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的真实:继续与唐望的对话-同盟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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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一次尝试“看见”是1969年9月3日。唐望让我抽了两烟斗的药草。刚开始的反应与前几次相同。我记得自己的身体完全麻木,然后唐望扶着我走到屋子附近的灌木丛中。

    这些沙漠灌木丛绵延数英里。我不记得我们在里面做了什么,也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在某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山丘上,唐望在我左边,靠着我。我感觉不到他,但我可以利用眼角余光看见他。我觉得他在对我说话,虽然我不记得他的话,但我感觉我完全明白他所说的,但是我无法清楚地回忆。我觉得他的话就像一列远去的火车,最后一个字是车尾的车厢。

    我知道那个字,但我无法说出来,或去清楚地思索。那像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像是在做梦,看见字句有如一列火车。

    然后我模糊地听见了唐望的说话声。

    “现在你必须看着我。”他把我的头转向他。他重复这句话三四次。

    我看着他,立刻发现以前那种光芒出现在他脸上,具有催眠性的律动;光波在特定的区域中起伏着,这些区域没有明显的界线,但是起伏的光波不会渗透出来。

    我观察着眼前这个发光的物体,它立刻开始失去光芒,唐望的熟悉轮廓开始浮现,或开始重叠在那渐逝的光芒上。这时候我再次凝聚我的焦点;唐望的轮廓开始消失,光芒再次出现。

    我把注意力放在大概是他左眼的位置上。我注意到那个区域的光波并没有被限制住,有某种类似火花爆发的现象。这种爆发有韵律,射出成束的光粒子,有力地朝我而来,然后又缩回去,像橡皮筋的拉扯。

    唐望一定是转了我的头,我突然发现自己正望着一片犁过的田。

    “现在看前方。”我听见唐望说。

    在我前面,大约两百码远,是一座巨大的山脉。它的整个山坡都被犁过。平行的犁道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我看见犁过的田中有许多小石头与三块巨石打断了犁道的完整线条。我前方有一些树丛,使我无法清楚观察山脚的一座峡谷或溪谷。从我的角度来看,那座峡谷似乎很深,有着与光秃山坡完全不同的深绿色植物,似乎是生长在谷底的树木。我感觉到一阵微风吹拂着。我觉得非常平静。四周极安静,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唐望又对我说话。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有没有看见田野中有一个人?”他重复问着。

    我想告诉他田里没有人,但我说不出话来。唐望用手从后面扶着我的头,我可以看见他的手指放在我的额头与脸颊上。他慢慢转动我的头,使我从右边扫视到左边,然后又转回来。

    “仔细观察一切,你的性命也许就靠这个了。”我听见他一再重复着。

    他使我一百八十度地扫视前方四次。在某个时候,当他使我面对最左边时,我好像感觉到有东西在田野中移动。我从眼角余光中感觉到了一些动静。他开始把我的头转向右边,我能够集中焦点于田野上,于是我看见一个男人在犁道中行走。他是个穿着普通的人,像个墨西哥农夫:他穿着草鞋、一条浅色裤子、长袖卡其布衬衫,戴着一顶草帽。他的右肩背着一个浅褐色的袋子。

    唐望一定发觉我看见了那个人。他重复问我那个人是否在看我,或朝我而来。我想要告诉他,那个人正在离去,他背对着我。但是我只能说:“不是。”唐望说,如果那个人转身朝我而来,我就要大叫,他就会把我的头转开,好保护我。

    我丝毫不感到恐惧,或担忧,或关心。我冰冷地注视着这幅画面。那个人停止在田野中行走。他抬起右脚放在一块大岩石上,似乎要绑好他的草鞋。然后他站直身子,从袋子里拿出一条绳子,绕在他的左手上。他转身背对我,面对着山坡,开始观察他的前方。他转动头的方式让我觉得他在观察。他一直转到右边,我看见了他的侧面,然后他开始转动身体,直到他面对我。他的头颤动了一下,于是我毫无疑问地知道他看见了我。他伸出左手,指着他前方的地面,然后以如此姿势大步朝我走来。

