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人:民国名媛的美丽与哀愁-词坛压轴一抹红——吕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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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一生,处处是传奇,凡人遥不可及。

    少小,就有才藻名,诗词歌赋,惊休清末才子樊增祥。桃李年华,她的诗词屡见报端,并且跻身《大公报》,成为主笔。五四新思潮尚未来临,她就倡导女权,兴办女学。于梅华之年,她又进入官场,成为袁世凯的秘书。

    诗词歌赋,若还只是矫情文辞,女学兴办,则让她有了更高的知名度,而进入官场,则让她的才情更是登峰造极。一个女人的行动,在那个时代,本身就意味无穷。也难怪诸多才子官员,都叹问“知是诗仙与剑仙”?

    发现袁的复辟企图后,她毅然离职,又转战商场,两三年,就富甲一方。再之后,就是“到处湖山养性灵”,周游列国,“手散万金而不措意”。铅华洗尽后,顿悟人生,她现身佛法,潜身佛学,终止老矣。

    如果仅仅看这些光环,她的一生真的是繁花似锦,锦上添花,但其实,在这些成就的间隙,也有时乖运蹇,冷月寒风。

    父亲猝然病逝,然后就是母亲被囚,族人纷争财产,正是“众叛亲离,骨肉齮龁,伦常惨变”。人小志坚,她四处写书求援,终于获得母女团圆。眉梢愁未转,又获得夫家休书一封,真真是耻辱连连,黯然销魂。

    她终生未嫁,长恨此身,虽然时时引注目,却也刻刻遭人嫌。这与她儿时的这场变故,不能说毫无干系。真是月不常圆,人无常欢。

    在她临终前夕,得一诗:“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繁华全部漫消散,功绩不过是平庸。人生,终究是一场梦匆匆!

    私人档案

    中文名:吕碧城

    别名:兰清,字遁夫

    别号:明因、宝莲居士

    国籍:中国

    民族:汉

    出生地:安徽旌德

    出生日期:1883年

    逝世日期:1943年

    家族背景:父亲吕凤歧,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及第(与清末著名诗人樊增祥同年),曾任国史馆协修、山西学政,家学渊源。母亲严氏不是正房,是继室,生有四个女儿。姐姐吕惠茹、吕美荪都以诗文闻名于世,号称“淮南三吕,天下知名。”

    婚姻状况:终身未婚,她曾经说过:“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诗写得不错,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

    主要成就:7岁能作巨幅山水画,12岁诗文俱已成篇。1903年春任天津《大公报》编辑,不久任天津女子师范学校校长。1918年赴美留学,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回国后在上海参加南社。与秋瑾为挚友,力倡女权运动,反对封建专制。

    代表作品:《吕碧城集》、《信芳集》、《晓珠词》、《雪绘词》、《香光小录》等。

    经典语录: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翚衣耀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妩。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

    碎碾青琼成蓓蕾,乱抛红豆寄缠绵。初禅怕住有情天。

    花瓣锦囊收,抛葬清流,人间无地好埋忧。好逐仙源天外去,切莫回头。

    一、钗于奁内待时飞

    一腔毫兴写丹书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

    “君未知?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漫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写入丹青闲寄。”

    12岁那年,读聂隐娘故事,她豪兴大发,挥笔写就此赞颂诗。她在赞颂隐娘,别人却在赞颂她。

    赞颂她的,是清末著名的“诗词大家”樊增祥。一个“夜雨谈兵”,一个“春风说剑”,隐娘的豪气冲天、侠骨柔情,浑然若现。可当樊增祥听说这诗的作者居然是金钗少女,大大地惊着了。冲天虹起的,是美人,只是未及笄。

    那时候的吕碧城,识字读书,享受在父母身边的快乐,雅兴不少,闲情也多,享受当今,偶尔怀古,于精神充沛处,自然豪情万里,急于大展宏图。

    说来吕碧城的家族富庶,是徽商世家,曾祖父和祖父一辈积聚了巨量财富。到她父亲吕凤岐,又饱读诗书,同治九年中举后,光绪三年又中丁丑科进士,选庶吉士,即翰林,历任国史馆协修、玉牒纂修、山西学政等职。

    吕凤岐藏书甚丰,曾和晚清四大名臣之一的张之洞创办“令德书院”,为山西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而吕凤岐的儿女,也都深受他的影响,个个诗词满腹,学识渊博。

