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打碗花-盖爷儿和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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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十月十日,菜地上铺满了一层蛋黄般的金色,日光被秋天旷野里的黄尘揉碎了,苍老而慈祥地铺展开来。商河沿儿岭子村的老买卖人盖爷儿,骑着一头黑瘦的毛驴视察菜地的时候,就觉得阳光不是铺向菜地,而是铺满他家滋润宽余的日子。辉煌的光片落进他那双昏花老眼里去了。老人翻身下驴,将驴拴在菜地壕沟的槐树桩上,蹶跶蹶跶地上了菜地,蹲下身,拿枯树杈般的手掌拨弄着菜叶子,簌簌地响。

    黑驴拖着那条长长的沾满驴粪的绳子,沿槐树桩兜圈儿,把脑袋探进大田旁的水洼里,极其畅快地痛饮了一顿.然后瞪大麻酱色的眼睛。仰起长颈,雄壮地吼起来。

    盖爷儿被黑驴叫得心里发痒,鼻梁一抽,长而窄的黄脸将驴扭过来,眯起细长的眼睛。老人的眼睛终日微眯着,仿佛是长年睡不醒的样子。他将袄襟敞开来,那样子好像是为灌进这暖暖的阳光。驴不叫了,风声就格外显,带一种神秘和忧伤的声音。盖爷儿的眼睛已有些蒙眬了,蒙眬中伸展着老人发财的欲念。

    这儿的实心白菜是远近闻名的,早些年还做过朝廷贡品呢。

    盖爷儿从没种过菜,却从白菜上发财已有些年头了。盖爷儿自称是商人,将成千上万的白菜收购起来,再倒卖外地,这不是商人嘛!盖爷儿细眯着的那两只商眼,使他将日月看得远远的,财源滚滚来了。唉,财旺人不旺、人旺财不旺,盖爷儿自己承认盖家实属财旺人不旺。老伴儿早年有病不生养,四处求医,盼到三十六岁才生下独子盖天来。天来好像天生就是经商的好料子,他没上几天学,从小跟盖爷儿走南闯北倒白菜,从人窝子里滚成人精了。

    “天来这小子也该回来啦!”盖爷想。

    一个月前,老人派天来去新疆兜售白菜去了。盖爷老了,日后跑腿儿的差事都是儿子的了。儿子不窝囊,可不遂老人心愿的是儿子越来越不听他的话了。他的生意经天来不屑一顾。杂种,他又看不上白菜了,他要挣大钱。大钱,是俺们庄户商人挣的吗?天来说,爹你错了。盖爷儿恼怒了,天错地错精得干瘪了一身血肉的你爹咋会错呢?盖家经商每走一步,你爹都是请阴阳先生卜算好了的。

    盖爷儿在菜地的田埂上坐了下来,将短粗的烟斗放入嘴角咂巴着。脸上映着淡淡的目光,眼角沾着两粒白眼屎,两撇稀疏的老鼠胡子索索颤着。四野荡着很浓的白菜的气息。天气暖暖的。盖爷儿在田头打起瞌睡来,鼾声像风一样哨响,脑袋一啄一啄的,老涎也从嘴角滴答下来。就在盖爷儿独坐菜田做着发财梦的时候,年轻英俊的盖天来正骑着驴子神采飞扬地踏上了商河岸。

    天来摇身一变,由菜贩子变成驴贩子。他挥舞着红缨大鞭,撵赶着百头新疆毛驴忽忽悠悠地往家走。两个新疆小伙子一左一右拢护着驴群,不时地偷看天来的脸色。他长满粉刺的圆脸,放着豪光。他光着膀子,浑圆的肩胛一耸一跳的,身架在日光里透出健壮的轮廓。肥大的裤管在毛驴两脊猎猎抖动,一副很飘逸的样子。他不时朝驴群吼上一嗓子。气势不凡的驴队在年轻商人盖天来的吆喝声里行进。踢踢踏踏,蹬起一溜儿飞扬的尘土,刹那间就使盖天来变成一个土人。汗虫子爬下他灰不溜秋的脸,将他脸上的泥灰冲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沟儿。他拿大掌胡噜一下脑袋,尽管满眼是浑浑泥色,他却能远远瞧见自家的小楼了,他瞧见青青一片的菜地了,仿佛也瞧见站在村口娜子的倩影了。