    “他来了!”我毫无困难地大叫。

    唐望想必转了我的头,因为下一秒钟我所注视的是灌木丛。他叫我不要去凝视,只要轻轻地扫视事物。他说他将要站在我面前一段距离之外,然后朝我走来,而我要注视他,看见他的光芒。

    我看见唐望走到二十码外。他的动作非常迅速灵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转身面对我,命令我凝视他。

    他的脸发亮,像是一团火,光芒一直扩散到他的胸腹。我好像是透过半睁的眼睛在观看,光芒似乎在扩展与收缩。他一定是开始朝我走来,因为光芒变得更强烈、更清楚。

    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努力想要听懂,于是失去了光芒的景象。我看到了平常的唐望,他距离我只有几英尺远。他面对着我坐下来。

    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脸上,我开始知觉到一种模糊的明亮,然后他的脸仿佛被极细的光线交叉分割,像是有人用许多小镜子反射光线到唐望脸上。光亮越来越强,他的脸失去了轮廓,再度成为一团光芒。我又知觉到一阵阵光束从他左眼的位置散射出来。我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位置,但刻意注视了旁边右眼的位置。我看见了一处清澈而透明的光池,那是一种液态的光芒。

    我发现这种知觉不仅是视觉,还带着情感。那池暗如液体的光芒具有惊人的深度。它是“友善”与“慈祥”的。里面的光芒并不向外爆射,而是缓缓朝内,产生奇妙的反射。那道光芒非常亲切地碰触了我,舒慰我,带给我美妙的感觉。

    我看见一个光圈在那团光芒的表面有节奏地扩展着。光圈几乎扩大到包括了整团光芒,然后又缩小为光池中的一点。我看着那光圈扩大又缩小了几次,然后我不失焦地把视野扩大到唐望的两只眼睛的位置。我分辨出两种不同的光波律动。左眼射出一道道光束,而右眼只是散发出光圈。两只眼睛的律动是交替运行的,左眼射出光束时,右眼的光圈便会向内收缩,然后右眼的光圈会扩大到包括整团光芒,而左眼的光束便会收回。

    唐望一定又把我转了方向,因为我再度面对犁过的山坡。我听见他告诉我去看那个男人。

    那个人站在一块大岩石边看着我。我无法辨认他的长相:他的草帽遮住了大半的脸。不一会儿,他把袋子夹在右腋下,开始朝我右边离去。他几乎走到了山坡边缘,然后改变方向,朝峡谷走去。这时我失去了焦点,那人与整幅山坡的景象一起逐渐消失了。沙漠灌木丛的景象开始重叠浮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唐望的屋子的,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带我回来的。当我醒来时,我正躺在唐望房间的草席上。他走过来扶我站起来。我感觉头昏恶心。唐望迅速地把我拉到屋外灌木丛中。我吐了,唐望笑了起来。

    之后我感觉好些。我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我回去继续睡觉。到第二天下午一点时,我觉得恢复了正常。

    唐望不停地问我感觉如何。我有些心不在焉,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在唐望的严密监视下走动了一会儿,他紧跟着我。我觉得无事可干,便又回去睡觉。我在傍晚时醒来,感觉好多了。我发现身边都是揉碎的树叶。事实上,我是肚子朝下,趴在一堆树叶上的。它们的气味浓烈,我记得在醒来前便先闻到了这股气味。

    我走到屋后,发现唐望正坐在灌溉水池边。当他看见我走来时,他疯狂地打手势要我停止前进,回到屋里。

    “赶快跑回去!”他叫道。

    我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他也进来了。

    “绝对不要再去寻找我,”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就在这里等待。”

    我向他道歉。他说不要浪费力气在于事无补的愚蠢道歉上。他说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带我回来,而他正在水边替我说情。

    “现在我们要试试看把你放入水中清洗。”他说。

    我向他保证我很好。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好一阵子。

    “跟我来吧,”他说,“我要把你放入水中。”