    吕碧城的母亲严士瑜也出身于书香门第,只是她并非原配,而是继室。在她来到吕家之前,吕凤岐的原配夫人蒋氏生有二子,先后夭亡。而她进入吕家后,生下的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吕碧城为三女),这就为她和吕氏姊妹的未来奠定了悲剧基础,这是后话。

    吕凤岐后来定居安徽六安,吕碧城这首备受好评的词作,正是那时候的作品。父爱如山,母爱似水,山水环绕,人情最美。尚不知风霜刀剑,已经催逼而至。

    众叛亲离骨肉残

    “空记藐孤家难日,伊谁祸水翻澜,长余风木感辛酸。囊萤书读,手线泪常弹。

    东望松楸拼一恸,无由说与慈颜,虚声今日满江关。重泉呼不应,多事锦衣还。”

    在吕碧城的一生中,也有一场灭顶之灾,还发生在她父亲死后不久。正是悲痛欲绝时,忽然惊雷落,那恐惧,摄人魂魄,给她留下了终生的阴影。

    吕父刚没,尸骨未寒。吕氏家族的人就打上门来,要严氏交出财产。因为按照当时的宗法制度规定,女孩子是没有继承权的。

    严氏据理力争,然而族人非常蛮横,幽禁了母女四人。那时候大姐吕慧茹已经出嫁,嫁到舅父严朗轩家,和表兄严象贤结为夫妇,才幸免于难。

    这时候的吕碧城才知道,自己并不识隐娘微旨,丹青闲寄尚可以,真要仗剑天涯,用女子装束,还是行不通。否则木兰不会做男人装扮,隐入壮士丛中。

    社会原来是男人的社会,女人向来就是从属。吕碧城恍然大悟,脂粉之浓,总是会遮住豪气之冲。但女人有什么错?

    不管怎么悲惋恨憾,也不管如何咒骂哀怨,她们最后的结果,还是毫无选择地空手离家。严氏无奈,带着三个女儿去投奔来安的娘家。

    喘息未定,严氏母女又收到吕碧城未婚夫家的退婚信。早在吕碧城9岁的时候,吕凤岐就和同乡的汪家结下儿女亲家。而吕凤岐驾鹤西去,汪家就休书一封,也不顾道义,也不管什么薄情,就这样恶狠狠地砸将过来,让凄苦的严氏母女再次落入凄风冷雨中。

    旧朝暗代,女孩子被退婚,是非常可耻的事情,等于失去贞节。刚经大辱,又是奇耻,吕碧城的情绪和意志都跌落到了最低点。可是她们还是没有办法,也没有精力和汪家纠缠,只好答应了退婚。

    在吕碧城,也许还有一丝决绝。一个历史的垂赐,不要也罢,一个男人的臂膀,不依也好。吕碧城后来独闯世界,成为民国世界的“第一”女人,第一个女编辑,第一个女校长,第一个女富商,在一个男权的社会中,把一个女人的权利和能力发挥到极致,大概也有此时赌下的一口气。

    当然,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只读到了社会的一个小小截面。而她的母亲,在经历了丧夫之痛,经历了家产之争后,却越发清醒,她自己倒也罢了,却不甘心自己的女儿受此苦痛。吕碧城的二姐吕美荪出嫁后,严氏又把吕碧城送到天津塘沽任盐课司使的舅父严朗轩处,让她跟着舅父读书。

    她虽然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可到底安定了许多。在来安的母亲和小妹吕坤秀,不久又经历了一场更大的变故。恶族亲家唆使土匪,绑架了这一对母女。

    妇孺之辈,如何抗得了强匪,为免遭更大的不幸,母女二人决定服毒。身在天津的吕碧城,焦急万分,修书给时任江宁布政使的樊增祥,请求救援。她的大姐吕慧茹也向樊增祥求救。

    樊增祥一来喜欢吕碧城的才气,二来和吕凤岐也有交情,收到书信后,他连夜飞檄邻省,隔江遣兵营救。母女二人才终于幸免于难。

    在惊恐的岁月,人是难有愁苦的,只有平安来后,回想当初,才有生出万般感慨。吕碧城这一时期所写的作品,大多都充满了愁怨和悲情。

    “冷红吟遍,梦绕芙蓉苑。银汉恹恹清更浅,风动云华微卷。

    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按时歌弦。不是一声孤雁,秋声哪到人间。”

    孤雁一声,引发秋寒。青山无靠,秋水凄凉,不由得要悲鸣发声。

    “清明烟雨浓,上巳莺花好。游侣渐凋零,追忆成烦恼。

    当年拾翠时,共说春光好。六幅画罗裙,拂遍江南草。”

    即使莺花好,渐渐游侣也凋零。唯有在回忆里,拾翠观红,才有悠闲滋味。可这难道不令人烦恼吗?