    “娜子啊!”天来心里呼喊着。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娜子了,好想娜子,不说,那份心思倒愈强烈。他整日想娜子想得胡说八道,弄得两个跟班新疆伙计跟他打哈哈,喂,盖先生,到了你家别忘了让我们见见娜子!商人好色嘛,不算毛病,关键是咋个好法,摆出去得叫人叹服。天来拧眉拧眼地乐了。他显摆说,等我这批驴出了手,就让你们见娜子!他将娜子的模样吹得神乎其神,之后便有了一种飞翔的快感。他在驴蹄的嘈杂纷乱声里仿佛听到了河流和土地的声音,他就在这些久违了的声音里十分清晰地想象出娜子的真实模样儿。

    娜子细眉、杏儿眼、翘鼻子、薄唇。她眼睛亮得像灯笼,她高中毕业,书念多了,走路的姿势也活了,恰似一种轻盈的舞蹈。娜子爹是村支书,在村里一手遮天。早些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来运动,娜子爹就拿盖爷儿当“尾巴”的典型,狠狠批一阵子。慢慢两家就种下仇了。也就是说,他与娜子之间还横着一官一商的两个仇视的老人。可是两个人偷偷恋上了。两边儿的老人一点儿不知,知道了能依?能不仇?所以他与娜子的关系一直捂着。天来得意的是他一言出口,女人就响应。啥叫男人?这就是男人!他的身子在驴身上摇摇晃晃,一颗心扑扑跳荡起来。

    秋风不入驴耳。驴队行走的河堤越来越低,河水慢慢就快逼到埂上来了,地皮湿湿的。天来抬眼,看见不远就是浮桥了。过了浮桥便是村口。驴队灰扑扑的,不鲜亮,却放纵着天来的想象。他这回本来是讨白菜合同的,可他踏看明白,又算计算计,卖驴更上算。他在新疆驴市上转悠了七天,发现雪青驴是最好的驴种,个头高且肥,力气不次于马,而且皮实耐活,运输喂养都很方便,若是与北方马配种,生下的骡子彪悍英俊,能驮善走。短短十来天,天来凭借乡村商人特有的狡黠和智慧将驴道咂摸透了。从驴蹄子、驴脊椎、驴鬃毛、驴牙口、驴后胯、驴尾巴到驴叫的长短高低,他都能准确分辨出驴的优劣。商河平原缺少这等雪青驴。他来不及回来跟爹商量,就拍板买了百头雪青驴,租了闷罐火车皮运过来。他没带资金,对方赊着,跟过人来了,若是行情看好,那头还有长期合作下去的意思。天来押车子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了,眼睛红红的,驴群是红的,如望一座金山,心跳了耳热了,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再看天空也很红,天景儿烧着了似的。商河也红,河水红绸带似的拧来拧去,朝平原的腹地钻去。

    “驴×的。”天来兴奋地骂了一句。

    听见群驴长吼,盖爷儿醒来,是满脸困倦迷惑的神色。他的黑毛驴也冲着驴群吼起来,身子一挣一挣地,湿了的绳索被拽得嘣嘣响。盖爷儿恼成一张猴脸,骂了一声驴,就扑拉扑拉身子站起来,扭脸望见驴群在落日的光晕里鱼贯移上商河口的浮桥。“好家伙,闹驴灾啦!”他说,脖子像落了枕似的梗住。黑毛驴发情似的叫得厉害,一跳一跳乱了性子。盖爷儿喝住毛驴,边系袄扣子边解毛驴的绳头,绳疙瘩从手里滑落的一刹那,老人就觉得不对劲儿,一愣,黑毛驴鬃毛全都奓起来,前蹄高扬,口吐白沫儿,疯了般朝浮桥口的驴群冲去了。