    “我很好,”我说,“瞧,我正在写笔记。”

    他有力地把我从草席上拉起来。

    “不要放纵!”他说,“你马上就会再次陷入沉睡。这次我也许无法再把你叫醒。”

    我们跑回屋后。在我们抵达水池前,他以极夸张的语气叫我闭上眼睛,没有他的准许不得睁开。他说,我只要瞥见水一眼,我就可能会死。他牵着我的手,把我头下脚上地投入水中。

    我紧闭着眼,让他把我浸入水中又拉出来,如此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我所经验的改变实在惊人。在我尚未进入水之前,不管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种不对劲都是非常模糊的,我无法真正觉察,直到唐望把我浸入水中后,我才能够从我所感觉到的安宁与警醒中比较出不同。

    水跑进我的鼻子,我开始打喷嚏。唐望把我拉出来,带引我回到屋里。他让我闭着眼睛换衣服,然后带我走进他的房间,让我坐在我的草席上,安排我的方向,然后叫我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睛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往后跳,抱住唐望的脚。我感到非常混乱。唐望用他的指节在我头顶上一敲。这一敲并不疼痛,但十分震撼。

    “你是怎么搞的?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睁开眼睛,又看到了先前的景象。那个男人就在我面前。这次他几乎可以碰到我。我看见他的脸,感到有点熟悉,我几乎知道他是谁。然后唐望敲了我的头,这幅景象便消失了。

    我抬头看唐望,他举着手准备再敲我。他笑着问我要不要再来一记。我放开他的脚,躺回到草席上。他命令我直视前方,不管任何理由,都不准把头转到屋后水池的方向。

    这时我才注意到屋内一片漆黑。有一会儿,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我摸摸眼睛,是睁开的。我大声叫唐望,说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什么都看不见,而刚才我还看见他要敲我。我听见他在我右上方大笑,然后他点燃油灯。我的眼睛在几秒钟之内便适应了黑暗。一切都很正常,土墙上挂着扭曲的草药树根,还有一捆捆的植物、用稻草编成的屋顶、挂在屋梁上的油灯。我看过这间屋子不下数百次,但是这一次看到的有些特别,这是我第一次不相信我知觉的所谓的最终极的现实。我曾经被迫产生过这种感觉,也有几次我曾经思考过这种感觉,但是我从未真正怀疑。不过这一次,我不相信这个房间是“真实”的。有一会儿我觉得这只是个画面,一旦唐望再用指节敲我,一切就会消失。

    我开始打起不是因寒冷而起的寒战。紧张沿着背脊蹿上来。我的头变得僵硬、沉重,尤其是后颈的位置。

    我抱怨说我很难受,告诉他我看到的景象。他取笑我,说屈服于恐惧是一种悲惨的放纵。

    “你不真正恐惧地恐惧着,”他说,“你看到同盟在瞪着你,有什么了不起?等你真正面对他,尿湿了裤子后再说。”

    他要我走到我的车子那里,不要面对水池的方向,然后在车里等他拿绳子与铲子。我们开车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根树桩埋在土中。我们开始在黑暗中把它挖出来。我辛苦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没有挖出树桩,但我感觉好多了。之后我们回到他屋子里,吃了些东西。一切又变得“真实”与正常了。

    “我是怎么搞的?”我问,“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抽(smoke)了我,然后你抽了同盟。”他说。

    “什么?”

    唐望笑着说我马上又要他从头解释一切了。

    “你抽了我,”他重复一次,“你凝视了我的脸、我的眼睛。你看见了人脸上的光芒。我是个巫士,你从我眼睛中看出来了。但是你并不知道,因为那是第一次。人类的眼睛不是完全相似的,你很快就会自己发现这一点。然后你抽了同盟。”

    “你是说田野中的那个男人?”

    “那不是个人。那是同盟在试探你。”

    “当我看见那个人,我是说那个同盟时,我们在什么地方?”唐望用下巴指指屋前的方向,说他带我到了一个小山顶上。我说我所看到的完全不是他屋子附近的沙漠灌木丛。他说那个试探我的同盟不是来自附近。

    “他来自哪里?”