    而到了下面这一首词,忧愁暗恨就更胜一分。

    “夜久蜡堆红泪,渐觉新寒侵被。冷雨更凄风,又是去年滋味。无寐,无寐,画角南楼吹未。”

    真是残灯明灭,夜寒如水,惆怅难眠。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到这里还是一片迷茫。

    负气出走寻出路

    在天津舅父家的生活,虽然充满了寄人篱下的心酸,但总算学业没有荒废。

    这正是清朝末年,政府软弱无能、列强瓜分国土,有志之士揭竿而起,欲救祖国于水火之中。维新六君子的救国之路被断,新的救国思想还在酝酿之中。

    世界局势也是一团混乱,于硝烟战火中,乱世枭雄平地起,新思潮风处处刮。从世界各地接受新思想回来的有识之士,又给中国腐朽的朝廷带来新的冲击,也给了民众更多的希望。

    吕碧城接受了维新思想的熏陶,虽然是一名女子,却也想像六君子一样,“横刀向天”而笑,哪怕前途未卜,但也终不愧此生。

    她和舅父商量,要去天津市内探访了解新学。谁知舅父虽然思想开明,但观念守旧,乍听外甥女如此一说,不由得心头大怒,张口就责骂了她一通,认为她不守女性的本分。

    就因为是女性,吕碧城受了多少的委屈,本来就心高气傲,被这样一激,就更是难以忍耐。她愤怒至极,冲出家门,头也未回。

    说是家门,只是寄人之家门。离开的一刹那,心胸豁然开朗,好像扬眉吐气了一般。可是当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开始发颤了,身无分文投异乡,无亲无友到何方?

    吕碧城是一个很善于交际的人,在火车上,她碰到了天津佛照旅馆的老板娘。两人聊天谈心,很快,她就获得了老板娘的赏识,同意她到天津后可以暂住到那里。

    可她不是去走亲访友,解决住宿问题并不是全部,她还要考虑她的未来,她的出路。左思右想后,她想到了舅父的秘书方君的夫人,她住在天津滨江道的《大公报》报社。

    她和方夫人交往不多,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给对方写去了一封求援信。在信寄走的一刹那,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向舅父低头。因为如果对方将自己的情况汇报给舅父,那么她就只有回家一条路。

    幸运的是,这封求援信恰好被《大公报》总经理英敛之看到。看完信后,他不由得拍案叫绝。区区一封求援信,居然也可以写得如此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字字珠玑,文采飞扬。

    英敛之是一个爱才之人,他马上决定一探才女真容。

    见面后,英敛之发现这不但是一个才女,还是一个美女,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谈吐也非同一般,咳珠嗽玉,娓娓而谈。英敛之当即决定,聘请吕碧城任《大公报》见习编辑。

    这样的幸运,不由得让人想起萧红,同样是离家出走,同样是身无分文,为什么吕碧城能如此安然地走出一生平稳,而萧红却不断地把自己置于悬崖边?

    难道真是幸运那么简单?其实英敛之之所以痛快答应吕碧城,赏识她的才华,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背景是,英敛之和吕碧城的二姐,曾有过交往。

    大约两三年前,英敛之偶遇吕美荪,一个才子,一个是佳人,自然很是投合,曾经相互和诗。

    吕美荪:“知交零落几经年,得识荆州亦夙缘。海内贤豪推领袖,樽前褚墨走云烟。热肠似我还忧国,宰肉何人欲问天。记取江河旧风景,五陵佳气尚依然。”

    而英敛之马上和诗一首:“风尘牛马一年年,梗泛蓬飘任结缘。浊酒哪能浇块垒,新诗聊尔托云烟。民愚深痛难为国,人定何忧不胜天。为诵青莲良友句,与君并合岂徒然。”

    所谓爱屋及乌,英敛之才对吕碧城一见如故,是因为有了姐姐的铺垫。幸运是幸运,只是这幸运多少有一点点罗织密帐的意思。说是离家出走,但她离开了家,却离不开家所营造的各类关系。

