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名剑风流-第七章 海棠夫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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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约而来,既非为了那绝代之名花,更非为了百年之佳酿,而是为了那迷雾般的乌纱,乌纱里一双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见凄凉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时已移来了一片花海,百花丛中,白玉几畔,斜倚着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着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身于人间,还是天上?

    但俞佩玉却只觉有些失望,纵有天上的仙子殷勤相待,却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眼波一瞬。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百花间传了过来,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不过来?”

    俞佩玉大步走了过去,淡淡笑道:“刘伶尚未醉,怎敢闯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饮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为何相召之前,还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人生一快……这原因难道还不够?你难道还要问我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举杯对月,大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于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我还要多问什么?”

    他本非豪迈不羁的人,但一个人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后,对世上一切事都不禁要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他又为何要苦苦束缚自己,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在他的眼中看来,却已是毫无所谓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么,我对你的兴趣,已愈大了。”

    俞佩玉笑道:“兴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动,道:“有关你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武功是出自什么门派?”

    俞佩玉叹道:“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只怕连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夫人的这些问题,夫人你说是么?”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纪轻轻,又能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话却像是已饱经沧桑,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俞佩玉幽幽道:“有些人一个月经历过的事,已比别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是么?”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声骤然顿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难道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

    海棠夫人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俞佩玉自己参加俞佩玉的丧事,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么?”

    她明星般的目光紧盯俞佩玉。

    俞佩玉神色不变,淡淡笑道:“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虽然有个俞佩玉死了,但却还有个俞佩玉是活着的。”

    海棠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确定自己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

    俞佩玉大笑道:“夫人难道以为我是鬼魂不成?”

    海棠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你有些鬼气。”

    俞佩玉道:“哦?”

    海棠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跃入红尘的,在你出现之前,没有人瞧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俞佩玉道:“夫人莫非已调查过在下?”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对你这样的男人不感兴趣的,我究竟也是一个女人,是么?”

    俞佩玉笑道:“夫人岂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棠夫人道:“但你却对我全不感兴趣,我走过你面前时,你甚至连瞧都未瞧我一眼,这岂非有些奇怪么?”

    她笑容虽是那么妩媚,语声虽是那么温柔,但在这动人的外貌下,却似乎有种刺人的锋芒,足以刺穿人世间一切秘密。

    俞佩玉暗中吃了一惊,强笑道:“夫人艳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刘桢之平视?”

    海棠夫人柔声道:“你眼睛只是盯着我身后的一个人,但她脸蒙黑纱,你根本瞧不见她的面目,你那样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认识?”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海棠夫人娇笑道:“你莫想瞒我,我早已觉得你就是死了的那俞佩玉,你可知道,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瞒得过我的。”

    这名动天下的海棠夫人,眸子里的确似乎有一种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俞佩玉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没有什么人能忍心欺骗夫人。”

    海棠夫人道:“你呢?”

    俞佩玉道:“在下究竟也是个人,是么?”

    海棠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丛间便走出个人来。

    梦一般的月光下,只见她深沉的眼睛里,凝聚着叙不尽的悲哀,苍白的面靥上,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这深沉的悲哀与忧郁,并未能损伤她的美丽,却更使她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她看来已非人间的绝色,她看来竟似天上的花神,将玫瑰的艳丽,兰花的清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都聚集在一身。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连呼吸俱都停止。

    海棠夫人凝视着他,绝不肯放过他面上表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指着花丛中走出的林黛羽,一字字道:“你再瞧瞧,认不认得她?”

    俞佩玉举杯一饮而尽,道:“不认得。”

    “不认得”这虽然是简简单单三个字,但俞佩玉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出来的,这三个字就像是三柄刀,刺破了他的咽喉,这三个字就像是三团灼热的火焰,滚过了他的舌头,烧焦了他的心。

    明明是他最亲切、最心爱的人,但他却偏偏只有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世上又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

    明明是他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但他却偏偏只能视之为陌路,世上又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

    酒入咽喉,芬芳的美酒,也变得说不出的苦涩,人生本是杯苦酒,这杯苦酒他只有喝下去。

    海棠夫人转向林黛羽,道:“你可认得他?”

