,今后,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向前走一步。”

    育森拉住淑苇的手,把头埋进去,哭起来,头发上的染料涂在淑苇的手腕上,一痕墨黑。

    淑苇劝他说:“你不要这样。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回来,而你那个时候如果还是单身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过到老。如果那个时候你成家了,我们还是亲人,薇薇总是叫你爸爸叫我妈妈,那也算是团圆了。”

    育森说:“那样不是团圆,那样就是凌迟。如今这是一刀夺了我的命。”

    育森说淑苇,我等着你,等着你和女儿。

    江淑苇说:“别等。因为等太苦了。”

    江淑苇带着女儿林薇薇下放到了苏北乡下。同行的还有三十多位下放的教师和干部,有的人孤身,有的携妻带子,裹了全部的家当乘破旧的长途颠簸了两天,到达苏北某县汽车站。之后又换拖拉机到各人被分配的公社。

    路上,薇薇吐到几乎脱水,多亏一位女老师会扎针,一针下去,孩子才缓过来。之后,小姑娘便奇迹般地停止了呕吐,瘦小的脊背板得笔直,一直坐到终点。同行的老师们无不惊叹这孩子的毅力。

    淑苇去的是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来接她的是一个非常沉默的中年男人,姓刘,极黑瘦,他带着江淑苇与林薇薇用了三个小时,翻越了两座大山,薇薇走不动的时候,刘队长把她背了起来。山路远,可山势倒还不险,又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淑苇走得出了一身的汗,最终他们到了一个叫红卫村的地方,从前这里叫聚钱村的,后来说是名字太旧,不够革命,改了名。刘队长把一幢用黄土夯实的土屋指给江淑苇看,说那就是她的住处。这里离山东很近了,所以方言更近山东话,不是太难懂,淑苇听得不远处有女人在叫,似乎是喊孩子回家吃饭。声调高亢,气呼呼的,随后老远的,看见一团尘土里,一个穿了破袄的小身影腾腾地跑过来,大约就是那被叫的小娃儿,跑得近了,淑苇看见他气极败坏的小脸儿,腰上扎的草绳,竟是赤了一双脚。

    接着,几个女人的声音依次响起,不同的嗓门儿,同样的内容,都在唤自己的孩子回家,从村子的各个角落里,从远远的田间与林子里,忽忽地跑出不少孩子,个个活络个小猴子似地。刘队长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地绽开一道笑纹,说,我们这里别的都缺,就孩子多,一家都得三五个的。个个野得不像个人。

    分配给江淑苇的,是一间十几平米的昏暗的房间,甚至连扇窗也没有,墙上留了个洞,插了半片不知哪里捡来的玻璃。门是好的,有点转动不灵,但不漏风。刘队长说,队上有浆子,还有纸,可以给江淑苇一些把窗子糊上,等夏天暖和了再撕开。只是浆水精贵,省着点用,不行就用木条钉上。

    江淑苇反复地谢了刘队长,刘队长仿佛被谢怕了似的,一溜烟儿地没了人影,淑苇正愁着不知队部在哪里叶,他又送来了浆糊与一摞纸。

    江淑苇忙到天黑透了,才把所有漏风的地方用纸糊好。那纸也是受了潮的,好在量足,淑苇厚厚地糊了几层,觉着没有风灌进来了,这才想起点起灶来。

    土屋外头只有一点点的柴禾,淑苇好容易升着了火,她没烧过这种大灶,可是这灶虽旧,保存得不错,好像有人给修整过,没有想像中那么难烧。

    土屋里有了光亮,照见一架土坑,上面有稻草,散着干枯的味道,屋梁很矮,好像伸一伸手就够得到。

    江淑苇坐在灶前,薇薇依过来,坐在她脚边。

    火光把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凝着不动的两团,外头,村里的狗叫起来。偶尔有柴烧炸了,啪地一声脆响,火星子迸起来,带着一点烟气,升到黑暗里,一晃就不见了。

    光影里,江淑苇看到了久违的沈佑书。

    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侧过头来看着她。

    薇薇睡着了。

    淑苇用手去摸了摸佑书的头。

    淑苇说:从前有段日子,我看你就像我的弟弟。

    如今看起来,你就像我的孩子似的。真年青啊。

    佑书笑了,好像有点害羞。

    第二十三节 离乡

    江淑苇挑着一担水沿着窄窄的山路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这里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到远处山泉挑,起初淑苇挑一担水要走上半天的路,后来脚程快得多了,有一个半小时便走到了。

    薇薇总是跟在妈妈身后,一路扶着木桶,背诗给妈妈听,她拔了点个子,但是瘦,每天与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地里拾玉米或是棉花,晒黑了些,头发也黄了,眉眼依旧细致。

    母女二人基本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饭食与城里自然是大不一样,难得的是还算能吃饱,菜是一味的土豆与白菜,村子里的人舍不得用油,有时只用一把花生在锅里炝出油来炒白菜,放一点咸盐,一点味精。

    肚里油水少,饭量便格外来得大,有一天淑苇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一气吃了四个粗面馒头。

    初到村里半年以后,江淑苇接到了育森辗转寄来的一个小小的饼干罐,盖子焊死了,沉颠颠的,撬开了盖子看时,是满满一罐子猪油,雪白喷香,淑苇想,这一定是他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买了肥肉炼了,再密封好寄过来的。

    这一罐子猪油,淑苇总舍不得吃。她在屋后挖了一个不大的洞,放进一口破水缸,再盖上个旧锅盖,借那点地气,用于储藏,每回晚饭,淑苇会挑一点点猪油拌进女儿的碗里,薇薇每每香得打一个哆嗦。薇薇给爸爸去了信,告诉他,这油有多香,只是请爸爸以后不要再寄了,寄了,爸爸就没有肉吃了。

    这一小罐油,母女俩足足吃了十个月。

    这里还没有通上电,母女二人夜晚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读带来的书,以古典的诗词居多,当初从城里走的时候,淑苇执意要带上书,可是书太占地方且是太显眼,有些书还是育森从学校里偷出来的,更是不能叫人看见了,育森便想了个法子,将书紧紧地裹进被子与衣服里,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可惜电池太难得到,须得赶上五十多里的路,到小镇上才有的卖。