    “不久我会带你去。”

    “我看到的事物有什么意义吗?”

    “你在学习‘看见’,没有别的;但是现在你几乎要尿湿裤子了,因为你在放纵,你把自己放任于恐惧中。也许你应该说出你所看到的一切。”

    我开始向他描述他的脸孔变化。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那一点也不重要。我说我几乎要把他“看见”成一个“明晰的蛋”时,他说那样“几乎”是不够的,我要“看见”还要花许多时间与努力。

    他对那犁田的景象倒是十分感兴趣,要我描述记忆中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细节。

    “那个同盟在试探你,”他说,“当他朝你而来时,我转开了你的头,不是因为他会伤害你,而是因为等待比较好。你不用急。战士不会懒散,也不会急躁。若是毫无准备就去面对同盟,就像用屁去攻击一头狮子。”

    我喜欢这个比喻。我们高兴地笑了一会儿。

    “如果你没有转我的头,会发生什么呢?”

    “你就必须自己转头。”

    “如果我没有这么做呢?”

    “同盟会上前把你吓个半死。如果你只有一个人,他也许会杀死你。所以,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单独置身于山区或沙漠中,直到你能保护自己为止。同盟可能会逮住你单独的时候,把你剁成肉酱。”

    “他的行动有什么意义呢?”

    “他看着你,表示他欢迎你。他带的东西表示你需要一个精灵捕捉器与一个背袋,但不是在这里能找到的,他的袋子属于另一个区域。在你的道路上将有三个阻碍,就是那三块大石头。而你毫无疑问,将从有水的峡谷中得到最佳的力量;同盟为你指出了峡谷。其他的细节是用来帮助你寻找峡谷的位置。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很快就会带你去。”

    “你是说我所看见的景物确实存在?”

    “当然。”

    “在什么地方?”

    “我无法告诉你。”

    “我要如何找到那个地方?”

    “我也无法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而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你。”

    我想要知道在他房间中又看到那个男人有什么意义。唐望笑着模仿我抱住他脚的模样。

    “那是同盟再次肯定希望得到你。”他说,“他要你我都知道他欢迎你。”

    “我所看见的那张熟悉脸孔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因为你认识它。你以前见过它。也许它是你的死亡。你感到恐惧是你的疏忽。它一直在等待你,当它出现后,你就屈服于恐惧。幸好我在一旁敲你,否则它会与你反目成仇。而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完美无缺的战士才能面对同盟,否则同盟必然会反目成仇,摧毁贸然疏忽的家伙。”

    唐望说服我不要在第二天回洛杉矶。显然他认为我尚未完全复原。他坚持要我坐在他房间里面对东南方,储存精力。他坐在我左边,把我的笔记本交给我,说这次我把他困住了,因为他不仅要陪我,还必须跟我说话。

    “我必须在黄昏时再带你去浸水,”他说,“你还没有完全凝固。你也不能一个人独处,我会陪你一整个上午。下午你会比较完整。”他的关切使我非常担心。

    “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我问。

    “你碰触了一个同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今天不能再谈同盟了。我们谈谈别的。”

    其实我根本不想说话。我开始感到焦虑不安。唐望显然觉得整个情况十分荒谬,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要告诉我现在该你说话,你却无话可说。”他说,眼中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他的心情使我放松下来。

    这时候只有一个话题让我感兴趣:同盟。它的脸是如此熟悉,并不表示我认识或见过那张脸,而是有别的原因。每当我开始思索它的脸时,我的思想便会遭受许多杂念的攻击,仿佛我内在某部分知道秘密,但不让其余部分的我来发掘。同盟的熟悉是如此怪异,迫使我陷入病态的忧郁。唐望说那也许是我的死亡的脸孔。他这段话攫住了我,我想要追根究底,但我清楚感觉唐望不愿意深入解释。我深吸了几口气,提出这个问题。

    “死亡是什么,唐望?”

