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的真实:继续与唐望的对话-巫士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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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9年9月28日

    唐望的屋子看起来有点诡异。我觉得他躲在附近,准备吓我一跳。我叫唤他的名字,然后鼓起勇气走进去。唐望不在屋内。我把带来的两袋杂货放在一堆木柴上,坐下来等待他,就像以往一样。但是这一次我感到害怕,在我认识唐望这些年来,这是首次因为单独在他屋子里而感到害怕。我感觉到一种存在,仿佛有个隐形人在我身边。我想起了好几年前,我一个人时也曾经产生过相同的感觉,觉得某种未知的事物在我周围窥伺着。我跳了起来,跑到屋外。

    我来见唐望是要告诉他,学习“看见”的过程中所累积的效果已经开始产生不良的影响。我感觉不安,无由来地担忧;没有操劳就感到疲倦。现在我单独在唐望屋中的反应,带出了过去类似恐惧的完整回忆。

    这种恐惧要回溯到好几年前,唐望强迫我与一个他称为卡塔玲娜(La Catalina)的女巫士发生一场奇怪的冲突。事情开始于1961年11月23日,我发现唐望在家里,脚踝脱臼了。他解释说,他有一个敌人,一个能变成一只黑鸟的女巫士,想要结束他的性命。

    “等我能走路,我就带你去看那个女人,”唐望说,“你一定要知道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杀你呢?”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拒绝再说什么。

    十天后我回来看他,发现他完全没事。他转动脚踝,表示他已经康复,并归功于他自制的石膏固定模具,才能如此迅速复原。

    “你来得正好,”他说,“今天我们要做一趟小小的旅行。”然后他指引我开车到一个荒凉的地方。我们停在那里。唐望伸直腿,使自己在车中坐得舒服些,好像他要小睡片刻。他要我放轻松,保持安静,他说我们必须尽量不要引人注意,直到天黑,因为傍晚时分对于我们将要进行的活动是十分危险的。

    “我们要进行什么活动?”我问。

    “我们来这里是要守候卡塔玲娜。”他说。

    等天黑后,我们溜下车,谨慎而小声地走进沙漠灌木丛。

    从我们守候的地点,我可以分辨两侧山脉的黑色剪影。我们是在一个相当平坦宽广的峡谷中。唐望仔细指示我如何隐藏在树丛中,他还教我一种用来“守夜”的坐姿。他叫我把右腿夹在左腿下,然后左腿弯曲蹲着。他解释说,右腿如此安排是在情况必要时,能够像弹簧一样飞快弹起身体。他要我面对西方坐着,因为西方是那女人住处的方向。他坐在我右边,低声要我把视线集中在地面上,寻找或等待一阵使树丛波动的微风。一旦那阵微风所造成的波动进入我的视线,我就要立刻抬头往上看,这样我就能看到那女巫“壮观的邪恶风采”,这些话是唐望亲口说的。我请他加以解释,他说,只要我看到了波动,自己抬头看就可以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一个飞行的巫士”是如此奇异的景象,任何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当晚有一股持续的风,好几次我以为我看到了树丛中有波动,就抬头准备经受一次神奇的体验,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每次当风吹动树丛时,唐望就会激烈地踏地,绕着圈子,挥舞双臂,像是两条鞭子。他的动作充满了惊人的力量。

    经过几次试图目击巫士“飞行”而失败后,我确信我不会有什么神奇的体验了。不过唐望充满力量的示范是如此优雅,我不在意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陪伴他。

    破晓时唐望坐到我身旁,似乎精疲力竭,几乎无法动弹。他躺下来,喃喃说着他未能“刺穿那女人”。我对这句话很好奇,他重复了好几遍,每一遍他的语气都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绝望。我开始感觉到不寻常的焦虑。我发现要认同唐望的情绪是非常容易的。

    之后数月之久唐望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或那个女人。我想,他不是忘了,就是已经解决了这件事。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他神情异常,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他激动地告诉我,那只“黑鸟”在前一晚曾经来到他面前,几乎碰触了他。而他甚至没有醒来。那女人的技巧是如此高明,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她在场。他说,幸好他运气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醒了过来,经一番苦斗后才侥幸逃生。唐望的语气动人到几乎可怜的地步。我感到强烈的同情与关切。

    他用沉重而戏剧化的声音宣布,他已经无法再抵挡她,下次她出现的时候,就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我难过得几乎流下眼泪。唐望似乎觉察到了我强烈的关切,露出我觉得很勇敢的笑容。

    他拍拍我的背,叫我不要担心,他还没有全盘皆输,因为他有最后一张王牌。

    “战士需要战略化的生活,”他微笑说,“战士绝不会负担无法承受的重量。”

    唐望的微笑具有驱散一切阴霾的力量。我突然感到兴奋。我们都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头。

    “你知道的,在这整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后一张王牌。”他突然说,紧紧凝视我的眼睛。

    “什么?”