    林黛羽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冷冷道:“不认得。”

    明明是他未来的妻子,但却当着他的面说不认得他,这三个字也像是三支箭,刺入了俞佩玉的心。

    海棠夫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若连她都不认得你,你想必就不会是那死了的俞佩玉了,再说……一个人若连他未来的妻子都不愿相认,他纵然活着也等于死了。”

    俞佩玉的心的确已死了,仰首大笑道:“夫人说得好,容在下敬夫人三杯。”

    他自斟自饮,转眼间已喝下了数十杯,甚至连林黛羽的转身走回去时,他都未回头去瞧她一眼。

    海棠夫人笑道:“你醉了。”

    俞佩玉举杯道:“人生难得几回醉?”

    海棠夫人幽然道:“不错,一醉解千愁,你醉吧。”

    俞佩玉喃喃道:“只可惜这几杯酒还醉不倒我。”

    他却不知他酒量虽好,这百花佳酿的酒力却更异乎寻常,他全身飘飘然似已凌风,竟真的醉了。

    只听海棠夫人柔声道:“醉吧,醉吧……置身在此险恶的江湖中,若连醉也不能醉时,人生就真的太悲惨了,下次你若还想醉,不妨再来寻我。”

    醺醉中,他仿佛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高高矮矮的人影,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是那么狰狞可恶。

    他又仿佛听见海棠夫人道:“这俞佩玉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各位总该相信了吧。”

    江湖原来竟真是如此险恶,对每个陌生人的来历都不肯放过,若不是海棠夫人,俞佩玉的麻烦只怕还多着哩。

    俞佩玉心里只觉对海棠夫人说不出有多么感激,他努力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含含糊糊连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只听得海棠夫人又道:“这少年今日既是我的客人,终生便都是我百花宫的嘉宾,今后若是没有什么必要,各位最好莫要麻烦他,现在也让他好好睡吧。”

    俞佩玉醒来时,花香,月色,什么都没有了,熹微的曙光,已笼罩着大地,远处不住有啁啾鸟语。

    接着,他便瞧见一条婀娜的人影,自乳白色的晨雾中,踏着残落的花瓣,飘飘走了过来。

    她的来临,仿佛为大地带来阵清新的气息,她目光闪动着的光亮,也是明朗而纯真的,既不是海棠夫人那样的锋芒,那样的媚艳,也没有林黛羽那样的悲哀和忧郁,这复杂的世界在她眼中看来,似乎也是单纯的。

    她瞧着俞佩玉,曼声道:“迷途的燕子呀,你终于醒来了么,这世上有那么多甜美的泉水,你为什么偏要喝酒?”

    这甜美的话声,听来真有如歌曲。

    俞佩玉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生的烦恼,云雀姑娘自然是不会懂的。”

    姬灵燕垂下头,突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可知道昔日那无虑无忧的云雀,如今也有了烦恼?”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你又会有什么烦恼?”

    姬灵燕目中竟流下泪来道:“云雀的窝里,已流满了鲜血,她已不能再呆下去了,可怜的云雀,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突然拉住俞佩玉的手,颤声道:“求求你,带我走吧,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跟着你。”

    俞佩玉心念一动,大声道:“你怎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跟我走?”

    姬灵燕道:“我认得你这双眼睛,你的眼睛是那么善良,又那么勇敢,就好像燕子一样,和任何人都不同,我又怎会忘记?”

    这痴迷的少女,竟有种出奇敏锐的观察力,人人都能瞧出的事,她也许瞧不出,但人们全都瞧不出的事,她反而可以瞧出来的,这也就是她为什么总是听不懂人类的话语却反而懂得鸟语。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你知道,你是不能跟我走的,我要去的地方,到处都充满了凶险,每个人都可能伤害到你。”

    姬灵燕道:“有你保护着我,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痴痴地瞧着俞佩玉,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也充满了对俞佩玉的信任,面对着这么双眼睛,又有谁能忍得下心?

    俞佩玉终于长叹道:“你若要跟着我,我实在也无法拒绝你,只是……我连自己都不知是否能保护自己,又怎知是否能保护你?”