    白天自然是要下地劳动的,晚上得参加生产队评劳动工分。一般的社员一个工可以得到二十分,妇女劳力也有十六、七分,淑苇因为是下放劳动的,只得八分。

    村里人是好的,都没怎么读过书,因而很尊敬读书人,知道淑苇是老师,都很照顾,有时求了淑苇给写封信什么的,总不会空着手来。

    乡里人操心受累,显得老,往往三十岁刚过便出了老态,女人们总穿着蓝布的衣裳,冬天罩在棉衣外头,开了春便脱单穿,那褂子是全无腰身的,也不大常洗,怕洗坏了布,袖口磨得毛了,缝上碎布。淑苇手巧,会裁剪,村里有人家嫁女儿娶媳妇,她会帮着给新娘子裁衣服,略掐一点腰的设计,领子上做一点点改动,绝不乍眼,可就是抬人,从不收取费用,谁都说江老师是个好人。

    所以一有点机会,村里人便想着回报。

    淑苇来村子三年之后,镇子上的学校走掉了一位老师,村长便推荐她去代课。

    说是镇小,其实只得一到四年级,全校只三十来个学生,一位老师,一位校工。

    江淑苇在告别课堂三年之后,又站到了讲台前。

    下头是一张张晒得黧黑粗糙的小脸,全校的孩子都集中在一处,分年级坐成四组。淑苇先给一年级小朋友教拼音,识字,再给二年级上数学,再是三年级的课,四年级试着让他们做作文了。

    教室是从前地主家的祠堂,倒还宽敞,漏雨的地方叫校工给补好了,就只光线不大好,一到了下午便暗得如同傍晚,孩子们一人一截子蜡烛头,点燃了滴两滴烛油粘在桌上继续读书上课。淑苇挤出钱来买来蜡烛,六一节孩子们的礼物便是一截完整的长长的白蜡烛,他们简直爱惜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那最小的一个竟然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了一下。

    薇薇成了母亲的小助教,她熟读诗词歌赋,写一手好毛笔字,普通话字正腔圆,说起话来轻言细语,耐心得很,大不了孩子们几岁,却得孩子们无比的尊敬。

    母女二人暂时搬到祠堂侧边的旧厢房里住,比原先的泥巴屋条件好得多,就是没有烧饭的地方。

    有点瘸腿的校工给他们在祠堂廊下砌了个小小的土灶,烧干草枯枝,每回天黑以后,孩子们回了家,淑苇便带着女儿在廊下做饭,看那烟一蓬一蓬地散了开去,天渐渐地暖了,有时会有大雨,烟在雨气里团不成形。淑苇拿了坛坛罐罐地来接水,十分地欣喜,从未这般喜欢过初夏的雨。

    有那家特别远的孩子,淑苇往往留他们住,有一回淑苇竟然得了不少带壳的花生,用锅煮成盐水的,让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吃花生,听故事。

    江淑苇给他们说安徒生,说西游记,说水浒,也说苏联电影,说自己年轻时的篝火晚会。

    孩子们家里都穷,也不晓得怎么感谢老师,知道江老师爱整洁,把祠堂前前后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淑苇教他们常洗手,用小指甲刀剪指甲而不是用牙去咬,教他们用针挑去手脚上的泡时记得把针在火上燎一下消毒,教女孩子们生理卫生知识,以便她们因为无知而害怕或是染上疾病,还教他们用淡盐水漱口。

    隔三差五的,晚上,淑苇还被请去给下工的社员“扫盲”,读那份十分珍贵的人民日报,给乡亲们讲解发生在当天的国内外大事。

    这种平静的充实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在江淑苇在又一个夏季到来时送五个大孩子去县里考完小之后不久,便戛然而止。

    学校里原先是没有音乐课的,教材倒是有,可是原先的老师不在会唱,所以也没教过孩子们,江淑苇来了以后便把音乐课恢复了。

    事情就坏在这音乐课上。

    本来音乐课规定的教材是教样板戏,有一天公社放映电影,正式的电影前有一段新闻纪录片,拍的是南京军区文工团演唱的柬埔寨西哈努克国王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怀念中国”。那久违了的优美舒情的曲调叫江淑苇如获至宝无比兴奋,赶紧掏出小本子来记曲子记歌词,记得不全,淑苇还特地跟着放映员跑了三十里地到第二个村里又看了一次。

    回来后,她便在音乐课中教唱那支歌,没过多久,这歌子便传开了。

    当时公社是有军代表的,有孩子唱歌时被他听到了,第二天江淑苇便被请去了。

    军代表训斥说,江淑苇,你怎么能利用无产阶级的课堂教唱这种靡靡之音,你知道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位封建帝王吗?你怎么擅自教唱他写的歌曲!

    淑苇辩解说:“毛主席说过西哈努克是好人,还亲自款待他。而且这首歌是新闻电影中南京部队文工团唱的”。

    两天以后,下放改造人员江淑苇便被勒令撤掉了代课老师的职务,退回村子里劳动。

    孩子们得了消息当堂便哭成了一片。

    因为军代表特别指示,要求江淑苇立即离开,一天也不能耽隔,所以淑苇走的时候已黑天了。东西不多,有孩子的爹驾了牛来来送他们。

    到了镇子口,远远地便看见一点点的微光,在一片黑暗里开了朵花似的,接着又是一朵,又一朵,走得近了,看见是孩子们手里捏了那舍不得使的白蜡烛,来送江老师和薇薇小老师。

    风大,孩子们个个把手扰在蜡烛上,那光摇摇晃晃的,不像花了,像飞舞的蝶。

    江淑苇此生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这些孩子们。

    林育森要结婚了。

    他早已经不教书了,调到了一所很偏的小学里,分在学校里的总务处,打扫打扫卫生,修修坏了的桌椅板凳,有电灯泡坏了便去换一个,有时中午的时候也帮帮食堂的忙,把蒸好的饭盒用竹筐子装了抬到各班去。

    学校非常地小,一共才十来个老师,也不正经上课,孩子们抄抄语录,背背老三篇,一混便是一天,老师们全都灰头土脸,只想着在小孩子的脸色里头讨到一点安稳的日子。

    育森做这些事全不在行,除了打扫,没有一样做得灵便,有一回换电炮时还被电打了一下,惹了小孩子们狂笑。

    家里也不顺心。

    自离婚之后,他妈便一定让他搬回去住。

    林育森又回到了当年跟江淑苇一起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他妈说,屋子是一直齐齐整整地给他留着的,育森搬回去时,看见上一回搬家没有搬走的大衣柜上蒙着旧的格子床单,墙角有点渗水,起了一片霉斑,看上去像一块投在墙上的阴影。一架床上倒是妈妈给新铺的垫子与条纹的床单,还有一床厚实的棉被。

    育森妈说,找个空把搬走的桌子椅子箱子什么的用三轮车拉回来,收拾收拾,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个屋子,至少齐整的十二个平方,多少人家这样的屋子要挤进一家三代呢。