    “你是我对抗那女巫的最后一张王牌。”

    我不明白他的话。他说那个女人并不认识我,所以如果我照着他的指示好好做,我有很好的机会能够“刺穿她”。

    “你所谓的刺穿她是什么意思?”

    “你无法杀死她,但你必须刺穿她,像刺穿一个气球。如果你能做到,她就不会再来打扰我。但是现在不要多想,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几个月过去了,我忘了这件事。结果有一天,当我来到他的住处时,我被吓了一跳。唐望从屋子里冲出来,不准我下车。

    “你必须马上离开,”他急切地低语道,“仔细听好,去买一把霰弹枪,或去弄一把来;不要拿你自己的枪,懂不懂?任何一把,但不要拿你自己的。立刻去弄一把来。”

    “你为什么需要枪?”

    “现在就去!”

    我带了一支双管猎枪回来。我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一支,但一个朋友把他的老枪给了我。唐望瞧都不瞧一眼;他笑着说他对我很唐突,因为当时那只黑鸟正在他屋顶上,他不希望她看到我。

    “看到那只黑鸟在屋顶上,给了我一个主意;你可以用枪刺穿她,”唐望很肯定地说,“我不希望你身上发生任何事,所以我建议你去买一支或借一支。因为任务完成后,你必须毁掉那支枪。”

    “你说的是什么任务?”

    “你必须用你的枪去刺穿那个女人。”

    他要我用干净新鲜的树叶擦拭那支枪,那些树叶具有特殊的气味。他自己擦拭了两发子弹,然后放入枪膛。他说我必须躲藏在他屋子的前方,等待那只黑鸟降落在他屋顶上,然后仔细地瞄准,同时发射两发霰弹。这种惊吓的效果,而不是子弹本身,便足以刺穿那个女人。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与决心,我便可以迫使那个女人放过他。因此,我的瞄准必须是完美无缺的,我想要刺穿她的决心也必须同样完美。

    “在你射击时,你必须尖叫,”他说,“那必须是强烈而具有刺穿性的一声尖叫。”

    然后他把几捆竹子与木柴堆在阳台前十英尺远处。他让我背靠着那堆东西坐着。这个位置十分舒适。我算是半坐半立;我的背有很好的支撑,可以清楚看到屋顶。

    他说现在时候还早,那个女巫不会出来。直到黄昏前,我们都有时间做准备,然后他会假装一个人在家,引诱她来攻击他。他叫我放轻松,寻找一个不动便可射击的舒适姿势。他要我瞄准屋顶几次,然后他说我举枪瞄准的动作过于缓慢。他开始做一个枪架,用尖铁棍在地上挖了两个洞,然后埋进两根铁叉,在两根叉子上绑了一根木杆。用这个架子支撑起我的枪,使我的枪保持在瞄准的位置。

    唐望看看天色,说他应该进屋子了。他站起来平静地走进屋子,同时给我最后的告诫,说我的行动绝不是开玩笑,我必须第一发子弹就击中那只鸟。

    唐望离开后不久,天就黑了。仿佛黑暗一直在等待我落单,然后突然降临我四周。我试着把视线集中在屋顶上。此时它只是一片黑暗的剪影;天仍有些许余晖,所以我仍能分辨出屋顶的形状。然后天就黑了,我几乎无法看清楚。我把焦点集中在屋顶上好几个小时,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我看到一两只猫头鹰朝北飞去;它们的翅膀形状十分特别,不会被误认为黑鸟。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只小鸟的黑影落在屋顶上。那毫无疑问是一只鸟!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耳朵开始作响,我在黑暗中瞄准,同时发射出枪管中的两发子弹。枪声实在响亮,我的肩膀受到了枪托后坐力的强烈撞击,同时我听到一声极为尖锐恐怖的人类尖叫声,似乎发自屋顶上。我完全不知所措,然后我想起唐望要我在射击时尖叫,而我忘记了。我正想要重新装上子弹时,唐望打开门跑出来。他提着油灯,看起来十分紧张。