    姬灵燕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肯答应我的……”

    俞佩玉在前面走,她就在后面跟着,也不管俞佩玉要去哪里,其实俞佩玉自己又何尝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茫然走着,心里正在盘算着去向,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动,四个人自晨雾间掠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四个人身手矫健,来势迫急,无一是弱者。

    俞佩玉瞧得清楚,这四人赫然竟是那恶霸化身的王雨楼、林瘦鹃、宝马神枪,以及茅山西门无骨。

    王雨楼当先一步,目光如炬,道:“是俞佩玉么?”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正是俞佩玉,各位是谁,有何见教?”

    八只恶毒的眼睛,都在瞧他神情的变化,但他却完全声色不动,只因他已经过了太多可惊可怖的事。

    世上实在已没有什么事能吓得倒他。

    王雨楼哈哈一笑,道:“俞公子初入江湖,便能蒙海棠夫人青眼,自然是大有来历,在下等不揣冒昧,乃是想来请教请教公子的武功的。”

    俞佩玉突然仰天大笑道:“原来海棠夫人昨夜对各位说的话,还是不能令各位相信,原来各位竟要逼我施展本门武功,来瞧瞧我究竟是否那位死了的俞佩玉?”

    他故意说破他们的来意,王雨楼居然也是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近来江湖中易容术颇为盛行,公子想必也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在下是否经过易容,各位难道瞧不出么?”

    王雨楼含笑道:“易容之术,千变万化,在下等正是因为瞧不出,所以才不能不分外仔细,但公子只要略施武功,在下等立刻告退。”

    俞佩玉目光灼灼,说道:“却不知死去的那位俞公子怎会令各位如此不安,他死了各位竟还不放心。”

    王雨楼面色果然变了变,厉声道:“公子赐招之后,就会知道的。”

    语声中他掌中剑已平刺而出,剑法老练,四平八稳,一招“龙抬头”,竟真的是王雨楼本门剑法。

    但俞佩玉却又怎能将本门武功露出,“先天无极”之武功独创一格,招招式式,俱都与众不同。

    他只要使出一招,别人立刻就可瞧破他的来历。

    突听“锵”的一声龙吟,王雨楼一剑方刺出,竟被击歪,以他的功力,竟觉得手腕有些发麻。

    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美丽少女,手持两柄精钢短剑,拦在俞佩玉面前,面上带着种飘忽的微笑道:“他是个好人,你们可不许欺负他。”

    王雨楼变色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何要替他出头?”

    姬灵燕笑道:“我爹爹很会杀人,我姐姐也很会杀人,我虽然不会杀人,但也不能眼瞧着别人欺负我的朋友。”

    她一面说话,掌中两柄短剑已旋舞而起。

    她身法虽是那么轻柔而婀娜,但剑法却是出奇的快捷而毒辣,俞佩玉实也未想到这善良的女子竟有如此毒辣的剑法。

    她几句话说完,已刺出七七四十九剑,双剑连晃,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林瘦鹃纵是剑法名家,也不禁瞧得变了颜色。

    姬灵燕已收住剑势,笑道:“别人都说我学的这剑法很毒辣,你们说呢?”

    王雨楼咯咯干笑道:“好!好剑法!”

    姬灵燕道:“我这剑法虽毒辣,但却不是用来对付人的,只要不用来杀人,剑法毒辣些也没关系,你们说是么?”

    王雨楼瞧了她半晌,又瞧了瞧俞佩玉,突然一言不发,转头而去,别的人自然也都跟着走了。

    姬灵燕将两柄短剑又藏了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瞧着俞佩玉痴痴一笑,道:“咱们也走吧。”

    俞佩玉叹道:“你要我保护你,谁知却反要你来保护我了!我一向真是小看了你,竟不知你有这么高明的剑法。”

    姬灵燕眨着眼睛,笑道:“你也说我剑法好么?我的鸟儿朋友也是这么说的,它们说,云雀学会剑法,就不怕老鹰来欺负了,你说那些人是不是老鹰?”

