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行云山庄。
院子里漂浮着淡雅花香,周遭不时响起幽微蝉鸣。段尘穿着条雪色薄裙,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细碎发丝贴在脸颊,被人轻轻撩起,挽在耳后。半躺半靠在那人怀里,老旧藤椅轻轻摇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展云将人略微往上抱了抱,一只手伸到她胸前,拾起那枚青玉坠子,手指缓缓摩挲着。
坠子清润细腻,即便在炎热夏日也是冰凉凉的触感,是难得一寻的冷玉,与自己脖颈上挂的白玉坠子刚好是一对。青玉冰凉硬脆,白玉却温暖软腻,各自形状乍一看如同弯曲的水滴,拼在一起却是一个完满的圆。
展云松开坠子,手指缓缓抚上怀中人儿白皙脖颈,弯月眼眸透出些许深思。原以为熠然对她没有半点情思,可那日上了马车后,打开他扔过来的锦盒,将这对玉坠拿出来时,展云心中不是不震愣的。
他曾经听说过这对坠子。说是几十年前周浅波机缘巧合所得,平日里总当宝贝似地供着,不让任何人碰。周煜斐曾经磨叨过一回,说他将来哪天倒霉成了亲,他爹就把这对坠子送给儿媳妇当见面礼,感激人家闺女收了他这不肖小儿,替周家二老省心。
发觉怀里人微微歪着头,目光一直追随着天边那轮朗月,展云弯起唇角,轻轻吻了吻她耳廓:“在看什么?”
段尘唇角微勾,嗓音轻轻的,带了一丝平日罕见的娇意:“月亮。”刚到山庄头一天,就见到了师傅和青籽,第二日就在展父以及师傅的见证下与展云行了文定之礼。而第三天晚上,正好是十五圆月。看着天边朗月,一样清幽宁静的庭院,一样吱嘎摇晃的藤椅,不觉就忆起从前和爹娘一起在边关的日子,心里荡漾起一波一波的温暖流波,甜甜的,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人周身都懒洋洋的不想动。
她其实一点准备都没有。但因为师傅与青籽都在,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在一旁伴着,看着,心里仅有的那一丁点不安和慌乱,也在她们的陪伴下渐渐消散。除了展父,展云的兄嫂,萧意意和青籽,以及苏州城内展家两位世交好友,再没有多余的人,大家伙围坐一桌,饮茶吃酒,就仿佛平常日子里的小聚一般轻松惬意。
敬过茶,吃过酒,又行过礼,佩戴上成双成对的玉佩和戒子,她就是身后这个人的未婚妻子。这个人会与她携手闯荡江湖,破案助人,会陪伴她,爱护她,怜惜她,宠爱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正式成为她的夫君。段尘悄悄弯起唇角,轻声开口:“万柳山庄那次,你在我房间打坐,一团雪白衣裳,身上有月光的影子……”
展云心中微动,弯月眼眸也浮上一抹欣喜,嗓音清朗温醇,如同晚膳时才尝过的芙蕖酿:“你是那时喜欢上我的?”
段尘想了一会儿,又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她那时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在身边,莫名觉得安然温暖,倒也不算太坏。
展云笑着吻了吻她发间:“想听我说说么?”
段尘依旧看着那轮皎洁圆月,清冷凤眸映出浅浅笑意,轻声应道:“好。”
展云手指轻轻抚着她颈侧肌肤,目光追随着她的,也看向天边月色:“我第一次见你,是前年冬至那天清早,在杭州府衙门口。那天下着薄雪,路上的青石板很滑,我到了门口,刚收了伞,就见你一身青衫快步走了出来。我当时心里面第一个念头,就觉得你一定是大家口中的小段,刚想开口跟你说话,你却仿佛没瞧见我似地,迈过门槛就施着轻功,眨眼功夫就没了影。”
“第二次见你,是去年二月二十一,在汴京状元楼二楼。你穿一身白衣,肩上挽着淡青色的包袱,初一步上楼梯,我就看见了你。”展云一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弧度更弯,“那时我和赵廷见你要了三副碗筷,三只酒盏,还以为你是知道我们俩,要请我们过去一起吃酒。”谁知道一整顿饭下来,人家连看都没看他们哥俩一眼,吃过饭喝完酒搁下银子,直接蹿窗子溜了。
“三天后,我和赵廷在七王爷府门口见到你。咱们头一回同桌吃饭,我那时总想和你说话,可似乎每次都弄巧成拙。后来提到你父母的事,好像还惹你生气了。”
展云说着话,搁在她颈侧的手轻轻刮了刮她脸颊,清朗嗓音也带了些许调侃笑意,“你都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紧张。活了二十四载,我头一回看人脸色吃饭,有好几回米饭夹到一半又掉回碗里,还把酒液撒到衣裳上……不过那会儿大家注意力都在你身上,你呢,又压根瞟都不瞟我一眼,所以也没人看到我那个窘迫样子……”
段尘也被他说的唇角微勾,清冷凤眸眼尾微挑,眸色流转间带出几分娇娇媚意,直看得展云心神一荡。一侧手肘略微撑起身子,俯身吻了下她粉嫩唇瓣,却也不生气:“觉得我好笑?”
略显炙热的气息喷吐在她唇畔,那人特有的温朗气息扑面而来,段尘闭了闭眸子,勾唇笑道:“不是。”
展云继续撑着手臂,另一手扶着她脸颊让她转过来一些,弯月眼眸定定看着她:“那是什么?说说,我想听。”他想听这人亲口说当时对他是何观感,想知道她第一次见他是什么印象,想了解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
段尘抿了抿唇瓣,仔细想了会儿,才轻声说道:“你说在杭州府衙门口那次,并非我第一回见你。”
“在那之前,我曾经看到过你们三个在一间酒肆饮酒。不过当时我坐在靠角落的位子,而且你们那时,聊的正欢……”段尘说着,又侧眸乜了他一眼,凤眸显出浅浅笑意。只一眼,却将展云看的脸颊微粉,哑口无言。
展云从来记性好,心又细,段尘刚说到酒肆那儿,他就已经想起是怎么回事。等到段尘说了“聊的正欢”四个字,更是让他微微发窘。因为他们当时,正好在聊女人……
主要还是周煜斐挑的头,然后他和赵廷各自出言调侃。那会儿已经入夜,几个人酒意正酣,话也难免说的浪荡了些,比一般男子自然还好,但听在女子耳中,尤其是段尘这样的人,难免觉得他们三人是轻浮风流的公子哥儿,难怪段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总不给他们三人好脸色看……
展云憋了又憋,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出口时,却依旧觉得不够理直气壮:“尘儿,我那时……我们,只是说说……”他们三个都是二十好几的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再加上家世背景在那摆着,各种机缘下,多少总进出过风月场所……虽然他和赵廷两人不似周煜斐玩的那么过,却也不可能一丁点经验都没有。
赵廷是性子向来就冷傲,一般女子都入不了眼,所以弄过两回之后也就不再尝试。他则是有过一回之后,就觉得这种事若随便找个人就做,实在亵渎了自己,也糟蹋了对方……结果一直到认识段尘之前,也就有过那么一回。
见段尘侧过脸也不看他,展云怕她心里不舒服,一着急,心里一直转悠着的那句话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我真的只有过一回!”
段尘原就没想太多,这回听他语气略显焦躁的低吼出这么一句,不禁微微一愣,紧接着脸也有些发烫。反手推了下他肩侧,段尘起身就要下去,却被展云一只手臂禁锢在怀里。弯月眼眸有些慌乱的观察着她面上神色,展云将人搂在怀里低声哄道:“尘儿你别生我的气,我那时确实糊涂……”
话还没说完,就听不远处响起两声轻咳,紧接着便传来萧意意含笑调侃:“虽说是订了亲,展公子也不必如此心急罢!我看我徒儿的意思,是想下来,展公子这般搂着人强来,可不太好……”
两人各自面上一热,展云忙松开手臂,扶着段尘坐起身。段尘刚站起身,青籽也蹦蹦哒哒走了过来,看得三人当即眼角一抽。萧意意一把将人扶住,黛眉一挑美目一瞪:“死丫头你不想着自己也顾及着点肚子里这个!我可不想到时江城拿着验尸的刀具追着我算账!”
段尘也走到两人跟前,伸手扶上青籽手臂:“师傅说的没错。虽然过三个月了,还是小心点好。”原本展父修书一封,派人将萧意意从清溪镇请来,又按照她讲的到杭州府找人,谁知道去的人一见青籽身形,吓得连庄主嘱咐好的词都给忘了。江城因为府衙的事不能走开太久,将青籽送到行云山庄,又连夜赶回杭州府。
青籽甜蜜蜜一笑,一边摸了摸自己肚子,又看向展云,猫儿般的大眼瞪的凶恶:“未来妹婿,虽说是行过文定之礼了,可这还没正式拜堂成亲呢!你可不能欺负我们小落!”
展云连连苦笑,朝两人拱手:“师傅,青籽姑娘,行之不敢。”
青籽大眼儿圆睁,丹红的唇一撇:“你就一张嘴好!看着温文尔雅好相与的,其实就你心眼最多!”不然怎么短短不到两年的功夫就将她家小落拐到手的!
展云面不改色唇映浅笑:“青籽姑娘过誉。夜也深了,青籽姑娘如今是双身子,还是早些歇下罢。后厨的炖品这会儿应该也差不多了,我去催催。”说话间又深深看了段尘一眼,便转身出了庭院。
萧意意和段尘一左一右搀着青籽,扶着人慢慢往卧房方向走。青籽嘟着嘴,仍有些狐疑不满,转过脸盯着段尘,格外认真的问道:“小落,你真的喜欢他么?就认定是他了?不会改了?”
段尘弯起唇角,眉眼间神色柔和坚定,轻轻应了一声:“嗯。”
青籽还是不放心:“你觉得他对你好不?温柔不体贴不?你有没有跟他说,娶了你之后,就不能再娶别人,小妾也不行,偏房什么的一律都不行……”
这回连萧意意都给逗笑了,抿着嘴直乐:“早听说孕妇唠叨,这回我可是见识到了!”
青籽也不怕萧意意,侧眸瞪了她一眼,脾气比从前还见涨:“师傅你不能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这可关系到小落后半辈子的幸福,一定要问清楚的!”
萧意意朝天翻个白眼:“你这些话怎么不早说。婚都订了,难道你还想让落儿悔婚?”
青籽气鼓鼓的跺了下脚,吓得旁边两人均是一哆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天肚子疼了一整天!等我好了些,小落连衣裳都换了,让那人牵着手就往正厅里走,我又跑不快,而且也不好当着展家人的面问这种事呀!”
“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疑惑,青籽姑娘尽管问。”展桓笑眯眯摇着折扇,出现在三人面前,面上神情格外真诚恳切:“青籽姑娘既然是段姑娘的同门师姊妹,也就是我行云山庄的座上贵宾,有什么事尽管开口问,衡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青籽被他噎的俏脸儿一红,咬了咬唇,扬起小下巴挺起小胸脯娇声发问:“好!我就问展家大少爷,你们家说的那个一生只娶一人的传统,到底做不做数?万一你弟弟日后见着别的女子动了心思,想要纳妾怎么办?”
段尘刚要开口,就被萧意意和青籽齐齐瞪视,示意她不要说话。青籽更是悄悄掐了下她的手臂,小声嘀咕道:“傻小落!”
展桓闻言勾唇一笑,一脸坦然道:“绝对不会。且不说衡之相信愚弟不会做出这种事,即便他真的一时糊涂,做了对不住段姑娘的事,我和我爹也绝不会偏帮他。这条规矩是从太爷爷那会儿传下来的祖训,违背了是要受重罚的。”
青籽与萧意意对视一眼,后者抿唇一笑,伸手抚了抚颊边发丝:“少庄主与老庄主皆是重承诺之人,我与我徒儿权且记下少庄主这句话。时辰不早了,劣徒身子乏困,我和落儿先送她回房。少庄主也早些歇息罢。”
一路送了青籽回房,又陪着她把那盅滋补汤水喝了,师徒三人一卧两坐,讲了好一阵体己话,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节 青丝·情话
清早。
段尘从到了行云山庄,便恢复女装,不过衣着依旧多为浅色,样式也偏素淡。头发总挽个简单髻子,簪一支展云送的银质珠钗,除了腕上那只戴了多年的手串,身上再没有多余首饰。
展烨轻啜淡茶,一双略显锐利的眼不动声色打量段尘。面上神色显得有些淡漠,心里却不住称赞自己儿子的好眼光。
段尘正垂首吃着粥,感觉到对桌投递过来的视线,又想到这人是展云的父亲,便咽下口中粥食,抬起眼眸看向他。展烨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几样吃食都按照行之说的,口味做的偏清淡。尘儿可还吃的顺口?”
段尘点点头,唇角微弯:“很好吃。”
展云见她似乎有些紧张,忙夹了只水晶蒸饺送到她碗里,又看向展烨:“爹,过几天我们想往南边去一趟。”
展烨勾起唇角看了他一眼:“是你的意思,还是尘儿的意思。”一边暗自觉得好笑,不过寻常问候一句,就紧张成这个样子,瞧人家姑娘不是挺镇定的么!
桌边几人也都看着得趣。展桓与妻子相视一笑,又继续夹菜吃粥。萧意意在一边笑吟吟看着,心说这小子倒是心细又体贴,看出她们落儿有些不自在了。
展云像是已经习惯自家老爹这般问话了,不慌不忙温声回道:“我们两个都想去。您也知道,当年江叔叔他们在西南边关待过好些年,尘儿想回去看看,正好我也没去过那边。”
展烨沉吟片刻,又看向段尘:“这个时节去那边,怕是太热了些。”说着又笑了笑,“不过你们若是想出去走走,也无妨。可以先在江南一带玩些日子,等过了八月再往西南走,记得年前回来就行。”等过了年,天气暖一些,差不多就可以办亲事了……
展烨心里算盘打的噼啪响,唇边那抹温文笑意直看得展桓和展云各自一寒。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展桓挑挑眉,展云暗自叹了口气,琢磨着这回应该是算计到自己头上了。
见展云点头应下来,展烨满意的眯起眼,又偏过头,朝萧意意轻轻颔首:“山庄里人也不多,到时萧师傅也过来罢,把孩子们也带上,还有青籽姑娘以及江先生,大家一起过个年,也热闹些。”
展云曾在信中提到过萧意意那边的情况,因此行云山庄派人过去接人时,又带了两个岁数大些的婆婆过去帮忙照看孩子。也是因为这样萧意意才得以抽的开身,过来这边享受几天悠闲日子。
萧意意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得格外明媚:“好。”
展烨则微微一笑,顿觉自己功德圆满,半垂眼帘掩过一抹有些狡猾的光。柳兄啊,这回你可要多谢我了!
用过朝食,展云便拉着段尘往南边花圃走,唇边一直带着温润笑意:“你不要担心。我爹嘴上没说,可心里面对你还是很满意的。”
段尘唇角微微勾着,凤眸半垂:“你的家人都很好。”父子三人都一个模样,锋芒内敛温文尔雅,对外都是一把好手,对自己人却很包容。说话总是考虑到对方感受,从来不会过多疑问或试探,温和却不过过分讨好,亲切又保持着适当距离,不会让人觉得不适或者难堪。所谓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概讲的就是展家的男子罢。
展云唇角更弯,牵着她的手缓缓收紧:“走之前,带你去见见我娘。”
段尘侧过脸看他,正看进那双弯月眼眸,里面晶亮笑意让段尘不觉心尖一软,唇角轻牵:“好。”
两人到了一处水塘边,上面驾着一座精巧石拱桥。四周绿树成荫,碧草青翠欲滴,清澈的水塘对面,一片两尺左右高的兰草轻轻摇曳,淡青色的花朵静静初绽,如同铃铛一般的花型娇娇结成一串,显得格外玲珑剔透,淡雅可爱。
展云轻轻揽住她的腰,两人缓步走上小桥。走的近些,渐渐便能嗅到那抹淡雅怡人的清香。细长翠绿的叶片,淡青色的玲珑花瓣,段尘静静看着,又想起在杭州府时,赵廷说这人总喜欢侍弄兰草,不由得唇角轻抿,渐渐弯出一抹有些娇的笑。
从未见她露出过这般娇美笑靥,展云先是一愣,接着便低头吻上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喜欢?”
段尘笑着点点头,她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他是因为自己才种下这一片青色兰花。展云弯月眼眸更弯,贴着她的唇瓣,低声诉道:“这花名为‘青丝挽’,因为叶片细长翠绿,如同三千青丝,花朵颜色同为罕见淡青,形状却如女子挽起的发髻,因此得名‘青丝挽’。”
青丝,又同音情丝,他曾经在杭州城里一名好友家中见过一回。当时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后来认识了这人……去年在万柳山庄与她分别,回到家中左右无事,心中难耐,又想起这种兰花,便跟人讨了几棵过来,在花圃种下。离家时,又嘱托大哥帮他好生看护。这花花期也长,能从五月一直开到初秋时节。这几天回到山庄,他又仔细修剪侍弄一番,这才邀段尘过来赏花。
段尘却偏了偏头,弯唇一笑。见展云面露不解,遂轻声解释道:“我还以为是铃铛。”她一直都没往女子发髻那边想,只觉得花型玲珑小巧,好似结成串的铃铛,格外玉雪可爱。
展云也不生气,眉眼带笑,含住她的唇轻轻啃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铃铛也好,发髻也罢,如今这束情丝已将他们俩牢牢捆缚,至于这片“青丝挽”,初时只为一慰相思之苦,如今是为博得佳人一笑,到底像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呢……
段尘任他搂着自己亲了好一会儿,末了半靠在展云一侧肩颈,胸口有些急促的起伏着,双目微阖,粉唇轻启,唇边却一直噙着浅浅笑意。展云将佳人拥在怀里,指腹轻抚过佳人微翘唇角,清朗嗓音略带了一丝哑:“咱们三日后动身,想先去哪?”
西南边塞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自家老爹说的也在理,这种天景往西南走,确实不是好选择,天气坳热又潮湿,蛇虫鼠蚁也多。等过了夏季再往那边走,正好天高气爽,温暖宜人,也能玩的好些。
段尘轻轻吸了一口气,属于这人特有的温朗气息与清雅兰花香味融在一处,清新又温暖,格外触动心弦。展云头一回觉察到怀里人儿的小动作,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就漾出一抹有些清魅的笑,嗓音略带沙哑的逗她:“尘儿身上的味道,可比这兰花香好闻多了……”
段尘原不是容易脸红害羞的人,可展云这话说的确实有些轻佻,又含了淡淡调笑她的意味,再加上青天白日的,段尘当即就从他怀里站直身子,推了他一把拧身就要走。展云手臂一收将人圈在怀里,清俊面容露出多少显得无奈的宠溺笑容,下颌轻轻搁在段尘肩窝靠着:“小笨蛋,我讲这种话不是嘲笑你……”
段尘有些不解的微微侧头,白皙面颊却被人烙上一个浅吻:“和这个一样,是夫妻间的一种情趣。”展云一边柔声解释,唇边笑痕更深了些。原是想让她慢慢习惯,可后来才发现,这丫头在这方面真的是一根筋。在一般女子听了会脸红心跳的情话,到了段尘这儿除了不自在,还多少总有些生气。
段尘蹙了蹙眉尖,也没说话,只侧眸看了身后正笑得如沐春风的男子一眼。展云却被段尘那略带狐疑的目光看得哭笑不得,松开怀抱拉起她的手领着人往另一边走:“带你去看我养的那两株金墨兰。这会儿还只有花苞,待到今年冬天咱们回来,约莫正好能赶上开花……”
两人又赏了会儿花,便走到花圃中的一处凉亭纳凉。山庄中有人端了冰镇过的野菊酿以及几碟精致小菜过来,两人便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用午膳。亭子四周挂着淡青色的薄纱,从里面可以清晰看到外面风景,外面的人往里面看,却多少有些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
行云山庄里清幽之处颇多,两人身处这片花圃,则更是一等一的优美静谧。两人在汴京时少有机会能二人独处,抵达山庄的前几天也都比较忙碌。如今好容易偷得半日清闲,又是鸟语花香与世隔绝般的幽谧之所,要知段尘向来喜静,展云则从少时起就喜欢一人在这边静坐,两厢对坐,边闲谈边品菜吃酒,顿觉好不惬意!