    “我想,你打中她了,”他说,“现在我们必须去找到那只死鸟。”

    他搬来一架梯子,叫我爬上屋顶寻找。但我什么都没找到。他自己也爬上来找了一阵,也是毫无结果。

    “也许你把那只鸟轰成碎片了,”唐望说,“那么我们至少要找到一根羽毛。”

    我们开始在阳台四周寻找,然后绕着整栋房子找。我们在煤油灯的光线下一直寻找到天亮,然后我们开始重新寻找整个区域。到了上午十一点时,唐望放弃了搜索。他挫败地坐下来,对我露出不自在的微笑,说我未能阻止他的敌人。现在他的生命要比以前还一文不值,因为那个女人无疑被激怒了,会急于报复。

    “但是你很安全,”他安慰我,“那个女人不认识你。”

    我准备要上车回家时,问他我是否要毁掉那支枪。他说那支枪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我应该把它物归原主。我在唐望的眼睛中看到了强烈的绝望,我难过得几乎要流泪。

    “我怎么样才能帮助你?”我问。

    “你怎么样都帮不了我。”唐望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要赶快离开。压迫人的焦虑使我很难受。

    “你真的要帮助我吗?”唐望用孩子般的口吻问。

    我再次向他表示,我整个人都听候他差遣,我对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厚,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唐望微笑着问我是否真心如此,我再次强烈保证我的热忱。

    “如果你真的愿意,”他说,“也许我还有一次机会。”

    他显得很高兴,露出很大的笑容,双手拍了几下,这是他快乐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的情绪改变也影响了我。我发觉所有的焦虑与压迫都一扫而光,生命又变得令人兴奋了。唐望坐下来,我也跟他一起坐下。他凝视我许久,然后以非常平静与深思的语气告诉我,事实上我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因为他想要我去做一件非常危险而特殊的事。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待我的肯定,我再度强调我要帮助他的决心。

    “我将要给你一件武器去刺穿她。”他说。

    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长物体交给我。我接下来观察它,差点把它掉到地上。

    “这是一头野猪,”他说,“你必须用它刺穿她。”

    我手中拿着的物体是一头野猪干燥的前腿,摸起来十分粗糙,蹄子仍然很完整,两只脚趾向外张开,实在是件丑陋的东西。我看了几乎想要呕吐。他立刻把它拿了回去。

    “你必须把这头野猪戳进她的肚脐里。”唐望说。

    “什么?”我的声音很微弱。

    “你必须用你的左手拿这头野猪去刺她。她是个女巫士,这头野猪会进入她的肚子,除了巫士之外,没有人能看见它插在那里。这不是普通的争斗,而是巫士之间的事。你所冒的危险是,如果你未能刺穿她,她可能会当场毙了你,或者她的同伴或亲戚会枪杀你,或用刀砍死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可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如果你成功了,那头在她肚子里的野猪会带给她如地狱般的一段时光。她便不会再来打扰我。”

    我再次产生一阵压迫人的焦虑。我对唐望充满情感,我敬仰他,在面对这个吓人的请求之前,我已经能够把他的生活方式与他的知识视为卓越的成就。像这样的人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被杀死?但又有谁会自愿牺牲自己呢?我开始沉浸于思虑中,没有注意到唐望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他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惊醒过来,抬起头来,他面露和蔼的微笑。

    “等你真心想要帮助我时,你再回来,”他说,“但在这之前,不要回来。如果你回来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走吧!如果你不回来,我也能理解。”

    我自动站了起来,上了车,离开了他的住处。唐望竟然放了我一马!我可以一去不回了。但是不知为何,这种自由的感觉并未使我感到轻松。我开了一会儿车子,然后就猛然掉头,回到了唐望的住处。

    他仍然坐在他的阳台下,似乎并不惊讶于看到我。

    “坐下来,”他说,“西边的云朵十分美丽。天很快就要黑了。安静地坐着,让夕阳来填满你。现在赶快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当我给你信号时,你要凝视那些闪亮的云朵,请求黄昏给你力量与平静。”

    我面对西方云彩坐了一两个小时。唐望走进屋内。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出来。

    “黄昏来临了,”他说,“站起来!不要闭上眼睛。凝视那些云,举起你的手,伸直你的手指,开始原地慢跑。”