    搬家那天,妈妈执意要跟了去。

    育森不擅骑三轮,连拖也把那一挂车子拖得七扭八歪,有一边的轮子也锈住了轴,吱嘎吱嘎地。

    育森他妈在车子后头使劲地推着,到下坡时又用力在后头拽住,以免一个不留神车子冲了下去。

    等下了坡,育森实在是拉不动了,便把三轮停在路牙子边上喘口气。

    育森妈走过来,拿了军用水壶给儿子喝水,自己也一屁股坐在路边喘着。

    育森看着他的妈,觉得她这两年的样子变化太大,像是一个陌生的人,细细看去,才会看出原先熟悉的神情,从脸上罩着的那层疲惫不安里头一点点地挣扎着浮上来。

    有调皮的小孩子过来在三轮上的椅子上用力地踢,踢得捆绑用的绳子松了,椅子箱子一下子就滑了下来,育森妈跃起来扶住了,自己脚下一打滑,差点没摔倒。育森过去堪堪连人带东西扶住。母亲一待站稳,便追了那几个孩子恶骂起来,气急败坏,额角的筋全爆起来,愈加显得瘦且老,法令纹深刻得刻在脸上一样,坠得她整张脸都往下挂。

    在这一瞬间,林育森原谅了他的妈。

    林育森平时里最觉安稳快活的时候,便是给在乡下的前妻与女儿写信。

    信总要好久好久才能到淑苇母女的手里,回信则要更久的时候,拿到手上时,全磨得毛了边,软塌塌的。

    吃的点心饼干什么的就更是没法寄。

    林育森想了很久才想到法子给母女二人寄一点油去。

    淑苇回信说,她们都很好,现在也教上了书,日子好过许多,薇薇依然坚持学习。

    这么着过了两年,育森妈有一天说,现在手里头存一点钱,不如把屋子重新粉一粉。

    于是买来了石灰,育森自己动手刷白了墙。墙白了,显得光线就明亮些,但是湿气更重,一连一个多星期,不得好太阳晒,总觉得屋里头冷嗖嗖的。

    然后,育森妈便请了以前厂里的老姊妹来家里坐,两个人嘀嘀咕咕,眼风往育森身上飘着。育森也只当没有看见。他反正是能装糊涂便装糊涂,躲不过十五躲得去初一也是好的。

    育森妈终于跟儿子说,那位阿姨想把自己远房的侄女说给育森。

    “比你小五岁,属相是相配的。是个老姑娘,长得不算好,但也不难看。早些年被她爸她妈的病拖累了,耽搁下来,现在老头老太全不在了,想找人嫁。”母亲对育森说。

    母亲说话的时候,小心打量着儿子的神情,从眼皮子底下偷看儿子的眼睛,试探着,不敢得罪他似的。

    育森一下子就灰了心,说也好。

    母亲快活起来,育森听得她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来。

    都不是小年青了,林育森更是二婚头,还好身边没有孩子。很快地,两个人见了面。

    育森觉得他妈说得相当客观。

    那女子不年青,也不好看,可是也并不丑,只在左边的颧骨上有一块紫红的胎记,很是醒目,像好好的衣服上打了个补丁,人看上去还温和。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恋爱的过程,育森觉得没有必要,他提不起精神头来。女方似乎也不起劲,不过是凑成一个家罢了。

    只有育森妈是兴高采烈的,热烈地准备起儿子的婚事来,依着女方的要求,添了一些东西和衣服,甚至托了几重的关系,从上海给女方买了一块手表,花壳子的水瓶也买了一对,还有脸盆碗筷什么的,逢人便说起,那女方的家庭成分是多么地好,正经还是个大姑娘家的。

    在结婚的前一个晚上,育森醒了一夜。

    他想起他对淑苇说过是要等他的,淑苇说过,不要等,等人是很难的一件事。

    他还记起当年跟淑苇结婚的时候,他是那样地快活过。他记得去淑苇娘家迎她的那一天,自己的头发上打了蜡,穿的深蓝的新中山装,领子浆得挺挺的,连眼镜片他都摘下来擦洗得格外明亮。淑苇身上穿的花布外罩衣,有一点掐腰身,油光水滑的头发,雪白的脸,俊目修眉。淑苇是个细长的个子,几乎与自己一样高。

    她曾经是他的妻,是他心头最重的牵挂和最轻飘的迷梦。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林育森这个婚结得静悄悄的,没放鞭炮更没有请酒。掩人耳目,做贼似的。育森妈觉得有点对不住新儿媳,就又添了一块布料给她。可新儿媳妇好像也不大在意,不是十分高兴但也不是不高兴。

    当夜,新娘子洗完了脸,坐在床边解衣服,脱得只剩秋衣秋裤,全然没有一点新妇的羞涩,育森茫然地看着她一会儿,正想说,早点休息吧,她已钻进被子,密密地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脸冲着墙睡了。

    育森拿来另一床被,也睡下了。

    足足过了有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林育森的新妻子沈慧琴才与他合了一床被,试着把手搁在他的小腹上。

    又过了一个月,沈慧琴告诉育森妈,说她有了。

    育森妈高兴得差一点蹦了起来,出来进去全不是她那个年比的老太太能有的轻盈与灵利。

    但育森与沈慧琴仿佛没有那么高兴,偶尔交换一个疲沓沓的心照不宣的眼风。

    学校组织学生下乡劳动,育森病了,起不得床,学校便让他留在了城里。育森足足休息了半个月。

    正是江南的雨季。

    这突来休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林育森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看那漫天漫地的雨,在腾起的雨雾里,他家的一扇窗子吱呀地晃。眼见着就要掉落下来,可竟然没有。

    下到傍晚,雨奇迹般地停了,出了一轮亭亭的好月亮。

    一方月光落在林育森屋内的地上,晃了一晃,也许是风。

    那光亮又晃了几晃,就又过了几年。

    第二十四节 比目

    江淑苇回到原先的村子以后,才发现,她们有了一个邻居。

    是一对下放的夫妻。

    淑苇母女原先住的屋子给分出去了一半,因着共用一个灶台,淑苇与这夫妻二人常常碰面,却很少交谈。

    那男人一把乱蓬蓬的胡子,面目颇有些不善,那女人身量高挑,眉头凝一团大疙瘩,也不大搭理人,在村人面前却十分巴结的模样。

    他们两家虽只隔了一层隔光的篱笆,两个来月,却没有说满五句话。

    那一回,淑苇下了工回家,正打算收拾了做饭,忽然听得扑咚哗啦的声音,转脸看去,那用来做隔断的篱笆已然倒塌,有人直直地摔进了她的这一半小屋。

    淑苇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忙。

    跌在地上的是那个女人,见淑苇过来,十分慌张,原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地不成个颜色,连连蹭着后退,说着:多谢你多谢你。

