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1月10日,我在上午九点抵达唐望的住处。
“我们应该立刻上路。”他在我一进屋后就说。
我休息了约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开车到东边山区的斜坡处。我们把车子寄放在当地他的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们徒步上山。唐望在一个背包中放了一些饼干与面包,分量足够一两天食用。我问他是否需要更多的食物,他摇摇头。
我们走了整个上午。天气有点热。我带了一壶水,大部分都被我喝掉了,唐望只喝了两口。喝完水后,他向我保证,可以去喝路边的溪水。我的迟疑使他发笑。不久,口渴便使我克服了恐惧。
下午我们落脚于群山间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峡谷中。东边可看见远方的高山耸立于多云的天空中。
“你可以去思索,写下我们的对话或你的经验,但不要提到这里的位置。”他说。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袋子。他打开来,拿出他的烟斗。他填上药草,用火柴点燃一根小枯枝,放入烟斗中,叫我开始抽。不用木炭很难点燃烟斗。我们必须一直用火柴来燃烧枯枝,最后才点燃了烟斗。
我抽完后,他说我们到这里是为了查明我应该去猎捕什么样的动物。他仔细重复了三四遍,我的任务最重要的部分是去寻找一些洞。他强调“洞”这个字眼,说巫士能从中发现各种信息与指引。
我想问他是什么样的洞。唐望似乎猜到了我的问题,说它们无法描述,属于“看见”的领域。他说,我应该集中注意力于倾听声音,尽我所能去寻找声音中间的洞。他说他要弹他的精灵捕捉器四次,我要利用那奇怪的声音引导我去找那个曾经欢迎我的同盟;同盟会向我提供我要的信息。唐望要我保持全然的警觉,因为他不知道同盟会以何种方式现身。
我注意倾听着。我背靠岩壁坐着,感觉到一种温和的麻木。唐望警告我不可闭上眼睛。我倾听着,开始能够辨认出鸟叫声、风吹动树叶声、虫鸣声。我能够分辨出四种鸟的叫声、风是快还是慢,同时我能听出三种不同的树叶摩擦声。虫鸣声则非常复杂,我根本无法把它们算清楚。
我沉浸于一个奇妙的声音世界里。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我开始滑向右侧,唐望作势要阻止我,但我自己稳住了身子,坐直。唐望把我移到一面有裂缝的岩壁旁,把小石头从我脚下清干净,然后把我的头靠在岩壁的裂缝处。
他要我注视东南方的山脉。我凝视着远山,但他纠正我不要去凝视,只需要浏览山上的植物。他一再重复说,我要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听觉上。
声音又变得强烈起来。并不是因为我想倾听,而是声音本身强迫性地抓住了我的注意力。风吹动树叶,风从高处落入了我们所在的峡谷。当风落下时,它先拨动了高树的叶子,产生一种丰富而清脆的奇特声音。然后风吹动了灌木丛;它们的声音像一群小动物,几乎具有旋律,非常专横而吸引人,仿佛能够淹没其他一切声音,我并不十分喜欢。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想起自己正像灌木丛的声音,唠叨又专横。那声音与我如此相似,我开始讨厌它。然后我听见风在地上流动。那不是摩擦声,而更像一种哨音,几乎像单调的嘟嘟声或嗡嗡声。听着风制造的声音,我发觉这三种声音是同时发出的。我正感到奇怪我是如何单独隔离出它们时,我觉察到了鸟叫与虫鸣声,仿佛之前只有风声,然后其他声音突然大量涌进了我的知觉之中。逻辑上而言,所有这些声音在我单独听见风声时应该都同时存在。
我无法算清楚所有的虫鸣鸟叫,但我相信我是单独听见它们产生的。它们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最奇异的秩序。我只能称之为“秩序”,是因为那是一种具有结构的声音,也就是说,每一种声音的发生都有先后次序。
然后我听见一声奇特的哭号,使我浑身颤抖。其他所有声音都突然暂停。那声哭号的回音在死寂的峡谷中震荡远去,然后其他声音才又开始。我立刻抓住了其中的秩序。注意倾听了一会儿,我想我明白了唐望所谓的声音中的洞。那些声音的结构中存在着空隙!例如,鸟的叫声有规律,在声音之间有停顿存在,其他声音也是如此。树叶的摩擦声则像胶水,把所有声音都黏合为一致的嗡嗡声。事实上,每种声音的规律性在整个声音结构中自成单元,于是每个单元声音之间的空隙或停顿就是结构中的洞。