    而萧红的出走,完全是赤手空拳打天下,但要罗织密帐,就必须要自己吐丝。就像把自己的喉咙扎进又长又尖的荆棘的荆棘鸟,歌是唱得极其宛转悠扬,可曲未终命已竭。

    闲话少说,有了英敛之的推荐,吕碧城自此成了“华北第一报”《大公报》的第一位女编辑,同时也是中国新闻史上有史可查的第一位女报人。吕碧城精彩的人生,自此,揭开了序幕。

    二、南北碧城双侠女

    赞誉声声名扬远

    一招腾空成云雾,点点滴滴润人间。吕碧城成了《大公报》的一员,撰文写字,抒发情怀,她原来的生活常态,成了她的工作,自然让她如鱼得水。

    5月10日,她在《大公报》上发表了《满江红感怀》:

    “晦黯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为她做推荐的,是英敛之的夫人爱新觉罗·淑仲。她的跋语这样写道:

    “历来所传闺阁笔墨,或托名游戏,或捉刀代笔者,盍往往然也。昨蒙碧城女士史辱临,以敝萐索书,对客挥毫,极淋漓慷慨之致,夫女中豪杰也。女史悲中国学术之未兴,女权之不振,亟思从事西学,力挽颓风,且思想极新,志趣颇壮,不徒吟风弄月,樆藻扬芬已也。裙钗伴中得未曾有。予何幸获此良友,而启予愚昧也?钦佩之余,忻识数语,希邀附骥之荣云。”

    一个愿妇女解放,一个就女权高唱。一引一倾,不是吟风弄月,只愿遍洒热血,虽是蛙居井底,但心在天。

    此诗一出,轰动京津。裙钗之辈,格律严谨、文采斐然,已属不易,作品是上乘,而又有此豪情,心境非同一般,更让人讶异。

    正是西风东渐,女子自由之潮漫起时,吕碧城这首发之音,立刻成了人们的精神号召。一时间,才子佳人纷纷唱和,形成了一股“吕碧城”风气。

    之后,她又一口气发表了《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用一支笔,把妇女解放运动推向了一个高潮。

    尽管还是男权世界,可是西方女性解放运动已经如火如荼,这带给当时的男权们很大的冲击,使他们有所畏惧。

    在时代变幻的空隙,有勇如吕碧城,有才若吕碧城,不断发声,自然让崇尚解放的女性,有了一个精神归宿。

    很多人慕名登门拜访,与光环一身的才女讨论诗词,议论时局。吕碧城这样描述那段时光:“由是京津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

    当时罗刹庵主人、铁华馆主、沈祖宪、寿椿庐主、摩兜坚室、姜庵词人等纷纷投诗大公报,与之唱和。而直接来拜访的,也是络绎不绝。

    门前车马喧,来往是鸿儒,吕碧城一下子成了京津地区的第一交际名媛。有了更高的识见,也有了更壮的激情,此时的吕碧城可谓春风得意。

    平生知己秋闺瑾

    谈饮俱豪是巾帼,南北壁城双侠女。

    “幽燕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易兜鍪。”这又是一个本应当窗理云鬓的女子,又是不忍战火硝烟浓的爱国情。和她一样的豪气干云,也和她一样是绝色端庄的美女。她的名字叫秋瑾。

    当吕碧城在《大公报》发表宣传妇女解放思想的文章时,在南方的秋瑾也发表了很多文章,同样在宣传妇女解放思想。她们所用的名字,都是壁城。她们,都以壁城闻名。冥冥之中,两个志趣相投的女子就这样建立了因缘。

    那时候的吕碧城借住在《大公报》报馆中。一日,忽有人拿着名帖来拜访。看那名帖,乃是“秋闺瑾”三个字,应该是一个女子,可是门房的禀报,却说“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儿”。吕碧城惶惑不已。

    待得见面,果然是一英气男子,一顶鸭舌小帽,一身长袍马褂,一双官样皂靴。他迈着稳重的步伐,踱步过来。可一张口,又是款款低语,轻柔清脆,分明是女儿身。

    吕碧城赫然想起曾经轰动一时的吴秋之交。吴,是以诗文闻名、曾被慈禧召见过的吴芝瑛,秋,就是鉴湖女侠秋瑾。

    相谈之下,吕碧城所猜不错,来的果然是秋瑾。之所以“易却纨绮裳,洗却铅粉妆”,就是慕千古木兰之命,想做将军携胜归。

    秋瑾为人豪爽,磅礴大气,而吕碧城亦幻想大刀金马,也是豪情万丈。两人虽是脂粉辈,却都是英雄心。

    双方早就慕名,一见更是如故。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愁帝王腐败无能、国家积弱凋敝,叹国已不国,民不聊生,谈战事如火如荼,女子亦可“秣马备戎行”。一会儿,悲愁满眼,一会儿又横眉怒目,一会儿又激烈壮怀。说到激动处,拍案而起,雄浑万状,到那柔情里,也是千娇百媚,转眄流情。