    盖爷儿拖住绳头,就势挪了几步,栽倒在菜地上,毛驴逃远了。

    “情乱,毛驴发情啦!”盖爷儿头脑里快速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魂就再也守不住了。他爬起来,顾不上抹掉沾在脸上的白菜叶子,侧侧歪歪朝浮桥那边紧跑。远远地,盖爷儿认出大摇大摆骑驴的儿子了,脸子惊住,眼眶子突突地叫起来:“天来,天来——”盖天来眼里只有驴没有老子。驴群叫出一片辉煌,盖爷儿的喊声太微弱了。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望不见河堤下的老爹,瞧着欢欢喜喜过桥的雪青驴。

    “杂种,你耳里塞驴毛啦!”盖爷儿心里骂。浮桥是由铺铺排排的旧船托起来的木板,两边没有栏杆儿,拥拥塞塞过驴队是有风险的。可天来心里有底,这浮桥他熟悉得就像手上的纹络。远天远地都没闪失,望见自家烟囱了还忧啥呢?天来的坦然是有道理的。如果说没道理,就是他忽略了老爹的存在。当自家的黑驴扑向雪青驴群的时候,腰板子往下一塌,顺坡下驴。两个新疆老客也猛然惊住了。这时候盖爷儿哼哼唧唧爬上河堤,露出又长又窄的驴脸,看见黑驴搅乱的驴群,当下就傻眼了。一场使人意想不到的驴乱说来就来了。

    黑毛驴是商河平原土生土长的公毛驴,第一回瞧见外来的雪青母驴,它那发情的样子,是盖家父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黑毛驴两只熬急了的驴眼红灯笼一样亮着,很残很烈。它长嘶着,驴群里的母驴也朝它回应地叫。黑毛驴无视主人.完全进入无法无天的混账状态。它扑上去了,与一头母驴厮咬起来。驴群立时就乱了,蹄声、叫声、厮打声搅成一锅粥。雪青驴还是很抱团儿的,它们憋了一路,此刻将流浪异地的恼恨全泄在黑毛驴身上了。它们十分残暴地撞翻了黑毛驴。一头雪青驴咬住黑毛驴的脖子,就势也滚倒在桥面上,两只驴掐在一起极快地滚动着身子,一时你压着它,一时它压着你,滚来滚去谁也不松口。到底是雪青驴个大力壮,前腿跪在桥面上,咬着黑毛驴拖来拖去,黑毛驴的脖子血淋淋的,嗷嗷哀叫着,狠命地踢蹬着后腿。驴群压过来,叽叽噜噜乱撞。黑毛驴后胯被倒驴压上了,响起骨节的断裂声,发出了悲戚的哀叫,用尽最后的气力蹬了一下后腿,有三头雪青驴就被狂乱的驴群挤下桥面,扑通扑通掉进河里。“我的驴呀——”盖爷儿瘫软在河堤上,裤裆都湿了。“坏啦,快救驴!”天来喊一声。三头雪青驴在河里扑腾着。天来跳进河里去了。新疆老客也要跳,天来在水里喊:“别下来,快疏散驴群!”