    淑苇这才发现,她的腿上,穿了双黑色的半高跟的旧旧的皮鞋,还套了一双丝袜,再细一看,一只鞋的鞋跟断了。

    她大约是扭了脚了,挣错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只要把双脚往散堆在地上的篱笆里藏去。

    淑苇按住她的脚,替她褪下鞋子与袜子,扯了块篱笆裹了,塞进她的床角,那边薇薇早就倒了热水过来,淑苇笑笑对女儿说:刚扭的脚得用冷水敷。薇薇又赶着去换水,那热的舍不得倒掉,全折在一个瓦罐里。

    女人忘掉了怕,蜷缩在床角,头枕在床板上,忽地就抽泣起来。

    淑苇替她做着冷敷,突然说:“从前我家不远,有家鹤鸣鞋店,那里卖的鞋子真是好,真是养脚,样子也好。上海一出新样子,那里就有了,当年我们单位,多少人,工作一年积点钱,就想着在那里买一双鞋,后来店子改了名了。”

    女人撑着头,没有回答,想着一重又一重的心事似的。

    第二天,他们两家合力,又将篱笆修补好了,下了工做饭的时候,在灶头遇上了,女人冲着淑苇笑了一下。

    乡间的晚上总是冷的,淑苇与薇薇正拥被坐在床上凑着蜡烛看书的时候,听得篱笆上有悉索之声。

    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攥了一个土豆。

    淑苇笑起来,也不拿过土豆,只捉了那只手,握了一会儿。那手挣了两挣,摸索着把土豆放进淑苇手里,缩了回去。

    这之后再遇到时,女人依旧面无表情,低头匆匆走过,倒是那男的,有时会冲着淑苇母女露一点好脸色,一点点笑意掩在一把大胡子里,十分模糊。

    难得一个休息日,两家人都没有去镇子上,天暖起来,屋前有好太阳,薇薇坐着,在宣纸上勾一组工农兵的肖像。

    宣纸是育森寄过来的,寄到时已折得不成样了,淑苇用石头垫着旧衣服压了好多天才能用,薇薇爱惜得什么似的。

    同宣纸与毛笔一同寄过来的,还有育森给淑苇的一封信。

    育森说他对不住淑苇。

    半年前他结了婚了。

    他说,得成比目何辞死,他还不如比目鱼。不过,他愿意这么赖着活着,也许有一天还可以看见淑苇母女。

    尽管他心里头觉得那一天隔了山隔了水,在那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

    淑苇给育森回了信,可是,她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可以收到。

    那邻居家的男人袖着手,走过来,站着看了一会儿薇薇画画,又踱开了,过了一小会儿,又踱过来。

    晚上,那男人忽地扒了那层篱笆伸过头来,叫了一声江老师。

    林育森接到江淑苇的信时,正逢他的新妻子沈慧琴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育森妈简直高兴疯了,掏了老本出来在自家摆了两桌酒,人来得多,屋里坐不下,摆到了院子里,正经请了饭店里的大厨来掌的勺,窄而暗的过道里全是油烟香气,院子里挤满了吃酒的亲朋,人小孩子家爬上院墙,骑在上头向院里张望。

    那小婴儿被抱了出来,一床里外簇新的小被子打了紧紧的一个蜡烛包,孩子的妈头上包了头巾,人也白胖了不少。

    育森妈连忙赶上前把孩子接了过来,众人围上去看,都说孩子像妈,儿子像妈是有福的。育森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

    林育森在读江淑苇的来信。

    淑苇在信里头说,恭喜他,保重身体,还有,原先那个旧的藤箱里头,有一块新布料,你做条裤子正好,还有两斤新的毛线,送给新娘吧。

    育森,淑苇写:只要你平安,朝前走吧。薇薇很好,是你的好女儿。

    院子里人声喧腾起来,原来是小婴儿打了一个大呵欠,扯得小小的一张脸十分有趣,大家快活地笑。

    林育森推了门走出去。

    沈慧琴迎了上来,拉了他坐在主桌。她的手心潮乎乎地,有点抖,不住地侧过脸来看他的脸色。

    育森拿了酒杯向人敬酒,她忙接了过去,说育森的肝不好是不能喝的,自己可以代酒。说着真喝了一杯。

    育森对她微笑,她也微笑,笑里总有些惭惭的。

    育森想,他并不怪她。

    因为他并不爱她。他知道她的心里有别人,他的心里也装着别人,那个别人的心里何尝不装着一个别人。这都是不能说与别人听的。

    育森突然灰透了心,只觉得一院子的人声酒气扑头盖脸地压下来。

    林薇薇开始学画了。

    他们的邻居原来竟然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专攻工笔花鸟。他对江淑苇说,看了薇薇随意的画作,觉着这小姑娘挺有天份,若有兴趣,他可以教她学画。

    自此之后,每到晚上,江淑苇会扒开那道用隔断用的篱笆,挪了小桌子过来,那男人便教薇薇学画。

    学完了,再把篱笆合拢来。

    江淑苇的心里藏了这样一种隐密的快活。

    江淑苇以为日子兴许就会这样过下去了,她会在这里生根,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上工下工,守着一个小屋,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薇薇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将来或许会有用。

    林育森家的大头儿子会走了,会跑了,会说话了。

    这样健壮的永不知疲倦的小东西,从院子那一头咚咚地跑过来,一下子冲进林育森的怀里,冲得他几乎要向后翻倒,育森抱起他,看着他那张酷似沈慧琴的脸,小东西啵啵地对着他吐着泡泡。

    学校里有老师临产,林育森临时被调去代课,教一个班的语文。他知道如今有老师偷着给一部分安份的学生教一点课本以外的东西。可是他不敢,他是一只疲了乏了的鸟,听得弓声也懒得飞起,何苦再去出那种头惹那样的事。

    他只照本宣科,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四课:爸爸是工人,为革命做工。第五课:妈妈是农民,为革命种田。沉闷拖沓地读,下头一片嗡嗡的说话声里,有几把清脆的童音跟着拖沓地读。

    他也并不教他的儿子那个小东西识字,完全不象当年对薇薇。

    薇薇给他来了信,里头夹了她的画。很成样了。于是林育森又多多地买了宣纸笔墨给她寄过去,很不好买,品质也不是很好,总还可以用。

    江淑苇的邻居夫妇俩分开了。

    那个女人不知通过什么门路,办了回城的手续,其实也并不是回到南京,是去南京的郊县,到底算是回去了。

    是坐了牛车走的,走时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只一带了两件随身的衣服。呱嗒呱嗒的牛蹄子声儿里,车子慢慢地远了。