    一路上,她就这样絮絮地叙说着她和鸟儿们的故事,叙说着喜鹊的阿谀、乌鸦的忠直,和黄莺儿的惹人相思。

    俞佩玉听得有趣,倒也不觉路途寂寞。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出路发愁,但后来一想,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随遇而安,流浪天下,岂非正可四下探查那些恶魔的秘密,一念至此,他心事顿解,打尖时竟叫了两壶酒,像是要庆祝他自己的新生。

    姬灵燕居然也陪着他喝了两杯,这美丽的云雀看来就更活泼了,不住说东问西,不住为他盛饭倒酒。

    俞佩玉不让她做,她就嘟着嘴生气,他们的小小争执,却不知引来路人们多少羡慕,多少妒忌。

    到了晚上,这叽喳个不停的云雀,总算睡下了,俞佩玉却辗转不能成眠,披衣而起,悄悄走了出去。

    这是城外的小小客栈,月色下照着山坡下的小小池塘,池塘里有繁星点点,夜风中有虫鸣蛙语。

    许多日子以来,俞佩玉第一次觉得心情宁静了些,也第一次能欣赏这夜的神秘与美丽。

    他信步踏月而行,静静地领略着月色的迷蒙,荷叶的芬香……突然,两道恶毒的剑光,向他咽喉直刺了过去。

    他再也未想到如此美丽的夜色中,竟也隐藏着杀机,大惊下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了这两柄冷剑。

    四个劲装蒙面的黑衣人,已自暗影中掠出,一言不发,四道比毒蛇还毒,比闪电还快的剑光已交击而下。

    俞佩玉身形不停,自剑网中闪了出去,剑光“嗤嗤”不绝,他身上衣衫已被划得片片飞舞!

    黑衣人显然并不想一剑致命,只是逼他施展武功。

    剑光,始终毒蛇般纠缠着他,他不但衣裳被划破,身上也被划破了三四道血口,但却仍是不敢还手。

    他愈不还手,黑衣人的疑心愈大。

    突有一人冷笑道:“无论是真为假,杀了吧。”

    另一人道:“不错,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走一个。”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是谁,却故意大声:“你们若要我出手,为何不敢露出本来面目,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能与你们这种藏头露尾的鼠辈动手。”

    那黑衣人冷声道:“你不动手,就死。”

    “死”字出口,四柄剑再不留情,急刺而出!这次俞佩玉若再不还手,就真的要毙命于剑下了!

    就在这时,一条淡红色的烟雾,似有质,似无质,似慢实快,随风飘了过来,卷入了剑网。

    黑衣人只觉掌中剑势竟一缓,剑锋竟似被这烟雾胶住,俞佩玉已乘他们剑势缓间蹿了出去。

    但闻一人曼声低喝着道:“花非花,雾非雾,断人肠后无觅处,只留暗香一度……”

    歌声方起,黑衣人目中已露出惊恐之色,四人不约而同纵身而起,向黑暗中蹿了过去,去得比来时还快。

    俞佩玉躬身道:“可是君夫人前来相救?”

    黑暗中毫无应声。

    俞佩玉抬起头来,眼前却已多了条人影,微颦着的双眉,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双充满忧郁的眼睛。

    来的竟非海棠夫人,而是林黛羽。

    俞佩玉只觉一颗心立被收紧了起来,道:“原来是姑娘,多谢。”

    林黛羽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为何要叫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讷讷道:“这……只怕……”

    林黛羽道:“你最好改个名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无论谁若叫这名字,就要惹来不幸,甚至死,我虽然奉了夫人之命,最多也不过只能救你这一次而已。”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么?”

    林黛羽嗄声道:“不错!还有别的原因。”

    她突然扭转身,走了几步,接着道:“他既已死了,我不愿听得有人再叫作这名字。”

    俞佩玉道:“但是我……”

    林黛羽冷冷道:“你也不配叫这名字。”

    俞佩玉怔在那里,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他眼瞧着心上的人对他如此冷漠,本该伤心。

    但她对他如此冷漠,却又正表示她对“俞佩玉”的多情,他又该欢喜,这无情还是有情,他竟不知该如何区处。

    一时之间,他心中忽忧忽喜,正也不知是甜是苦。

    星渐稀,月更冷,天边已有曙意。

    俞佩玉仍在痴痴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晨雾终于自树叶间升起。突然有个人踉跄地向他走了过来,这人身材瘦小,须发皆白,面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俞佩玉竟觉得他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只见他手里拿着幅图画,突然举到俞佩玉面前,笑道:“你瞧瞧,可瞧得出我画的是什么?”图画上一片混沌,似山非山,似云非云,仔细看来,倒有几分像是倒翻了的一盂水墨。

    俞佩玉摇头道:“瞧不出。”

    那老人道:“我画的就是你眼前的山,你真的瞧不出?”