展云原就善谈,又格外喜欢逗段尘说话,这会儿便讲起了自己年少出游时的趣事。言辞虽不似萧长卿那般犀利风趣,却因为见想法通达,见解独到而有颇多精妙之处。段尘一边品着清甜微苦的野菊酿,一边唇角微勾,听着这人温声低诉。不时还要被他磨着说几句自己的看法,或者讲讲类似的经历。
两人用过午膳又继续品茗,一直坐到日暮时分才起身往回走。刚步出花圃不远,就见展桓迎面走来,先朝段尘微笑颔首,又略显戏谑的看向展云:“悄么声把人拐走赏花吃酒玩了一整天,为兄这儿可给你兜得有点辛苦!”说着又长叹一口气,一边故作痛心疾首的扇了扇着扇,“那位青籽姑娘,从起身用过早膳,就一直追问段姑娘去了哪。最后磨得为兄没了法子,只能把你大嫂借给她陪了她一整天……”
段尘有些歉意的朝展桓行了个礼:“对不住,我师妹性子是有些磨人。打扰了少庄主与夫人,段尘在这代青籽给你赔不是了。”
段尘从前一直着男装,行礼时自然是男子做的拱手作揖那一套,这会儿换回裙装,理所当然改为女子所行礼数。展桓还不觉得怎么,可把展云看的有些心疼,趁着段尘垂首的功夫眸色微冷睨了自己兄长一眼,直看得展桓后脖颈一凉。
展桓原也是想逗展云看乐子,没有半点想为难段尘的意思,因此也忙摆手,温声笑道:“段姑娘切莫如此多礼。我刚才那话不过是玩笑,段姑娘可别放在心上。”一边又朝展云微微一笑,“行之啊,你陪着段姑娘慢走,我过去看看你大嫂……”
话音刚落,三两步就没了影儿。展桓一边施着轻功往回溜一边仰天哀叹:不好玩!从前仗着自己兄长的身份,总将逗这小子变脸当成人生一大乐事,可如今人家心里有了小娇妻,再如从前那么玩,不仅乐趣锐减,还要冒着被打击报复的危险!展桓眯了眯与展云肖似的弯月眼,看这情形,得换个方法……
却说段尘和展云刚行至偏厅,就听屋内传来展烨有些震怒的低斥:“简直混账!衡之,这事……”
两人对视一眼,又相携进了屋。就见偏厅里只有展烨与展桓两人,展桓手里拿着封信笺,向来温文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沉郁之色,看样子是刚得到什么消息。
展云也没什么顾忌,直接温声发问:“爹,大哥,出什么事了?”
展桓看了展父一眼,两人皆沉吟半晌,末了展烨轻轻点了下头,回坐到身后交椅上。展桓叹了口气,将手里信笺递了过去,一边温声解释道:“按理小茹也算是咱们表亲,日前途径苏州经历这种惨事,那边却一直等到人都送回台州才知会咱们……”
展烨在一边闷闷接口道:“要不是我前些日子偶遇叶府尹,说起这案子时,我多问了一句死者名姓,回来就给那边写信,怕是压根想不起跟咱们说一声!”说完就起身一拂衣袖,往屋外走去,面上神情也有些郁郁,“晚膳你们先吃罢。不用等我。”
展云将信纸在两人中间展开。信写的不长,只寥寥数语,言辞之间也颇为敷衍,写信人显然有些不耐告知此事。段尘看完,又抬眸看向展云:“这位杨小茹姑娘,是你娘亲那边的表妹?”
展桓在一旁抚着折扇,面上颜色也不太好看:“是我和行之亲姨娘的小女儿。姨娘死的早,小茹十五岁便嫁了人,我们也只是幼时见过几面。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事也做得有些过。人是死在苏州城,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展云将信纸折好,又交换给展桓,唇边带着温润浅笑:“毕竟娘从嫁到苏州,就与那边少有联系,他们杨家生意上又跟外公走的近,姨娘也不在世了,与咱们疏远也是人之常情。”
说完又拍拍他肩膀,眨了眨眼眸,温声调笑道:“不是说要去找大嫂么,这会儿又不嫌人青籽姑娘跟你抢人了?”
展桓肩膀一抖,脚下一滑便行至房门口,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就知道逗我开心,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劝劝爹吧!”说完,朝段尘轻轻颔首,便出了屋。
因为用膳就是在偏厅,两人索性就在屋里坐下来等候另外几人过来。段尘也听出些端倪,再加上从前展云讲过一些自己爹娘的旧事,前后连缀起来想了想,便轻声开口说道:“思念情苦。你若是有时间,不妨和他多聊聊。”
展云微一怔愣,很快反应过来段尘是在为展烨担心,眼中也露出浅浅笑意:“你若是愿意与他聊聊,估计会比我跟他聊天更让他开怀。”
两人正说着,其余那几人也都过来了。展桓的夫人似乎与青籽聊的正热络,两人手挽手相携进屋,边笑边说,倒是把展桓撂在后头,与萧意意并排走着。
青籽一见段尘就凑上来蹭,猫儿一般的大眼先瞪了展桓展云两兄弟一眼,又撅着嘴看向段尘:“小落,我和琴姐姐聊了一天。师傅都被我们念叨的烦了,你也不来……”
秦琴盈盈浅笑着看了段尘一眼,也上前拉住她一只手:“说着话这也没两天就要走了罢?往后你们俩在一块的日子长着呢,这几天就先陪陪我们,还有萧师傅,咱们一块逛逛铺子喝个茶什么的,也别老是在家窝着。”
段尘也不懂该说些什么好,只点点头,唇角努力弯出些笑容来。青籽和秦琴两人便一左一右拉着段尘到桌边坐下,一边笑嘻嘻讲着话。
萧意意侧眸看了这对难兄难弟一眼,抿嘴一乐,也跟着那三个丫头过去一块坐。心里却道这展烨教的真是不错,萧意意一边抿了口清茶,又眯了眯眼,唇边勾出一抹明媚笑靥。要是再年轻个十五六岁么,倒是可以考虑嫁个展家的男人玩玩……
第三节 栀子·巧遇
第二日清晨,展云剪了一束雪白栀子,带着段尘到山庄后头的墓地上坟。段尘站在一边,展云则单膝跪在墓碑前,先是洒了三杯清醇酒液,又将栀子花解开,铺散在墓碑前面的地上。
温声讲了好一阵话,末了又略微侧过身,朝段尘伸出手来,清俊面容上带着温暖笑容,向来温和的弯月眼眸也映出淡淡水光。
段尘上前一步,唇角轻轻勾着,将手搁在他的手掌。接着出乎展云意料之外的,段尘微一躬身,便双膝跪倒在井如初墓前,端端正正拜了三拜,又轻声叫了一声“娘亲”。
这一声可把展云高兴坏了,心里头暖融融亮堂堂,一阵纷乱鼓噪之后,呼吸渐渐就失了往常镇定节奏。弯月眼眸几乎成了弯弯月牙,微粉唇瓣张开又阖上,半晌都没讲出一句话来!
段尘却一脸平静,对着墓碑轻声说道:“请娘亲安心,段尘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定会善待展云,绝不会让他伤心,也不会辜负他一片情意……”
展云眨了眨弯月眸子,差点没笑出声来,这种话不应该是男子对女方父母保证的话么?可看着段尘认真凝眉的侧脸,心中却不觉涌起一股暖流,转过头看向苍灰色石碑,唇角勾出一抹温润笑意,在心底悄悄念道:娘亲,这样你该安心了罢。
两人牵着手走回山庄,路过那一片幽谧花圃,展云忍不住停下脚步,噙笑问道:“尘儿,你都叫了我娘为娘亲,怎么还叫我展云?”
段尘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自己是幼年遭逢巨变,家中亲人一夕离世,和展云成年之后历经丧母之痛还有很大不同。自己十多年来都未曾到汴京墓地看上一眼,亲人音容笑貌早已镌刻心间。先时是想去而不得去,到了这几年,则是渐渐想通了,并不执著于拜祭一事。
可展云从母亲过世就长年守望,只要在山庄中的日子,总是每隔三两日就去墓前清扫,剪花奉酒,陪着井如初讲话。从前只是听他随口讲讲,可刚才亲眼所见,光是刚才在墓碑前讲的那一番话,就听得人格外心酸。
如今两人一走又是小半年,且又是为着陪伴自己一了多年心愿,段尘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对这位曾经在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奇女子很是尊敬,段尘索性就提前开口叫了声“娘亲”,又说了些允诺的话,既是让井如初泉下有知聊有慰藉,也是安抚展云莫要太过神伤。
因此展云突然有此一问,倒是把段尘说的一愣,当即看着他反问道:“不然叫什么?”
展云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叫行之。不然就叫云。”反正他从小到大,井如初从来不叫他的表字,因此单唤一个“云”字,于他而言也很是亲切。
段尘抿了抿唇,瞟了他一眼,又看向前方:“行之。”
展云看出她是有些别扭了,也就没再逗她,浅笑着牵起她的手一路走回前厅。
原本说好看望过井如初,段尘就和青籽她们一起出去逛逛。谁知一进屋,不单秦琴,青籽和萧意意,连同展桓和展烨都在,旁边还站着两名捕役模样的年轻男子。众人一见二人回来,面上神色都有些微妙变化。那两名捕役转过身,先朝展云拱手行礼,接着又面露迟疑将段尘一番打量。
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其中年长些的先说话了:“不知这位可是小段公子?”
段尘因为已经成为展云未婚妻的缘故,也不用如从前那般介意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因此便爽快点头:“我是。”
那年轻的捕役有些绷不住劲儿,一听这话先是一咋舌,眼眸瞪的滚圆,怎么跟他家大人说的不一样!旁边那年长一些的忙咳嗽两声,接着又面露微笑看向段尘:“是这样。两年前,我家大人曾承蒙段公子相助,对段公子过人才智一直赞不绝口……”
段尘轻轻颔首,示意自己记得这件事。那捕役又微笑接了下去:“咱们苏州城最近出了几件离奇案子,我们已经查了月余,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前日听闻段公子现在行云山庄,我家大人便遣了我二人来,想请段公子帮忙提点一二。”
段尘下意识抬眸看向展烨,却见对方微微笑着放下茶盏,似是别有深意的看了旁边展云一眼,缓声叹道:“行之,尘儿,看这情形,你们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萧意意也跟着笑:“看来今日这街是逛不成了,琴琴,青籽,还是咱们三个去吃茶罢!”等了两刻功夫,好容易等到段尘被这小子领回来,却又有了旁的事情。偏偏这种事段尘很难袖手旁观,萧意意和青籽当时一见有穿官衣的进屋,就知道这事十有八九不太妙。
青籽这回也没生气,只看了展云一眼,猫儿般的大眼瞪着他:“要保护好小落,知道不?”
展云在青籽的娇声数落下连连点头,一一保证,听得萧意意在一旁直乐,秦琴也撇过头轻笑出声。末了,众人分别上了两辆马车,萧意意等三人一辆车,同行的还有两名丫鬟,车子慢悠悠行着,一路去城中逛街游玩。展云和段尘则连同两名苏州府的捕役上了另一辆马车,快马加鞭赶往苏州府衙。
路上,其中一名捕役从怀里掏出几张誊写过的纸张,上面记录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在城中惨死的三名女子的基本情况。第一名女子死于四十多日前,正是展云姨娘家的表妹,杨小茹。
段尘和展云很快将纸上内容看完,又抬眸看向两名捕役:“怎么将三起案子联系到一起的?”
年长些的那名捕役笑了笑:“说实在的,咱们苏州城打从两年前那起案子之后,一直太平的很。我们大人平日对城中治安抓的严,一年中偶尔有几起死了人的案子,也多是流氓地痞无端争斗,或者是家长里短一个不小心闹腾大了的,基本不出三日就能破案。”
“可这回,从第一起案子开始,我们大人看过那姑娘的尸体,就摇着头说不妙。”那捕役说着,也叹了口气,“当初大家伙还不相信,也有人怀疑是那女子的夫君做的,毕竟当初这杨家人走的特别匆忙……可过了十多天,又出了一起案子,同样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同样都是被人用布条勒死,大家伙渐渐就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旁边那个年轻一些的也开口道:“我们从出了第二个案子就一直在查,可这案子,真的是一丁点头绪都没有!直到前几天又死了人,我家大人就有些急了。昨天半夜去仵作房又看过一遍尸体,将我们挨个骂了一通,然后一顺口就提到了您的名字……”再加上丁大人前几天在城中与展烨巧遇,知道段尘现在行云山庄,因此一大清早就把手底下人派过来请人帮忙。
展云看着段尘垂眸深思的神情,又转头朝两名捕役微微一笑:“待会儿还有有劳二位,先带我们过去仵作房看一眼。”
那两名捕役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进到苏州府衙,两人与丁大人稍作寒暄,接着便由捕役带着去到后院仵作房。当值的仵作在一旁帮忙,展云一边翻阅之前的验尸记录一边温声念诵,段尘则仔细查看唯一的一具尸体。
第一名死者已经被运回家乡,第二名死者的尸体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有非常严重的腐败迹象,因此只能依靠先前的记录。段尘一边听着展云逐条念出的内容,又仔细看过眼前这具尸体身上各处。
死者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容貌清秀,身材娇小,身上除了颈间一道环形勒痕,并无其他被虐伤痕。一旁的仵作补充道:“这位姑娘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衣衫极为整齐,连腰间的流苏都是仔细抚平过的……”
段尘闻言抬眸,眉尖微蹙:“先生的意思是……”
“不敢。”老头忙摆摆手,又接着解释道:“依老朽拙见,这凶手应该在现场停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走的很是从容。”死者身上衣衫熨帖,头上的簪子以及身上的配饰都佩戴的整整齐齐,连腰间的淡粉色流苏都梳理的一丝儿不乱。若不是先两起案子也是如此,乍一看没准还以为是自杀的。
段尘和展云对视一眼,两人向仵作道过谢,又一同去到前厅,听丁大人以及主簿先生说了些案子情况。
三名死者皆为已婚少妇,最小的杨小茹还不到双十,年纪最大的女子也就是前两天被害的这位,也不过二十四五年纪。三名死者的家世背景也不尽相同,杨小茹算是商贾之家,另外两名死者,一个家里夫君是开镖局的,另一个则是在街边做小买卖的。
杨小茹是在客栈被人以一条白色布带勒死,另外两名死者,一个死于一间茶楼后巷,另一个死在自己家中床上,不过在后两名死者的身边,并未找到行凶的布带。
基于三名死者皆是被布带类的物事缠绕颈项导致窒息而死,再加上三人死亡时间间隔约莫为十二三天到十五六天,且死后身上衣物及配饰都有被人收拾整理过的痕迹,苏州府已经将三件案子归在一处。丁大人手底下的捕役已经追查了将近一月,可案件依旧没有任何进展。现场留下来的线索,除了一具尚且保存完好的尸身,便是最初那条将杨小茹勒死的白色棉布条。
丁大人手下的人已经将布条拿到城中布庄问过,证明这种布料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棉布,一般人都可以买得到,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因此从凶器下手调查这条路子也断了。
段尘和展云从府衙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天有些阴沉,走没两步竟下起雨来。两人也没带伞,展云忙拉着人进了附近一间饭庄,一边笑道:“原本还想什么时候带你来这尝尝这家的特色菜,这场雨倒是下的巧。”
两人说着话,跟着小二上到二楼,不想段尘刚步上最后一阶台阶,身形便微微一顿。展云跟在后头,便顺势扶上她腰侧,柔声问道:“怎么了?”
一边说着,顺着段尘视线看去。临窗那人却好不尴尬的站起身来,向来冷峻的面容出现几丝裂痕,薄唇勉强弯出一抹笑,眸中神色也有些闪躲:“行之,尘儿。”
第四节 思恋·启程
赵廷到苏州城已经有三天。之前一路从汴京骑马过来,行的并不算快。进城当天晚上,就听人说行云山庄二公子与人结了姻亲,二人已与几日前行过文定之礼。听闻亲事办的极为低调朴素,除了双方家里人,只请了城中的两位好友,因此知道这事的人并不算多,事情也就是在苏州城里的人念叨念叨,江湖上远还未传开。
赵廷原本也没想好该如何去到行云山庄找人,这下倒好,心里头仅有的一点念想也打消了。从前连同周煜斐一起来苏州找展云玩的时候,三人经常到这家饭庄久坐。这地方风景好,饭食也做的很是雅致,且因为价钱比较高昂,向来客人都不会太多。
赵廷一连三日都到这静坐。菜点的不多,酒倒是一壶接一壶的要,一直喝到饭庄打烊了才离开。回到附近客栈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醒了之后接着过来。
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赵廷便不由得想起从前他们三人一起游历大江南北嬉笑玩闹的日子,以及和段尘在杭州府初相识时那段时光。如今展云携着段尘回了行云山庄,周煜斐每日在刑部忙进忙出,赵祁那几度病危自顾不暇,西北那边倒是难得清静,他想主动请缨都没有仗可打。
一个人在这里坐着饮酒,看着路上行人熙来攘往,脑海里却总是浮现那人清冷面容,以及最后在汴京城门那一幕。竹制帘子缓缓放下,她坐在展云身边,翘起唇角对自己浅浅一笑。赵廷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对自己露出那般笑容,可那天真的见到了,心也就死了。
赵廷虽然脾气直性子也倔强,可他不傻,知道段尘露出那种笑容是因为她身后那个人。因为有展云陪伴,因为两人终于能摆脱汴京城中纷扰繁杂,回到苏州过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逍遥日子,所以才对自己露出那样一个笑容。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安慰,更是一种告别。
他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静下心来回想从前种种,赵廷渐渐明白,自己和展云到底哪里不同。他能给段尘的,是尊贵的王妃之位,舒适安逸的名门生活,以及穷极一生的专注宠爱。可这三样,段尘恰恰都不需要。
她向往的,是每日游历江湖破案助人,天高云阔的自由驰骋,以及一个能够与她相互扶持,彼此陪伴的知己。且不说前两样他以皇室王爷的身份是否能够做到,单就最后一条,他就比不上展云。他自认不比展云喜欢的晚,也不比他爱的少,只是他确实不如展云了解段尘。
心里面将这些事情反复捣腾,细细咀嚼,分析的愈是清晰透彻,心就愈是疼痛苦涩。思念那人几近发狂,一转过脸,却见她一袭浅青裙装,头发挽成一个素雅云髻,一脸淡然站在楼梯口处看着自己。刚要怀疑是自己酒喝的太多出现了幻觉,就见展云一袭雪色长衫出现在她身边,手臂占有性的扶上她腰侧,凑近她耳畔浅笑低语。
真真是一对璧人啊,任谁见了都会这般感慨。赵廷努力抿出一抹笑来,一边僵硬起身朝二人打招呼。
不敢去看那二人看到自己是何神情,赵廷半垂着双眼,薄唇微弯,一边搜肠刮肚找着问候的话:“听说你们文定已过,恭喜。”
段尘和展云这会儿已经走到桌前。段尘看了眼桌上酒菜,便没多说话,只轻轻颔首。展云和这人相交多年,也看出赵廷应该不是刚到,且知晓他肯定没有与人同行。招呼小二过来添两副碗筷,以及几道热食,展云拉着段尘在赵廷对面坐下,唇映浅笑问候道:“王爷和王妃可还好?”