    驴群慢慢被疏散了。混乱的驴群一点一点安稳下来,盖爷儿看见了躺在桥上弹腿的黑驴。此刻他惦念两样,一是在水里的天来,再就是自家的黑驴了。他不知道这些雪青驴与他家有啥利益关系。他瞧见天来已将一头水淋淋的雪青驴推到桥边,左臂一横一滑,肩头一顶,沉沉的雪青驴就被推上桥板。这畜生没有一点感激主人救命之恩的意思,“嗖”地站起来,抖落一身浑水,后蹄一弹,不偏不倚踢在天来的后脑勺上。天来脑袋“轰”一下痛得不行,骂了句,就觉得眼前飞金星子,红红一片,啥也看不见了。他受不住了,着实受不住了。其实那两头驴已经沉入水里死了。他踩着水,浑身的肌肉收紧了。他撸撸脑袋,十分泄气地爬上桥板。慢慢地,他就瞧见驴群已全部引过桥去了,在桥头的河堤下扎了窝子,密得像煮饺子。一扭头,他意外地瞧见了爹,就啥都明白了。“爹,爹——”天来喊了两声。盖爷儿瓮一样蹲在痉挛的黑驴旁,枯手抖抖地抚摸着老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泪水纵横。“险些就一勺烩了。”他嘟囔着,开始耳鸣了。先进入盖爷儿眼帘的是一双青筋突跳的大脚,老人缓缓抬起头来。天来铁塔似的站着。盖爷儿眼眯眯地一斜,站起来问:“你给我出啥洋相,赶这多驴来?”天来眼珠慌慌乱乱地转几下,支吾道:“爹,我买的驴!你就瞧好儿吧。”盖爷训斥道:“谁让你自作主张,该收菜了,要驴作甚?”天来很自信地说:“爹,这点驴一出手,顶咱倒三年菜!”盖爷儿生气地说:“谁说的?你还是干点托底的事儿吧!”天来争执着:“咋不托底啦?”盖爷儿骂:“丧门星,还没进家,就淹了两头。”天来嘟囔说:“这怨我吗?你看不住黑驴!”盖爷儿瞪了眼:“熊样的,你来怨你爹!”“谁怨你啦,命里该着!不就两头驴吗?算不了什么!”天来再大的鸟火也得在心里窝着。盖爷儿说:“回家跟你算账!捞驴吧,先把驴肉卖喽。”天来怔着不动。盖爷儿问:“这驴途中死伤算谁的?”天来说:“算咱的,我赊来的!”盖爷儿沉了脸:“又发蠢气哩,咱哪有这笔钱?马上就收白菜了,总不能给乡亲们打白条子吧?”天来说:“今年不收白菜啦,就卖驴!”他说着,显见有点激动,移开目光看远远的天。“不收白菜?你小子又调歪!”盖爷儿红头涨脑地说。天来解释说:“爹,白菜行情不好!没啥赚头。”

    “不是不赔吗?”

    “不赔,蝇头小利。”

    “就是打平也得收,今年不同往年。”

    “为啥?”

    “先不跟你说。”

    爷俩三说两说,又争执了一场,这时死驴已漂上来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捞驴的时候,盖爷儿心里难受了。兆头不好哇!经商都有个运道,踩在运道上说抖就抖起来,要撞上晦气门就瘪了。白菜商人盖爷儿将人世活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天来这愣头青,早晚要将老子挣下的家当连锅端掉。不管乐意不乐意,老人再也无法将心与驴分开,没想到的驴事奔了心里去,让死驴扯落得偏头痛了,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痰鸣。死驴被他们拉上来之后搭到驴背上,受伤的黑驴也抬上来了。盖爷儿方慢慢压住心惊。驴队在夕阳滚坡的时刻默默地进村了。尽管有伤驴死驴显得别扭,可在村人眼里看着仍旧很气派的。天来让爹再骑上雪青驴。爹横他一眼说,别现世啦!就蔫蔫儿地跟着驴队走着,十分心疼地望着黑驴。老商人是很重感情的。天来不再跟爹顶嘴,爹老了,日薄西山了,靠爹靠不住了,还是靠自己吧。他神神气气地走着,嘴角渐渐浮了笑影儿。一副满不在乎很自信的样子。偏远贫穷的岭子村巷被庞大的驴队搅起一片烟尘,惹得村人围了惊叹。

    一到村口,盖爷儿就拐了弯儿。盖爷儿找阴阳先生卜算去了。

    天黑的时候,天来去菜地找娜子。商河北岸隆起的一段长城,是娜子家的菜地。从河堤上看过去,这是一溜儿黛绿色的屏障,菜地中间有一座草铺子,夏天看瓜用的,这里曾是瓜田。草铺子是娜子爹拿干苇草搭成的,风雨洗涤将小屋变得发白了。天来在菜地走着,脚片子落地很重,把菜地夯得微微颤动了。远远的,他瞧见草铺子里有马灯映出的一扇光晕。刚才在村口他见到娜子的嫂子了,说她在菜地里看书呢。一到家里就一大堆的活,她愿意在娘和嫂子收工的时候躲在草铺子看看书,真有野趣呢。世上有着许多她不知道的外面的故事。天来十分羡慕爱读书的人,识文断字的人是有福气的。