    俞佩玉瞧了瞧晨雾间的云山,再瞧瞧老人手中的图画,竟居然觉得有些相似了,不禁失笑道:“现在瞧出来了。”

    那老人突然疯狂般大笑了起来。

    俞佩玉见他笑得手舞足蹈,眉目俱动,虽然似是开心已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疯狂之意,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那老人拍手笑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俞佩玉又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成功了?”

    那老人道:“我的画成功了,我终于得着了画中的神髓。”

    俞佩玉瞧着那一片混沌,苦笑道:“这样的画,也能算是得着画中神髓么?”

    那老人道:“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画来明明不似山,但却叫你仔细一看后,又似山了。这只因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山的神髓。”

    俞佩玉想了想,喃喃道:“这画中的神髓,只怕是很少有人看得懂的。”

    那老人拍手道:“别人正是看不懂的,但只要画的是山,这画便在我眼中是山,心中也是山,我看得懂而别人看不懂,岂非更是妙极,妙极。”

    他拍手大笑而去,俞佩玉却仍在痴痴地想着。

    “……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了山的神髓。”

    他耳旁似又响起放鹤老人苍老的语声:“拘于形式的剑法,无论多么精妙都非本门的精华,‘先天无极’的神髓,乃是在于有意而无形,脱出有限的形式之外,进入无边无极的混沌世界,也就是返璞而归真,你若能参透这其中的奥妙,学剑便已有成了。”

    俞佩玉反反复复,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中的滋味,突觉如有醍醐灌顶,心中顿时光明。

    他折下根树枝,以枝为剑,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他心里全心全意,都在想着“先天无极剑”中的一招“天地无边”,但剑刺出时却绝不依照“天地无边”的剑势。

    这一剑明明是一招“天地无边”,但他刺出后却完全不似,这一剑明明不似“天地无边”,但天地无边中的精髓,却已尽在其中,两人交手,能窥出对方剑势中的破绽,所克制对方剑势之变化者则胜,但这一剑有意而无形,却叫对方如何捉摸?如何击破?如何闪避!

    俞佩玉喜极之下,也不觉大笑狂呼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你想通了什么?”

    林中鸟语啁啾,姬灵燕竟像是早已来了。

    俞佩玉笑道:“我想通了什么,你的鸟儿朋友难道没有告诉你?”

    姬灵燕呆然凝神倾听了半晌,眨着眼笑道:“它们也不懂你想通了什么,只说你有些像疯子。”

    俞佩玉大笑道:“它们自然是不会懂的,但你不妨告诉它们,只要它们能懂得这道理,非但再也用不着去怕老鹰,简直连人都不必怕了。”

    姬灵燕微笑着,缓缓道:“你听,它们都在说你的话不错,它们都说老鹰没什么可怕的,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俞佩玉笑声渐渐顿住,望着清晨雾林中穿梭来去的鸟们,他不禁又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喃喃道:“不错,人的确是最可怕的,想不到你们竟已懂得这道理,而人们自己,却反而始终不懂……”

    姬灵燕幽幽道:“你瞧那边有个刚自城市中飞来的麻雀,它说:人们就算懂得这道理,也是永远不肯承认的。”

    两人回到那小小的客栈,姬灵燕已一觉睡醒,俞佩玉却有些想睡了,他推开自己的房门,脚步又顿住。

    他那小小的竹床上竟盘膝端坐着个人。

    初升的阳光,从窗户里斜斜照了进来,照着他的脸,只见他头顶虽已全秃,却是红光满面,鹤发童颜,生来的异样,俞佩玉认得他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蜀中唐门的当代掌门唐无双。

    他垂眉敛目,端坐床上,身子周围竟排着二十多件乌光闪闪的小刀小叉,正是天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

    还有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虽是黑衣劲装,蒙面的黑巾都已取下,却不是王雨楼与西门无骨是谁?

    俞佩玉深深呼了口气,将姬灵燕挡在门外,微笑道:“斗室之中,不想也有嘉宾光降,幸会!幸会!”