赵廷勾起唇角:“很好。熠然很忙,前一阵被他娘追的紧,从刑部出来就直奔‘兰草阁’,每晚都睡在那,多少天都不着家。他爹每天都到刑部堵着,却总抓不着他人。”
展云摇头轻笑,还真是那小子的行事作风。
赵廷定定看着坐在自己对桌的人,面容白润眸色清亮,精神很是爽朗,看来这些日子在行云山庄过的挺好。心里却不禁低嗤一声,人家二人双宿双栖恩爱缠绵,展云又向来温柔体贴,她怎会过的不好!
段尘觉察到对方格外专注的凝视,也没抬眸,只从桌上端起展云帮她倒的菊花清茶缓缓啜着。展云则微微一笑,温声说道:“今天刚碰上一个案子,就在苏州城里。你若是不忙,可以跟我们一起帮忙找找线索。”
赵廷调转视线看向展云,就见他眸中透着浅浅笑意,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似是什么都没觉察。赵廷却因为对方的细腻心思胸口微窒,看着展云的眼也透出几许歉然,又慌忙侧眸看了段尘一眼,见她似乎并不反对展云提议,便弯起唇,沉声道了一声“好”。
三人一同用过午膳,便去到出过命案的客栈以及茶楼后巷,最后又回了趟苏州府衙。偏巧天气也糟糕,细雨时下时停,折腾了一下午,也没什么太大收获。展云让赵廷回客栈取包袱,三人一起坐了马车回到行云山庄。
晚上,庄中众人见到赵廷,不免又是一番寒暄。一同热热闹闹用过晚饭,展烨也来了兴致,三人便陪着一块饮茶谈天。秦琴和青籽则拉着段尘到房间讲些体己话,萧意意也在旁边笑吟吟听着,不时还插两句嘴。
青籽在那撅着嘴抱怨半晌,末了郑重其事的告诫段尘:“小落我跟你说,成亲之前绝对不能让他沾到一丁点便宜,知道么?你看我,要不是因为宝宝,才不会这么早就跟他成亲,我原本还想去汴京找你们的……”
萧意意当即嘴角一抽,不顾师徒情谊当场揭老底儿:“青籽,为师依稀记得,当初好像是你酒后乱性,强了人家江先生罢……”
青籽脸颊一热,眼眸圆睁强辩道:“我当时只是想把他绑住,别那么快回杭州府,我哪知道就那么一次就……”结果不仅绑住了江城,连带她自己也被套牢了!
秦琴旁边捂着嘴呵呵直乐,觉着这师徒俩每次说话都特有意思。又见段尘坐在中间,半垂着眼眸,似乎有些不自在,便清咳两声,故作严肃道:“青籽,萧师傅,你们讲话也注意点影响。尘儿跟咱们不同,好多事都还没经过……”要是被展云知道她们拉着段尘都是聊这些乱七八糟的,还不得直接气黑了一张俊脸!
萧意意当即嗤了一声,手指绕着自己发丝玩的起劲儿:“没事!这么些年都这么磨叨过来的,这丫头开窍晚,好多事说了她也不懂。”
青籽抱着段尘一只手臂撒娇:“小落,我们都讲过了,你也跟我们说说,你和他到哪一步了?他虽然没做过全套,亲啊摸啊的总是有的吧?他温不温柔,有没有很急躁的想占你便宜?”
段尘侧眸瞟了她一眼,淡声回道:“没有。”
青籽扁着嘴锲而不舍:“什么呀!我问了那么多,哪能都用一句‘没有’就打发了。小落你好坏,我把自己和老江的故事都讲了,连第一次的细节都讲了,你至少也讲个亲嘴的呀!”
段尘盘膝而坐,面不改色:“我没要听。”是她们非拉着她要讲。师傅也在,秦琴也在,她总不好直接拂了三人的面子说自己不要听罢。
青籽咬牙,恶狠狠的威胁,拽着段尘手臂的手指也微微施力,却没有真的下手掐:“不行!你不要听也听了,作为公平交换,至少要讲一个!”另一手竖起食指晃了晃,“就讲一个。”
旁边萧意意也不劝,就笑吟吟看着俩人闹。一旁秦琴柔声解围:“要不,就讲讲你为何喜欢上行之,或者他做了什么事让你很感动之类的。”
段尘想了想,轻声答道:“他种了一片淡青色的兰花送给我。”这两天晚上,她总会一个人跑去看那片兰花,每次看的时候,都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秦琴悠悠一笑,行之这小子,倒是比他大哥懂情趣。青籽“哇”了一声,摇着段尘手臂连声叫道:“在哪在哪?我也要看,淡青色的花,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呢!”
萧意意却“嗤”了一声,伸指点了下段尘眉心:“傻丫头,一片兰花就把你收买了!前几天晚上要不是我刚好路过,差点就被吃了罢?你那个闪躲的功夫还有轻功都修到哪里去了?”
青籽义正言辞教导段尘:“小落,这件事上你一定要听师傅的,我就是吃了这个亏。你看你还总想着到处走走看看,破案子什么的,要是有了宝宝,这些就都做不了了。”
段尘眉尖微蹙,这件事她还真未仔细思量过。要是有了孩子……
结果当天晚上展云来接段尘送她回房,走到门口时,就听段尘开口问了句:“要是有了孩子……”
展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们俩亲还没结洞房都没入什么都没做过呢,怎么突然就说到孩子的事了!展云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笑着抚上段尘脸颊:“怎么突然想到孩子的事了?”
段尘蹙了蹙眉尖,没立刻答话,显然也有些苦恼。
展云见这情形,心下一转便猜出个大概,手指轻轻摩挲着她下颌,温声道:“不用想那么多,这种事顺其自然就好。”说着话又低下头,亲了亲她唇角,“你若是不愿,即便成了婚咱们也不急。嗯?”
段尘突然想起之前青籽讲的那些事,不禁耳根微热,脸微微一侧,躲开他的唇。尽管不明白原因,展云也看出她是有些害羞了,搁在她下颌的手指轻轻滑动着,一边笑着安抚道:“别想太多。反正一切事情都依你,我可以慢慢等。”
原本烦恼了一整晚的事,就这样被展云几句话轻易化解……
因为临时出了案子,段尘和展云的游玩计划暂时搁下,白天就连同赵廷一起进到城中搜集线索,傍晚才回到山庄,众人一处用膳吃酒,分成两拨聊的起劲儿。就这样一直过了六七日,案情却依旧没有什么进展,段尘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越来越焦急。这次的凶手明显每隔半月左右就会出手害人,眼看又临近半月期限,他们这边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连同丁大人以及府衙众人,一时间都有些焦虑不安。
到了第八日晌午,段尘等正在府衙同丁大人以及主簿一块用饭,突然收到一封来信。丁大人打开一看,顿时面色骤变,紧接着一语不发将信笺递给赵廷。
而与此同时,青籽也收到江城从杭州府寄过来的信笺,上面内容与丁大人收到的如出一辙。约莫从七天前,杭州城内接连发生两起命案,死者皆为年轻女子,颈部有被布条缠绕过的勒痕,身上衣物配饰整洁如新。
由于丁大人日前将在苏州城中发生的案子写在碟上给两浙路各个府衙传了一份,现在整个两浙一带各级州府官员都知道案子具体细节。因此李青澜在案发后赶忙给丁大人这边发了信。而江城则因为跟段尘私交,再加上知晓她现在行云山庄,因此才给青籽写了封信,简要叙述了下案情经过,希望段尘能过来一趟,帮忙查案。
故而在第二日,段尘连同展云,赵廷和青籽一同踏上前往杭州府的路程,萧意意则独个骑马回了清溪镇木莲山。
第五节 聚首·体贴
苏州府距杭州府并不算近,四人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第八日午后抵达杭州城。好在青籽身体底子原就不错,过了头三个月,精神也越发好了,一路上马车颠簸,倒也不觉有什么大碍。
四人坐车行了一段路,待到府衙那段路上时,青籽便嚷嚷着说要下来走走,直说坐车坐的腰酸背疼。段尘为着行事便利,这会儿已经换回男装,便扶着她下车,慢悠悠往府衙方向溜达。反正已经到地方了,也就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而且马车坐久了也确实不舒服,难为青籽怀着身孕,这一路上都没抱怨什么。
展云和赵廷并肩在后头跟着,怎么看这个情形怎么觉得怪异,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各自面上都有些微妙。一抹温和光亮闪过眼角,赵廷眯了眯深邃眸子,瞟了眼展云左手小指上样式朴素的银戒子,薄唇弯出一个浅浅弧度。
这些日子与他们两人共处,心中仍免不了刺痛与难过,却不知怎的,渐渐生出一种从前鲜有的温暖安然之感。看到段尘比从前更经常露出的微笑,愈加安然柔和的神色,听她在展云的温声引导下与几人分享一些从前游历遇到的趣事……
赵廷一边贪恋段尘从前鲜少流露的温婉风貌,一边又恼恨这种变化不是因他而起。如花笑靥不是为她绽放,温声细语不是说与他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不能触碰,不可诉说,却卑微到因为能够见证便觉得心满意足。
展云对他的宽容和理解,他不是没有觉察,甚至有时觉得会自己过于霸道与贪婪。若是易地而处,段尘成为他的王妃,他自认很难做到展云一半的大度,即便对方是自己的生死至交……
四人静静走着,不多时,就见青籽猛地踮起脚,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朝远处用力挥着,一双大眼亮晶晶的,脸颊也染上两抹飞霞:“相公,小茴子!”
段尘忙把她举起的那只手臂用力压下,一边小心搂着她腰侧制止她往前飞奔的举动:“你现在不好做太过激烈的动作。”
那边江城也朝这边连连挥手,和楚茴一前一后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匆忙跟段尘三人打过招呼,又笑着扶上青籽手臂将人上下一通打量:“倒是比在这边的时候还丰腴了。”楚茴在一旁抿嘴微笑。
话音刚落,就遭到青籽暴力镇压,伸指狠狠弹了两人额头,凶巴巴的吼道:“说什么呢!”
师徒俩动作一致摇头浅笑,既没伸手揉,也不辩驳。江城又朝展云拱手一作揖:“过去一月,拙荆承蒙行之公子多多关照,江城在这儿给公子道谢了。”
展云忙伸手一抬,唇角噙笑:“江先生哪的话!原本也是为着我与尘儿的事,才劳烦江夫人走这一遭,要谢也是行之先道谢才是。”
青籽在一旁翻个白眼,伸指捻起江城肩侧布料示意他赶紧走:“都认识这么久了还玩这一套,你们两个不嫌酸老娘我还饿了呢!快走快走……”一边又蹭着江城手臂撒娇:“相公,我想吃醋鱼,还有你做的那个蕈子蛋花汤……”
江城面上微赧,又朝三人拱拱手:“抱歉……那个,我准备了不少菜,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罢。”
段尘瞟了青籽一眼,又浅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还要先去趟李大人那里,你们慢吃。”这方面再怎么不开窍,这点人情她还是懂得的。眼前这两人典型的小别胜新婚,反正案子的事还有其他人在,仵作的验尸记录肯定也早都誊写得了,而且看这样子,李大人那儿肯定也批了假日,他们更不好打扰了。
楚茴平日里性子冷淡,但毕竟年纪尚轻,见到众人重逢的温馨场面,一时难掩心中喜悦,也跟着温声起哄:“师傅,师娘,我午膳和大人一起用便好。”言下之意,您二位赶紧走罢!
江城又朝三人一拱手,扶着青籽往另个方向去了,一边走还不忘回头跟段尘交待:“案子的记录你跟小茴要,有什么细节问题问他便好,实在不懂了等我明天一早,我明天一定早来……”
几人皆是莞尔一笑。小半年不见,楚茴个子又拔高了半个头,这会儿已经和段尘平视了,看人时神色却恭谨依旧:“段,段大哥。”
段尘唇角微勾,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楚茴低头的瞬间,瞥见段尘和展云左手小指上一模一样的银戒子,眉峰一挑,惊讶抬眼:“段,段大哥……”
段尘不禁露出一抹浅笑,这孩子每次唤自己名字时总会结巴两声,都好几年了,也没改过来……一旁展云面色未变,却将少年神色变化看的一清二楚。
楚茴不禁侧眸看了展云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咱们快些走罢,李大人和陶先生怕是等的急了。”说完便快步往前走去,看背影似是强自压抑着什么,身躯微微有些僵硬,步伐也有些不自然。
段尘蹙了蹙眉尖,也没说什么。倒是赵廷别有深意看了展云一眼,薄唇也抿的有点紧。
李青澜与陶涵之也是许久未见段尘,一上来难免又是一阵寒暄闲谈。又见赵廷和展云也跟着一块过来,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十分欢迎。
毕竟查案这种事,多个人帮忙总是好的。而且这两人脑子活,身手也好,虽然末了因为周煜斐那一番折腾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总的来说与段尘一起,三人配合的还是相当默契,接连堪破两起案子,为杭州府一解燃眉之急。
一众人边用午膳边谈天,很快就说到这次的案子上。李青澜面上神色也有些严峻:“小段哪,从上次给你去那封信一直到现在,那凶手都未再犯案,城门那儿设的卡子你们也看到了,松进严出。可即便是这样,咱们也不能保证那人现在还在城里。”
陶涵之捻着胡须点点头:“说真的,咱们现在是又怕他犯案,又怕他不犯案。”
段尘三人闻言均轻轻颔首,表示理解。如若凶手再次犯案,那就表示又有无辜女子遭受戕害,作为一方父母官,对此自然是十分不忍不愿。可如果凶手一直不犯案,就代表这人很可能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已经逃窜他处,也意味着段尘等这次又扑了个空。
且如若真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一来虽然杭州城百姓就此安生了,可其他地方又将有人无辜受害。二来缘此这人便是毫无缘由的四处逃窜作案,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短,留下的线索也少,几乎摸不到他行事规律,段尘等若是就这么追在他后头跑,很难有赶在他前面阻止人犯案的时候。
一时间饭桌上气氛也有些沉闷,李青澜与陶涵之显然对这个案子是头疼不已,一边叙述两名受害女子的身世背景,一边不住叹气。众人很快用过午膳,趁着饭后饮茶的空当,陶涵之将卷宗交与三人仔细翻阅。楚茴则候在一旁,等着过一会儿带三人过去查看尸体。
两名遇害女子同样是已婚少妇,年纪都很轻,家境也都不错。段尘一边回忆着之前卷宗上的记载,一边听楚茴在一旁讲解验尸结果。楚茴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讲到这方面的事却是滔滔不绝,且言语很有条理,极少用到冷僻词汇或解释,即便是外行也完全听得懂。
段尘有意要考验他,便问了两个颇为刁钻的问题,主要还是这些年破案时一些仵作教给她的常识。没想到楚茴都答的挺好,面上神情也一直不卑不亢。
和之前苏州府那三起案子一样,死者皆是颈部有令人窒息的勒痕,凶器应该同为布条类的物件,身上没有其他任何伤痕;且身上,发间一干衣物配饰皆格外整洁。看来凶手将人勒死后在现场停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直待到将死者身上各处收拾妥帖方才离开。
从目前尸体上遗留的种种线索来看,确实与之前苏州府的犯案手法如出一辙。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无疑。
段尘凝眉看着两名死者面容,白皙眉心愈蹙愈紧。展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边温声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段尘轻轻摇了摇头,缓声道:“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赵廷和楚茴闻言也跟着研究了好一会儿,可依旧没看出什么端倪。赵廷皱了皱眉,抬头看段尘:“这几个女人,长得都不难看。”如若非要找出这几名死者外貌上的共同之处,应该也就是这一条了。
展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算不上漂亮。”只能说是中人之姿,有两个勉强能算上清秀罢了。要说最漂亮的,应该就是杨小茹了。
段尘点了点头,这话说的不错,又盯着两名女子面部看了好一会儿,依旧抓不住之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末了出了仵作房,四人在当院打了些井水净手。段尘接过展云递过来的帕子,又看向楚茴,微笑赞道:“看来你这一年多长进不少,再过些日子,出师也不成问题了。”
楚茴抿了抿唇,搁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半晌才低声问道:“段大哥,你当初说的话,还作数么?”
段尘微微一愣,复又绽出一抹浅笑:“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只是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生活么?”
段尘一双凤眸格外清亮,专注看人时更是黑白分明神采熠熠,少了三分从前的清冷神色,却多了两分经年沉淀下来的从容淡定。楚茴被那专注目光看的一怔,半晌,才愣愣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晓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我想跟着段大哥,一起闯荡江湖……”
旁边赵廷剑眉一皱,面上神色也阴沉三分,不觉侧眸看了展云一眼,那意思这事你不管?
展云摇着折扇的动作丝毫未变,神情自若摇了摇头。他相信段尘在这种事情上,有自己的分寸。
四人查验过尸体,便又回到李青澜命人腾出的屋子翻看卷宗,整理案件线索。展云坐在一旁,手搭在段尘身后的椅背上,轻轻摇着折扇帮她扇风,一边低声问道:“换回男装,会不会觉得闷?”
夏日里男子装束跟女子本就不同,再加上段尘为着不曝露女子身份的缘故,由胸前到后背缠了好几层布料,更难免觉得胸口发闷。虽然走之前秦琴帮忙找的几方布料既柔软又比较透气,但也不可能太过软薄,否则就没什么效果了。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跟展云讲,所以段尘一直以为他是不知道的。这会儿听得展云有此一问,也没多想,只摇了摇头,微微笑道:“还好。”
谁知展云趁另外两人不注意这边时,凑在段尘耳边快速轻声说道:“这边天候比苏州还热一些。待会儿咱们去住客栈。你把那几层布解下来罢。天黑了也没人注意,没关系的。”而且有他在旁边陪着,肯定不会出任何岔子。
段尘只觉脸颊“腾”一下便烧起来,凤眸大瞠转脸瞪他。展云却面色温润如常,眼眸含笑看着她,轻声道:“要不你就换回女装。”他主要是怕她热着,再加上白日查案这么辛苦,万一中暑了怎么办?