    我遵循他的指示,手举过头,开始原地慢跑起来。唐望纠正我的动作,把那头野猪的前腿放在我左手中,叫我用拇指扣着,然后他拉低我的手臂,使我的手遥指着西方天空暗橙色的云朵。他把我的手指拉直,叫我不可弯曲手指,说手指伸直是极重要的,这样才能从黄昏中得到平静与力量。如果弯曲手指,则是一种恶意的表示。他也纠正我的跑姿,说要跑得平静和谐,仿佛我是伸出双臂迎向夕阳。

    当晚我无法入睡,黄昏似乎并没有带给我平静,反而使我进入疯狂的兴奋状态。

    “我的生命中还有好多事尚待处理,”我说,“好多未了的事情。”

    唐望轻声笑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尚待处理的,”他说,“没有任何事是完成的,也没有任何事是未了的。去睡觉吧。”

    唐望的话很奇怪地使我松弛下来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唐望给了我一点东西吃,然后我们便上路了。他对我低声说,我们将在正午时面对那个女人,或者如果可能,在正午之前。他说,理想的时间是一天的清晨时分,因为巫士在清晨总是比较没有力量,比较不警觉。但她在那个时候绝不会离开她屋子的保护。我没有问任何问题。他指示我开上公路。到了某个地方,他叫我把车子停在路边,说我们必须等待。

    我看看手表,十一点差五分钟。我不停地打哈欠,感到很疲倦,心思涣散。

    突然,唐望坐直身子,碰碰我。我从座位中跳了起来。

    “她在那里!”他说。

    我看见一个女人从田野边缘朝公路走来。她的右手拿着一只篮子。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是停在一个交叉路口附近。公路两旁各有两条狭窄的小路与公路平行,还有一条与公路交叉而过—比较宽的小路,使用这条小路的人必须横跨公路。

    那个女人还在小路上行走。唐望叫我下车。

    “现在就动手。”他坚定地说。

    我遵从他的命令。那个女人快到公路上了。我跑上前去拦截她。我非常靠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衣服掠过我的脸。我从衬衫下面拿出野猪前腿刺向她。我没有感觉手中的东西碰到任何阻碍。面前一道黑影闪过,像一面窗帘被吹起,我的脸转向右侧,看见那个女人站在路的另一边,离我五十英尺远。她是个相当年轻而黝黑的女人,身材矮壮。她对我露出微笑,牙齿整洁,笑容平静。她的眼睛似乎为了躲风沙而半眯着。她的右手仍然拿着篮子。

    我的困惑是前所未有的。我转身寻找唐望。他正疯狂地挥手叫我回来。我跑回去,有三四个男人急匆匆地朝我跑来。我跳上车,朝相反的方向疾驶而去。

    我想问唐望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无法说话。我的耳朵中充满了压力,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唐望似乎很高兴,开始发笑。我的失败似乎与他毫无关系。我紧握方向盘,竟然无法放开。我的手完全僵硬了,脚也是一样,我甚至无法把脚从油门上移开。

    唐望拍着我的背,叫我放松。我耳朵中的压力开始慢慢消退。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问道。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没有回答。然后他问我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闪躲的经过。他赞美她惊人的速度。唐望的话是如此前后不一致,我一时间无法听懂。他竟然在赞美那个女人!他说她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而且她是个毫不留情的对手。

    我问唐望是否在意我的失败。我对于他态度的改变实在感到惊讶与不快。他似乎相当得意。

    他叫我停车。我靠着路边停下来。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锐利地注视我。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坦白说,“规矩是这样的,智者必须诱骗他的门徒。今天我诱骗了你,我把你骗进了学习之中。”

    我呆住了,无法加以思索。唐望解释说,与那个女人的整个事件都是一个陷阱;她从未对他造成威胁,他的目的是使我去接触她。当我试图刺穿她的时候,那是一种特殊的情况,我体验到了力量与放任。他嘉奖我的做法,说那是一次充满力量的行动,向那个女人展露了我的能力。唐望说我自己不知道,我所做的只是对她的一次示范而已。

    “你绝对沾不到她的身的,”他说,“但是你向她展露了你的爪子。现在她知道你并不恐惧。你向她提出了挑战。我利用她来诱骗你,是因为她有力量,残忍无情,而且绝不轻易忘怀。男人通常过于忙碌,无法成为一个无情的敌手。”