    “我不知道。”他微笑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会如何描述死亡?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想每个人对于死亡都有特定的看法。”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车上有一本《西藏度亡经》,我想可以用来作为谈话的题材,因为它与死亡有关。我说我要对他念几段,于是站起来准备去拿,他按着我坐下,自己出去拿了那本书。

    “早晨对于巫士是很不利的,”他解释为何不让我出去,“你还太虚弱,不能离开我的房间。在这里你受到保护。但如果你现在跑出去,很可能会碰上灾祸。同盟可能会在路上或树丛里杀了你。等别人发现你的尸体后,他们会说你死因不明,或意外死亡。”

    我毫无力气,也无心情去质疑他的决定。于是一整个上午,我都乖乖待在他的房间中,向他阅读与解释书中的段落。他仔细倾听,完全没有打断我。我只停顿了两次,让他去拿食物与水,但是他做完事后便催我继续念下去。他似乎非常感兴趣。

    我读完后,他望着我。

    “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谈论死亡,就好像死亡像生命一样。”他轻声说。

    “也许那就是他们理解死亡的方式。你认为那些西藏人‘看见’了吗?”

    “不太可能。一个人会‘看见’后,他所知道的一切事物里没有一样会显得比较重要,没有任何一样。如果西藏人能够‘看见’,他们会立刻知道没有任何事还是老样子。一旦我们‘看见’了,就没有任何事会是熟悉的,没有任何事会像我们‘看见’之前一样。”

    “也许‘看见’对每个人都不一样,唐望。”

    “不错,是不一样,可是这不表示生命的意义变得比较重要。当一个人‘看见’后,没有任何事会是一样的了。”

    “西藏人显然认为死亡像生命。你认为死亡像什么呢?”我问。

    “我不认为死亡像任何东西。我认为西藏人一定是在谈别的东西。总而言之,他们谈的不是死亡。”

    “你认为他们谈的是什么呢?”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是你念那本书的。”

    我想要转移话题,但他笑了出来。

    “也许西藏人真的‘看见’了,”他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定明白他们所‘看见’的毫无意义可言。所以他们就写下了那么一大堆的废话,因为那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差别。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所写的就不算是废话了。”

    “我才不在乎西藏人写的是什么,”我说,“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看法。我想听听你谈死亡。”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咯咯地笑了。他睁大眼睛,扬起眉毛,一副惊讶的喜剧表情。

    “死亡是一道螺旋,”他说,“死亡是同盟的脸孔;死亡是地平线上一朵闪亮的白云;死亡是麦斯卡力陀在你耳边的低语;死亡是守护者那无牙的长嘴;死亡是哲那罗用头倒立;死亡是我在谈话;死亡是你和你的笔记本;死亡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死亡在这里,但又根本不在这里。”

    唐望很高兴地笑着,他的笑声像一首歌,带着舞蹈的节奏。

    “我说了一堆废话,对不对?”他说,“我无法告诉你死亡像什么,但我也许可以告诉你关于你的死亡。那是无法确切知道细节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它大概的模样。”

    这时候我开始感到害怕,争辩说我只要知道死亡对他而言是什么。我强调我只想知道他对于死亡的一般看法,而不想知道任何个人的死亡,尤其是我自己的。

    “除非以个人的方式,否则我无法谈论死亡,”他说,“你要我谈死亡。好!那就不要害怕听到你自己的死亡。”

    我承认自己太紧张而不敢谈它。我说我要用平常的方式来谈死亡,就像他告诉我关于他儿子尤拉里欧死亡的情形,生命与死亡像晶莹的薄雾一样融合在一起。

    “我告诉你的是我儿子在他个人死亡时的情况,”他说,“我不是以平常的方式谈死亡,而是以我儿子个人的方式。死亡,不管是什么,使我儿子的生命扩展开来。”