段尘腮上一团烧灼,蹙着眉尖看向另一边。心里明白他不可能是从秦琴那知道的,剩下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他,他自己看出来的。段尘不禁有些懊恼的抿了抿唇角,这种事,他看那么仔细做什么!
楚茴因为不懂功夫,尚且听不到两人对话内容。斜对过赵廷则低着头看卷宗,佯装没觉察到这边动静,翻开纸张的手指却微微有些发抖,面上却尽量做出一派自然神色。
展云因为顾及到屋里另外两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心道这丫头在这方面心思确实有点浅。他俩每日坐那么近,偶尔趁旁人不注意时,还会牵个小手偷个香什么的,她身上多了什么东西他还能没察觉?再说,她穿女装的样子他也看了不是一回半回,那个部位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第六节 画眉·梅花
夕阳微斜。天飘起牛毛细雨,青石板路被洗涤的一片清亮,倒映出一道被拉长的浅橘光影。
段尘挑开帘子跳下马车,头顶很快撑起一把油纸伞,赵廷将伞柄递到段尘手里,低沉嗓音透出几许温软:“雨很密,还是打着伞罢。”
段尘道了声谢,也没多做推拒。几人跟在等候在巷口的捕役身后,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原本一整天都没什么事,直到约莫一刻前,突然有人到府衙报案,说是有人在城东一条小巷发现一具女尸,说是被勒死的。段尘三人连同江城和楚茴便一同坐上马车往过赶。
到了地方才发现,巷子斜对过便是“醉朱颜”。因为都比较熟了,那名捕役一边领路一边摇头苦笑:“发现尸体的就是那间‘醉朱颜’的老板。说来也巧,去年年初那两起案子,这位朱老板就都牵涉其中,今年赶上这么个晦气案子,又让她给撞上了……”
段尘想起过年那会儿江城讲的事,说朱巧怜与同城一名举人订了姻亲,从她姑母手中接管过来胭脂铺子的生意,与朱芳华一主内一主外,两人配合默契,将“醉朱颜”打理的风生水起。这会儿听到捕役提了句“老板”,不禁出声反问:“朱老板成亲了?”
那捕役笑呵呵点点头:“嗯,就这个月初的事,办的正经红火!光酒席就摆了五十三桌!街坊邻里都被请去吃酒,咱们李大人也收到帖子来着。”说着又朝几人挤挤眼:“李大人那个脾气诸位也知道,末了不仅自己没去,手底下兄弟也都不让去……”
几人不约而同回想起李青澜捋着胡子,一本正经教训府衙众人的情形,各自都忍俊不禁。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行至巷子拐角,就见三名捕役围成一圈,手上都撑着伞,避免尸体被雨水浇到,破坏细节证据。
巷子拐角本就不太宽敞,众人都扎在一堆,更显逼仄。三名撑伞的捕役好容易腾出一小块地方,方便江城蹲下查验尸体,其余人就都挤不进去了。
段尘蹙了蹙眉:“这边交给江先生和楚茴,待会儿尸体直接运回府衙便好。”说着又看向赵廷和展云:“咱们去趟醉朱颜。”
众人都点点头。原本是想看过江城初步查验结果,再过去跟朱巧怜打听情况。眼下条件不允许,也只能这么办了。
原本傍晚时候铺子就要关张的,这会儿因为发生命案,朱巧怜又恰好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也不好直接回家,只能暂且留在铺子等候府衙的人过来问话。
段尘几人收伞进来的时候,朱巧怜正捧着一碗热茶小口啜着,面上仍强自镇定着,发青的指尖却微微颤抖。抬首瞧清楚来人,朱巧怜先是一怔,初时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眸子,随即露出一抹欣喜笑容:“展公子。”
匆忙放下茶碗,朱巧怜起身朝几人迎过来,施施然一福身:“几位大人有礼。”
赵廷挑了挑眉,似乎看出点门道,看向展云的目光也透出几许调侃。段尘却似乎没什么觉察,淡声还礼道:“朱老板。”
一旁丫鬟从后面找了几把椅子过来,几人各自落座。赵廷面无表情沉声问道:“朱老板此番受惊不小,怎么家里人都没过来?”照刚才捕役的说法分明才新婚燕尔么!案子都传到府衙了,按理说家里也已经得到消息才是,怎么半天也不见个人影?
朱巧怜露出一抹温婉浅笑:“小姑姑最近身子不大好,是我跟手底下人说,不要告诉他们知道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跟各位说完我所看到的,我和碧儿也就回府了。”
段尘一直默默端详对方面上神情,听得这话不禁蹙了蹙眉尖:“朱老板的意思,是发现什么线索么?”
朱巧怜微微一笑,也没搭理段尘,只有些羞涩的看向展云:“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线索不线索的。不过那位夫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昨天还来我这儿买过一盒唇脂。”
站在一旁的小丫鬟也跟着点点头。朱巧怜秀眉微蹙,面上神情也有些困惑:“这事说来也有些奇怪……我记得,这位叶夫人曾经说过,她脸型略宽,画眉时一定要画出眉峰才好看。她虽然很喜欢柳叶眉,也曾经尝试过不止一回,但确实不适合,所以只能忍痛割爱……可今天我看到叶夫人的脸,她的眉毛,却是画成柳叶眉的……”
段尘心中一震,瞬间反应过来昨日查验尸体时是哪里不对劲了!眉形,每个死者的眉形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何种脸型发型,无论适合与否,每名女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柳叶眉。凶手将人用布条勒死之后,并不单单为她梳理过头发,整理过衣衫,最重要的是,这人曾经为每名死者画过眉!
想到这,段尘不禁开始端详朱巧怜与碧儿的眉毛。朱巧怜本就长得漂亮,瓜子脸,小尖下颌,两颊敷着淡淡桃粉,一双美目极是妩媚,两弯黛眉凝翠含烟,眉峰略略挑出,柔美中又透着几分凌厉。边上站着的碧儿样貌也十分清秀,眉毛弯弯,却也不是完全的柳叶眉。
朱巧怜见段尘似是盯着自己五官打量,便略微别过脸,面上神色也显得有些冷淡。展云和赵廷都注意到之前段尘面上神色变化,知晓她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但碍于尚有外人在场,也就没说什么。
展云遂又问了几个与案情相关的问题,朱巧怜都一一回答的仔细。几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奔进一名气喘吁吁的青年男子,头扎方巾身披凉衫,一身书生打扮。衣袍下摆溅了不少泥水,肩膀以及后背则被雨水浸的半透,几绺发丝也沾在颊边,看上去极是狼狈,五官却非常俊秀。
一进屋就直接朝朱巧怜奔过来,跑到她跟前才将将站稳,手掌刚探到半空,又有些僵硬的收回来,将人上下一番打量,一边喘着气问道:“娘子,我听人说……你没事吧?怎么不差人跟我说一声……我那边正刚下了课堂……”
朱巧怜打从男子一进屋,一张俏脸儿就跟冰铸的一般,丹唇紧紧抿着,眉眼间既恼怒又厌恶,男子话未说完,便撇过脸冷声道:“知道,你先回去罢。”
男子眉心微拧,低声道:“学生们都回家了,我这会儿没事,咱们一起回去。”
段尘与赵廷,展云交换一个眼色,三人都觉没什么问题了,便起身与朱巧怜告辞。展云朝两人拱拱手,温声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如若朱老板想起什么其他线索,差人到府衙知会一声便可。”
朱巧怜凝眉望着展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边上那年轻男子已经把话接过来,面带歉意朝三人作一长揖:“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几位大人多多包涵。内子今日受惊不小,小生先带她回府稍作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用到咱们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与朱巧怜夫妇作别,几人上了马车,一路赶回府衙。阴天的缘故,天黑的比往常早了不少,府衙各处早已掌起灯盏。进到仵作房,正巧江城刚脱下手套,一旁楚茴捧着一本册子飞快记着什么,看样子已经查验完毕了。
“有什么新发现么?”展云察觉江城神色有些微妙。
江城有些沉重的叹了口气,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解开女子衣襟,又将一旁桌上的灯盏提过来,示意三人仔细看。
三人凑上前,就见女子心口处,用尖锐物体刻画出一朵小巧梅花,与真实梅花大小相仿,且细致的连花蕊都清晰可见。血迹已经被人仔细拭去,雪白肌肤映衬着血红划痕刻出的红梅,又是在那样惹人遐思的位置,不由显得格外妩媚,其中的诡异意味却让人不禁汗毛倒竖。
赵廷站起身,皱了皱眉毛:“之前那几具尸体上都没有……”怎么唯独今天这名死者,胸口会多了一朵用锐物镌刻出的梅花呢?
段尘则仔细看了看女子眉毛,又转身去到之前两具尸体边上,掀开白布一一比对,果然,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柳叶眉。回想起之前在苏州那具女尸,也是同种眉形。不过那时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颈部的勒痕以及整齐服饰上,没有人觉察到这一点。
今日经由朱巧怜一说,段尘方才了悟,为何之前她总觉得死者面部略微有些怪异。缘由很简单,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这种眉形,有人画着好看,有人画着不适合,甚至有人会显得非常别扭。
段尘将眉形这点说与展云几人,众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若说之前死者身上明显被人整理过的服饰,可以勉强理解为凶手杀人后产生的某种内疚情绪的外露。如今这浮出水面的柳叶眉,以及最新一名死者胸口的梅花刻痕,则将众人思绪引领向与之前推想完全相反的方向。
凶手没有感到内疚,而且像欣赏把玩一件玉器一般,将人用布条勒死后,仔细雕琢死者的眉形,小心翼翼整理死者的发式和服饰,最后又从容离去。这分明就与之前那七笙教的七公子一样,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从府衙出来的时候,三人都还空着肚子。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街上行人也比往常日子稀少。走了一段路,赵廷突然来了兴致:“咱们去吃那家的云英炒面吧?还有那个蔷薇醉。自从离了杭州城,就一直没尝过了。”
段尘和展云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三人遂换了个方向,往城北走去。行至一处路口,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街道一旁的房顶传来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以及瓦片碎落在地的声响。
段尘循声看去,就见房顶两道身影缠斗的火热。一名女子身穿绯红薄裙,飞扬裙裾如同蝶翼蹁跹,领口和裙摆露出大片雪腻肌肤,在漆黑雨夜显得格外惹眼。手上使一条十一节软鞭,每回朝人甩过去的时候都会带出猎猎风声。
不过眼下女子手上的软鞭显然失了效用。两人本就是近身搏斗,再加上那男子好几次出手都格外无赖,不是摸腿就是袭胸,最后还将女子腰身抱了个结结实实,一边抱着人往下跳一边朗声笑道:“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两口子打架啊!”
段尘三人却是因这声音吃了一惊,展云差点握不住手上折扇,赵廷也露出惊异神色。就加那白衣男子一条手臂紧紧禁锢着美人儿在怀,一边徐徐转过身来,一双桃花眼眸光闪烁,笑意深浓,看到段尘三人的时候也不吃惊,还腾出一只手来打招呼:“赵廷,行之,段尘,好久不见哈!”
第七节 比试·感怀
话音刚落,段尘等尚且来不及接话,就见那女子伸指揪起周煜斐耳朵拧了一圈,趁他“哎哟”一松手的功夫,紧接着“啪”一个巴掌就扇过去。周煜斐被她掌掴的微微侧过头,脸上当即就见了血红指印,唇角也流下一丝血渍。光听声音就知道这女子下手不轻,不是跟人娇嗔撒蛮,而是实实在在的愤怒。
女子很快从他怀里退出来,身姿娉婷徐徐转身,下巴微扬看向三人。一双大眼水光潋滟,眼白因为怒气而略微泛红,嫣色红唇轻轻撇着,明艳面容上五分怒火三分不屑,却是几人都极熟悉的样貌,正是日前在七王爷府冒充江雪落的女子!
周煜斐也顾不得唇角伤口,面色略显阴沉,伸手欲揽上女子腰身,一边低声道:“阿舒,跟我走……”
那女子却是腰身微拧躲开周煜斐的怀抱,手臂一甩,十一节软鞭直接扫向段尘手中油纸伞,细小鞭梢灵蛇一般缠上伞柄,往起一撩。就听“唰啦”一声,浅碧色的油纸伞脱手往上空飘去,再落地时已经散成四片,伞骨也绷裂开来。
原先街上看热闹的人不少,这会儿眼看着换了个人,又打起来了,而且不是在房顶,而是在街道上,不由得纷纷走远了些,在路口处聚集一小堆,抻长了脖子看热闹。
段尘却是岿然不动,伞被卷走了索性就放下手,一脸淡然看着绯衣女子。只是耳边垂落一绺儿发丝,脸颊也因为之前鞭子甩过来的劲风而显出一道红痕。
被唤作“阿舒”的女子却显然怒火更炽,手上鞭子抽的青石板“噼啪”作响,另一手叉腰,高声娇斥:“姓江的,我姚舒儿七岁便在道上混,十七岁便在‘无谅门’排名第三,先那会儿是因为主上的任务,不能因为私人恩怨坏了道上的规矩。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便是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女人……”
姚舒儿说着话,蓦地绽出一朵笑,嗓音微哑:“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比我好在哪里,能得主上这么青眼有加,为了你将整间绿纱坊的珠帘都换了颜色!”刚说到“换”字,女子已经抬手挥鞭,说到“色”字时,另一手指间银光一闪,甩出飞出两柄柳叶飞刀,分别朝段尘两边袭去。
飞刀一出,展云和赵廷自然要挡,姚舒儿也正是这个目的:“识相点就给老娘滚一边去!今儿个单打独斗若是输了,我姚舒儿没有二话金盆洗手!”
段尘一直倒背着手只守不攻,脚下步子退的飞快,几乎是绕着半条街跟她兜圈子。姚舒儿可不比从前万柳山庄的楼月如,软鞭功夫练的极到家,也不缺少与人拼斗的经验,这会儿见段尘兜圈子落跑,既不急也不恼,只是唇边笑容更加肆意,鞭子也甩的愈发狠戾,好几次鞭梢都擦着段尘衣衫略过。夏日衣衫单薄,很快,段尘手臂和肩侧就被扫出几道破损痕迹。
正当段尘绕过一根木桩时,姚舒儿冷笑着反手一甩,鞭子从另一边迎上,眼看着就要抽上段尘面门,却见一把折扇横劈过来,硬生生将鞭子的攻势力道都削去一大半。同时段尘伸手拽上鞭子,绕着手腕拧了几拧,飞快旋身到姚舒儿面前,抬手点住她两处穴道。
其实原本段尘是不懂点穴功夫的,奈何在行云山庄那些日子,展云一边传授她内功心法,一边缠着她学一些简单的点穴功夫,说是日后行走江湖好防身。要说段尘点的两处穴道以及具体手法并不高深,关键是对方太过大意,压根没想到段尘一路退着躲着的会突然来这么一招,一时不察才着了道。
姚舒儿一动不能动立在那,当即柳眉倒竖美目圆睁:“你!”
展云这会儿已经将折扇从地上拾起,面色温润依旧,看向周煜斐的目光却有些寒凉。赵廷也没好气的走上前,破天荒开口,冷声斥责:“你什么你!你一个道上排名第三的杀手打尘儿一个毫无内力只会轻功的,你还有理了?”
姚舒儿撇撇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解开我的穴道,咱们比轻功,比暗器,比……”
“不用比我也承认,这些我都没你厉害。”段尘略微有些喘,语气却很平淡。
姚舒儿急的眼都红了:“必须得比!”
展云和段尘对视一眼,也觉得这人好气又好笑:“明知道结果的事,比来作甚?”
姚舒儿一句话简直说的咬牙切齿,看神情却是明显快要哭出来了:“可是他不知道……”
赵廷和展云各自将段尘检视一番,见她身上衣衫虽然破了几处,却正经没伤到皮肉,也都松了一口气。展云抬手将她垂落颊畔那绺儿发丝掖到耳后,虽然知道她颊边那道痕迹没甚大碍,稍微抹点药,过一宿就能消,可看着还是觉得心疼。
又牵起她左手翻过来看了看。之前虽然用折扇帮她挡去多一半劲道,但这人半点内力都没有,硬生生接下鞭子往上迎,滋味肯定不会太好受。可展云也知道这人性子倔强,若是直接上前出手,当时她或许不说什么,回到客栈肯定会跟自己生气的。
果然,白皙掌心渐渐显出一道红肿鞭痕。一来是因为直接接住之前姚舒儿甩鞭子的力道,也有情急之下攥着鞭子快速摩擦的缘故。展云心里暗叹一口气,也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药瓶,帮她擦上一些止痛消淤的药膏。
赵廷在一边看着,心里也觉得有气,刚偏过头要瞪周煜斐,就见那人双臂交叠靠着木桩站着,垂着眼也不看这边情况,面色阴沉到有些吓人。赵廷皱了皱眉,心道也稀奇了,相识十多年,总共也没见过几次这小子变脸,这姚舒儿倒也是个厉害角色!
将事情前后连起来一琢磨,赵廷渐渐反应过滋味来,眉尖褶皱渐松,唇角也弯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这小子从前万花丛中过的主,到头来却跟自己栽在一般境地里,也难怪脸色那么难看。
这边厢段尘沉默半晌,突然轻声道了句:“你觉得他不知道什么?”
姚舒儿一愣,红唇微张,半晌,突然就笑出了声,水漾大眼渐渐就溢出泪滴来:“是啊,他什么不知道。”
李临恪那么聪明的人,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向来话最多的人一直沉默不言。末了朝赵廷和展云抬抬下巴,算是大声招呼,也不帮人解穴,扛起人就往另个方向走:“这次案子已经上报刑部,明天一早我去府衙找你们。”
姚舒儿虽然身体不能动,一张嘴却不消停,脸颊涨的通红直骂娘:“你快把老娘放下来!不然待会儿穴道解开了我直接喀嚓了你!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周煜斐扛着人越走越快,搁在人腰后的手下移到紧俏的臀部,狠狠拍了一巴掌,那女子顿时骂的更狠了:“啊——!姓周的你个混蛋王八蛋!老娘不宰了你姚字倒着写!”
赵廷和展云望着周煜斐寒气愈重的背影,不约而同摇摇头。段尘回想起之前萧长卿说过的话,唇角微微翘起,这样子的,应该够泼辣了吧?
赵廷侧眸扫了眼段尘身上衣衫,抿了抿唇:“要不要先回趟客栈?”
段尘低头看了眼,摇摇头:“没事。”只是看着有点狼狈,之前比这糟糕的衣裳也不是没穿过。况且时辰也不早了,再折腾会儿就甭吃晚饭,直接改宵夜得了!
展云伸手拂了拂她头顶的发,眼眸含笑:“赶紧再买把伞倒是真的。”雨说大也不大,只是一直淅沥沥下着。若这么一路顶着雨走过去,身上衣裳肯定又得半湿。他和赵廷倒还好,段尘毕竟是女子,平日总是要多注意些,不好着凉的。
三人遂加快步伐往沈雷的面馆走,半路上买了把伞给段尘撑着。
刚一进店门,就听得一道清亮女声语带歉意:“我们要关铺子了,几位客官改日请早罢!”一个年过双十的女子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朝三人笑笑。同时另一名男子也掀开帘子从后面走出来:“隔壁有几家店子还开着,几位可以过去尝……”
走出来的男子正是沈雷,话还没说完,突然看清来人,沈雷先是一怔,紧接着就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将段尘拉起来:“快请进来,外面还下着雨罢?小段,好些日子不见了,得有一年多了罢?”