我再次听见唐望精灵捕捉器的哭号声。这次它没有震惊我。但是其他声音又停顿了一刹那。
我把这样的停顿当成一个洞,而且是非常大的洞。这时候我的注意力由倾听转向注视,我看到绵延的低矮山脉。从我坐着的地方看来,这些青绿山脉的侧影中似乎有个空隙。那是两座山之间的空隙。我能透过它看到远处深暗的山脉。有一会儿我不确定它是什么,仿佛我所看见的这个空隙是声音中的“洞”。然后声音再度开始,而那个视觉上的洞仍然存在。不一会儿,我更能敏锐地觉察出声音中的结构秩序与停顿的安排。我的头脑能够隔离出极多的单独的声音。我可以抓住每一个声音,因此,每个声音之间的停顿都是个明显的洞。在某个时候,那些洞开始在我脑中成形,结合成某种具象的网状结构。我并没有看见它或听见它,我是用身体中某个未知部位感觉到了这个网状结构。
唐望再次弹起他的绳索,其他声音也再次停顿,在那声音结构中造成一个大洞。但是这一次,这个大洞与我所注视的山脉上的洞合而为一:它们重叠在一起。我能够保持住对这两个洞的知觉,看见与听见它们彼此吻合。然后其他声音再次开始。那个网状结构变成一种极惊人、几乎可视化的知觉。我开始看见声音变成结构,然后所有声音结构都与周围景物重叠起来,就像我所知觉的那两个大洞的重叠。我并不是像平常那样看见或听见,而是某种完全不同却兼具两者特色的知觉。不知为何,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山脉的空隙。我感觉我听见了它,同时看见了它。它具有某种吸引力,引导着我的知觉,所有与周围景物相吻合的声音结构都联系在那个洞上。
我再次听见唐望精灵捕捉器的怪异哭号;其他所有声音都停止了;那两个大洞似乎亮了起来,下一刻我所注视的是那片犁过的田野,同盟站在那里,就像以前一样。整个景象十分明亮,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仿佛他就在五十码之外。我看不见它的脸;它的帽子遮住了。然后它开始朝我走过来,头稍微抬起,我几乎可以看见它的脸,这使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必须立刻阻止它。我感觉体内产生一股奇怪的冲动,一种力量涌了出来。我想要转开头,改变这景象,但我无法做到。在这紧要关头时,我心中突然灵光一现,我明白唐望所谓的“有心的道路”上的盾牌是什么了。在我生命中有一些事情是我非常想做的,非常使人着迷与忙碌,能带给我极大的平静与快乐,于是我知道同盟无法打倒我。我在尚未看见同盟整个脸孔之前,就毫无困难地转过头去。
我开始听见其他声音,它们突然都变得十分响亮,仿佛它们都在生我的气。它们失去了结构,变成一大团尖锐痛苦的尖叫。我的耳朵在压力下开始作响。我觉得我的头快要爆炸了。我站起来,用手捂住耳朵。
唐望扶我走到一条小溪边,帮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入水中滚动。他让我躺在几乎干涸的溪床上,然后用他的帽子舀水泼我。
我耳朵的压力很快就消失了,只花了几分钟的浸洗。唐望肯定地点点头,称赞我说我几乎没有花时间就使自己“凝固”了。
我穿上衣服,他带我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我感觉非常兴奋、有活力,头脑十分清醒。
他想要知道我看到的一切细节。他说巫士会用声音中的“洞”来发现特定的事情。巫士的同盟会透过声音的洞来透露复杂的信息。他拒绝再解释“洞”,并打断我的问题,说由于我没有同盟,如此的知识只会对我有害无益。
“一切事物对巫士都是有意义的,”他说,“声音中有洞,你周围所有事物也是如此。通常一个人缺乏足够的速度来抓住这些洞,因此,他只能毫无保留地度过他的生命。小虫、小鸟、树木,它们都能告诉我们不可思议的事,只要我们够速度抓住它们的信息。小烟能提供我们那种速度,但是我们一定要与世上所有生物保持良好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对采下的植物说话,抱歉伤害了它们的原因。我们也要同样对待将被我们猎捕的动物。我们只应该取我们真正需要的,否则我们杀害的植物、动物与昆虫都会与我们作对,使我们生病,遭遇不测。战士觉察到这个事实,他努力慰藉它们,于是当他穿透那些洞时,树、鸟和虫会给他真实的信息。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见了同盟。那就是你的猎物!我说我们将去打猎。我以为我们要去猎一只动物。我以为你会‘看见’我们要猎的动物。我自己当初‘看见’了一头野猪,所以我的精灵捕捉器是一头野猪。”
“你是说你的精灵捕捉器是由一头野猪制成的?”