    唐无双张开眼来瞧了俞佩玉一眼,目中似有电光一闪,沉声道:“你们说的就是他吗?”

    王雨楼恭声道:“正是此人。”

    唐无双道:“好,老夫就来试试他。”

    “他”字出口,这老人左手五指轻轻一弹,排列在那面前的暗器,已有五件啸着飞出。

    他右手接着一挥,双足轻轻一扫,又是十多件暗器飞出,剩下还有七八件,竟被他一口气吹得飞了起来。

    这老人全身上下,竟无一处不能发暗器,床上的二十多件暗器,眨眼之间,竟全都被他发了出来。

    这些暗器形状不同,体积各异,他或似指弹,或似腿踢,或似气驭,击出时的力道与手法也各有巧妙。

    二十多件暗器,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直击,有的曲行,还有的盘旋飞舞,竟绕了个弯从后面击向俞佩玉。

    这二十多件暗器,竟似已非暗器,简直就像是二十多个武林高手,手持不同的兵刃,从四方八面杀了过来。

    俞佩玉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名家强敌,但这样的暗器,他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手里仍拿着那枝树枝,竟闭起眼来全心全意,一招“天地无极”正击而出,跟着又是一招反挥而出。

    正反相生,浑圆无极。

    别人只见他掌中树枝圈了两个圆圈,也瞧不出是何招式,只听得“夺!夺!”一连串声音,二十多件暗器,也不知怎地竟全都钉到那树枝上。

    一根光秃秃的树枝,竟似凭空生出了无数金花。

    王雨楼、西门无骨都不禁瞧得变了颜色。

    唐无双也呆了呆,终于失声赞道:“好剑法。”

    他用力拍了拍王雨楼的肩头,道:“他既已出手,你们可瞧出他剑法来历了么?”

    王雨楼神色俱丧,叹道:“瞧不出。”

    唐无双大笑道:“岂只你瞧不出,就连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也从未瞧过这样的剑法,但老夫却可断定,‘先天无极’门中,绝没有如此高明的剑法。”

    王雨楼道:“的确没有。”

    唐无双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他绝不会是死了的那俞佩玉,试问他若是那俞佩玉诈死改扮的,难道就不会换个名字吗?为何还要叫俞佩玉?”

    王雨楼抱拳强笑道:“在下等失礼之处,还望俞公子多多包涵。”

    俞佩玉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么,只是以后……”

    话犹未了,突听姬灵燕一声惊呼,一个人“砰”地闯了进来,粗布衣服,圆顶帽子,竟是这店里的店小二。

    这和气生财的店小二,此刻神态竟完全变了,竟是两眼赤红,龇牙咧嘴,满脸杀气,满面凶光。

    姬灵燕惊呼声中已将俞佩玉拉了开来。

    这店小二直闯过去,西门无骨伸脚一勾,将床边一张小桌子勾得飞起,向他直打了过去。

    谁知这店小二伸手一拳,便将桌子打得粉碎,俞佩玉暗中一惊道:“店小二又是什么人?怎地如此神力?”

    一念还未转完,王雨楼掌中剑已直刺而出。

    这店小二竟不闪避,反而挺胸扑上,利剑立刻穿胸而过,王雨楼一脚踢开他,鲜血飞激而出,溅了王雨楼一手。

    王雨楼皱眉道:“这厮岂非是疯了?怎会……”

    一句话未说完,唐无双突然抽出腰畔短刀,“刷”地一刀劈下,刀光如电,竟将王雨楼一条手臂硬生生砍了下来。王雨楼疼极惨呼,立刻晕了过去。

    西门无骨大惊道:“前辈你……你这是做什么?”

    唐无双红润的面色,竟已变为苍白道:“这店小二已中了苗疆‘天蚕教’的剧毒,不但神智疯狂,变得力大无穷,而且全身的血也俱都变成了毒血,常人只要沾着一点,片刻间蔓延全身,老夫若不砍断他这只手臂,他便已全身腐烂而死。”

    西门无骨满头已俱是冷汗,颤声道:“这……这岂非便是‘天蚕教’中的七大魔功之一,‘尸魔血煞大法’,天蚕教莫非已有人来了!”他语声中的惊怖之意,就连俞佩玉听了也不觉寒毛悚栗,再瞧那只被砍断的手臂,竟赫然已化为一堆污血。

    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全身立刻如弓弦般绷紧,那唐无双竟已冷汗涔涔而落,嗄声道:“外面来的人,莫非是琼花三娘子?”