沈雷一边拉着人到女子刚擦干净的一张桌子坐下,一边有些语无伦次的给几人介绍:“筱子,这个便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小段,这两位,呃……都是小段的朋友,也是帮着一起找到那个凶手的大好人!这是我媳妇……”
那女子忙点点头,朝三人微笑,面上神色仍有些羞涩:“多谢三位公子帮忙……我家相公常跟我提起小段公子。”
沈雷又拉着段尘说了好一会儿话,突然一拍脑门:“瞧我尽顾着跟几位说话,几位到我这儿来是吃饭来的……”沈雷匆忙起身,一边搓着手朝三人笑道:“三位稍等,炒面很快就做得。我先让筱子给你们把酒端上来,你们先吃点小菜,很快的……”
沈雷的妻子很快端着托盘过来,放下几碟小菜,两壶蔷薇醉,朝三人微微一笑:“小莲的事我听他说过,真的要多些三位。”女子明显不是太多话的人,说话时眼睛微微泛着泪光,语调平稳讲完一句话,又朝三人一福身,便去了后厨。
赵廷一连饮下三盏酒,也不说话,只是弯起嘴角笑,眉眼间却难掩落寞神色。展云看出赵廷是有些感怀,知道自己这会儿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他更加难过,也就一径饮酒吃菜。段尘虽然因为案子的事有些忧虑,却因为故地重游旧友重逢,总的来说心情不错。
末了,大盘雪白的云英炒面端上来,三人各自埋头吃的畅快。炒面的味道自然不必说,蔷薇醉似乎比头年更醇厚了些,三人都喝的比往常多。或许是一天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明明是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感觉和味道却都变了。曾经的清新如许,洒脱肆意,经年沉淀过后,酝酿出些许让人感怀的哀愁与喜悦。无论人事,都与一年前的杭州城不一样了。
回到客栈,段尘沐浴过后,换上一件崭新的月白长裙。柔软服帖的料子,领口和袖口都格外宽松,是走之前秦琴特意帮忙挑的,睡觉时候穿着特别舒服。也便没有束发,站在窗边,一手端着茶盏,望着外面静谧夜色,独个一人想心思。
展云推门进屋的时候,嗅到空气中漂浮着的幽微香气,知道这人定是沐浴过了。闩好门,走到屏风后头,就见浴桶里已经换上干净的热水,分明是给自己准备的。
试了试水温,找好换洗衣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展云已经沐浴干净,拿过布巾擦拭身体,换上干净衣裳,从换下来的衣物中掏出一只药瓶,放轻脚步走到段尘身后,将人拥在怀里。
一边往她脸颊上的红痕涂上些药膏,展云偏着头温声笑问:“在想什么?”
段尘琢磨一会儿案子,又将一整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都过了个遍,一时间也有些感怀:“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无关人事,不谈细节,只是淡淡感慨一句很好,的确是段尘才会说的话。展云闻言轻笑出声,握着她的手腕,帮她往掌心上的鞭痕涂了些药,又吻了吻她的额角:“只除了受这些伤,其他的,我也觉得挺好。” 纵使物换星移,世事变迁,即便经年之后,许多人事都已经磨蚀的不成样子,只要他们俩能这样相依陪伴,就已经很好。
第八节 求教·茶楼
第二日清早,众人正坐在厅内饮茶,就见周煜斐一袭浅蓝暗罗纹长衫,手执一把折扇遮在额角,步履仓促,大步流星朝屋里奔来。
陶涵之倾了倾上身,望望外头天色,故作不解的感慨:“难道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今天,好像是阴天诶……”
李青澜捋着胡子点点头,一脸正色问候道:“周公子可是身体不适?”不然一大清早的打着一把扇子遮着半张脸作甚?
周煜斐侧身在江城身边坐下,手指抖了抖,露出的下颌骨显然咬的有点紧。在众人或好奇或不解的共同注视下,周大人深吸一口气,徐徐放下折扇,也不抬头,抢在众人出声大笑之前低声叹道:“笑吧笑吧……”
昨晚上那丫头下手毫不留情,一拳正打在眼眶上,半夜里还只是略微发青,早上起来后就整个肿了一圈,一片青紫,没个十来天根本消不干净。白天还有正事要做,他总不能到哪都拿一把扇子遮着。这会儿让大家伙笑个够,省的到了外头再联合其他人一块挤兑他。
满室静默。
眼皮子跳了跳,周煜斐缓缓抬起头,正对上展云微愕目光,再看一旁,赵廷眉峰高挑。紧接着,先是陶涵之“噗嗤”一声没憋住,继而众人纷纷大笑出声,就连段尘都挑起唇角,眸中映出淡淡笑谑。
周煜斐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面上一副早知如此的沉痛神色。
江城好心的递过一盏茶,对面展云清咳两声,眼眸弯弯憋笑问道:“上过药了没?”
见周煜斐郁郁摇首,展云从怀里掏出药瓶扔过去,温朗嗓音里笑意深浓:“我那还有,这瓶你拿着用罢。”
说着话,几人纷纷起身,跟李青澜以及陶涵之拱手告辞。
原本就是打算等周煜斐过来,先去趟仵作房,然后再到昨日案发的巷子附近查探情况。谁知道人不仅到的挺早,还格外逗趣精彩,原本因为案子的事府衙里一大清早就愁云惨雾格外沉闷,这会儿倒是欢声笑语不绝,除了周大人本尊,其余众人都笑的特别欢畅。
查看过尸体,四人一路往城东走。周煜斐照例走在赵廷旁边,只是不似往常那般肆意招摇,媚眼横飞,一张脸端的特别严肃,连带走路姿势都正统到有些沉重。
赵廷也没偏头,语调里却分明是带了笑的:“看这样子,昨晚上打的挺精彩啊?”
另一边展云摇着折扇温声接口:“熠然甘之如饴。”
赵廷黑眸含笑,赞同颔首:“看得出。”
周煜斐在两人一冷一热的憋笑嘲讽中脸色益加阴沉,简直有跟老天比拼的架势,却破天荒没跟两人回嘴,就闷声在一旁走着。段尘侧过脸看了展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展云也发觉不对劲了,朝赵廷使个眼色,一边温声问道:“熠然,没事吧?”
周煜斐抿着唇摇了摇头,半晌,才闷闷叹了一句:“本公子这回是真栽了……”
其余三人听了这话也不惊讶。赵廷暗自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另一边展云则温声笑道:“玩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收收心了!”
周煜斐偏过头看了三人一眼。尽管一只眼睛乌青,眸中委屈神色却让人看的分明:“可她不想跟我……”他好不容易认真一回,结果人家姑娘却不把那一夜正经当回事。还总是嫌他烦,每回见了他就口出恶言,拳脚相向,外加一脸厌恶嫌弃视如敝屣。
展云扬唇浅笑:“慢慢来罢。”虽然见到周煜斐吃瘪是件很让人愉悦的事,但展云这句话却是从自身经历出发的肺腑之言。这种事,先陷进去的人,总要多受些煎熬,关键是要耐得住性子,须得慢慢来,才有可能修成正果。
周煜斐一听这话,面上神色登时更可怜了些,忙绕过赵廷,段尘两人,跑到展云身边,拽着他袖子低声央求:“行之我从前总笑你温吞,我知道错了,这回你真得帮帮我……”
原先周煜斐觉得自己追女孩子挺有一套,对于赵廷和展云总是三分嫌弃两分嘲笑的。尤其在段尘的事情上,更觉得两人不够果断,再简单点,就是脸皮不够厚,下手不够黑。依照周大人从十三岁开始流连花丛的丰富经验,要是想追个人,不出一月准能把人弄到床上。
可这回撞上个姚舒儿,床都翻腾过好几回了,可人家照样不搭理人,估计相公馆的小倌待遇也还比他强些。昨晚上周煜斐在地上卧了一宿,翻过来调过去也没琢磨过滋味来,刚才听展云那么一说才幡然醒悟!
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然他的法子在那丫头身上不管用,就应该换一套方案,明显展云跟自己不是一路的,但人家连段尘这么难攻克的都拿下了,就证明很有些可取之处。周煜斐如此想着,便放下身段跟展云说好话,叽里咕噜将段尘和展云两人一段赞颂,一迭声央求展云给他支招。
展云听得发噱,好不容易等周煜斐换气时插了个空,刚要开口,就听边上赵廷道了句:“到了,先办正事要紧。”
展云拍拍他肩膀,温声道了句“来日方长”,忙跟上段尘一起进了巷子。周煜斐废了半天口舌,刚觉得要套出什么金玉良言,末了被小王爷一句话搅黄了,顿时垮下双肩,垂头丧气的跟在三人后头。
四人到了头天傍晚发现尸体的巷子拐角,先是顺着巷子走到出口,就见巷口两边分别是一家茶楼和一间布庄,对过是家米店,顺着街道再走上一盏茶左右的功夫,正好是朱府。想来朱巧怜和那婢子也是想抄个近路,从这巷子步行回家,所以既没叫马车也没坐轿子,不想却撞见了那位叶夫人的尸身。
段尘望着左手边那间茶楼半晌,突然转过脸看展云:“苏州城里那间茶楼,里面是什么样子的?”苏州城的三名死者中,有一位也是在茶楼后巷被人勒死,当时他们三人只是去那边走了一遭,观察周边环境,却并未进茶楼详加查探。
展云很快反应过来段尘问的是哪里,虽不解段尘缘何有此一问,仍耐心解释道:“茶楼一共两层,没有雅座,茶水点心都一般。不过偶尔有戏班子演出,所以还算热闹,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气。”
段尘勾了勾唇角,凤眸闪过一抹晶亮:“咱们现去看看这家。”如果她的料想没有错的话,应该……
旁边两人一见她露出这种神情,也知道她是想到什么线索了,四人遂一起进了那间茶楼。进了门,就见楼里空无一人,周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霉味,桌椅板凳胡乱摆放着,瓜子皮花生壳狼藉一地。
通往里间的蓝色布帘被人挑起,一个跑堂模样的人懒洋洋走出来,走上前朝四人行了个礼,耷拉着眼皮说道:“几位爷来早了。咱们店子每日过了酉时方才开张。要是急着喝茶请找别家。”
说着话便折身往回走,段尘忙伸手拽住那人:“这位小哥,你们这间茶楼晚上可有戏班子来?”
年轻小哥嘿嘿一笑,半眯着眼答道:“有啊!您几位要是想听戏,傍晚上可得早些到,那戏班子是外地来的,唱的曲儿正经新鲜,好些客人来晚了只能站着听的……”
另外三人这会儿也听出些门道,展云从腰间掏出块碎银子递到那人手上:“麻烦小哥帮我们留个好位置,要视野好又隐蔽些的。今晚上我们一准过来听。”
跑堂的笑嘻嘻应下来,朝四人一躬身,就往里间去了。
出了茶楼,几人又拐回巷子查看,越过左手边的高墙,正是那间茶楼的后院。赵廷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侧眸看向段尘:“如今看来,倒有七成可能是这戏班子里的人犯的案。”如果今晚上再能确认这个戏班子正是从苏州城一路过来的,基本上就可以从里面排查凶嫌了。
展云浅笑看着段尘:“尘儿是如何想到的?”
段尘微微一笑,轻声道:“昨晚上在窗边站着那会儿,我看到一队人擎着旗子,拎着色彩斑斓的物事走过……”当时她尚且没有细想,直到刚才看到巷口外也有一间茶楼,段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如果凶手也是跟着戏班子一起的,那就不难解释这人为何行踪飘忽,不拘束在一地行凶了。
之前众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人是有意四处流窜作案,所以越想越觉为难,可如果并非出自凶手本意呢?四处奔走是他职业的一部分,居无定所正是他日常生活,这样一来,很多事就解释得通了。
上午来到巷口走这一遭,也算有了不小收获。回到府衙和李青澜等打了声招呼,叙述过基本情况,四人又一块用过午饭,相约傍晚时分在茶楼外面聚齐。
待到了约定时间,却左等右等都不见周煜斐前来。段尘,展云和赵廷三人原就是一起的,周煜斐则用过午饭就急着回客栈,而且一整个半天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想是心里一直惦记着姚舒儿,尽琢磨着如何讨好心上人了。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时间,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茶楼,赵廷与展云对视一眼,皱着眉道:“咱们先进去罢。反正那小子脑子活络的很,来了之后肯定找得见咱们的。”
展云浅笑着点点头,收起折扇,拉着段尘跟在赵廷后头往茶楼走去。面上仍是一派从容神色,心里却隐隐有些忧虑。周煜斐这人虽然平时总一副不着四六的模样,正事上尤其是关键时刻却从来不含糊,别是又闹出什么事情了……
三人进到里头,很快就找见上午时候那个年轻的跑堂。那人一扫初时倦色,精神抖擞的很,一见三人便快步迎上来:“哟!几位爷这边请。”抬手将布巾担在手肘位置,又笑嘻嘻说道,“戏马上就开场了。今天唱的这段正经精彩……”
很快,年轻人将三人引到一张桌边。靠近廊柱的位置,离戏台子不会太近,却能将包括戏台在内的整间茶楼尽收眼底,又因为柱子的阴影笼罩,相对来讲比较隐蔽,不太会引人注意。
段尘坐下之后,先四处望了望,又与另两人交换一个眼色,视野确实不错。展云又打赏年轻跑堂一块碎银,摇着折扇浅笑道:“有点事想跟小哥打听打听。”
跑堂的两眼冒光接过银子,宝贝似的揣进怀里,笑的眼角都见了褶子:“爷您尽管问!只要是小的知道的,一定给几位爷说清楚。”
展云看了眼台子边上正在交谈的两人,其中一个年长的一边手上比划着一边不断嘱咐着什么,另一个年轻男子不住点头。跑堂的顺着展云视线看去,又露出一抹了然笑容:“噢,那位年纪大些的,就是班主了。边上那个年轻的,哟,您几位可没瞧见,长的可是俊俏极了!听说是班主的小儿子,不过待会儿第一场不是他唱。”
段尘端起茶碗啜了口茶,半垂眼眸问道:“哪边过来的班子,真唱的那么好?”
年轻人呵呵一笑,撂下茶壶擦了擦手上水渍:“具体是哪边人咱们还真不清楚。不过听说之前在苏州城唱过一段,然后是湖州,最后一路到咱们杭州。这也待不了几天了,我昨个儿晚上听那班主跟我们老板念叨,说是再唱三天,就要再往南边走,到睦州去呐。”
段尘依旧没抬眼,只是唇角微微翘起。展云顺着先前的话接着问:“你刚才说,那位哥儿第一场不唱,那谁来唱?”
跑堂的遂将这戏班子里各位成员介绍个遍。基本上这种四处跑的戏班子都是一家子人,即便不真有血缘关系,也一定是认过亲戚的,比如结拜成兄弟姐妹,或者认个干爹干娘什么的。这个也不例外,班主是个老头,手底下有三男两女,两个女孩儿都是班主的亲身闺女,剩下那三名男子,有一个是嫡亲的小儿子,就是之前站在戏台子边上与班主交谈的那位,剩下两个,跑堂的也不是十分清楚。
将基本情况都打听个遍,展云这才挥挥手,示意跑堂的暂时没什么事了。年轻人朝三人微一躬身,跑开去取喝茶时用的点心干果。
赵廷转过头,刚要跟段尘讲话,就听身后响起一道温婉嗓音:“展公子,赵公子,好巧。”
第九节 戏里·戏外
赵廷初一听到那声柔婉问候,眉尖陡的一跳,看向展云的目光中既有调侃又带警示。待到朱巧怜行到桌边,只颇冷淡的轻轻点了下头,便饮茶不语。
展云则拢起折扇朝朱巧怜拱了拱手,面上仍带着温文微笑:“朱老板。”
朱巧怜眼角微斜瞟了段尘一眼,唇边一直噙着朵绵甜的笑:“几位也是来听戏呀?我和碧儿这些天总来这儿,这戏班子唱的真是不错。”朱巧怜有些为难的咬了咬唇:“不巧今天府里有事耽搁,来得晚了……”
展云很快反应过来朱巧怜话中意思,正要开口婉拒,一边段尘却先出声了:“朱老板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们拼个桌子。”
赵廷和展云都是一怔,后者看向段尘的目光更是显得有些复杂。偏段尘说这句话时面色平淡的很,看不出一丝端倪。展云自觉对这人知悉甚深,此时也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一时间胸中憋闷,唇边挂着的浅笑也有点发涩。
朱巧怜只朝段尘笑笑,没接这个话茬儿,却是先看了展云一眼。展云眸色稍凉,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朗:“朱老板请便。”
这话说的多少有些见生,朱巧怜却不是很在意,朝三人行了个礼柔声道谢,便在唯一空着的凳子上坐了。旁边碧儿帮忙斟了杯茶,又打着罗扇轻轻扇风。
几人说话的功夫,戏已经开场了。
段尘端着茶碗,看的极是专注。赵廷和展云虽然也注意着戏台子上的动静,却各自揣着心思想的深沉。朱巧怜几次三番想搭话儿,见三人都没有半分交谈的意思,一时间也有些讪讪,只得偏过头去看戏。
过了一会儿,台子上女子正唱的凄切,朱巧怜执着帕子擦拭眼角,段尘却突然出声:“朱老板缘何落泪?”
朱巧怜瞥了眼旁边人的衣角,笑的有些酸涩:“大概是觉得,她唱的正是我心中所想罢。”
段尘蹙了蹙眉,侧过脸看展云,却见他一直静静看着戏台方向,唇角虽噙着浅笑,眼角眉梢却无半点欢喜,反而有些冷凝。段尘心中不解是何缘故,却很明显的感觉到身边这人是有些不痛快的。
之前一直专注案子的事,一边认真看戏,心里边还在捋顺案情细节。主动开口邀朱巧怜同坐,也是为了问一些戏文的事情。只是看着听着,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先是询问过朱巧怜,接着便想看展云是何观感。从前只要遇到类似情形,两人即便不方便出声,也总会通过眼神交流。可眼下……段尘抿了抿唇,眉间浮现几分踟蹰,他这样子,算是闹别扭么?
赵廷也转过头,先瞅了展云一眼,接着又看向段尘:“怎了?”
正事要紧,段尘只得转回视线,看着朱巧怜继续问道:“方才朱老板说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能讲讲戏文内容么?”
展云知道段尘盯着自己侧脸看了许久,却不见她流露半点撒娇服软的意思,直恼恨的牙根发酸,却也知道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便也将视线投向朱巧怜。
朱巧怜弯起唇角,柔声回道:“嗯,讲的是一个书生与一个小姐的故事。两人一见钟情终成眷属,可是成婚几载之后,小姐另有新欢,欲与夫君合离,可书生却怎么都不愿意。最终小姐幽怨而死,书生也刎颈自尽,追随发妻而去。”
赵廷听得直挑眉,又见朱巧怜眉眼间情意脉脉,再看对过展云面色微愠,显然是憋着一口气,也不禁觉得好笑。这小子最近春风得意的紧,倒也有心里不得劲儿的时候么!