    不知不觉,天色已幕。吕碧城留秋瑾住下,秋瑾亦不推辞。两人同榻而卧,促膝长谈。秋瑾非常佩服吕碧城的才华,认为自己逊色很多,甘愿拱手让出壁城之号,为对方专用。这让吕碧城非常感动。

    知己相见,千日亦短。几天后,秋瑾要告别了,吕碧城难分难舍。临行前,秋瑾告诉吕碧城,自己要去日本求学,筹划一场更轰烈的革命。她邀请吕碧城,和自己同行。

    但吕碧城也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济世救民,该从思想发端。因此,她更愿意从教育入手,启迪民智,转移社会风气,以为将来作准备。两人约定,分头行动,遥相呼应。

    弯弓征战,梦里依稀

    从扶桑回国后,秋瑾在上海创办了《中国女报》。吕碧城听说后,于欣慰之余,寄来发刊词:

    “吾今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于一致,通全国女界声息于朝夕,为女界之总机关。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飞,绝尘而奔,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先导,为迷津筏,为暗室灯,使我中国女界中放一光明灿烂之异彩,使全球人种,惊心夺目,拍手而欢呼,无量愿力请以此报始,吾愿与同胞共勉之。”

    妇女解放,是两个人的共同理想,她们都希望,这《中国女报》,能成为被封建统治压迫的女性们的暗室之灯,迷津之筏。这是祝词,也是真实,在那样的年月里,在那样的政局下,雄狮未醒,巾帼先行。这两个豪爽大气的女子,无疑让全国女界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革命总是需要流血。抱着这种思想的秋瑾,在绍兴革命失败后,大义凛然地奔赴刑场。面对威逼,只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字句,让全国的志士痛断肝肠。

    吕碧城得到消息后,更是大放悲声,想起在一起的朝朝暮暮,猜度那“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战场,这个也柔情万种的女人,难道真的在刀光剑影中,交付了她的卿卿性命?

    悲伤之余,吕碧城用英文写就《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美国纽约、芝加哥等地的报纸上,怀念这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她知道,此举无疑是为阴暗的朝廷所不容,但悲愤之声,油然而鸣。

    后来,她南游,经过杭州时,又拜谒了秋瑾墓,并作《西泠过秋女侠祠次寒山韵》一首,追怀这位曾经志同道合的挚友:

    “松篁交籁和鸣泉,合向仙源泛舸眠。负郭有山皆见寺,绕堤无水不生莲。残钟断鼓会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尘劫未锁渐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三、女学界的哥伦布

    女教习,长于才胆学识

    生在封建社会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藏闺阁,不学诗书。才理红妆,又贴花黄。纵能吟诗作赋,也是怨忧一身,伤春悲秋,离人远去。闺深人浅,可谓悲哉!

    梁启超曾经呼吁兴办女子教育,写有《倡议女学堂启》,文中虽然详细勾画了女子学堂的创建方式,但不过是理想构建。直到“中国女学会书塾”在上海城南桂墅里创办,女子学校教育才算有了真身。

    尽管在《大公报》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但吕碧城还想继续求学。英敛之为她四处奔走,结果发现能让女子就读的学校微乎其微。于是二人萌生了办女学的想法。

    这不简单,就是筹经费就能愁杀人,为了办女学。英敛之介绍卢木斋、姚石泉与吕碧城认识,还把严复、傅增湘等学界权威介绍给吕碧城。

    傅增湘是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的幕僚,傅增湘“喜其才胆学识”,而严复更是对她十分赏识,还特意收她为女弟子。严复向袁世凯大力推荐吕碧城,而傅增湘对吕碧城也充满期待。

    在这些人的极力推荐下,袁世凯有意办学,并提出资助,拨千元为学堂开办费,而时任天津海关道道允的唐绍仪也答应每月由筹款局提百金作经费。

    这样,吕碧城和英敛之又开始邀董事、拟章程。忙碌了大约6个月,到1904年10月23日,北洋女子公学成立,学堂监督是傅增湘,而吕碧城为总教习。

    她在《大公报》声名鹊起,又在北洋女子公学声名远扬。

    和大多数民国才女不同的是,吕碧城的一生虽然也时有坎坷,但她自从进入《大公报》之后,就一直成为男子争相称颂的对象。尽管她倡导的是女权,得到的却是男子的支持,儒士喜欢她,名流敬重她,就连官僚,对她也是喜爱有加。

    和其他民国才女相比,吕碧城似乎幸运得多,她没有在抗争中被男权毁掉,反而在男性的支持下如鱼得水。这不由得让人称叹,吕碧城到底有怎样的女性魅力,让她有如此得意的人生呢?

