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天空打补丁这事,只有小川干得出来。他站在我们的屋顶上,左手钉子右手锤子,往天上敲。一片云来了,他说,打上了;一架飞机经过头顶,他说,又打上了。张大川和李小红说,看,咱们儿子多聪明,就知道针和线缝不上去,往天上打补丁得用锤子和铁钉。他们站在院子里仰脸朝天上看,在北京难得的蓝天白云下,八岁的小川高举锤子和铁钉,怎么看都像一个伟岸的英雄。在他们的视野里,我也同样高大,为了保护小川的安全,我也站在屋顶上,不离小川左右。
小川是个傻子。张大川和李小红是卖水果的,每天开一辆带驾驶舱的三轮车早出晚归,苹果熟了卖苹果,橘子熟了卖橘子,西瓜熟了卖西瓜,偶尔也卖香蕉、芦柑、菠萝和梨。最贵的东西是樱桃。李小红说,不知道城里人为什么爱吃这么小的玩意儿,贵得要死,他们非叫它车厘子。小川喜欢跟着我,哪天我不出门贴小广告,张大川和李小红就会一手领着小川一手攥着两个苹果橘子,来到我们的院子里:小川,跟木鱼哥哥玩。当然,他们还会用饭盒装好小川的午饭,中午我帮着热一下。如果我的同屋行健和米萝也在,他们会多拿两个苹果或橘子。然后他们突突突发动三轮车,对口袋里装着锤子和钉子、歪着脑袋流口水的小川说:
“乖儿子,跟爸爸妈妈再见。”
我要说的不是小川,也不是张大川和李小红,更不是他们一天到晚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装满各种水果的机动三轮车。我要说的是狗,张大川和李小红养来看家护院的。他们租了我们隔壁的小院,两间屋,一间住人,一间放水果,狗拴在水果屋门口,小偷小摸的进不去。我们烦死了那条狗,三轮车一响它就叫,三轮车跑远了它也叫,三轮车不知道钻到北京的哪条小巷子里时,它还继续叫。
“早晚收拾了这狗日的。”行健和米萝说。
早上狗醒得早,我们连个懒觉都睡不好。我们仨都是打小广告的,基本上是昼伏夜出,经常大清早才能爬上床,狗日的开始狂吠。如果夜里没出门,中午我们也会眯一会儿,它冷不丁来一嗓子,让你脚心都上火。早晚收拾了你个狗日的。
那天我们没出门。午饭后,我带小川在平房顶上往天上打补丁;行健在研究《周公解梦》,夜里他梦见一头面带桃花的白猪敲响了我们的房门,他开门,然后醒了;米萝在给昨天写出来的一段话分行,他觉得自己没准儿可以当个诗人。他们想午睡,根本睡不着,狗一直在叫。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我在屋顶上都听见他们俩骂骂咧咧。三轮车地动山摇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小川举着多少天来的同一把锤子和同一根钉子说:
“我爸,我妈。你看,是我爸我妈!”
张大川和李小红又回来了。
行健和米萝从屋里出来,对我说:“让他们把小东西带走!”
“我带他玩,不打扰你们。”
“那也不行,”行健说,“那狗日的烦死我了!”
“听着他们家狗叫,”米萝说,“还得帮他们带个傻子,没这道理。送他回去!”
三轮车停在院墙外,张大川和李小红一脸的笑,一个上午一车橘子卖光了,他们打算再装一车货。
“乖儿子,玩得高兴不?”张大川说。
李小红说:“记着叫哥哥。”
我只好对他们撒了个谎,我得去一趟姑父那里,拿刚印制出来的小广告。我说陈兴多赶上时髦了,一个办假证的也整了张名片,以后我直接把他的名片到处撒就行了。所以小川我得还给他们。
张大川两口子有点不高兴,但坚持没让腮帮子挂下来。又不是别人儿子。狗还在叫。李小红把她儿子从屋顶上接下来,撇撇嘴,饭盒得还给她。“你是不是惹人不高兴了?”她小声问小川。小川歪着头扭过身看我,伸出舌头笑,说:
“哥哥喜欢我。”
他的两只眼永远对不到一个焦点上,这经常让我着急,我觉得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看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但我的确喜欢他,他从不说假话,想干什么就说什么,他还没学会说假话。这一点张大川不如他。张大川总在跟你说,他们两口子如何爱这个傻儿子,所以至今没有决定好是否再生一个。按政府说的,他们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可是,再生一个小川会不高兴的。”张大川笑眯眯地说。他从李小红的手里接过儿子,掐着小川的胳肢窝,一把扔到驾驶舱里。力气够大的,我都听见小川脑袋撞到挡板上咚的一声。张大川的脸撂下来,皱着眉头低声呵斥:
“不许哭!”