    我感到极为愤怒。我告诉他,一个人不应该玩弄其他人的情感与忠诚。

    唐望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真是痛恨他,想要揍他一顿,然后离开。但是他的笑声中有一种奇怪的节奏,使我无法动弹。

    “不要这么生气。”他安慰我。

    然后他说他的行为绝不是玩弄情感。在很久以前,当他的恩人诱骗他时,他也曾经献出他的生命,就像他诱骗我一样。唐望说,他的恩人是个残酷的家伙,对他的看法可不像他对我的看法。他又严肃地补充说,那个女人曾经与他一较高下,真的试图要杀他。

    “现在她知道我只是在利用她,”他笑着说,“她会因此痛恨你。她对我毫无办法,只能把气撒在你身上。她并不知道你有多少力量,所以她会来试探你,一点一点地。现在你毫无选择了,只能去学习保护你自己,要不然你就会成为那位小姐的猎物。她可不是骗局。”

    唐望提醒我她是如何飞越那条公路的。

    “不要生气,”他说,“这不是个普通的骗局,这是规矩。”那个女人闪躲我的方式实在令人困惑。我亲眼看见了,她在眨眼之间就飞越了公路。这个事实是我无法否认的。从那时候开始,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渐渐地,我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她真的在跟踪我。最后的结局是,由于这种缺乏理性的恐惧所造成的巨大压力,我不得不中断了我的门徒生涯。

    我在几个小时之后才回到唐望的住处。当时已经是中午了。他显然在等待我。我下车后,他走上前来,好奇地绕着我检查了好几圈。

    “为什么这么紧张?”我还没开口,他就先问道。

    我解释说早上我被某种东西吓到了。我感觉有东西在窥伺我,就像以前一样。唐望坐下来,陷入了沉思。他的表情变得出奇地严肃,看起来似乎很疲倦。我坐在他身边,开始整理笔记。

    经过很长的沉默,他的脸亮了起来,露出微笑。

    “今天早上你所感觉到的是水洞的精灵。”他说,“我说过,你一定要准备好意外地遭遇那些力量。我以为你明白。”

    我无话可说。

    “我是明白。”

    “那么为什么要害怕?”他说,“那个精灵已经盯上你了。它在水里已经试探过你。我相信它会再试探你的。如果你没有准备好,那就会是你的末日。”

    唐望的话使我真心感到担忧,但是我的担忧很奇怪;我担忧但不恐惧。不管有什么事要发生,我都不会像以前那样产生盲目的恐惧。

    “我该怎么办?”我问。

    “你忘得真快,”他说,“知识的道路是强制性的。为了学习,我们必须受到挑战。在知识的道路上,我们总是在对抗某些事物,躲避某些事物,以及准备迎接某些事物;这些事物总是不可思议的,比我们更有力量的。这些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会降临你身上。现在是水洞的精灵,不久后会是你的同盟,所以你毫无选择,只能准备迎接挑战。几年前是卡塔玲娜对你提出挑战,但她只是个女巫士,而且那只是给初学者的诱骗罢了。

    “这个世界的确充满了骇人的事物,我们只是被不可思议及不可抗拒的力量所环绕的可怜生物。普通人无知地相信那些力量可以被解释或改变: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做,但他们期待人类的作为迟早能够解释或改变那些力量。相较之下,巫士既不想解释,也不想改变那些力量,巫士反而改变自己的方向,去配合那些力量的方向,因而能够使用那些力量。这是巫士的计策。一旦你了解了巫术中的计策后,巫术就不算什么了。巫士只比普通人好一点点。巫术并不能帮助他去过更好的生活。事实上,我应该说,巫术会妨碍他,使他的生活变得麻烦、危险。因为他把自己开放给力量,所以巫士会比普通人更易受伤。一方面,其他人会怕他、恨他,想要结束他的生命;另一方面,那些环绕着所有生物的不可思议与不可抗拒的力量,却是巫士更大的危险。被其他人刺穿当然很痛苦,但是比起同盟的碰触,那就不算什么了。巫士把自己开放给知识,就成为那些力量的猎物,只有一件事物能带给他平衡:他的意愿。所以他必须生活如战士一般。我要再重复一次:只有战士才能在知识的道路上幸存。成为战士所带来的力量,才能使巫士的生命高人一等。