    我非常希望转移目前的话题,于是提到我曾经读过的一些报道,有些人曾经死亡了数分钟,然后被医生急救复活。这些人被救活后表示,他们什么都不记得,死亡只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说,“死亡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阶段,很像麦斯卡力陀的第一层效果,会使人经验到一种轻松,使人感觉快乐、完满,世上一切事物都变得十分平静。但是这只是一种肤浅的阶段,很快就会消失,然后你就会进入第二阶段。这是充满力量与艰苦的新领域。这才是与麦斯卡力陀的真正接触。死亡就很像这种过程。第一阶段只是表面肤浅的黑暗,而第二阶段才是与死亡真正的会晤。这是一个短暂的阶段。在第一阶段的黑暗后,我们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重新恢复了我们的自我,而在这时候,死亡就会以寂静的愤怒与力量重击我们,直到我们的生命被分解至空无。”

    “你怎么有把握你所谈的就是死亡?”

    “我有一个同盟。小烟曾经向我清楚显示我的死亡,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能谈个人的死亡的原因。”

    唐望的话使我产生了极深的担忧与强烈的矛盾。我觉得他正准备清楚详细地描述我的死亡,像我将在何时何地死亡。这个想法使我非常绝望,但又非常好奇。我原本可以请他描述他自己的死亡,但我觉得这样有点无礼,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唐望显然在享受我的内心冲突,他的身体因忍笑而抽搐着。

    “你想要知道你的死亡像什么样子吗?”他带着孩子般的愉快表情问道。

    我觉得他的促狭蛮令人轻松的,我几乎不再担心了。

    “好吧,告诉我。”我沙哑地说。

    他爆出一阵大笑,抱着肚子倒在地上,模仿我的沙哑声音好一阵子,然后他坐直身子,恢复了佯装的正经,以战栗的语气说:“你的死亡第二阶段很可能是这个样子,”他故作好奇地观察着我。我笑了。我很明白只有他的玩笑可以缓和个人死亡的沉重。

    “你经常开车,”他继续说,“因此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你发现自己在驾驶座上。这将是一种极快速的感觉,让你没时间思索。可以这么说,突然间,你发现自己在开车,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但就在你开始感觉奇怪之前,你会注意到挡风玻璃前有一个奇怪的形状。如果仔细观看,你会知道那是一片云,像个闪亮的螺旋。然后,它会形成一个脸孔,就在你眼前的天空中央。你注视着它,你会看见它朝后移动,直到它变成远方的一个小亮点。然后你会发现它又开始朝你靠近。它会加速冲来。在眨眼之间,它撞上了你车子的玻璃。你很强壮。我相信死亡要花上几次重击才能打倒你。

    “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那脸孔会退回到地平线的位置,然后加速朝你冲来。那脸孔会进入你之中,然后你就会知道,死亡原来就是同盟的脸孔,就是我在说话,就是你在写字。死亡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它像遗落在你笔记中的一个小点,但是它又会以无法控制的力量进入你之中,使你扩展开来,使你延伸超过天空,超过地球,无远弗届。于是你会像一片细小晶体所聚集成的薄雾,飘荡远去。”

    他的描述极让我感动,那与我所准备听到的大不相同。我很久说不出话来。

    “死亡从肚子附近进入,”他说下去,“就在意愿的缝隙处。这地方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这地方是意愿的所在,也是死亡的通路。我知道这一切,因为我的同盟曾经引导我经历了这个阶段。巫士让死亡进来整修他的意愿。当他开始扩展时,他完美的意愿会重新取得控制,把薄雾再度聚合为一个人。”

    唐望示范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张开双手,抬到腰际,用大拇指轻触身体两侧,然后双手缓慢地在身体中央肚脐处会合。他保持这个姿势,双手因为用力而发抖。然后他举起双手,直到中指碰到前额,然后再回到身体中央。

    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动作。唐望的示范充满了力与美,我深深为之着迷。

    “巫士是由意愿造就的,”他说,“但当年老使他虚弱时,他的意愿也会衰退。当他不再能够控制他的意愿时,不可避免的一刻便会来临。这时他已无法抵挡他的死亡无声的攻击,于是他的生命就会像所有人一样,变成一片延展的雾,超过了生命的界线。”