    天来站在草铺外边板板眼眼地看她。头发被风吹乱了,随便披散着,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上扣儿没系全,露出细白的肉来。他觉得她读书的样子很好看。一股野香从她身上荡来。她正是让人看了就动心的年岁,村里村外的小伙子惦记她,可她偏偏跟天来好。天来缩了缩肩胛,硕大的喉结跳了一下,慢慢踱了进去。娜子跳起来,拿拳头捶打天来。天来呵呵笑,鼓足了勇气,就势将娜子揽在臂弯里,说:“娜子,我这回搞了一百头新疆驴来啦。毛算着一头赚400块。98头赚多少?你算算。”娜子一扭身,一撒娇,叫天来惬意得骨头直痒。她问:“你真行,真的行啦。先不说赚多少,单凭这一手,你就跟你爹不一样,不是白菜商人!哎,咋按98头算呢?”天来叹一声:“倒霉透顶,过浮桥淹死两头!”“那不算啥,不算啥。”她说。天来说:“反正兆头不好。”娜子说:“你又信邪啦?”天来支吾着说:“没,没有。”娜子说:“我没看错你!”天来说:“跟我到外面闯吧,先做我随身女秘书。你到底想好了没有?”“美得你,给你当秘书?”娜子撇了撇嘴巴。

    “怕啥?你是我的人!”

    “你不怕我飞喽?”

    “你飞不了!”

    “你不怕我变心?”

    “你变不了!”

    娜子与天来四只情眼醉成一处。娜子扑进天来怀里,心绪辽阔起来,柔柔地说:“我就怕你跟女人似的,缺了自信。好些天,我一直想,跟了你,与爹闹翻了,值不值得。你闯天下,的确变了。我爹求乡长让我到了乡里当指导员,我不想去,我也跟你学,我也要当商人!”天来说:“你有文化,经商才会有出息!”娜子说:“你不糊涂,前几年经商靠胆子,往后该凭智慧了。你信不?”天来说:“我信,我后悔该多念几年书。”娜子从天来怀里挣出来,拽起马灯,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天来说:“我带你去见见新疆老客!你从现在起,就在我这儿上班啦!”娜子想了想说:“见就见!”

    两个人说说笑笑就走出菜园子。夜里菜地的味道越发浓了。天来很想听几声驴叫。

    秋风凉凉的,秋叶簌簌,夜风一阵阵在村里掠过,刮得盖爷儿身上发寒。盖爷儿从老阴阳先生那里回到自家小楼的时候,院里的驴群还在挤挤拥拥。老人喊了几声儿子,儿子还没回来。盖爷儿再也守不住魂儿了。这儿站站,那儿坐坐,东瞅瞅,西瞧瞧,看见驴心上就慌得紧。老阴阳先生说了,盖家宅院地处天干福地,利见于土活,地变见于下。翻译过来,盖家只能发白菜的财,卖驴则有七灾八难。淹死两头驴,老阴阳先生也算出来了。盖爷儿吓出满身冷汗来。盖家经商多年,总是利见于白菜等土产,财旺人壮。放进驴来,走错一子,贻误全盘。他的心是永无宁静之日了。沉沉静夜,盖爷儿盯住驴眼。驴的眼神邪邪的,透出一种很怪的光亮。盖家邪气太盛,得镇一镇了。刚才盖爷儿花了钱,求老阴阳先生寻个“破法儿”。老阴阳先生沐手焚香,埋下了三遭“符”。他表明一番奇妙的神功已运筹好了,眯上老眼,过了许久才说,将宅院放驴的地方铺一层草灰,洒一遍米酒,烧一回草纸,然后,就将驴转手他人,驴上的钱一分也挣不得。盖爷儿句句都记心里了。眼下就是破灾。杂种,不中用的东西,白菜合同没订来,却招来天灾。老人更加恼恨儿子。盖爷儿在院里坐着,听见驴吼,心里便没了章程,寂寂地黑下脸来。