    就兴办女学这一节,我们往深里看,会发现,吕碧城性格上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那就是一直和男性精英有积极的互动。尽管兴办女学,是为解放女子,可在男权社会中,倡导女学,必须要得到男性的支持。

    一个轰轰烈烈革命着的新时代,充满了各种可能。今朝还在推崇,明日就要颠覆。这就是乱世的魅力。其实,男人们对于妇女解放是持好奇态度的。那些悸动着的男精英们,在西方解放妇女思想的感召下,对女性有了新的希求。

    这希求是模糊的,但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清晰的代表人物,这当然就是吕碧城。

    吕碧城本身是女人,又高调宣扬妇女解放,“能辟新理想,思破旧锢蔽,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出之幽闭羁绊黑暗地狱,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与男子相竞争于天演界中”(英敛之语)。

    最重要的是,她的女权思想并不激进,很容易被那些男士精英所接受。她在《论提倡女学之宗旨》一文中说:“欲使平等自由,得与男子同趋于文明教化之途,同习有用之学,同具强毅之气”,她想要的是平权,而不是叛乱。她不希望女性娇生惯养,不思进取,而希望女人能和男人一样有担当,然后和男人合力救国,她说,“使四百兆人合为一大群,合力以争于列强,合力保全我二万里之疆土。”

    这正是当时男性精英们的心声,也是他们解放女性的初衷。吕碧城可谓与他们不谋而合。因此,她自然很快就成为他们的目标,也成为她自己宣扬思想的旗帜,也在这样的大局势下,提升了自己。不管是当时,还是后世,人们提起吕碧城,都赞赏其“功绩名誉,百口皆碑”。

    她就像是顺流而下的轻舟,势不可挡,倏忽间,已过万重山。两年后公学开设师范科,更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吕碧城升任监督(校长),那一年,她才只有22岁,离当年离家出走,还不到3年的时间。

    女子有才才是德

    作为一个女子,又站在时代的前沿,吕碧城对女子教育自有一番见地。她认为:女校要大胆任用男教师,以提高女子教育质量;女师毕业的学生,也可以做男子的教师。

    女校要男教师,这个合情在理,毕竟在女校尚未开创之前,女子受教育的不多。但女校毕业生去教男学生,这就有点挑战男尊女卑的意味了。但具有开明思想的精英,都纷纷支持她,以示男女平等。

    除此而外,她还坚持,女子所受教育内容,不应该局限于识字和家政,在知识上,也要实现男女平等。这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彻底推翻,但这个想法,依然受到了好评。

    吕碧城在推动女子解放运动过程中,一直顺风顺水,相对于责难来说,支持者似乎更多。这还得归功于她对时局的把握。

    她一直在和男性精英社会进行互动,她接受的那些所谓的西方思想,也大多来自留洋归来的男士精英,比如她的老师严复,就曾对她悉心教诲。

    不管怎样,在兴办女学中,吕碧城将自己的事业推向了高峰,也为中国后世的女子,开创了文明的起点。

    淮南三吕,旌德一门

    吕碧城成功后,她又把自己的姐妹全都介绍过来,让她们也从事女学工作。这对于吕氏姐妹来说,容易又不容易。

    容易之处,她们的父亲吕凤岐就是一个教育者,她们耳濡目染,自然习得一套传统的教育方法。而吕碧城的成功,不但是榜样,也是信心,让她们更笃定自己的这份选择。

    其实早在女学创办之初,大姐吕慧茹和舅父严朗轩就都来帮忙,严朗轩曾经被英敛之等指定为女学监督。而大姐吕慧茹在吕碧城选定校舍之后,就干脆搬到学校,和妹妹一起操办具体的事宜。学校成立之后,吕慧茹也很快就成了学校的一名教员。