    走前女人说了,两个人算是散伙了。

    世道不好,人人只得自顾自。

    只剩了那男人在,衣着更加邋遢,时而三餐不继,淑苇有时帮他一把,村里便有人笑说,还不如搭着伙过算了,反正都是黑的,谁也别嫌谁。

    不久便有流言散开来,说是两个人早就不分你我地过在一处了,连那小姑娘都亲亲热热地认了新爸爸。慢慢地又有人说,其实两个人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原先的那个老婆也是气走的,现在可称了他们的心了。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不言不语好脾气的江淑苇会有这样惊人的表现。

    她在田头歇午,正吃着一块饼,听得有人在说,晚上也不必扒墙了,那道篱笆也拦不了众人的眼。说不定,连大带小一块便宜了那个老黑。说话者的声音不小,她们并不怕江淑苇听见。

    江淑苇突地从地上跳起来,直直地冲着那说话的人扑了过去,她们抱成一团,缠在一处,彼此揪着彼此的头发,啪啪地抽打对方的脸颊。

    江淑苇很快地被打倒,可是又很快地挣扎起来,又扑上去。

    有人叫来了支书,支书是个大个子,也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来拉开。

    江淑苇脸上早挂了彩,鼻孔里也流了血出来,头发散乱,衣襟撕坏了一块。

    江淑苇突地咧开嘴,温文的脸上漏了一股粗嘎嘎的笑出来,那笑在脸上荡开来,叫人看得呆了,好像有另一个江淑苇从这个女人的身体里窜将出来,站在这里,什么都豁得出去。

    江淑苇自个儿和了黄泥在屋里头垒起一道墙。

    却把小桌子搬到屋外,村里人便时常看见那个男人地在那里教小姑娘画画。他越发地脏像,常常嘻嘻笑,那件袖口都泛了油光的棉袄一穿就是大半年。教画的时候更显得有点疯疯颠颠的,那小姑娘倒一点不怕他。

    林育森有很久没有给江淑苇母女写信了。

    他病了。

    起脸只是无端端地觉得累,连喘气都累,脸色不好。他的妈他的妻想着他还是老毛病,这样的慢性病,自然是用中医慢慢地调理得好,育森原本身体就不大结实,中药也温和些。

    育森便吃药,沈慧琴熬了端到他眼前,一碗又一碗,浓黑如墨,有时觉得好一些,有时坏一些。

    好不到哪里,坏似乎也坏不到哪里。

    那天是星期天,沈慧琴带了儿子出去,育森妈坐在院子里捡米里头的砂,做了一会儿活,她回头叫儿子出来晒晒太阳,林育森拿了小凳坐在母亲身边,帮着她捡米。

    难得这样好的冬天的太阳,也难得母子俩能够独处,悠悠地说着话。

    日头慢慢地移过来,打在林育森的脸上,他的妈正好一抬头看见,惊叫起来:“育森,你的脸怎么这么黄?跟……”

    她想说跟黄草纸一样。没说出口,吞回了肚子里,手上一抖,竹匾里的米撒了一地,邻居偷养的大芦花立刻冲了过来啄。

    沈慧琴陪着林育森去看西医,进了医院医生便坚决地叫他入院。一住就是三个月。

    江淑苇在来年开春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南京。

    第二十五节 重逢

    春天来的时候,林育森在医院里住了有三个多月了。

    连春节也是在医院里头过的。

    那一年的春节倒是难得的好天气,也不冷,有风,可是拂面不寒,柳枝竟然在一月底就冒了一点点米粒子似的细芽,远了看去,一蓬一蓬轻烟似的绿,一晃眼好像又褪了那颜色,再一晃眼,又是一阵子绿色飘过。

    育森妈直说这是好兆头,这说明育森的病很快就要好了。

    年里头那几天,沈慧琴基本上都在医院里面陪着育森,从不敢带那小孩子来,育森坚决不许,怕过了病,育森妈抱着孩子来看过他两次,隔了玻璃老远的叫育森看孩子两眼。育森看过了,回到床上坐着,看到沈慧琴低着个头,头发披下来盖住了眼睛,那是有点油腻腻的头发,慧琴是老城南家里的孩子,相信冬天是不能多洗澡的,麻烦,况且也怕伤了元气,这点很对育森妈的心。育森想起多年前,江淑苇,无论多冷的天,也是要两天上就洗一回澡的,惹得妈没少说她,穷讲究,费水又费煤。可是自己总是向着她的,若是好天,还会帮着她一起洗,她头发很厚实,不大容易干,洗完了,淑苇爱在脖颈间扑一点痱子粉,粉粉的一块,略近一点就可以闻得到那香气。

    林育森闭上眼睛,因为刚才在阳光里望得久了,眼底是一片粉嫩的红颜色,里头浮出江淑苇的脸来,还有林薇薇的。

    她们有很长时间没有信来了,也不晓得最近过得怎么样。

    林育森料不到她们竟然在不久之后回城了。

    那个时候,正逢沈慧琴向他提出离婚的事。

    沈慧琴熬得有点绝望了。

    林育森是个好男人,沈慧琴明白她这一辈子不大可能碰到比林育森更宽和更好脾气的男人了。可是这个男人太让人绝望了。不是他的病让人绝望,只是他这样地拖沓这样地沉重,拖得一份日子也漫无边际地长,头顶上的那片天似乎永远阴着。

    沈慧琴有时陪床时困得受不住会挤在他的病床上睡一会儿。她在黑暗与寂静里头想起她头一回见到他,他还是有一些年青男人的端正的,读过书的人,有一点绵软的诱惑,尽管那个时候的沈慧琴,有男人愿意她便可以和他结婚,但心里还是有些微的庆幸的。

    这一刻,沈慧琴觉得自己的心里头长了一把蓬勃的草,疯了似地漫延,她慢慢地挨近他的身体,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溜。

    那身体瘦得摸上去像风干的腊肉,贴着骨头,沈慧琴略一动,掀起衣服,便有一股病人身上沤出来的不洁净的气味飘出来。这气味儿把沈慧琴吓了一跳,那是老人身上油腻的不清不楚的味儿,她想,人真是个怪东西,生下来和老了去时身上都带着味儿,生下来是鲜嫩的香,老了却是这样闷臭。可是林育林才四十多。沈慧琴一夜都没有合眼。

    医生不许林育森出院,育森妈安慰沈慧琴说,是为了把疗效巩固巩固,可是沈慧琴心里头是明白的。

    林育森怕是好不了了。

    最好最好,也是在躺在床上,任人侍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他的脸上长了一片片病人脸上特有的黄斑,眼底都是黄的,那样不吉利的脸色,透着灰的黄。看着看着,叫人想起水门汀的地面。

    这个男人,她跟他并没有深情,但她总还是感激他的,所以,为了他,她是肯付出努力与牺牲的。

    这个病就是拖人,营养要好,家里的一点底子早就被掏光了,沈慧琴没有娘家人可以求助,就大着胆子跟工会借了些钱。借钱就只是头一回会怕,越是借,越是绝望,那胆子越是大,突地有一天,沈慧琴发现,她已经借了小一千块钱。这可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可是婆母还是一个劲儿地买些贵得离谱的东西,表面上,还是与她商量着的,我给育森买了这个,对他身体好哇,你看呢?沈慧琴想,她又能说些什么?