    马灯在夜风里凄然地亮着。都后半夜了,天来醉迷呵眼地回来了。他懒懒地甩着胳膊,吸溜着鼻子,像头倦驴。盖爷儿让心火压得站不直身子,咂咂舌头,闷闷地吼了声:“天来,你站住,造孽呀!”老人百感交集,气出眼泪来了。

    “咋了,爹?又……又……死驴啦?”天来问。

    “死驴?死了倒干净!”

    “爹,别听别人瞎戗戗!自个儿的买卖自个儿做,外人是犯红眼病啦!”

    “邪,走邪啦!”

    “不走邪,能成气候吗?”

    “冤家,招灾哪!老阴阳先生给卜算啦。咱家发的哪一笔财不是人家给算出来的?一个神人,有他的造化,不听仙人言,吃亏在眼前呢!”盖爷儿急了。

    “他咋说的?”天来一怔。

    盖爷儿哆嗦着说了一遍。

    “不会吧?有那么别扭?”天来心里发毛了。

    “信神如神在!没跑儿。”

    天来不说话了。这种颇为晦气的尴尬局面对他来说是始料莫及的。他身子僵了样地晃晃,头昂起,嘴大张,将黑黑的驴群固定在发酸的眼眶里。盖爷儿又吼了句:“睡吧,明儿将驴×的处理掉!咱不能在驴身上赚一分钱,记住啦!咱们福浅,架不住哇。”天来木讷地咬着牙床骨,咬肌一闪一闪的。盖爷儿骂:“没耳朵的东西。听见啦?”天来还是没表情。他哼一声,倔倔地上楼去了。

    盖爷儿长叹一声,悻悻地回屋了。残酷是人还是命?天来理不清这里的玄奥,看来老天是成心跟他作对了。傍晚他跟娜子从菜地回来的时候,在海乐酒店摆了一桌,一来招待新疆客人,二来会会娜子。同时又请了村里村外的几位驴把式,探探驴的行情。果然给天来猜着了,驴价看好。眼下是老阴阳先生的咒语给天来的心搅乱了。天来一时竟没了主意,躺在床上慌口慌心地胡折腾。到嘴的肥肉就白白吐出去吗?吞到肚里日后又七灾八难的咋办?他和他爹不一样,但是对待老阴阳先生却同样尊崇。他家先前的商事都让老阴阳先生给说准了。看见神神怪怪的老人,天来有一种既亲近又恐惧的感觉。老头太可怕了,这世界都在肚里装着呢。胡思乱想中天来因为劳累还是很香甜地睡着了。早晨一睁眼,日头都照腚了。他觉得鼻子热辣辣堵得慌,一抠,挖出一团硬巴巴的东西。他一醒来,又多了自信,觉出父辈经商处世的古板和笨拙,嘴角上挂着一串对老阴阳先生不敬的嘲弄。

    “把驴卖了,卖个好价钱!”天来想。他觉得不仅仅是钱,而是商人的尊严。到手的东西就是要实实地抓在手里,没到手的东西,拿汗水和智谋去挣得。不吉利的话,他一概不理会,要是叫娜子知道自己被阴阳老先生折腾得六神无主,不气歪了鼻子才怪。要想把握娜子,就得事事显出男子汉的气度。他拖着一条沉沉的影子走了。当顶的日光使他的影子蜷缩在自己脚下。

    秋熟的日子总是让人感到疲倦。到了村口的草滩上,听见驴吼了,天来的精神头儿就上来了。可是,他再看高大肥壮的雪青驴,眼神儿似乎没落个着落,脑袋嗡嗡的,乱得像闹土匪。他走近驴群,与新疆老客打了个招呼,就又很费心思地盯着驴群。