    唐望凝视着我,然后站起来。而我正在颤抖。

    “现在你可以去灌木丛了。”他说,“已经是下午了。”

    我是需要去上厕所,但我不敢。也许我的紧张多于恐惧。不管如何,我已经不再担忧同盟了。

    唐望说不论我感觉如何,只要我是“凝固”的就可以。他向我保证说,我的情况很好,可以安全地去灌木丛,只要不靠近水就没事。

    “水是另外一回事,”他说,“我需要再浸洗你一次,所以别靠近水。”

    稍后他要我开车送他到附近的镇上。我说开车是个好主意,因为我还感觉有点害怕,想到巫士竟然会玩弄死亡,实在令人恐惧。

    “成为巫士是个可怕的负担,”他以令人信服的语气说,“我告诉过你,学习‘看见’要比这好得多。‘看见’的人就是一切。相较之下,巫士只是个悲哀的家伙。”

    “巫术是什么,唐望?”

    他注视我许久,几乎无可觉察地摇着头。

    “巫术就是施用一个人的意愿于事物的关键,”他说,“巫术是一种干扰。巫士找出他想要影响事物的关键,然后施用意愿于其上。一个巫士不需要‘看见’才能成为巫士,他只需要知道如何使用他的意愿。”

    我要他解释所谓的事物的关键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他知道我的车子是什么。

    “那很明显是一台机器。”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车子的关键,对我而言是火花塞。我能够对它们施用我的意愿,你的车子就会无法发动。”

    唐望上了我的车,要我也坐进来。他调整自己的位置,寻找最舒适的姿势。

    “注意我的做法,”他说,“我是一只乌鸦,所以我要先松开自己的羽毛。”

    他摇晃身体。他的动作使我想起一只麻雀在水中弄湿羽毛的模样。他低下头,就像鸟低头用喙去啄水。

    “感觉真好。”他说,开始发笑。

    他的笑声很奇怪,对我有催眠的效果。我记得以前时常听到他如此发笑,但从来没特别留意过。也许是因为他笑的时间都很短暂,不像这次这么长。

    “乌鸦接着松开它的脖子,”他说,开始转动脖子,用脸颊摩擦双肩,“它用一只眼睛观看这个世界,然后再用另一只。”他转动头,表示他在转换他的视线。他的笑声变得更高。

    我产生极荒谬的感觉,仿佛他就要在我面前变成一只乌鸦。我想要一笑置之,但我几乎快瘫痪了。我确实感觉到周围有种力量包围了我。我不恐惧,也不晕眩或疲倦。就我所能判断的,我的神志很清楚、完整。

    “现在发动你的车子。”唐望说。

    我转动钥匙,踏上油门,起动马达开始转动,但没有点燃引擎。唐望发出轻柔、有节奏的笑声。我又试了一次,再一次。我花了将近十分钟转动起动马达。唐望一直发出轻笑声。最后我放弃了,头皮发胀地坐在车子里。

    他停止发笑,开始观察我。于是我“知道”他的笑声使我进入了某种催眠状态。虽然我完全清楚所发生的一切,但我不觉得我是我自己。在我试图发动车子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到迟钝,几乎麻木,仿佛唐望不仅影响了我的车子,同时也影响了我。当他停止发笑后,我相信他的符咒已经失效,于是冲动地再次转动钥匙。我确信唐望只是用他的笑声催眠我,使我以为车子无法发动。我从眼角看到他好奇地望着我。我转动着起动马达,愤怒地猛踏油门。

    唐望轻轻拍着我,说愤怒能使我“凝固”,也许我不需要再去浸水了。我越是愤怒,就越快能从我与同盟的遭遇中恢复过来。

    “不要怕羞,”我听见唐望说,“去踢车子。”他爆出平常的大笑,我感觉自己十分愚蠢,难为情地笑笑。

    不一会儿,唐望说他已经释放了车子。结果车子真的发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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