车开到院子里,装满橘子、苹果和香蕉,突突突开走了。小川坐在张大川旁边,李小红坐在车帮上,屁股底下是一堆硬邦邦的苹果。狗叫得更欢了。两口子从外地来,可能跑的地方多了,口音也串了,你听不出他们说的是哪个地方的普通话。张大川没事还加几个儿化音:一群儿人排队儿买咱的果儿呢。一听这腔调行健就生气,操,丫也不撒泡尿照照,队儿队儿是他娘你丫说的么!
他把对张大川说话方式的不满转嫁到他们家的狗身上了。
“还叫!个狗日的!”行健说,“老子弄死你!要是条德国黑背,你叫就叫了,你他娘的连条京巴都不是,就是条土狗,你还有脸了!老子弄死你!”
说干就干,他跟米萝从屋里出来。两个人火气都挺大。不单是睡不着的问题,我怀疑《周公解梦》上的答案不太好,米萝的分行事业搞得也不太顺。把狗弄死肯定不行,太容易露馅了,他们俩决定折腾它,折腾一下算一下。米萝手里端着一碗吃剩下的排骨汤,因为天冷,浓郁的油汤呈半凝固状态。
“你,继续到屋顶上待着,”行健吩咐我,“听见车回来赶紧告诉我们。”
我拿了本旧书摊上淘来的《天方夜谭》爬上屋顶。
没有比屋顶上更好的看书地方了。西郊的平房和生活低伏在地面上,因为坐得高,似乎也将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了;也因为坐得高,理解一本书比过去坐在教室里好像更容易了。我在靠近巷子边的屋顶坐下来。狗叫得更凶了,他们俩翻过了墙头。米萝夹出一截排骨扔过去,狗哼叽了两声立马不叫了。
那条狗的确没啥出奇的,一条土狗而已。皮毛只有黑白两色,现在黑不是黑,白不是白,随地乱卧,身上沾满了泥土和便溺。风餐露宿在门前简陋的狗窝里,冷惯了,一趴下就习惯性地缩成一团。我怀疑它从没吃饱过,瘦得弧形的肋骨都快戳到了皮毛之外。那狗的名字就叫“狗”。张大川和李小红招呼它也是这个字:狗。狗,过来!狗,叫什么叫!狗,死过去!个死狗!它两只前爪抓住排骨,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啃才好。行健和米萝从墙根处搬来两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着狗哆哆嗦嗦地吃那块排骨。行健回头对我打了个响指,下午的阳光弱下来。狗的影子在地上艰难地蠕动成一团。
“先让它尝到滋味。”米萝对我说。
《天方夜谭》是本好书,尤其在屋顶上,我更觉得它是本好书,它让我迅速地从低伏在大地上的生活里跳脱出来。我随手翻,翻到哪页看哪页。
狗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把骨头嚼碎了咽下,急得像哮喘病人一样哼哼。又舍不得那点骨头,它就翻来覆去地叼住了吐出来,吐出后又塞进嘴里。行健伸出右手食指挑了一些汤汁,放在鼻子上闻,眯缝着眼,陶醉的模样那条狗肯定看懂了,突然安静下来,慢慢走到行健跟前,温顺地趴到地上。行健抬抬下巴,对米萝做了指示。米萝站起来,上去踹了狗一脚。那狗没反应过来,立马跳起来,刚叫了一声又安静下来,重新趴到了地上。米萝对着它屁股又来了一脚,狗再次跳起来,扭头看看米萝,叫声变成了愤怒的哼哼声,拖了一个奇怪的尾音,犹豫了五秒钟,趴下来。米萝看看行健,行健坏笑着点点头,米萝对着狗的肚子踢了第三脚。这一次狗真被弄恼了,原地又蹦又跳转了好几圈,行健和米萝本能地往后挪了挪身体和马扎。不挪也没关系,狗脖子上拴着根链子,它已经到了可以活动的最大半径。狗又叫了,但这一次叫声行健和米萝不烦,他们俩转身对我笑起来。
“你也来一下?”米萝招呼我。
“你们在干吗?”