    “我愿意教导你去‘看见’,并不是因为我个人希望如此,而是因为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向我指出了你。但是我是基于个人的希望,才教导你生活如战士。我个人相信,做个战士要比做其他任何事都要好,因此,我尽力使你像巫士一样知觉那些力量,只有在它们可怕的冲击下,才能成为战士。如果没有先成为战士就要‘看见’,‘看见’就会使你虚弱,给你一种虚假的温和,使你想退缩。你的身体会衰弱,因为你会变得漠不关心。这是我个人的承诺,使你能成为战士,才不至于被击垮。

    “我常听你说你随时都准备赴死。我不认为这种感觉是必要的。我认为这是无谓的放纵。战士永远只为战斗而准备。我也常听你说你的父母挫伤了你的精神。我想人的精神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但不是被你所谓的伤害行为造成的。我相信你的父母的确伤害了你,是因为他们让你放纵、软弱、沉溺于沉思中。

    “战士的精神不属于放纵与抱怨,也不属于胜利或失败。战士的精神只属于奋斗,而每一次的奋斗都是战士在世上的最后一战。于是,结果如何对他无关紧要。在世上最后一战中,战士自由明晰地发挥他的精神,他专心战斗,知道自己的意愿是完美的,于是战士不停地欢笑。”

    我写完后,抬起头来。唐望正瞪着我。他摇头,露出微笑。

    “你真的写下了一切?”他难以置信地问,“哲那罗说他永远无法认真待你,因为你总是在写字。他说得对,如果你一直写个不停,又有谁能认真待你呢?”

    他笑了起来。我想为自己辩护。

    “没有关系,”他说,“如果你能学会‘看见’,我想你一定得用属于你的荒谬方式才行。”

    他站起来看看天空,已经是下午了。他说还有时间,可以去附近山中打猎。

    “我们要猎什么?”我问。

    “一只特别的动物,可以是头鹿或野猪,甚至一头山狮。”他停顿片刻,然后又补充说,“或是一只老鹰。”

    我站起来,跟随他走到车旁。他说,这次我们只是去观察,看看我们将要猎捕什么动物。他正要上车时似乎想起一件事,微笑说这趟打猎必须延期,因为我需要先学会一件事,否则我们就不能去打猎。

    我们回到他的阳台下坐下。我有许多事想问他,但他不给我时间,马上开始说话。

    “现在你必须知道关于战士的最后一点了,”他说,“战士选择创造他的世界所需要的项目。上次你看到同盟后,我必须浸洗你两次。你知道你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不知道。”

    “你失去了你的盾牌。”

    “什么盾牌?你在说什么?”

    “我说战士选择创造他的世界的项目。他小心刻意地选择,因为他选择的每一项都是一面盾牌,用来保护他,抵挡那些他想要使用的力量的攻击。譬如说,战士在面对同盟的攻击时能用盾牌保护自己。

    “普通人也同样被那些不可思议的力量所环绕,但都视而不见,因为普通人也有其他特别的盾牌来保护自己。”

    他停下来,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我不明白他的话。

    “那些盾牌是什么?”我问。

    “人们的所作所为。”他回答。

    “人们做了什么?”

    “你看看四周,人们都忙碌于他们的作为,那就是他们的盾牌。当巫士接触那些不可思议、不可抗拒的力量时,他们的缝隙便会打开,使他比平常面对死亡时更为脆弱,我告诉过你,我们透过那缝隙而死亡。因此,如果一个人的缝隙打开了,他就必须准备用意愿来填满它。这是战士的做法。如果他像你一样不是战士,那么他就没有办法,只能利用日常生活的行为来转移他的心思,不去想那可怕的接触,这样他的缝隙就可以关上。你接触同盟的那一天,你曾经对我发怒。当我使你的车子静止不动时,你也火冒三丈。当我把你丢进水池时,你感到寒冷。你身上的湿衣服使你更冰冷。愤怒与寒冷能帮助你关上缝隙,于是你得到了保护。但是现在你已经无法再像普通人一样使用那些盾牌了。你对力量知道得太多了。现在你终于到达了成为战士的边缘。你的老盾牌已不再安全了。”

    “那我该怎么办?”

    “行动如战士,选择你的世界的项目。你不能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包围你了。我慎重警告你,现在是你这辈子第一次无法再躲藏在你的旧生活中了。”

    “你所谓的选择世界的项目是什么意思呢?”