    育森病得越久,婆母脸上压抑的谦卑便越多,便是露个笑脸,那笑也是重得要压塌了楼板。沈慧琴看了也心软,然而,渐渐地,还是怨了起来,隐隐的恨意,因着那恨也不知该向谁去而更加地恨起来,忍得牙都咬酸痛了,只是看不到个尽头。

    这两天婆母又在说,找几个老姊妹凑一个会吧,跟她们说说,人家看着如今我们家里的情形,总会给个面子,让我拿个头会。

    沈慧琴这一回没有接她的话茬,就只掸了婆母一眼,这一眼让老太太叽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老太太知道这个女人,不想管她的儿子了,于是老太太在她的面前逐渐地越发地谦卑起来,她把家里的大权全部地移交给了沈慧琴,每日在她的眼光里讨生活,赔着笑脸,用女儿贴她的零用买了涤纶的裤料送给她,若是沈慧琴从医院里陪了一夜床回来,她会把孙子带到自己屋里,鸦雀无声地混一个白天,只为了让她补一个好觉,再在她睡醒时做她爱吃的桂花汤圆端到她跟前。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为了她可怜的不走运的儿子。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沈慧琴提出要跟林育森离婚。

    比起林育森的淡漠,育森他妈简直就是暴怒,她拿了一个搪瓷的茶杯就朝沈慧琴扔了过去,她气得过头,手发着抖,失了准头,那大茶杯砸到了墙上,里头还有半缸残茶,苍黄的茶水涂了半墙,染脏了年画,茶叶末子粘在李铁梅白里透红,圆润的满月一样的脸蛋儿上。

    沈慧琴说:“不管怎样,这婚是离定了。你也不要怪我,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当年侍侯我妈的病,妈死了我又侍侯有病的爸,我这半辈子,都泡在医院里头,吃没有好吃穿没有好穿,这也都不要紧,可是成天跟病人在一起,鼻子里头全是药味儿,还有病人身上的味儿,沤得我,有时候我觉得我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病了残了,死了大半个了。我还不到四十,这辈子我总得有点儿日子活得像一个正常人。”

    我不是你,沈慧琴最后说,你是他的妈,你的血肉养了他,而我,只是一块贴上去的皮肉,这就是老妈跟老婆的区别。

    育森她妈叫沈慧琴办了手续之后就走,马上走,一天也不能多呆,这一间朝南的大房是要留给她儿子育森病好了回来住的。就算育森好不了住不得了,也要留给孙子将来结婚用。沈慧琴看了老太太一眼,这一眼里头混着深深地悲悯,这悲悯让老太太痛恨,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

    沈慧琴说,儿子,她也要带走。

    育森妈死活不同意,她把孙子藏到了女儿的小姑子家。

    沈慧琴找不到儿子,快要疯了。

    育森妈冷冷地看着沈慧琴在家里似一个疯子一样转来转去,气急败坏,对着自己吼叫,流着眼泪鼻涕,心里头痛快极了,她端坐在破了一个大洞的藤椅上,好像女王坐在她的宝座上,收起了全部的卑怯,睥睨眼前的女人,她又是那个争强好胜谁也别想在她身上讨得一点便宜的老太太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林育森竟然回家来了。

    育森看到他惊了一跳,连忙扶了他坐下来,他套了一件旧的棉袄,里头还穿着医院的白底蓝条的衣服,坐下来后喘了半天,说:“妈,你把孩子弄哪里去了,给抱回来吧。”

    育森妈说:“儿子,你是糊涂了,咱们怎么能叫她带走我们林家的血脉。你放心,有你妈在一天,我替你治病,替你养你的儿子。”

    育森看看他的妈,慢慢地说,妈,我对不住你,你把小孩还给慧琴,让她走吧。小孩子不是我的。不是我们林家的。

    沈慧琴一个星期以后离开了林家。

    育森妈自己也病了半个月,可她不肯上医院去,每天只好由育森他姐医院家里医院家里两头跑,也不那么周到了,老太太有时就饿着肚子。

    这一天她实在饿得狠了,想起床自己做一点稀饭。挣扎了半天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这两天一直阴天,她这个屋朝北,光线就不大好,她又舍不得电钱,不肯拉亮电灯,隐隐绰绰的,就看见有人推开了房门,背着光,两个身影,一个高点儿一个矮点儿,像是两个女人。

    她忽地听见有人叫:奶奶,奶奶。

    那两人走得近了,育森妈终于拉亮电灯,突来的光线叫那两个眯起了眼睛,育森妈抬起身子凑近了仔细地辩认了一会儿,终于认出了来人。

    江淑苇回城了。

    薇薇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了父亲林育森。

    淑苇和薇薇每天轮流在医院和家里照顾病人,育森妈过了不多久就好了。

    育森差不多还是老样子,精神头却好了很多,薇薇很安静,有时可以陪着父亲整整一天,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话,可是育森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的女儿成大姑娘了,像她的妈,漂亮的眉眼,在室内呆了段日子,脸上很快地褪去在乡下晒出的浅褐色,旧的衣服绷在身上有点紧,裤腿也短了两寸。育森长时间地看着拿着铅笔在纸上涂抹的女儿,鼓足了勇气才伸手盖在她的手背上,生怕她是他的幻影。女儿抬头看看父亲,他们曾经无比地亲密,但是时间隔得这样久,女孩子在父亲的面前好像有一点点害羞,他们像两个小孩子似地牵着手,呆了一个下午。

    江淑苇暂时住到了姐姐和育宝那里。

    育宝说,姐你怎么有这么多皱纹了?姐你去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乡下好玩吗?姐你再不走了吧?

    育宝的傻媳妇呆呆在一旁啃着淑苇从乡下带回来的山芋干,笑着。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过来替她擦干净流下来的口水,叫她,少吃一点,马上要吃晚饭了,你要乖一点,听话,啊?