“放心,逗狗日的玩呢。”米萝说,对着狗屁股又来了一脚。
那狗终于要被惹毛了,挣得铁链子哗啦啦响,行健及时抠了一块凝固的汤汁甩到地上,那狗一头撞过去。味道肯定很好。它用舌头把那块地面都舔干净了。吃完了,咂着嘴,缓慢地趴下来,脑袋搭在两条前腿上呜呜地叫。叫声里充满了绝望与哀求。行健把碗递给米萝,拎着马扎挪到狗身边,像亲人一样抚摸起它的皮毛,从脑袋梳理到后背,再到屁股。那狗闭上了眼。从我的角度看,行健本来打算对着它脑袋挥上一拳的,但他拳头握起来后又松开了,他可能也看见了那条狗殷勤摇动的尾巴。他再次抚摸它,从脑袋开始,到瘦削的后背和嶙峋的屁股,然后,他的手落到它的尾巴上,从尾根慢慢梳理到尾梢。他站起来。
“看看,车回来了没有?”行健问我。
我站起来,稀薄的影子铺在屋顶上,宽大又长远,一直覆盖到了屋顶的尽头。这样的下午太阳跟病人一样虚弱,打几个喷嚏力气就没了。远处是平房,再远处还是平房,也有树,再远处是一片铅笔画出来似的树梢,如同地平线,偶尔有一两座高楼,太阳随时都可能掉到高楼和树梢上。我探出脑袋往巷子尽头望,没有车,连个行人都没有,好像这北京西郊突然变成了一座空城。我对他们摆摆手。
“别看你那破《天方夜谭》了。”行健说,“就你这样,下辈子也撞不到个神话。哥让你开开眼!”
他对米萝比画了一番,接过了碗。活儿由米萝来干。他把手伸进碗里,捞了一把膏状的排骨汤汁,抹到了狗尾巴上。那狗闻到了味儿,激烈地叫起来。
“叫什么叫!”行健踹了它一脚。
狗把叫声压低,开始扭着身子去找。排骨汤汁的确很香,我在屋顶的冷风里都闻到了。一架飞机从天上经过,小川的一块补丁。几只鸽子和麻雀从半空飞过去,也是小川的补丁。如果不看小川无法聚焦的两个眼神,不看歪着的脑袋和漏口水的嘴角,你不会相信他是个傻子。他比正常人有想象力多了,比《天方夜谭》的想象力都多,谁能够想象还可以给天空打补丁呢?谁还能知道针和线是派不上用场的,只有锤子和铁钉可以?
狗在绕着圈子找自己的尾巴。拴它的铁链子一次次绊住它的腿,它急得想不起来抬脚越过链子,更想不到转过身把链子放在一边。有几次它舔到尾巴尖,从它的急迫和突然就张大的嘴巴推测,它也觉得味道好极了。这激起了它更大的食欲。
我们都见过狗咬自己的尾巴,但从没见过如此笨拙、慌乱和章法尽失的追逐。看得我们一起笑。那狗一边转着圈去舔自己尾巴,一边哼哼唧唧地叫,老是舔不到的时候它就会大声吠叫。慢慢地,它发现了窍门,它把腰部猛地一对折,嘴就很容易地够到了尾巴尖。它一下下舔光了尾巴尖上的排骨汁。
行健和米萝争论起来。显然,再往尾巴尖上抹汤汁跟直接送到狗嘴里已经没什么区别了,这么干下去一点都不好玩。两人很快达成共识,把汤汁一点点往尾巴上方抹。看它能舔到哪个位置。
汤汁抹得越往上,狗的难度就越大,它得把自己对折起来。到后来对折起来都不行,怎么都够不着。铁链子也跟着捣乱,绊得它踉踉跄跄,有一次终于被绊倒了,费了半天劲儿才把身体从对折的状态恢复过来,恨得它牙根痒痒,一口咬住铁链子摇头摆尾地撕扯。链子影响了它的发挥。行健和米萝只顾看笑话。得承认,这样的笑话难得碰上。我站在屋顶上喊:
“把链子给它解开!”