    “战士会遭遇那些不可思议、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因为他在刻意寻找他们,因此,他随时准备接触那些力量。相对地,你从未有所准备,如果那些力量出现,你会被吓到,恐惧就会打开你的缝隙,你的生命便会无法抑制地流散。因此,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有所准备,想象同盟随时会出现在你面前,你一定要准备好面对它。面对同盟可不是周末的野餐或舞会。战士必须负起责任保护自己的生命。所以,如果任何一种力量试探了你,打开了你的缝隙,你就必须努力刻意地关上它。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你必须选择一些特定的事物,这些事物能带给你极大的平静与快乐。你可以利用这些事物来将你的思想引离恐惧,关上缝隙,使你‘凝固’。”

    “什么样的事物?”

    “多年前我告诉过你,战士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要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就是对这条有心的道路的坚持,使战士异于常人。当他走上这样一条路时他会知道,他会在这条路上体验到极大的平静与幸福。战士从这条有心的道路上选择他的盾牌。”

    “但你说我不是个战士,所以我要如何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呢?”

    “现在正是你的转折点。可以这么说,在这之前,你并不真正需要生活如战士。现在则不同了。现在你一定要用有心的道路上的事物来围绕你,你一定要拒绝其他的事物,否则在下次接触时你就会完蛋。我还可以补充说,你不用再去寻找什么接触,现在同盟可能会出现在你熟睡时,或在你与朋友谈天时,或在你写笔记时。”

    “这些年来我一直遵循着你的教导来生活,”我说,“显然我做得并不好。我要如何才能做得更好?”

    “你想得太多,说得太多了。你必须停止对自己说话。”

    “什么意思?”

    “你对自己说得太多了。不是只有你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我们维持着内在的对话。想想看,当你一个人时,你会干什么?”

    “我会在心中自言自语。”

    “你会自言自语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什么都说吧。”

    “我告诉你我们自言自语些什么,我们谈的是我们的世界。事实上,我们以内在对话来维持我们的世界。”

    “我们是怎么做的呢?”

    “每当我们告诉自己世界仍是老样子时,我们就更新了它,以生命点燃了它;我们以内在对话支撑了它。不只如此,我们同时在内在对话中选择了我们的道路。我们一再重复同样的选择,直到死亡,因为我们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在对话,直到死亡。

    “战士觉察到这个事实,他努力停止他的内在对话。这就是你要成为战士所需要知道的最后一点。”

    “我要如何才能停止对自己说话呢?”

    “首先你必须让你的耳朵分享一些眼睛的负担。我们从出生后便一直使用眼睛来判断世界。我们对别人与自己所谈的主要是我们所看见的。战士觉察到这个事实,于是他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我放下了笔记。唐望笑着说他并不是要我勉强去做。倾听世界的声音必须和谐地进行,而且亟须耐心。

    “战士知道,当他停止对自己说话时,世界就会改变。”他说,“所以他必须准备好接受这种巨大的变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世界是如此这般,只是因为我们告诉自己它是如此这般的。如果我们停止告诉自己这世界是如此这般,它就不会是如此这般。但是现在我不认为你准备接受这样剧烈的冲击了,因此,你必须慢慢地拆散这世界。”

    “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你的问题是你把这世界与人类的作为搞混了。不过不是只有你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人类的作为是用来保护我们对抗那些力量的盾牌。我们如常人般的行为使我们感到舒适安全;人类的作为的确很重要,但只是以盾牌来说是如此。我们从未理解人类的作为只是盾牌,却让它们支配了我们的生命。事实上我可以说,对于人类而言,人类的作为要远比世界本身更伟大,更重要。”

    “你所谓的世界是什么?”

    “世界就是所有环绕在这里的,”他说,用力踏着地,“生命,死亡,人类,同盟,以及所有环绕我们的一切。世界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它。我们甚至无法解开它的奥秘。所以我们必须如实地对待它;一项纯粹的神秘!

    “但是普通人不会这么做。世界对他而言永远不是神秘的。于是当他年老时,他会相信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值得活下去的。老人并没有糟蹋这世界,他糟蹋的只是人类的作为。但是在他愚蠢的误解中,他相信世界已经不再神秘。为了我们的盾牌,我们要付出多么悲惨的代价!

    “战士觉察到这种误解,学会正确地对待事物。人类的作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比这世界来得重要,于是战士把世界视为一连串无止境的神秘,而把人类的作为视为一连串无止境的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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