段尘觉察到展云情绪不对,却碍于另外两人在场,又是大庭广众,也不好直接问他,只能捺着性子继续问道:“之前那位叶夫人也常来看戏么?”
朱巧怜也看到展云神色变幻,心中一时无措,讷讷开口:“嗯,不过她只来过一回。”
一旁碧儿却是突然插了句嘴:“那位叶夫人,很喜欢那个青衣小生的。”
赵廷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问道:“不是现在唱的这个?”
碧儿见朱巧怜并不反对,这才摇摇头答道:“是另外一个,年纪要轻一些,长得也更俊俏一些。”
眼见一场戏即将唱完,段尘朝赵廷轻轻点了下头,起身往后头走去。展云朝赵廷丢个眼色,示意他照看着这边,又跟朱巧怜拱手道别,便跟着段尘一块去了。
尽管心里仍觉得不舒服,展云仍紧紧跟着人,不时帮她挡去站在过道处的拥挤过来的人群。最后索性牵起她的腕子,另一条手臂护在她肩侧,快步往后头走去。这种地方向来鱼龙混杂,很容易便滋生事端,因为这人气闷事小,可真要出了什么差池,到头来心疼的还是他。
之前已经跟跑堂的打听好,戏班子上妆换衣裳的地方就在茶楼后院,绕过楼梯口有一个小门,从那穿过便是。两人一路也没说什么话,走的也有些急,姿势难免显得过于亲昵。路过有些男子见到两人亲密拥着往后头奔的情形,都露出会心一笑的神情,看向段尘的目光也有些猥琐。
展云眸色愈凉,快步带着人刚拐过楼梯就是一个旋身,扣着段尘脖颈将她摁在自己肩侧。段尘被这人动作弄得一懵,却也瞥见之前似乎有什么人在楼梯后面那里,不过因为角落里漆黑一片,还没看清具体情形就被展云挡住了。
那里的人却明显已经看到他们俩,段尘先是听得一声短促惊呼,接着便是男子的低声咒骂,很快收声后,又是一阵衣物窸窣声响,以及另一个声音的软语抱怨。
段尘觉察到头顶上方吐息略沉,搂着自己的身躯也有些僵硬,也大概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只手还被人握在掌中,段尘摁了摁他掌心,低声道:“没事的。”勾栏瓦肆处,撞上这种事情也是难免,顶多有些尴尬,倒不至于为这种事动气。
展云皱着眉心低下头,扣着她后颈的手也渐渐松开。因为背对着灯火的缘故,清俊面容有一半在笼罩在黑暗里,眸中神色半明半灭:“你不生气么?”
段尘觉得这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却一直觉得这人情绪不同往常,前后连起来想了想,唇瓣渐渐就勾出一抹笑来。
展云咬牙,捧起她颊侧就要亲,这丫头太能气人了!别人为了她抓肝挠肺胸闷气短,她不仅从头到尾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到了明白过来之后还笑他?!有那么好笑么!
段尘却偏过头躲了过去,空出来的一只手飞快挡在他唇上:“你别闹。”这还急着办正事去呢,而且又是在这种地方,哪能由着他胡来!
展云深吸一口气,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失了分寸,在她指尖吻了一下,低声唬她:“等晚上回客栈……”
段尘被他话中暗示意味说的心头微颤,推着他肩侧离远一些,眼尾微挑瞪了他一眼。
这几天虽然同床共枕,展云却一直安生的很,连深吻都不曾有过,睡觉时也不曾抱着她。两人一直都是各睡各的,被子也是两条分开盖。这会儿倒发起疯了……
其实展云说这话也一多半是吓唬她,没想真把她怎么样。见段尘瞪他时神色是从前鲜有的活泼生动,似有嗔怪的眼神徒增几分妩媚之意,颇有些小女儿情态,不禁心头一软。也弯起唇笑的开怀,握住她手腕一起往后院走去。
两人进到后院,就见其中一间屋子里亮着灯盏,且隐隐传来人声。刚走到门口,就见两人并肩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之前在戏台边与班主对话的青年男子,另一个则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孩子,两人都换了戏服,面上也敷着薄粉,明显是准备上场开唱的。
擦身而过的瞬间,段尘注意到女孩子画的正是一双柳叶眉。两位年轻人走出不远,屋子里很快步出一位老者,见到两人明显有些意外,却仍拱了拱手:“鄙姓曾,乃是这‘梅柳班’的班主,不知两位公子有何贵干。”
展云一听对方报出戏班子名头,就微微抬了抬眉,一边握着折扇朝人拱手道:“曾班主好。我们之前在前面听戏,觉得唱的确实不错。刚好下月初七我有位朋友想要做寿,不知……”
展云话说一半,对方就连连摆手,又朝两人作了个揖:“实在抱歉,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往睦州去了。而且我们家有祖训,只在外头唱,不去个人家中。”
说着话,里面奔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靠门边的地方,怯怯探出头来打量两人。那姓曾的班主似是相当宠爱女孩,只淡淡瞟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段尘灵机一动,微微笑道:“这位姑娘的眉画的真是漂亮,舍妹最喜欢柳叶眉,却总是画不太好。”
展云听得有趣,面上却绷的淡然,配合段尘一唱一和:“是眉粉不好的缘故么?我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说要用精细一些的眉粉,画出来才显得好。”
那小丫头捂着嘴直乐,一摇头,脑后的辫子便一甩一甩的:“才不是呢!光眉粉好有什么用,主要还是画的人手巧,我这个就是姊夫给我画的……”
边上曾班主咳了一声,小丫头立时止住话头,朝两人吐吐舌头,转身往里头去了。老者又朝两人行个礼:“屋子里脏乱的很,就不请两位进来坐了。”一边半转过身子,言语神情都明显是逐客的意思。
段尘早想好一个问题,锲而不舍追问道:“曾班主留步。在下还有一个问题,还望曾班主能够帮忙解答。”
老者转过身,面上仍带着客套笑容,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公子尽管问便是。”
段尘抬手指着屋子里立着的那张旗帜:“不知那朵梅花可是班主亲手所绘?着实精致的紧。”
老人笑容有些僵硬:“公子过誉了,这朵梅花正是老朽所绘。”
段尘盯着人看了一阵,又微笑着朝他拱拱手:“没有其他事情了,多谢曾班主为在下答疑解惑。”
老人点点头,转身将门板带上。段尘与展云对视一眼,两人快步奔出茶楼,很快在路边找见楚茴。虽然意外不是事先说定的衙门里其他捕役,段尘仍快声嘱咐道:“赶紧回衙门,让李大人带人过来在巷口候着,待会儿戏一散场就拿人。”楚茴点头记下,很快跑没了影。
两人遂又折回茶楼,就见赵廷和周煜斐两人对桌而坐,朱巧怜和那婢子却失了踪影。展云见到周煜斐身影,也是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拍拍他肩膀,温声道:“来这么晚,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周煜斐徐徐转过头,面上神色颓废到有些吓人,勉强勾起一抹笑,朝两人招招手:“回来啦。”
展云皱起眉头看向赵廷,这又出什么事了?
赵廷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还没问出来呢。
段尘看了周煜斐一眼,就将注意力放在戏台上的两人,一边轻声说道:“过半盏茶功夫,出去两个人,接应一下那边。这几个人必须盯住了,一个都不能跑。”现在只是锁定整个“梅柳班”,还不知道具体是里面哪个人做的。所以必须一网打尽,通通带回衙门问话。
另外两人都点点头,周煜斐一直闷着不出声,这会儿却猛地一抬头:“段尘,待会儿我跟你一起行么?”
段尘微有些讶异,却还是点点头。待会儿谁出去都无所谓的,只是跟府衙过来的人接应一下,两头堵死。而且看周煜斐这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跟昨晚上那姚舒儿脱不了干系。
展云和赵廷也没什么意见,几人都猜到周煜斐是想借机跟段尘套点话,又见他一副为情所苦的凄惨模样,也就没多逗她。
不一会儿,段尘和周煜斐起身出茶楼。到了巷口,正瞧见大方带着一队人跑过来。
趁着人还未走近,周煜斐嗓音微哑,郁郁道了句:“最开始那会儿,我仍旧没当真的。”
第十节 突变·决斗
段尘回眸看他的瞬间,突然头顶上空炸开一枚响箭,绯红色的光圈绕着一个“无”字,鲜亮色泽灼得人眼睛一痛,很快便消失在漆黑夜空。紧接着,稍远处的天上接二连三显出同色标识,似乎是一种呼应,很明显是某个派别的成员在彼此联系。
段尘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周煜斐一把拽过去,带着人三两步躲开打过来的袖箭。眸色阴沉得吓人,额头青筋暴凸,头也不回劈声怒吼:“姚舒儿,你疯了!”
原本整条街上行人很多,吆喝声唱戏声嘈杂一团,因此初时天空炸出几枚响箭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动静。可周煜斐这一声怒吼是灌注了内力在里头的,一嗓子贯穿几乎整条街,不懂功夫的平民百姓更是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连带茶楼里头的人都听得分明。
段尘在反应过来那个“无”字代表的正是“无谅门”的同时,也想到周煜斐这一嗓子怕是会惊动赵廷和展云,一时又惊又怒,直怕姚舒儿这么一闹坏了府衙拿人的全盘计划,手肘往后一兑就要挣脱开去,清冷嗓音也含了丝恼怒:“吼什么!赶紧拿人才——”
话未说完,就觉紧贴着自己后背的身躯突地一僵,耳后传来一声闷哼的同时,腰上也是倏地一紧。段尘低头一看,就见一条灰蓝绸带缠绕过自己腰部,紧接着身子一个前倾,脚下踉跄两步跌出周煜斐怀抱,进而整个人被提起来往一个斜角飞去。
仓促间段尘偏头朝后望去,就见周煜斐一只手臂抓扶着身后墙壁,身子一点点软倒下去,同时稍远处大方等人已经赶到跟前。茶楼里也奔出不少身影,接连巷口的街道拥堵不堪,根本分不清哪边是哪边的人。
段尘下意识的找寻那道雪色身影,却只看到下面黒鸦鸦乱作一团,兵器相击的铿锵声顺着啸啸风声拂过耳边,下一刻,就被人抱个满怀,那人胸膛微微震颤,语带笑意问候道:“落儿,别来无恙啊?”
段尘咬着牙想要从那人怀里挣出来,却被人瞬间点住几处大穴,顿时周身瘫软,连带嗓音都是带了颤的:“手底下人……联合一处反你,你还有空,在这……”
李临恪抱着人几个纵跃,很快就落入一处宅院。抱着人从房檐跳下,初一着地便将人打横抱起,一边啧啧笑道:“落儿落儿,都过了这么久,你转移人注意力的功夫却没甚长进。”
段尘心口一窒,面上仍没有任何波动:“我说的是实话。少了无谅门,你就相当于……失了一条臂膀。以后打探消息,杀人灭口……”
李临恪一脚把门踹开,抱着人直进内室,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并不是随便找个地方落脚。抱着人坐在一方软榻,李临恪抬手一扫,屋子四角亮起几盏红蜡,另一手托着段尘后脑将人搂的更近了些:“原来落儿这么为我担心哪!”
说话间,微弯唇瓣已经贴近段尘一侧脸颊,轻轻摩挲两下,便移到紧紧抿着的唇角,舌尖儿一扫,便含吮上娇软唇瓣,一边亲一边低声笑道:“落儿,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万柳山庄,京城,杭州,无论我去到哪儿,不出半月你肯定也会抵达……这回又是为着查什么案子,嗯?”
段尘原本麻痹的身子因为这般狎昵举动瞬间僵硬,一股森凉之气顺着后脖颈一路下滑过整条脊柱,若不是因为被人点着穴道,恐怕当即就能打起寒颤来。李临恪却似乎浑然不觉,探出的舌在段尘唇上细细描绘,略微带了一丝异域腔调的嗓音比往常更低哑了几分:“乖,张开嘴……”
李临恪半眯着眼,腾出来的一只手轻轻揉捏着段尘小巧耳垂儿,又长又翘的睫毛随着唇上动作轻轻扫过她的脸颊,半散在身后的发丝也滑过肩颈,落在怀中人儿的颈窝。
段尘紧抿着唇,往日清澈到微微泛蓝的眼白此时染上浅浅红色,映着水光的眸子死死瞪着对方,真真恨不得一掌劈死眼前这人,也免得被他这般折辱!
李临恪却挑起一边唇角笑得满不在乎,看着人的目光也更加浓烈几分,似乎是因为她携带了杀意的神色更起怜宠的兴致。肆虐过耳垂的手指顺着肩侧一路滑过手臂,最后握住手腕,修长手指似欲与人纠缠,却在触碰到一丝微凉触感时所有动作都停下来。
执起段尘手掌,捏着人小指上的银环偏头问她:“这是什么?”
段尘见这人离自己稍微远了一些,努力控制着自己嗓音不要带出颤来:“文定之物。”
李临恪眉尖微拧,偏头想了想才问:“订婚?”
见段尘用眼神表示肯定,李临恪唇角一勾,手指微一施力,就将戒子褪出指尖,手一挥便扔出半敞窗牖,一双湛蓝眼瞳定定看着她:“订什么婚?你若是想要,我随时都能为你办个最盛大的婚礼!”
段尘的目光顺着李临恪的手势往一边飘去,心中一阵光火,连带眉间都映出几分恼怒来。李临恪倒是看得新鲜,抚着她的眉轻声笑道:“从前倒是没见过你发怒的样子,还真是别有一番韵致。”
段尘咬牙瞪他,一时间也有些犯了急:“你放开我!”
李临恪悠悠一笑,手指转而抚上轻轻蠕动的唇瓣:“这么甜的小嘴儿,光用来骂人可是可惜了!”说着便顺着说话空当微微开阖的唇往里探去。
段尘飞快阖上牙关,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瞬间尝到一股子铁锈味儿。李临恪“嘶”了一声,抽出食指看了看,复又捏上段尘尖巧下颌,眉间神色有些冷冽,口吻却还是调笑着的:“落儿这么喜欢咬人么?给你咬着倒是没问题,毕竟,我也怕你待会儿受不住……”
段尘只觉下颏一痛,脑子也清醒过来几分,沉默片刻方才看着人回道:“你是打算让无谅门的人自相残杀么?”依照她对李临恪的了解,这人一向耳目众多,手底下不止一个无谅门撑场,从不会单单依附一方势力,断不会给别人反他的机会,更不会被人要挟到无路可退。
看今晚上的情形,分明是一早就知道姚舒儿要去茶楼截她,才出手把她救下来。既然还有闲工夫救人调情,那正事肯定也都有了着落。刚才街上除了姚舒儿带的人,至少还有另外两拨势力,其中一拨正是从茶楼里冲出来的,想是一早就埋伏在那儿了。
这种情形,定然是无谅门里起了哗变,几方势力都想夺权,除了无谅门门主的权势地位,想来眼前这人也另给了的饵儿,对于自己手底下人的混战,显然是推波助澜乐见其成的。
虽然搞不清楚其中具体纠结,但大致上应该就是这么回事。果不其然,段尘话一出口,李临恪的脸色就起了幽微变化,看着的段尘的目光也一扫之前情欲缠绵,反而透出几许王者决断时的冷漠与沉着。
半晌,李临恪突地松开手往后一靠,后背抵在软榻一头,低低笑出了声:“真想把你直接掳回大夏做我的王妃!”
“做你的春秋大梦罢!”冷峻声线突然间在屋外响起,紧接着就从两扇窗子各蹿进来一人。赵廷不知从哪带的一把铁剑,直接就朝李临恪肩颈上方掷过去,刺透他肩头衣衫直接钉入后面软榻靠背,发出“嘭”一声闷响。
展云则直接上前,一掌就朝李临恪胸口位置拍去。原本就是一路施着轻功跑过来的,从跃进屋子那会儿就开始运行内力,因此这道掌风格外狠厉,完全不似往常还收着三五分力气。
李临恪从展云目光中就看出他这回是动了真格的,忙反手一隔,另一手将段尘往边上一推,同时将刺穿肩头衣衫的铁剑拨了开去。起身就跟展云过起招数来。展云全无半分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周身散发着慑人冰寒,往日常握在手的折扇也没往外拿,单凭一套长拳硬生生将李临恪逼出屋子,似是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过了不过二十来招,李临恪渐渐就被展云几乎不要命的打法惊出一身冷汗。单论功夫拼内力,原是李临恪略占上风。可正应了那句什么人都怕不要命的,而且眼下也不是点到为止的比试,而是孰生孰死的决战。展云几乎将毕生所学都使出来,且越打越不讲求章法,也根本不在乎自己招式间有多少空门能让对方攻击,只一径往人要害处攻击,招招把李临恪往死路上逼。
到后来,李临恪也被这人打急了眼,一掌隔开展云挥过来的拳头,侧身钳出他一侧手肘,冷声警告:“小子,今晚上我没杀人的意思,你别逼我……”
展云也不说话,原地拧身反手出拳,魔障了一般继续打。李临恪长目一眯,唇角也噙起一丝冷笑,再无顾忌开始反击。好在两人都无兵器傍身,只是拳脚打斗,不然早就见了血。
却说屋子里,赵廷将段尘身上穴道解开,一边扶着人坐起来,将人上下一番打量,突然瞥见段尘唇间鲜红,登时面色一凛。
段尘抬指抹了抹唇,动作仍有些僵硬,轻声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赵廷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扶着人走出屋,就见院里两人已经打的都吐了血,展云因为穿一身白,衣襟上的血迹就格外明显,步履间也有些颠簸,头发半散,一双眸子目眦尽裂,走火入魔一般透着血红。赵廷搀扶着段尘在门槛坐下,正要上前帮忙,就听李临恪哑声喊了句:“你赶紧过来把他点住,快!”
赵廷也察觉展云情形不对。飞身到展云身后,道了句“撤招!”,李临恪收招的同时,急急倒退几步,同时赵廷从后面点住展云几处主要穴道,一把接住颓然倒下的身躯。
李临恪那边显然也不太好过,踉跄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当即就呕出一口血来。一边抬起袖子擦过唇瓣,一边大笑着看向段尘:“落儿,咳咳……这回你可得感谢我,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你可就真要回大夏做我的王妃了!”
赵廷托住展云身体,一边扬声怒吼:“还不赶紧过来帮忙!他要是死了,你也甭想出得了这杭州城!”
李临恪稳了稳气息,走到跟前,帮着赵廷将人一起抬进屋子。段尘手脚尚且发软,也无法上前帮忙,只能缓步跟在后面。
李临恪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先倒出一颗自己吃了,又扔到展云身上,懒洋洋嘱咐道:“给他吃三颗下去,半夜要是吐血就让他吐,要是一直不吐血你就再给他补一掌……”见赵廷侧目瞪他,李临恪一边抻着肩后筋骨一边露出一抹邪笑:“反正要是不吐血,估计人也就差不多了。到时记得派人跟我说一声,落儿就由我接管了。”
赵廷气的眼前一黑:“你做梦!”
李临恪扬唇一笑:“总比你连梦都不敢做的强!”