    后来,南京两江女子师范学校开办,吕惠茹又去那里担任校长。只是大姐性格比较执拗,还是传统的教育思想,甚至不能容忍男教师向女教师写情书。

    民国才女苏雪林曾经到南京拜访过吕慧茹,在谈到治学做人之道时,她很有一点老学究的意味,通篇是训教。

    期间,二姐吕美荪和小妹吕坤秀也都进了教育界。吕美荪担任了奉天女子师范学校校长,而小妹吕坤秀则到了厦门,成了女子师范学校的教员。

    早在小妹年幼时,吕氏三姐妹就以诗词见称,曾被人们号称“淮南三吕,天下闻名”。其中吕美荪还为光绪帝所赏识。

    到1905年,《大公报》又出版了《吕氏三姐妹》,英敛之为之作序。自此,吕氏三姐妹的名声更盛。

    小妹长大成人之后,姐妹四人同时做起了教育,“淮南三吕”又变为“旌德一门四才女,天下闻名”。

    碧城仙人,最重奇服

    青鸾、紫凤,郁金香,茶烟雨暖,玉箫飘香。

    吕碧城本来是诗书世家,又经过风霜雨打,按理说应该是素朴雅致,尤其作为一个女校的总教习,为人师表,就更应该贤淑端庄,才不失为一个典范。

    可她偏不,她喜欢奇装异服。所谓奇装异服,就是不符合当时服饰章法的服装。在帝王统治时期,就连服饰着装也是等级森严,甚至还用律法进行规制。

    服饰,成了政治的手段。服饰,在那个时代,就是身份、地位和尊严。在王权和男尊女卑的社会制度下,女人们的服饰约束就更多。

    可是吕碧城接受的是西方的新思想,女性解放的意识,让她对封建帝制的那一套越来越讨厌,她很快就接受了洋服。

    在大家都穿长袍马褂褂襕氅衣,把自己层层包裹时,吕碧城却选择了薄、露、色彩绚丽的洋服。

    从那时候留下来的吕碧城的照片我们可以看出,她喜欢穿绣有大幅孔雀的裙衫,玉臂外露,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民国才女苏雪林曾经“从某杂志剪下她一幅玉照,着黑色薄纱的舞衫,胸前及腰以下绣孔雀翎,头上插翠羽数支,美艳有如仙子”。

    对于传统的迂腐来说,这就是大逆不道,而对于追求思想解放的人,尤其是女人来说,这无疑就是春雨欲来。

    在她,不过是一种尝试,一种对自己追求的诠释。其实和秋瑾喜欢男儿装的意义相同,都是在表达自己。只是秋瑾意在政治,着男装,难免有对女性否定的嫌疑。而吕碧城,则尽己所能,把女性的美表达得淋漓尽致:“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这对她来说,更符合取碧城之名的本意。《太平御览》有这样的记录:“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碧霞之城,云蒸霞蔚,光辉灿烂。而碧城仙子,也自是裁云镂月,轩然霞举。

    显然,那个时候的吕碧城,在春风得意之外,还能顾盼自得,潇洒自如、汪洋恣肆地展现自己的生命仪态。

    其实我们都知道,到了民国初期,大多数女人都已经抛弃长袍马褂,而选择轻质的连衣裙或者开叉到膝盖的旗袍。吕碧城无疑又开了解放女性服装的先河。

    可是在那时,就连英敛之这样的开明之人,也是不喜欢吕碧城这样的穿法的。不知道是他授意,还是无心,《大公报》曾经刊登一篇《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文章,矛头直指吕碧城,而且所用文体,还是白话文。

    吕碧城一生反对白话文,对这样直白的斥责,也深深不满,回文相讥。《英敛之日记》中有这样的描述:碧城疑为讥彼,旋於《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彼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馀言。此后遂永不来馆。

    在《英敛之日记》中,还有这样一首词:“稽首慈云,洗心法水,乞发慈悲一声。秋水伊人,春风香草,悱恻风情惯写,但无限悃款意,总托诗篇泻。”这是写给吕碧城的。

    曾经恩重如山,曾经情深似海,如今却反目成仇,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不禁让人感慨,好情不常在啊。

    不管怎样,吕碧城兴办女学的夙愿完成,她的名声和地位,连带其他三姐妹的名声和地位,也都得到了巩固和提高。

    四、辞官经商续传奇

    麒麟岂是池中物

    当年离家出走时,也是仗剑去国,也是辞亲远游。那时候的吕碧城,前无援者,后无救兵,靠着一时的激情,冲到了战场上,不过幸运的是,她很快就找到了有利地形。

    秋瑾力邀吕碧城去日本的时候,她还没有从政之心。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刚刚离家出走,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希望,是不愿意去探求更大但虚无缥缈的梦想的。