    那是育宝夫妇俩前两年收养的女儿,育宝说姐看我有个女儿了,她好不好?能干死了,会替我们洗衣服,烧饭,炒的菜很好吃。

    小姑娘真的很能干,饭桌上只看她照顾着傻的养母,把好的东西往她养父碗里拣,还吩咐他不要多喝了酒。

    吃完饭育宝粘着江淑苇不肯走,说晚上要跟着姐姐睡。他拿点心给淑苇吃,说是特地留给姐的,点心大约是许久以前的,硬得像石头,走了味儿,蛤了。淑苇用力地啃着,碎屑扑簌簌地掉了她一襟。淑苇看着育宝快活的胖了圆了的脸,她多年以来都痛惜这个弟弟生病以后变成这样,可是这一刻,她觉得他这样傻了笨了,也是福气。

    又是一年春节要到了,家家都忙起来,这是江淑苇带着女儿回城后的第一个春节,淑苇到育森妈那里帮她炒什锦菜。她炒好一样,就倒进一个大瓦盆里,育森妈用力地绊着,突地小声问淑苇打算在哪边过除夕。淑苇说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姐那儿一块儿去过年,我想跟医生说说,把育森也接过去。

    就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淑苇端着酒杯说,育森咱们还是一块儿过吧。

    第二十六节 失去

    育森妈给育森做了一些汤水送到医院。

    林育森只在家里过到初二,便回到医院。

    育森妈撵他回去的,从腊月二十开始,就一直没有好天,雨啊雪啊的,难得有个太阳也只黄黄的没有精神头,家里实在太潮,角落里开始冒出大团的霉斑,因为烧的是湿的煤,依着屋子搭出来的小厨房里煤气味儿也重,一起透到屋里,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

    育森喝了汤,拉住妈妈,说:“妈我问你个事。你哪里来的钱,我打听了,医生说住院的钱付过了,学校这边说还没有跟医院算。”

    育森妈吱唔着叫育森不要操心钱的事。育森停一歇说,妈是不是是拿了淑苇的钱?

    育森老脸上像是起了团火,热起来。她松了大襟褂子最上头的一颗一字布扣,说我去把碗筷冲一冲。

    育森死拉住她的衣角:“妈,淑苇这么多年在乡下不容易,那是她血汗钱,还有淑真姐给的一些,是要她以后跟薇薇过日子用的。妈,我们不能用她的钱。”

    育森妈在他床边坐下来,很小声地凑到育森耳朵跟下,说儿子,你不要当妈是又奸又坏的人,所以你不肯跟淑苇复婚,妈坚决支持。可是儿子,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无论如何要治好你的病。你姐姐姐夫那里也不肯再借钱给我们了。等你治好了,我们把钱还给淑苇,报答她,感谢她。要是那个时候,你想,你就再跟她复婚,妈给你们当不要钱的老妈子,做牛做马地对她们母女好。

    薇薇又来了,在房门口叫奶奶,叫爸爸。看见小床头柜上的脏碗筷,拿了到水房去洗。

    一个下午薇薇都陪着爸爸,拿了书来复习功课。这一年高考恢复了,薇薇打算考艺术类院校,在乡下时候的老师也回了原校,托人带了信来,也叫薇薇去投考。

    淑苇来替薇薇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淑苇告诉育森,她找到事做了,就在街道的装订厂。淑苇说:“厂长听说原先我当过老师,马上就收下了我,叫我负责检验,厂子里家庭妇女多,文化水平都不高,常有些装订错误。一个月工不多可也不算少,很不错了。”

    育森有点吃惊:“你不打算回学校了吗?”

    淑苇说:“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不能回去也就算了。育森,我下乡这些年,终于想明白一件事,生活给什么,你就接着。像现在这样,也很好,我有多少年,没有闻过油墨香了。”

    育森低了头,然后说:“记得那个时候在学校,卷子啦材料啦都是你刻钢板我去印的,你的字真好看淑苇。那个时候,我一边摇着油印机,听着那种夸夸夸的声音,一边想,好像不是油墨的香,是你的字,会香。”

    过了没有多久,江淑苇听人说起,下乡的事业单位的人开始补发工资了,她便跑了许多趟教育局。地方还是老地方,墙上的标语全斑驳了,新糊了些通告,江淑苇就站在充盈着浆糊湿乎乎的味道的走道里等着,没有地方坐,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见到有人过来便上前去打听,可是没有人能给她确实的消息。她每周都会抽一天的时间跑一次教育局,次数多了,楼里的人都认识她了,有一回她听得有人小声议论,说这女人真是,没皮没脸的,补发工资哪里轮得到她这个级别的。淑苇慢慢地踱出来,她想,这就是下乡的好处,这些年她学会不在乎了,过日子是顶要紧的事。现在轮不到,总会轮到的,育森治病要钱,薇薇上学也要钱,谁说钱不是好东西?那是他没有到真的急等着用的时候。

    快到五月的时候,育森的病好了许多,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所有人都挺高兴的,江淑苇陪着育森妈把家里重新粉刷了一下,雪白的墙一下子把屋子里映得亮堂了些,出了两个春天的好太阳,墙也干透了,湿气也散了。淑苇把回城里老乡送的新棉花拿了出来,蓬松厚实又软和,缝了一床新被,里子用的是绒布,育森回到家的头一个晚上,就盖的这床新被,一钻进被筒就觉得暖烘烘,自他生了病之后一直是怕冷的,棉被直要盖到六月中,这是病了以后头一回不用烫婆子睡到早上脚也是热的。

    端午头一天,育森妈一定叫淑苇过来吃饭,淑苇带了一束艾草过来,用一张报纸紧紧地裹着,是有农民在地里摘了偷着在小街巷里卖的。吃了饭,淑苇说帮着一起包粽子。

    育森妈搬了大木盆来,装了一大盆的水,盆里头映了一片乌亮的天与一角黝黑的屋檐,水面上齐整地漂着一扎碧青的粽叶,不容易排队才买到的。育森妈看淑苇带来的扎粽子的彩色丝线,直说真鲜亮,就只是好可惜。淑苇说,用过了洗干净明年再用,黄线扎白米粽,紫线扎赤豆的,黄线扎蜜枣的。

    新包好的粽子立刻便下锅煮了,粽子要煮老长的时间,育森妈想叫淑苇回头带一些走。锅就摆在廊下,三十分钟以后冉冉地冒出热气来,热气里裹了竹叶的清香,有邻居扒了院墙探过头来说好香。

    煮好的粽子马上被折开,育森先拿了一个给薇薇,又分给淑苇和妈妈。果然好吃,只是不够糯,因为不是对了中熟米,糯米不够。

    育森看薇薇吃得香,鼻子尖上都沾了米粒,笑起来,说,真想也吃一个。

    淑苇说等你好透了再吃,这个东西不好消化。

    育森妈看育森眼巴巴的样子,夹了小块的给他,叫他多多地沾了糖。

    育森小口地无比爱惜地吃了,叹气说真好吃啊,总算吃得出甜这一味了。

    林育森第二天便又进了医院。医生皱着眉看着化验结果说指数怎么又上去了?