    窗外立刻响起了一阵娇笑声。

    笑声如银铃,如黄莺,清柔婉转,说不出的甜蜜悦耳,无论任何人听了这样的笑声,都要心神摇荡失魂落魄。

    但唐无双听了这笑声,竟连面上的肌肉都已扭曲。

    只听那娇笑的声音甜甜笑道:“到底是唐老爷子好眼力,一瞧就知道是我姐妹们来了。”

    唐无双厉声道:“你们无端来到中原做甚?”

    那声娇笑道:“咱们自然是赶来拜访你唐老爷子的,咱们先到老爷子家里去,谁知老爷子竟已到黄池,于是咱们也就跟着来了,虽然来迟了一步,没赶上黄池大会的热闹,但能见着你老爷子,总算也不虚此行了。”

    她嘀嘀咕咕,边笑边说,就像是在和亲戚尊长叙说着家常,谁也想不到在这笑语家常中,也会隐藏着杀机。

    但这名震天下的武林巨匠唐无双,却听得连双手都颤抖起来,手掌紧握着那精钢短刀,颤声道:“你……你们竟已到老夫家里去了吗?”

    那语声笑道:“你老爷子放心,咱们虽然去过一趟,但瞧在大姐夫的面前,连你老爷子家里的蚂蚁都没踏死半只。”

    唐无双虽然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暴怒道:“谁是你的大姐夫!”

    那语声道:“唐公子虽然是貌比潘安,才如美玉,但我大姐可也是文武双全的绝代佳人,两人郎才女貌,不正是一对天成佳偶么?”

    唐无双怒骂道:“放屁!满嘴放屁!”

    那语声也不生气,仍然娇笑着接道:“何况两人早已情投意合,才子佳人,早已在后花园里私订终身,你老爷子又何苦定要将鸳鸯拆散?”

    唐无双喝道:“我那逆子本不知道那妖女的来历,才会被她所惑,如今早已觉醒,再也不会要那妖女为妻。”

    那语声银铃般笑道:“只怕未必吧,唐公子也是个多情种子,绝不会对我大姐变心的,何况像我大姐这样的美人,世上若有男子不喜欢她,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唐无双厉声道:“老夫之意已决,你们多说无益,若念在昔日与我那逆子多少有些香火之情,不如早些回去,免得彼此难堪。”

    那语声道:“如此说来,你老爷子是定然不肯答应的了?”

    唐无双道:“绝无变更。”

    那语声道:“你老爷子不会后悔么?”

    唐无双怒喝道:“唐门中人纵然死尽死绝,也绝不会将那妖女娶进门的。”

    那语声默然半晌,又笑道:“我既然说不动你老爷子,看来只好请个媒人来了。”

    听到这里,俞佩玉已知道这琼花三娘子竟是来向唐无双求亲的,而且三娘子中的大姐,也似早已和唐公子有了私情,这样看来,她们的逼婚手段虽然几近无赖,唐无双的执意不允也未免太无情。

    俞佩玉正想瞧瞧她们请来的媒人是谁,是否能说得动唐无双,只听窗户“啪”的一响,窗外已掠入个人来。

    这人双睛怒凸,面色已成黑紫,双肩之上,前胸后背,竟插着七柄珠玉镶柄,光芒闪闪的金刀。

    这人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唐无双,眼角鲜血汩汩,那神情也不知有多么诡秘可怖。

    姬灵燕紧握着俞佩玉的手,抖个不停,西门无骨一张脸如被水洗,如被雨淋,冷汗连珠滚落。

    唐无双却已一跃而起,厉声道:“天蚕教‘尸魔血煞大法’中的金刀化血!”

    语音未了,金光闪动,七柄金刀竟一条线飞出了窗外,原来镶珠的刀柄上,竟系着根乌金细线。

    金刀腾空飞去,刀孔里箭一般射出了七股鲜血。

    鲜血凌空飞溅,几乎已将斗室布满。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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