我提醒了他们。行健在地上丢了一小坨汤汁,趁狗去吃的当儿,米萝解下了狗的项圈。
新的一轮逐尾游戏开始了。膏状汤汁越抹越高。那狗摆脱了项圈和铁链子的羁绊,其实并未获得多大的自由,但它以为得到了,当真是越发努力,独自一个绝望地战斗。自己跟自己的较量,基本上就是一条狗的极限挑战。我不知道一个人绝望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那狗舔不到沾有汤汁的那一截尾巴时,发出的狂躁、滚烫的声音,有一瞬间我觉得那完全就是人声。那声音让我浑身发冷,仿佛吹过我的不是黄昏时的冷风,而是一层层一片片凉水。我觉得游戏做过头了。
冷风带过来柴油发动机的声音,我侧耳倾听,又没了。但分明又在。我想提醒行健和米萝,差不多得撤了。他们看着推磨虫一样转着圈子的狗,前俯后仰地大笑。那狗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身体以超乎想象的幅度对折了一下,它肯定也被自己弄烦了,它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那一口咬得如此痛切,它都无法及时地撒嘴,整个身体首尾相连地原地起跳,在空中停留了两秒钟然后尖锐地摔到地上,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我几乎都听得见。它松开了自己的尾巴,更加凄厉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往院门处冲。
老式院子,院门是对开的两扇板门,张大川上了锁。因为门大,三轮车可以直接开进院子里,两扇门之间的空隙就大,但也没大到一条狗可以随随便便就跑进跑出的程度,即使它瘦得皮包骨头。在平常,那条狗肯定有这个判断力,但那天它丧失了这能力,没钻出去,一头撞在门板上。它兜回一个圈子再冲刺,撞到了另外一扇门板上。它再次兜了个圈子,从院子的另一端围墙边开始助跑,快到院子中间时起跳,借助一棵死掉多年的香椿树桩,两条前腿蹬了树桩一下,成功地越出了院子,扑通一声,骨头和肉结结实实地掼到了水泥路面上。
“快撤!”我对行健和米萝喊,“他们回来了!”
柴油发动机的声音已经进了这条巷子。张大川的三轮车,不会错。行健和米萝显然也被那条狗震到了,张口结舌半天才回过神,赶紧去翻墙。
那条狗爬起来,歪歪扭扭地跑,尽管步态像个醉汉,速度依然很快。对面刚拐进巷子里的三轮车开得意气风发,下午的水果卖得也好,一车又空了。那狗以迎接亲人的狂乱节奏飞奔向三轮车,这种举动和速度肯定超出了张大川的意料,狗快迎面撞到前轮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要躲开。猛踩刹车时他扭了一下车头,三轮车翻了。狗在叫,人也在叫,有男声,也有女声。
等我从屋顶上下来跑到翻车地点,悬在半空的三轮车前轱辘早已经停止转动。那条狗瘫倒在路边,依然在叫。李小红跪在翻倒的车前号哭,她要从侧面钻进驾驶室里,敞开门的那侧车门对着夜晚即将来临的天空洞开;另一边,不知道经历过何种鬼使神差的过程,傻子小川被夹在那扇车门里,半个身子在车里,半个身子在车外;在车外的那部分身体上,卖光了水果的空三轮车的重量正一点点分摊过去。车底下一摊红黑的血曲折地流出来。
李小红声嘶力竭地叫着小川。小川一声不吭。一点声音都没有。张大川肩膀扛着三轮车的一侧,想把它掀过去,让悬空的轮子全都实实在在地落到路面上。我把肩膀凑上去,跟他一起扛。狗还在叫,声音怎么听都不像一条狗。
夜幕降临,天黑下来。从昏暗中走过来和狗一样歪歪扭扭的两个人,行健和米萝。他们也把肩膀凑了上来。我听见张大川气急败坏地说话。
“李小红,别哭了行不行?”张大川气急败坏地说,“这下咱们正好可以再要一个孩儿了!胳膊腿儿都好使儿的,脑子也好使儿的!你不用担心对不起他了!你也不用担心咱们养活儿不了了!李小红,我让你别哭了你听见儿没!”该用儿化音和不该用儿化音的地方他全用上了。
半个月后,我在一个旧书摊上乱翻,看到一本书里说,狗尾巴的作用之一,是保持身体平衡。“尤其在高速运动时,直线加速或匀速向前时,尾巴会向后伸直,转弯时会有突然的摆动,减速时会快速地画圈,相当于飞机降落时打开的减速伞。”我使劲儿想,终于清晰地看见了那个傍晚,张大川家的狗狂奔的时候,尾巴是耷拉着的,像一截破旧的鸡毛掸子。
我在旧书摊上乱翻的时候,那条狗已经死了。它不停地往门上冲,最后把自己撞死了。张大川和李小红也回了老家。他们老家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
(原载《收获》2016年1期)
作者简介: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夜火车》《水边书》,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人间烟火》《居延》,随笔集《把大师挂在嘴上》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德、韩、英、荷、日、蒙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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