“不!巫士的生命中没有一样东西是其他的事物制成的。所有一切都是本来面貌。如果你了解野猪,你就会明白我的精灵捕捉器就是一头野猪。”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打猎呢?”
“同盟曾经从他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精灵捕捉器给你看。你必须自己拥有一个,才能召唤他。”
“精灵捕捉器是什么呢?”
“它是一根纤维。我用它来召唤同盟,或召唤水洞中、河流里与高山上的精灵。我的是一头野猪,嚎叫起来像头野猪。我曾经在你面前使用过两次,来召唤水洞里的精灵帮助你。精灵的出现就像今天同盟的出现一样,不过你无法看见它,因为你没有足够的速度。但是那一天我带你去峡谷,把你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时,你知道精灵几乎压到你身上,虽然你没有看见它。那些精灵是好帮手,但是难以掌握,而且有点危险。需要有完美的意愿,才能控制住它们。”
“它们像什么样子?”
“因人而异。同盟也是如此。对你而言,同盟显然像你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或将来你会认识的,那是你的本性使然。你倾向于神秘与秘密。我不像你,所以同盟对我而言是非常清楚的事物。
“水洞的精灵因特定的地点而异。我召唤来帮助你的那一个是我自己所熟悉的。它帮助过我许多次。它的居处是在那座峡谷里。我上次召唤它来帮助你时,你并不很强壮。精灵毫不客气地降临,让你吃了苦头。那并不是它的意图,它没有任何意图,但你虚弱地躺在那里,比我料想的还要虚弱。后来在那灌溉水池中你浑身发光时,精灵几乎把你引诱至死;精灵吓了你一跳,你差点就屈服了。一旦精灵能够如此,它就会一直回来找它的猎物。我确信它会回来找你。不幸的是,你需要泡水,才能在抽过小烟后恢复凝固;这对你极为不利。如果你不泡水,你可能会死,但如果你泡了水,精灵就会把你带走。”
“我能不能在别的地方泡水?”
“这毫无差别。我屋子附近的水洞精灵能够跟随你到任何地方,除非你有一个精灵捕捉器。这就是为什么同盟要拿一个给你看。它告诉你你需要一个。它绕在手上,指出了溪谷的方向,朝你走来。今天它又要给你看一个精灵捕捉器,就像第一次那样。你很聪明地阻止了它;同盟的做法太急切,你的力量仍然不够,直接地接触它,对你会有很大的伤害。”
“现在我要如何得到一个精灵捕捉器呢?”
“显然同盟准备亲自给你一个。”
“怎么给我呢?”
“我不知道。你必须去它那里。它已经告诉了你要去何处才能找到一个精灵捕捉器。”
“什么地方?”
“那里,在你看见洞的山里。”
“我要去寻找同盟本人吗?”
“不。但是他欢迎你去。小烟已经为你打开了通往它之所在的路。不久你就会与它面对面,但这只有在你非常熟悉它之后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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