    娜子来了。娜子跟他爹摊牌了。爹反对,爷俩三说两说就闹翻了。娜子说,我没看错天来,他敢说敢干有前程,给他当媳妇我都认!爹说他不答应,你要去,就别回这个家了。娜子知道老爹说气话,换个面子。爹不开面儿,也有难处呢。这些年是盖爷儿常常使她爹难堪。盖爷儿不在村里当权,凡大事小情还得跟他商量。盖爷儿使村支书活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权力在金钱面前的失落,使娜子爹觉得自己被挤到日子外边了。

    看见娜子,天来心里就亮堂了,但他十分精细地发现娜子哭过。弄糟的眼影如熊猫似的乌了两个脏兮兮的圆圈。天来问:“娜子,你哭了?”她眼白很多地望他一眼。天来啥都明白了,她必须遭这个难。她心里一烫,嘬起嘴巴说:“你让我冷静一会儿。”天来说:“冷静啥?瞧着驴群你能冷静得了?”她咯咯地笑了,笑得流了泪,她笑着流泪的样子很美。她浅浅笑语如花开在他眼前。天来说:“娜子,走,跟我卖驴去吧!”娜子笑笑说:“我打听好了,今儿是东桥大集。那儿的驴市很热闹!”天来点点头:“就去东桥大集。”

    临近中午的时候,天来的驴队开进了东桥大集。一路上,娜子跟天来算计着驴价。人人都在长心眼儿,人人都会算计了。但谁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到驴市一探价儿,每头净赚400块,而且买驴的围得层层叠叠。东桥大集从没见过这等好驴。就在钱财滚滚来的时候,天来的心里十分难受,脸子寡白,心虚气短。他又胡想一气,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脆弱,无所依附。老阴阳先生和爹的脸就在他眼前悬着,心里怕得一身冷汗,脸像落了一层霜。任千呼万唤,天来就是不开价儿。娜子急赤白脸地问他,天来,是时候啦!卖吧!天来艰涩地笑了笑,被啥东西噎得说不出话来。人世由命,怕是天数。他呆傻了似的,反反复复地破译着“七灾八难”的咒语。忆起来了,老阴阳先生说过的,“七灾”里有伤妻亡女断子孙。就是说,他将失去娜子。他将没有后代。他的身架塌了,脚底如踩高跷似的连连退缩,源源不断击来的是亘古不见的东西。撑了几十年的强悍壮美身架竞空空的。天来咽了一口唾沫:“驴×的,先不卖啦!”

    娜子问:“为啥?”

    “我去找一回老阴阳先生。”

    娜子急了:“天来,你回来!”

    天来头也没回。

    “看着驴,我很快就回来!”

    娜子失望地喊:“你回来!”

    天来风风火火地回了村,找老阴阳先生卜算了一卦。没变,还是跟盖爷儿说的一样。天来愣了许久,呆如泥塑不动。呆呆地想,仿佛昔日看不清的一切全闪进眼里,自己说,完了完了啥都完了。早知道现在这样,后悔当初何不踏踏实实卖白菜呢?他塞给老阴阳一把钱,啥也没说,倔倔地回驴市了。见了娜子他一句话也没说。娜子不知道发生什么,她感到天来有些怪。天来走到买驴的人群里咕哝了几句,就有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驴贩子笑咧咧跟过来。天来痛苦地扭皱着脸,对娜子说:“娜子,别怨我!驴钱是万万赚不得了,我保本儿转让啦。”说着就泪流满脸了。娜子眼睛红红地亮起来,再也不拿正眼瞧他。她缓缓抬起左手,狠狠地抽了天来一巴掌:“你,你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我看错了你,你是人还是鬼呢?”说完喉咙里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跌跌撞撞地跑了。天来伸直了嗓门儿喊:“娜子,我全为了你哩——”娜子再也没回头,红褂子在秋日的阳光里闪跳着,搅碎了日光铺开的慈祥,远远地驰入碧天里去了。那炫目的强光竟刺得天来眼前一片盲黑了,连身旁的老爹都没看见。此时的盖爷儿正在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儿子。

    “天哪!这是为啥哩?”天来在战栗中叫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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