    淑苇去给育森收拾些衣物,看见育森妈坐在屋子里头,雪白的墙把她的脸色也映得雪白。

    淑苇说:“妈你怎么坐在这儿?”

    育森妈笑了一笑,突地对淑苇说:“我在想着,育森这一回又住院,怕是出不来了。”

    淑苇手里正拿着一套育森的卫生衣裤,一时竟然拿不住掉在了地上。

    他又进了医院。

    淑苇又恢复了以前跑医院的日子。这期间薇薇考完了试,在家里等着通知。

    淑苇拿了东西去医院的水房洗,水房在走廊的最尽头,终年湿碌,有几个水笼头很紧,淑苇拧了几下拧不开,正打算换一个用,有人替她拧开了,也说真紧,是湿气大,锈死了。

    淑苇抬头看去,是一个男人,也是病人家属,淑苇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便客气地点点头。那男人在旁边的水龙头底下洗衣服,淑苇无意看去,是女人的内衣裤,便问:“病人是你爱人?”

    男人点头道:“病了有六年了。这才从我们那里转院到这里来。”

    淑苇便问是哪里?男人说是江阴。淑苇笑道:“我去过那里,以前在那边参观过学校。”

    男人自我介绍叫顾焕生。

    顾焕生中等个子,很匀称,满脸温吞的笑,像是很忠厚的样子。在江阴的法院里工作,说是请了长假陪爱人在这边看病。

    以后,淑苇便常在水房或是走廊里碰见顾焕生,他总是微笑着,笑得很慢很长。有一回他送了淑苇一些自制的萝卜干,装在干净的搪瓷杯里,一打开盖子扑鼻的香。

    淑苇挺过意不去,正巧买了几个苹果,便送了两个过去。

    淑苇头一回看到顾焕生的爱人,吓了一跳。那女人脸上身上全瘦干了,两个颧骨上有淡粉的颜色,在苍黄的脸颊上漂亮得诡异,倒是满脸堆着笑,连声说着谢。

    淑苇寒暄说老顾真是会照顾人,真不容易,女人接过话头便开始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男人,用女孩子般娇脆的声音支使他做这样做那样,做了却又总嫌不好,一眼一眼地睇着顾焕生。江淑苇不晓得为什么觉得骨子里头有一点点冷浮上来,忙说不打扰了就出来了。

    刚出门她听得顾焕生的声音在说:“我去水房给洗苹果。”

    顾焕生出来了,看见淑苇,惭惭地说:“她就这样。”

    江淑苇不知该不该接话头。再在水房遇上时,顾焕生又对淑苇说抱歉,淑苇略有些诧异,只听得顾焕生又说:“病得久的人,多少有点怪。”

    这话让淑苇有点不快,便出了水房。

    隔了一天,淑苇经过顾焕生爱人的病房时,听得有咣当的声音,透过半掩的门看到有杯子落了地,没有家属在,几个病人睡着,淑苇便进去捡起了杯子说顾师母我替你洗一洗吧。

    突地听那女人在背后轻轻地阴阴地说:你不要起糊涂心思。

    “什么?”江淑苇不大明白。

    女人笑了一笑,慢慢地说:“不明白?我是说,这个男人,你——不——要——想。”

    淑苇头嗡的一声,便是当年批斗也没有这般地愤怒与屈辱,她重重地把杯子墩在床头柜上,愤而出门。只听得那女人咯咯地笑声,说:你玩不过他的。

    育森妈这些天总觉得身子水大舒服,自己找了药吃了也不见好,就到街道卫生院去看了看,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路上碰到老姊妹也在说自己身体不大舒服,育森妈便说:“可不是,人老了真不值钱了,说起来真是丢人,我现在,隔一会儿就要上趟厕所。人也特别容易累,你看我脸上,瘦得手一拎皮拉了老长。”

    那老姊妹听了一拍巴掌说:“老姐姐,你别是得了糖尿病了吧?哎呀那病可麻烦啦!得快快治。”

    育森妈回到家,躲进自己卧房一角解了手,按老姊妹的话用手沾了一点点尿液一闭眼尝了尝。

    她颓丧地坐到了床上,手都没有洗,直坐了一个晚上。

    过了两天,育森妈叫了淑苇到家里,把房门紧闭起来,拉了淑苇,塞给她一件东西。

    淑苇展开手一看,是一枚金戒指,样子很古老了,却还黄澄澄的,像开在手心里的一小朵雏菊。

    淑苇用力推挡,说妈你这是做什么呀?

    育森妈说你拿着吧拿着吧,你不为我也为育森收着吧。又说,原来还有一副金镯子的,早就到委托行换了钱了。

    育森妈说,我身体不大好,也不大能照顾得了育森了,所有的担子都要你担起来了,真是对不住你。我打算到女儿家里去住一阵子,身体养好了我再来侍侯育森。

    育森妈竟然从此一去了无踪影。

    淑苇托了人打听,又去派出所报了案,都没有任何一点消息。

    淑苇不敢告诉育森,只说妈身体不好在大姐家里休养。

    八月的时候,薇薇接到了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天,薇薇跟妈妈出去添些要带到学校的东西,淑苇说要去医院看育森,薇薇要跟了去,淑苇说:“天阴得这样,要掉下来似的,一定要下暴雨的,你还是先回你姨妈家吧,离这里近。”

    母女俩在巷口分的手,淑苇也不知怎么的,非得回头看一眼女儿似的,待她回头时,只看见薇薇一角素色的裙边在巷口一闪,还是自己当年穿的布拉吉改的,料子有点闷了穿在薇薇身上还是很好看的。

    淑苇从医院回家,还未走进院门,就看见邻居传公共电话的李妈妈急急地冲过来,叫着江老师江老师。

    李妈妈说,江老师,派出所来电话,说是薇薇出事了,叫你赶快去。

    淑苇急急地往跨过门槛,往下只两级石阶,竟然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江淑苇看见落日赤金色的余晖往自己的眼睛里直刺过来。

    上部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