赵廷手一挥,将一旁高桌上的水果碟子扫到地上,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李临恪冷哼一声,眉间也透出几分狠戾:“在我的宅子里,还轮不到你说这个‘滚’字。”
赵廷却是不怒反笑:“在我赵家的地界上,我想如何便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异姓小国的二等王爷说三道四。”
李临恪伸手扯了扯衣襟,勾唇看他:“你也想打架么?”
段尘此时已经将药瓶拿起来,倒出药丸嗅了嗅味道,手指微抖给展云喂下去。赵廷看得不忍,有些粗鲁的支使李临恪:“不是说你的宅子么?水在哪总知道吧!”
李临恪本来要走,听了这话脚下一缓,折身到隔壁拎了把水壶过来。倒出些水递给赵廷,李临恪偏头看向段尘,哑声笑道:“落儿,他日再见了!”说着,又扫了眼床上躺着的某人,眸中飞快闪过一抹诡光:“这小子要是有命跟你成亲,洞房花烛夜,我一定去喝杯喜酒。”
赵廷听的眼皮子一抽,冷冷瞥了眼正笑得猖狂肆意的某位异姓王,过去扶起展云帮忙喂药。
第十一节 情苦·情甜
到了后半夜,展云果然吐了几口血出来,脸色虽然苍白,眉间那抹煞气却淡了下去。中间清醒了一小会儿,拉着段尘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又睡了过去。段尘伸手到展云手腕以及颈侧探了一会儿,见这人各方面确实都正常了,心里才安稳了些。
赵廷也松了一口气,走到桌边倒了碗热水,递给段尘:“他这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喝了这碗水你去睡会儿,我在这边看着就行。”
段尘捧着茶碗摇摇头,仰颈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轻声道:“谢谢。”
赵廷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陪她一起守着。
半晌,赵廷抿了抿唇,有些干涩的解释道:“当时我和行之听到熠然喊那一声,知道你们那边定是出了状况。可当时茶楼里也有了异动,两拨人堵着正门对打,不少老百姓没见过那阵势,在楼里四处乱跑……等我们把戏班子那些人聚到一处,府衙的人也赶到后院,熠然也受了伤……”
段尘回想起当时情形,面色也不太好看:“茶楼里面的,应该是无谅门另外两拨,茶楼外面,大部分是姚舒儿的人。”
赵廷听到“姚舒儿”三字,眼神蓦地一凉,嗓音格外冷硬:“那个女人,当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见段尘偏过头看他,赵廷顿了顿,露出一抹有些苦的笑:“算了,那小子的脾性我也知道,之前肯定也没少欺负人家……”这俩人倒真是天生一对。换做别人被喜欢的人这般折磨,怕是早就心凉心死了,他们俩倒都是锲而不舍的坚韧性子,俩人仿佛比着谁先放弃一般,把对方往死里折腾。
段尘回想起之前周煜斐低声感慨的那句话,不禁蹙了蹙眉尖:“他伤的很重?”
赵廷抿着唇轻笑一声,眸间浮现淡淡嘲讽:“那把飞刀刺中肩胛稍微偏里的位置,再过去两指就是心脏,而且是淬了毒的。是那女人亲手射的飞刀……”
段尘之前见赵廷说的平淡,还以为伤的不是要害,听到这也是一惊:“毒解了么?”
赵廷点头,揉揉眉心叹道:“后来无谅门二当家亲自登门送的药,那女人却连个影都没见着。府衙那些人都在,城里最好的大夫也请了,刚才楚茴过来了一趟,说人已经清醒过来,就是一直闭着眼不说话。”
段尘听着这话里有玄机,眉心愈蹙愈紧:“无谅门二当家?”
“嗯。之前只是个排名三十七的新手。门主是原先排名第二的杀手,姚舒儿现在被暗花通缉,无论黑白两道只要能将人活捉,就给三千两白银。”
赵廷说着,轻嗤一声,一边眉峰挑的老高:“姓李那家伙这回是稳赚不赔,清理门户的事做得利落。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无谅门翻腾个个儿,伤了些元气,又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听说倒是比从前还稳妥了。”
段尘沉默半晌,又轻声问道:“梅柳班的人都带回府衙了?”
赵廷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游移,有些郁郁的答道:“跑了一个。”怕段尘又为了这事着急,赵廷忙快声保证:“是那个班主。城门那儿已经设了卡子,杭州城说大也不大,八条街上都贴了画像,这人肯定跑不了。”
段尘轻轻点了点头,又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凤眸里流泻出淡淡感激。赵廷因这眸色微一怔愣,扯着唇角牵出一抹笑:“别这样看我。”
两人间又是一阵短暂静默。
末了,赵廷吸了一口气,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人,低声说道:“如果不是行之,或许我真会不顾一切一回,即便那人是再好的兄弟,即便你喜欢那人比喜欢我要多……”
可偏偏是展云,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是比他更了解段尘的男子,是段尘已经交付真心的人。赵廷再怨再恨,也只能一笑了之,谁让这个人是展云,谁让他真的比不过展云!
段尘一向不太懂得该如何回应这种对话,沉默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赵廷听得颇为唏嘘,微笑反问道:“那从前不是朋友么?”
段尘老实摇摇头,格外认真的看他:“我不喜欢皇家的人。”
赵廷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能把这话理解为,如果我不是姓赵,其实还是有机会的么?”
段尘蹙眉想了想,仍旧没法儿将赵廷与他小王爷的身份剥离开来,认真思量的神色看得赵廷一阵发噱,低低笑出了声。他喜欢的女子,就是这么实在心性,即便在破案方面玲珑剔透,心思敏捷,在其余事情上却丝毫不懂得说客套安慰的话。
垂着眼眸低声笑了半晌,眼角渐渐就有些湿润,却听床上那人蓦地出声,嗓音如同破锣一般嘶哑:“尘儿是讲了多好笑的故事,能把咱们小王爷逗得这般开怀?”
床边两人皆是一喜。赵廷忙起身探过去,段尘也伸手覆上展云脉搏。“行之,感觉怎么样?”
展云微微一笑,睁开的双目仍隐隐泛红,神色却清明非常:“就是有些累。本来想多睡一会儿,偏生有人笑得实在太大声……”言语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着实有些欠扁,实则却是在极力安抚两人莫要为自己担心。
赵廷也没跟这人强辩,走到门外喊了一声,招呼之前李青澜派过来的仆人把药端过来。段尘也起身要帮他倒水,却被展云伸手拽住衣袖。赵廷一回身,就见两人之间纠缠神色,忙别过眼,反手将门虚掩,走开几步到当院站着。
展云一手拽着人袖口不撒,另一条手臂撑着床坐起身来,有些急切有些心虚的想看段尘神色。段尘却仿佛早猜到这人心思,撇过脸看向窗外,也没拂开他的手,只一径站在床边不理人。
门外有人轻叩门板:“段公子,药好了。”
展云怕她生气,忙乖乖松开手,任段尘去到门外把药取回来,一勺一勺喂自己喝下,末了又倒了一杯温水漱口。一番繁冗事宜完毕,又扶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躺下。展云忙趁机将人搂在怀里,又是隐忍又是委屈的唤道:“尘儿。”
段尘原本也没怎么生这人的气,又经过之前赵廷一番解释,更能体会展云当时心境。若是易地而处,段尘自认也会失却常态,即便不如展云一般疯狂,也绝不可能轻饶了将他掳走的人。
再加上李临恪对自己怀着那般心思,展云虽不善妒,却一直将她珍宝一般心坎上护着,且一直对李临恪有着防备。亲眼见到自己被人横抱在怀里,又明显点了穴道,即便胸襟宽广如展云,也很难咽下这口气。
心里面将这些事一番琢磨,段尘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展云一方面欣喜段尘不气自己,一方面也被她拙劣的安抚手法逗得弯起唇角。回想起之前恼人情形,展云扶着她腰侧将人拉开些距离,将人仔细打量一番,又伸指抚上淡色唇瓣,轻轻摩挲着,专注眸色染上几许深沉况味。
段尘半垂了眼,格外温顺的任他抚着,似是想将之前种种一一拂散干净。展云看着这人微颤眼睫,以及眉间那抹强自压抑的不豫,心里也明白几分,手指转而轻轻扣住尖巧下颏,辗转吻过两瓣柔嫩。探出的舌逗弄着她张开唇,又是好一阵轻怜蜜意的细细品吻。
淡淡苦味儿在两人口中蔓延,展云一只手将人揽的更近一些,另一手顺着纤细脖颈下滑到被缠覆住的柔软,食指和中指指尖在胁下那处细微凸起的扣结轻轻挑着。
段尘被这人吻的脑子一片混沌,直到胸前蓦地一松,紧接着火热手掌透过层层布料轻轻揉耸着,才反应过来展云之前在忙些什么。喉间发出细细呜咽,搭在对方肩上的手用力推搡着,却明显撼动不了他分毫。小腹处渐渐升腾起一阵古怪酸软,被人掌握在手中的柔软悄然挺立,顿时迎来那人更为轻狂的挑弄……
段尘呜了两声,推拒的手也绵软下来,手指掐着那一片雪白缎料,微微泛白的指尖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展云原本只想更进一步亲近佳人,借此安抚一下之前担惊受怕的躁动情绪,并没想在这种地方做出什么事情来。谁知越摸越是情动,一时间也有些失了控制,唇舌纠缠愈加火热,原本只是温柔抚弄着的手掌有些放肆的挑逗着,身下渐渐就绷得发了疼。
末了,还是院中传来的说话声响让展云回了神,一把将人扣在自己怀里,急促喘息的同时迭声安抚着佳人,喉咙却紧绷到有些颤音:“尘儿别怕,我不弄了……”
凤眸里一团朦胧湿意,连带看人的眼光都又软又娇,段尘只觉整个身子都失了力,小腹处涌起的那阵酸懒蔓延周身,任人搂在怀里,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展云忍得后背一片濡湿,额头也见了汗滴,又不舍得将人推开分离,牙根咬的发酸,硬生生将小腹那股情动压抑下去,手臂和胸膛早已僵硬如同磐石。
段尘缓过神之后,也觉得被他搂的有些不适,推着他的肩膀退开一些,一只手护着胸口,眼角微红的瞪他。
展云深吸一口气,苦笑着柔声赔不是。段尘却是别过脸不理他,微含着胸起身到屏风后头整理衣衫。本来这种东西就不太好弄,冬天还好,夏天了又要缠的牢固,还要小心不能露出布条的边缘形状来。被他这么从外面挑开,还得解开衣衫从新缠覆。
展云撑着身子靠在床头,半闭着眸子调整气息。原本这几天与人同床共枕就忍的格外辛苦。从来不敢深吻,也避免抱着她入睡,就是怕自己一时失控做出什么事情来。结果今夜被李临恪一激,差点就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虽然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但展云并不想在婚前与段尘有亲吻以外的举动。再加上这人在情事方面太过单纯,展云舍不得使手段用情欲撩拨,总想等她对自己的情意再深一些,两人之间水到渠成了,再做这种事才得真趣。
门外响起赵廷低语,说话语气中多有踌躇,明显是怕打扰到两人。展云忙道了声“稍候”,撑着尚且虚软的身体走到屏风前,压低的嗓音尚且带了抹之前情动,沙哑中透出几许清魅:“尘儿,好了么?”
段尘自然也听到门外赵廷问话,顿时就觉脸上烧热更盛,够到一侧肩胛的指尖一抖,手中布条就脱落开去。一时间也有些失了往常淡然风度,扯着半褪衣衫低咒一声。
展云听得那声略显娇憨的埋怨,也觉有趣,清咳两声,温软着嗓音问道:“需要帮忙么?”不待段尘出声,便已经往里迈了一步。
段尘匆忙别过身,顿时胸间布条又垂落更多。一端素白徐徐迤地,正落在距离展云一步之遥的地上。展云视线顺着布条缓缓上移,即便进来之时没存着半点绮思,也因为面前景象气息微乱。
高高束起的发使得纤长脖颈以及半边肩膀毫无遮掩袒露人前,雪般肌肤因为之前情动尚且透着些许粉色,优美如玉雕的手臂紧紧护着胸前那抹杏色软薄……段尘侧脸瞪他,咬着下唇轻斥:“出去!”
展云不动声色吐息换气,唇边露出一抹浅笑,略微垂下的眼帘匆忙遮过眸中暗色,一弯身就将布条一端攥在手里。往前走了两步,一手扶着佳人腰侧,另一手抻着布条温柔缠绕。
段尘原想推拒,却见这人神色有异,虽然垂着眼眸,眉眼间那抹略显霸道的温柔和从前每次亲热时一模一样。即便再不解风月,段尘也知道这人已经动了情思,又考虑到门外还有人等着,段尘轻抿着唇,便也没再跟他争。
展云一直浅浅笑着,却始终没抬眼,视线尽量停留在淡青外裳,即便软玉温香已然半揽在怀。温热手掌顺着敞开的衣衫探入,轻抚过背部细腻,从另一侧胁下绕出,如此几次反复,展云尽量放轻吐息,不去理会心口那一团火热。最后一次缠绕过来,另一手帮着稍微整了整布条边缘,食指中指灵巧一捻,便系好一个并不会太过凸起的绳结。
段尘抿着唇去摸胁下衣带,却被展云伸手拉开,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的帮她将里衫系好,接着是外面长袍,末了又为她轻轻整理前襟后领。段尘抬眼看他,就见展云看过来的目光清流翻涌,唇边却带着一抹怡然浅笑,似欲安抚人心。修长手指抚了抚她一侧脸颊,拉着段尘往外间走去。
一推开门,就见赵廷紧皱着眉站在院中,一旁还跟着楚茴,明显又有什么消息了。
展云见两人神色不豫,不禁心中一沉:“怎了?熠然的毒不是解了么?”虽然昨晚上他们走那会儿,人还没清醒过来,但分明已是无碍……
赵廷摇摇头,道:“不是熠然。是醉朱颜的朱老板,昨晚上失踪了,朱府的人找了一宿也不见人,一刻前到府衙报的案。”
第十二节 害人·害己
段尘听了这话也是心头一沉,快步走上前问道:“那跟着的丫鬟呢?”
楚茴眼瞧着这两人步出房门的瞬间方才松开彼此的手,一时心间懵懂,话也说得有些支吾:“那个丫鬟……”抬眼间瞧见段尘正焦急望着自己,纷乱中也分出几分清醒神智:“那个丫鬟连同朱老板的夫君都在府衙等候,方大哥他们已经到处去找人了。”
展云原听了这话也甚是忧虑,却在松开段尘手的同时觉察出些许异样,不禁低头去看。段尘在床畔守着一夜未眠,之前又被这人好一通闹,一时间也忘了戒子的事,待展云垂首查看,方才忆起昨晚情形,不禁轻声抽了口气。
赵廷眼见这两人神色变幻,顺着展云视线看去,也是微愕。刚要出声问,就见段尘往当院四处看着,紧蹙的眉透出几分薄愠,面上显得既焦急又难过,也便猜到是如何弄不见的。
一旁展云却是面不改色,拉住段尘一边手臂,轻笑着安抚道:“没事的,也不是多贵重的物件,改日再买一对,咱们一起换过便是。”
段尘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看着他的眼道:“我先回趟府衙。那个梅柳班的班主逃走,怕是与朱老板无故失踪脱不了干系。你身体还需静养,先回屋躺会儿,晌午我一定回来。”
展云微微一笑,手仍牵着她的袖子:“不碍事。昨晚上也睡了挺久,待会儿吃些东西也就好了。”说着又侧过脸看了赵廷一眼:“倒是你俩,昨夜一宿没阖眼,咱们谁也别劝谁了,一起吧。”
赵廷知道这人内力深厚,昨晚上只是一时心神走失陷入魔障,吐了那几口血出来,这会儿虽然虚弱了些,倒也没甚大碍。只要接下来多吃些温补汤药,慢慢养着便能痊愈,因此也未多劝:“那走吧。”
段尘轻抿着唇,又朝昨夜李临恪仍戒子的那扇窗子望了望,便任由展云拉着她,跟在赵廷和楚茴后头出了庭院。
四人回到府衙,就见偏厅里面,不仅李青澜,陶涵之,江城以及朱府两人都在,连周煜斐都正襟危坐。只是面色苍白如纸,向来轻狂的眉眼间透着难展愁绪,却也因此端出几分肃穆严正,再由一身宝蓝公服衬着,竟如换了个人一般。
见到段尘几人进来,周煜斐匆忙起身,腮上肌肉抽了几抽,显然是动作太猛牵动了背后伤处。略略站稳身形,周煜斐快步走到几人面前,先将段尘从头看到脚,褐色眼瞳有些艰难的与人对视,一开口,无论嗓音还是语气都将几人吓了一跳:“你还好么?昨晚是我不好,没保护好你。”
说完,又看向展云,眸光浮动间,隐有水光闪过:“行之,对不住。若是段尘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赔了这条命也……”
在场众人听得皆是一愣。赵廷和展云更是各自皱起眉毛,展云扶上这人肩侧,温声截断他没说完的话:“昨晚的事又不是你的过错,十几年的兄弟,说这话倒显得见外了。”
赵廷也推着这人往屋里走,勾起唇角笑道:“平日里行之一人谦谦君子就足够了,你可别给我来这套,听着都牙酸……”
两人半搀半拖将人弄到一张椅子坐下,屋外也走进仆人端着刚煎好的汤药,送到周煜斐面前。展云跟李,陶二人行过礼,在周煜斐对面的椅子坐下,又从袖中取出折扇轻轻摇着:“我这尚且没甚气力,喂药的事,还劳烦兄弟亲力亲为了。”
虽然没直说,几人也都明白,展云想说的不是兄弟,而是“小王爷”三字。赵廷皮笑肉不笑的端了药碗过来,挑眉看了眼周煜斐:“应该的。”
周煜斐却不似往常一脸悲痛与两人争辩,唇边笑容也显得有些虚弱:“喂就不必了,一碗药我姑且还端的动。”因为伤在靠左侧的位置,右边手臂尚且能行动自如,周煜斐说着,便将碗接过来,眼皮都没眨一下就一饮而尽。
一旁送药过来的小童看得直咋舌,那药可是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这时天头热,从后厨到偏厅这一小段路,原本应该晾上一盏茶功夫,再喝才差不多。又见周煜斐面无表情的样子,小童无端打个寒颤,躬身行了个礼,便乖巧退下了。
另一边段尘已经开始与碧儿以及朱老板的夫君问话。按照碧儿的说法,昨晚上段尘和展云离开不久,朱巧怜就说想找茅房方便。因为两人常来茶楼,知道后面院子有处地方,碧儿便陪着一起过去。
谁知道朱巧怜进去许久,也不见出来。碧儿叫了几声,便进去查看,却不见半个人影。小丫鬟当即吓得懵了头,慌里慌张往外头跑,正碰见茶楼里头乱作一团。等街上那阵动乱过去,府衙的人也撤了,她赶忙跑回家,想说朱巧怜会不会已经先一步回了府。接下来自然是全府上下出动,将人好一通找,也曾经回到那家茶楼,却听人老板说,除了茶楼伙计,后院半个人都没有,连原先那戏班子都被带回府衙受审去了。
几人听过碧儿叙述,又问那男子一些基本情况,便好言劝两人先回府歇息,等这边有了消息,定会第一个知会他们。谁知那书生模样的男子却格外坚定,直说要在这里等娘子回来。末了还给李青澜等人跪了下去,红着眼圈求人救命,显然也对之前坊间流传的杀人案子惴惴在心,担忧朱巧怜会遭遇什么不测。
李青澜遂让人带两人去旁边屋子稍候。江城起身将门板掩上,段尘这才问道:“审过了么?”
李青澜捋着胡子,神情颇有些冷凝:“正经事还没问,小陶昨晚上过去探了探那几人口风。不过,这戏班子确实有问题。”
陶涵之从手边一叠纸抽出一张,给几人递了过去,江城在一旁解释道:“昨晚上大方他们回来的时候,连带把这梅柳班里一干器具都带了回来,包括上妆用的眉粉,以及那面旗子。”
纸张上印着三朵梅花,同样的梅花形状以及绘法,却略微有些不同。江城起身将一只墨色小盒递了过去:“还有这个。这三朵梅花,分别是从旗子,死者胸前,以及这只盒子上的刻痕拓下来的。”
几人凑到一起看着,就见后两朵显然更肖似一些。赵廷拿过那只小盒,抚了抚上面梅花刻痕,复又旋开盖子,就见里面是一些研磨好的黛色眉粉。以及一只小小的暗红木棍。
展云将三朵梅花仔细比对,又拿过盒盖看了看:“不出意外的话,在这盒子上刻梅花的人,就是真凶。”
陶涵之在一旁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是这样看。旗子上那几朵梅花,即便是与之最相似的一朵,在花瓣勾弧以及花蕊抽丝上,也还有些不同。那只盒子上绘的,则与尸体上的刻痕几乎一模一样。”
即便是完全一样的景物以及画法,不同的人在下笔以及转笔的细节上,总会有些异样,因为每个人用笔的习惯,力道,笔触都不尽相同。这种东西,只要稍谙作画之道,便不难辨别。
段尘对绘画并不了解,听到展云与陶涵之所言,又对照三朵梅花仔细看了看,也轻轻点了点头。又转脸看向后者:“陶先生昨晚上,可有问出些什么?”
陶涵之嘿嘿一笑,有些得意的抹了抹胡子:“小段哪,要说这次,可是我先一步找出线索喽!”
段尘面无波澜,眸色安然,朝陶涵之一拱手,作出洗耳恭听的意思。其余几人神色各异,显然是不太相信,看得陶涵之嘴角直抽。又听边上李青澜抚案叹道:“小陶,你都多大岁数了,还非跟年轻人争个高低!”
陶涵之吸了两口气,白皙面容也透出几分薄怒:“你们还听不听!”
众人见老头真是有些急了,忙纷纷出声应道:“听,听。”“陶先生请说。”
陶涵之这才喘匀一口气,侧目看了李青澜一眼,又轻哼一声,方才开口道:“昨晚上一共抓了五个人回来,三男两女,分开关押。我见那两名女孩以姊妹相称,都是班主亲生女儿。那三名男子,听他们之间交谈,年纪最轻的那个是班主幼子,另外两个,似乎一个是入赘梅柳班的女婿,另一个似是做打杂的,称呼其中一人为姑爷。”
“那两名女子,一个十三四岁年纪,另一个今年芳华十七。我听她二人交谈,年长的那个,似乎过年要嫁与她二人口中的‘姊夫’,就是先前那略年长一些的男子。两人对那位‘姊夫’都颇有好感,一半天都在为他感到担忧,说是他身子不好,怕受不住这狱中苦寒。”
“我昨晚,就是找这两名女子问了会儿话。”陶涵之讲的颇有条理,又专捡与案情相关的内容说,因此听来很是清晰:“其中讲到的一件事,让我突然想通了这起案子中所有死者的共同之处。”
陶涵之说着,眯起眸子笑得狡黠:“小段,你可猜得出是什么?”类似这种案件,所有受害者之间总有一个共通之处,所以凶手才会选择这些人为目标。只是到目前为止,众人对此一直是一筹莫展,突然听得陶涵之说了这么一句,顿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段尘一直静静听着,此时陶涵之突然发问,段尘微一怔愣,沉默片刻才轻声回道:“我确实有一些猜测,不过还未与这几人当面对质,怕会有些不妥之处……”
展云见段尘神色颇有些犹疑,且最后看向自己的目光隐隐含着什么情绪,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含笑回视,示意她但说无妨。
陶涵之鼓了鼓腮,细长双目一眯,嘬着牙花子一挥手:“没事,你尽管说!”他就不信这小子能跟他猜到一处去!
其余几人也都一副专注聆听的模样,段尘微一颔首,继续说道:“依照方才陶先生所讲,那名男子的结发妻子,也就是两个女孩的亲姐姐,应该已经故去一段时间。我们在茶楼听戏的时候,也听旁边人说过,这戏班子经常唱的几段戏文,都是这名男子所作。偏巧昨晚我们听的,正是他最拿手的一场……”
段尘说着话,又看了赵廷和展云一眼。赵廷皱了皱眉,暗道段尘从前梳理案情时,从未如今日这般,总有些瞻前顾后的感觉。展云顺着段尘的话一路揣度,蓦地想起昨晚上朱巧怜讲述那段戏文,不禁“啊”了一声:“你是说……”
段尘眉心微拧,也显得有些不安:“我只是猜测。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真凶伏法之后详细交代方能作准。”
周煜斐在一旁听得糊涂,哑着嗓子发问:“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展云忙侧过身,朝李,陶二人拱了拱手:“是这样。先前在苏州城内遇害的女子中,有一位是我娘亲那边的表妹。”
李青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边上陶涵之已经一拍桌子,貌似嗔怒实则含笑:“好你个小段!赶紧说,你是如何猜到的?”
段尘见展云那边似乎不很在意,也放下些心来,这才轻声诉道:“昨晚上在茶楼,最初我只是觉得那段戏文颇为怪异,又见一旁朱老板听得很是动容,便问她缘何流泪。她的回答是,那段戏正唱出她心中所想。”
屋里众人,除了赵廷和展云,其余人都没听过梅柳班的段子。因此段尘讲到这,展云便插了几句,将昨晚朱巧怜的话简要复述一遍给众人听。段尘又接着解释道:“今早上又听到朱老板失踪不见的消息,再加上方才陶先生讲的几点细节。基本能够证实我先前猜测。”
“这次案子的凶手,可以锁定在这梅柳班内,而他行凶的缘故也不难理解,正如那段戏文所唱,他痛恨当年所爱之人的背叛,将那些女子勒死是因为恨,死后为人画眉则是缘于爱。”
“我想,那些被害死的女子,生前应该或多或少表示过对现在姻缘的不满,尽管还不能确切知晓凶手是如何知晓这些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说的一些抱怨的话,刺激到了凶手,触动到他过往情殇,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来。”
而段尘之所以对这次的案情三缄其口,就是因为考虑到杨小茹与展云的亲缘关系。毕竟已经嫁做人妇,被人无端害了性命已经足够凄惨,死后若还要背上红杏出墙的骂名,实在太过残忍,且对两家声誉均有所伤损。可为了案情,段尘又不能不说,因此被陶涵之一问,讲述案情时也多了几分迟疑。
陶涵之听得连连点头,抹着两撇胡子笑道:“现在我告诉你那两个女娃跟我说了什么,这一点,足以证明你的推测没有错。”
“三年前,她们的姐姐确实琵琶别抱,恋上一位富家公子,想与这名男子合离。奈何男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而且连同她们的父亲,弟弟,以及这两个女娃自己,也都不愿这种事情发生。末了,这女子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了。”
众人听得均是一阵唏嘘。正七嘴八舌说得热闹,就听门外响起叩门声。打开门,就见大方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一边朝众人拱手,一边喘声道:“大人,陶先生,诸位,先前跑掉那个班主,来咱们府衙门口投案了!”
第十三节 牵制·轮回
两名捕役将人押到偏厅,众人早已各自落座。
昨晚上还精神抖擞的老人,经历一夜辗转,面色颓败一身褴褛,鬓发似是又染上几分灰白。初一跪下身,还不待众人发问,老人已经先一步开口:“先前那几起案子都是我一人所为,小人自知罪无可恕,理当处斩。各位大人明察秋毫,万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几个孩子年纪尚轻,求大人放过他们。”
说着便弯下身,连连磕了十多个响头,末了直起身来,额上已殷出一片血渍,略显浑浊的双目直直看向李青澜,干得起翘的嘴唇瑟瑟抖着。
段尘坐在靠近老者的位子,面色漠然声音清冷:“班主不用再费心机,他已经全都招了。”迎上老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段尘冷颜一字一句道:“班主若是不想再多牵累他人,就把匿藏朱老板的地方讲出来,杀人者偿命,天公地道,除此之外,我们定不会再多为难其他人。”
老人与段尘对视良久,本就灰败的脸色更笼上一层暗色,缓缓将视线移向屋中其他几人,就见众人皆是一副冷肃神情,正迟疑间,就听正前方“啪”一声响动,身子不由一抖,额角青筋也抽了两抽。
转过头去,就见李青澜沉着脸斥道:“大胆刁民,包庇杀人罪犯,强掳良家妇女,现在竟然还敢登门以人性命相挟本府。来人,先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尽管并非公堂之上,众位捕役也早都派出去寻人,仅留在府衙之内的两名捕役分立门口两边。屋内众人却都正襟危坐,个个面色严正,虽然不合规格,却着实把老头吓得不轻,紧闭着嘴不出声,身子却禁不住打起颤来。
两名捕役作势将老者手臂反折背后要将人押解出去,展云忙道一声“且慢”,又朝李青澜拱了拱手,慢条斯理劝道:“大人,此人确实当罚,不过当务之急是将朱老板营救出来。这二十大板若是真打下去,怕他也去了半条性命,事情可就难办了……”最后一句话如同呢喃,却让屋里各人听得真切,包括跪在地上的老者。
老人急喘了几口气,喉间气息益显虚弱,面上却渐渐浮出一个古怪笑容,颤声道:“那种不守妇道的女人,救了又有何益?倒不如我替天行道收了她,天下间也得少了个祸害!”
陶涵之眼一眯,刚要出声,一旁段尘已经先开口道:“所以三年前你才做出那种事么?”
曾班主眼眶凹陷,浑浊双眼一瞬间激发出某种疯狂光芒:“我早说了,都是我做的!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谁让她跟她那个表子娘一样下贱!守不住安稳日子,偏要攀那高枝!人家买了她也就是做个小妾,玩腻了就扔的货,她还真当撞上大运了,喜滋滋扑上去,天下女人都一个样,下贱!”
这一番咒骂说的粗鄙低陋不堪入耳,众人听得直皱眉,却也切实抓到一条线索,看这样子,当年那女子并非悬梁自尽,而是被这姓曾的亲手勒死。李青澜连连摇首,目中也流露出沉痛之色:“她再如何不对,也是你亲身所出。为人父母者,不能保护子女也便罢了,你如何忍心下得那般狠手,简直丧心病狂。”
段尘蹙着眉尖看了这人半晌,叫了楚茴以及一名捕役一同出屋,跟两人交待几句,让他们赶紧到监牢传话。回到屋里,那姓曾的班主正在叙述当年勒死自己大女儿的经过,陶涵之正飞快做着记录。屋子里众人脸色都有些沉郁,看着这人的目光除了鄙夷便是厌恶。
江城眼看就要做爹的人,听着这人口述更是面色不善,凑到段尘耳边小声抱怨:“我怎么觉得这人比当初那个朱巧思还不正常!那姑娘虽然行事偏激,用意总还是好的,哪像这个,简直丧尽天良……”
段尘神情也有些冷淡,轻声回道:“这世上,总有些人天生便是恶人。他们的想法,咱们不懂。正如咱们的观念,无论如何教导灌输,他们也不会接受。”
段尘这话说的极轻,怕影响到另一边记述案情,但赵廷,展云以及周煜斐还是听得清楚,纷纷将视线投向她。段尘则勾起唇角,回以一个浅淡笑容,眉间那抹冷凝也淡却不少。
江城在一边看得清楚,不禁啧了一声,低声叹道:“一年不见,小段,你变了不少。”
段尘对于这句感慨并不惊讶,只是弯起唇轻轻一笑,向来清冷的风眸微微眯起,更显柔和不少。屋外阳光明媚,蝉鸣聒噪,应着外面柳色花香,连带面上神情都添了三分明朗。江城只看得一呆,下一瞬就摇头轻笑,看向展云的目光也尽是钦佩与赞赏。
展云觉察到这两人互动,也不在意,只在江城看过来的时候回以一个温文浅笑,轻轻一颔首。对面赵廷以及周煜斐也都露出一抹笑容,只眸中神色各自不同。
另一边陶涵之笔走龙蛇飞快记录着,还分神往几人那瞟了一眼。一边撇着嘴角暗自抱怨,这几个小子倒是悠闲,也不知道过来帮帮忙,一个个在那眉来眼去忙什么呢!最后还有些阴险的看着江城一笑,最开始好像是你小子挑的头吧?让老李扣你月俸!
江城被陶涵之笑得脊背发凉,忙打住不说了。很快,江城和先前那名捕役跑过来,两人似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站在院里跟段尘打手势。段尘忙起身奔出去。
果然,跟牢里那三名男子说了曾班主投案自首的事,三人都捺不住性子了。虽然尚且不能确定这三人之中谁是真凶,却能拿这姓曾的相挟,问出朱巧怜最可能被藏匿的地点。
即便是杀人凶手,对自己家人总还有心慈手软的一面,正如曾班主会借绑走朱巧怜揽下所有罪责,真正的凶手肯定也会急着帮府衙找出朱巧怜,不想让老人替他顶罪。段尘就是抓住这一点,使得这两边相互牵制,先把朱巧怜找到,下一步再逼问真凶也不迟。
这一家子来到杭州城不过二十余日,且每日都顾着自己营生,不可能知晓太多地方。又能藏下一个大活人的,也不过有数一两个地方罢了。让不相干的人满城的搜查,倒不如让他们自己人供出来,将几个地方一一搜查,一定能找到朱巧怜!
果不其然,这边问询着曾班主,另一边府衙里所有捕役分成三拨,连同朱巧怜的夫君以及婢子碧儿,去到三个地方找寻朱巧怜的下落。晌午刚过,就见一众人抬着副担架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之前从街边医馆临时拉过来的大夫。
出乎段尘等意料之外的,担架上趟着的不是朱巧怜,而是她的夫君,抬回来的时候人早就昏过去了。说是当时赶到那间废弃破屋时,里面一根横梁扫落,这人情急之下冲过去挡在朱巧怜身上,似乎断了一条腿,具体有没有别的伤情,还要等大夫诊断过后方才知道。
朱巧怜一袭粉裙沾了不少泥污,鬓发散乱钗环倒斜,眼睛早就肿成核桃样儿,这会儿拉着男子不撒手,一边呜呜哭着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从前冷傲骄矜的模样如今半分也不见。
案子解决了一半。段尘等又分别提审那三名男子,令人惊讶的是,三名男子先前被分开关押,这时倒跟商量好似的,都说自己才是凶手。把一众人听得哭笑不得,破过那么多起案子,倒是没见过这般情形。
段尘仔细端详那丧妻几年的男子,待他说完,就将之前的眉粉盒子拿出来,问他:“这朵梅花可是你刻的?”
男子略一犹豫,又很快点点头。其间神色变化众人都看的一清二楚。陶涵之便拿了纸笔过去,让他当场绘一朵出来。
果不其然,与眉粉盒子以及旗子上的都不相像。
倒是周煜斐琢磨出个法子,慢悠悠说起那两名女子,一会儿说两个弱女子日后生活无依,一会儿说怕是要被人买进府做小妾。又说其中一个姑娘好生惦念他这个“姊夫”,直说得这男子面上青白,咬牙不语。
将男子带到隔壁房间看守,又让人将那班主的小儿子带进来。这人也是一进门就招认。李青澜让他讲述作案细节,这人果真说的一字不差,具体日期,地点,杀人经过,包括画眉,为人整理鬓发衣衫,以及日前死去那位叶氏胸前的梅花刻痕。陶涵之又拿了纸张让他绘下一朵梅花,果然笔触与之前两朵极为肖似,可以肯定是出自一人之手。
案子到了这可以说是没甚悬念了。周煜斐却追问这人作案缘故。得到的答案又让众人不胜唏嘘,感慨这世上果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年曾班主勒死亲生女儿那夜,这人在屋外看得一清二楚,对父亲那种愤怒与不齿感同身受,也觉得自己亲姊确实罪不可恕。
后来的日子,见到一些已婚少妇对姊夫言辞之间多有暧昧,便触动心中那股杀念。第一次杀了人之后,他也吓得不轻,到后来则渐渐上瘾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苏州城那三起案子也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早在两年前河北一带,他就杀过不下五人。
那曾班主憎恨自己妻女,亲手勒死自己女儿,原是想结束一段冤孽,却未想因此引出另一段悲剧。不仅害得众多女子无辜丧命,且害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走上邪路,这怕是他当初无论如何也相像不到的。
又一桩悬案了解。
两日后,段尘收到一封信笺,是萧长卿从江陵府寄到苏州,又由展桓辗转寄送到杭州府衙。信中提到霹雳总堂发生的一连串怪事,希望段尘可以过来帮忙,又拉拉杂杂提到那边不少风土人情,吃食玩意儿,反复劝诱段尘一定要过来一趟。
段尘看着那封信,仿佛就能看到萧长卿在自己面前手舞足蹈咋呼着闹腾的情形,不禁会心一笑,将信交给展云让他过目。
展云倒没甚意见,将信折好又递还给段尘,笑着问道:“想去么?”两人在山上缓缓行着,后面几步开外的地方,跟着赵廷,周煜斐以及楚茴。
段尘唇边一直噙着笑,似是心情很好:“嗯。”和萧长卿在一块,似乎总是遭遇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即便段尘这般清冷性子,提起这人也禁不住漾起微笑,心头暖洋洋一片。
展云拉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那枚新换上的白玉戒子,微微笑道:“那就去罢。”
正说话间,两人同时瞥见远处大树下一抹浅灰。虽然不过一闪,看身影很明显是名男子。后头赵廷也有所觉察,快步走到两人身边:“怎么回事?”
几人施展轻功快步行到树下,就见之前那方墓碑又添了一行字:韩静怜之夫——宋乔之墓。很明显是夫妻合冢。
再看那墓前,正烧着几朵纸折白莲。火焰很快将白色吞噬,随着一阵风吹过,星点焦黑飘起,沾覆在几人衣衫。仿佛在宣示着,总有一日,他们还要回到这里。
——
展云,江湖名号如玉如云行之公子,江南世家展氏第十七世孙,系流觞公子与写意娘子之次子。年方廿六始婚,其妻姓段名尘,时江湖人多以小段相称,是为一代奇女子。
平生嗜女扮男装,游走江南各州府,勘破疑难奇案无数,为人潇洒快意,为当世众男子所慕。与睦州萧家第二十五世传人长卿引为莫逆,更与当朝七王爷独子赵廷,计相幼子周煜斐,霹雳堂主左辛,第七任西夏王胞弟李临恪相交甚深,引为毕生挚友……
引自江湖儿女传·萧家庄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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