    但是在做了几年女校监督之后,吕碧城为人处世越来越成熟了,她感觉对政治对革命也有了新的理解。

    辛亥革命打响,中华民国成立,暂时封校。此时的英敛之有些心灰意冷,但吕碧城却欢欣雀跃。她一下子对秋瑾曾经从事的革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她曾赋诗一首:“莫问他乡与故乡,逢春佳兴总悠扬。金瓯永奠开新府,沧海横飞破大荒。雨足万花争蓓蕾,烟消一鹗自回翔。新诗满载东溟去,指点云帆当在望。”

    新的政府,意味着新的生命力,也意味着她能有一个新的人生。一个全新的世界,对她总是有强烈的吸引力。

    1912年,袁世凯就任民国总统,袁世凯十分赏识吕碧城的才华,于是聘用她为总统府机要秘书。尽管不是袁世凯的秘书,但也是一个新的起点。就这样,这个中国第一位女校长,一转身,又成了政府中的一名新生力量。

    江山如画,美人折腰。那时候的吕碧城真的是雄心勃勃,急于大展宏图。

    但到1915年,袁世凯之心,路人皆知。本来光明的前途忽然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吕碧城自感无法理解,她不是秋瑾,也做不了师傅严复(是袁世凯复辟筹安会成员之一),在苦思冥想后,她还是毅然辞职离京,结束了从政之路。

    十里洋场得巨富

    离开北京,吕碧城带着母亲去了上海。

    民国时期的上海,是远东第一豪华大城市,国际金融中心,世界的各大银行,保险公司等等都落户上海。

    绮云阁里,莺声燕语,摩星楼上,掷金有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金光耀目。

    尽管有这样的辉煌,但当时却是租界。能在这里落户的,不是耀武扬威的洋人,就是资财雄厚的中国资本家。

    此时的吕碧城,手里有些积蓄。来到上海后,开始与外商合办贸易,又在证券所做交易。仅仅两三年的时间,吕碧城就富可敌国,成为中国的女资本家。

    只是,至今为止,人们还是弄不清,她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积聚了那么雄厚的财富。

    对此,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有人认为是从政时期的不明财产,对此,吕碧城不屑一顾。也有人查到当时在上海与她交往的,诸如陆宗舆、袁克文、庞竹青、叶恭绰等,都是政商巨头,认为有这样的人脉,积聚财富肯定不成问题。

    人脉肯定很重要,在吕碧城经商时,他们予以资本协助肯定是有的,不过吕碧城到底是徽商之后,深谙经济之道也说不好。她在《游庐琐记》中记载她曾经陪同俄国商人一起游庐山。

    富裕起来的吕碧城,又变了样子,她挥金甚钜,在上海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自建洋房别墅,过起了钟鸣鼎食、炮凤烹龙的奢靡生活。

    有人曾经描述过她的欧式住宅,极尽奢华之能事,无论是门厅还是客室,无不富丽堂皇,室内设备,也尽显雍容华贵,再加上钢琴、油画点缀其中,更是别具风情。就连门房,穿得都极为豪奢,行为举止也甚有贵族气质,引人侧目。

    她不用再忍辱负重,如今功成名就,理想呀、主义呀,都慢慢变淡了,唯一的追求,就是享受生活。

    她出则香车,入则豪宅,三五日一小宴,五七日一大宴。郑逸梅《人物品藻录》中称,吕“擅舞蹈,于蛮乐萏中,翩翩作交际之舞,开海上摩登风气之先。”

    但其实她并没有完全退化,那段时间,她被上海的《时报》聘为特约记者。在那里,她也是小有收获,而且她立志出国,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外语,这种状态,倒也无可挑剔。

    刁蛮小性,恰如女霸主

    中国的传统,无非是十年寒窗,一朝功成,光耀门庭。她的奢变,几乎是对中国人对生活追求的印证。她不是革命者,只是借助革命思想在完成自己的梦想。革命一旦成功,还有什么需要努力?于是,她又生成另一番心性。穷奢之风一开,极欲之情也来。

    在上海的豪宅的她,已到而立之年,可是终身无靠,于是就养狗为伴。她很喜欢这只小狗,给她起名叫杏儿,出入成双,相拥入梦。

    一天,吕碧城带着杏儿在街上遛弯,不料,迎面飞来一辆车,来不及躲开的杏儿被撞倒。她魂飞魄散,赶紧抱着杏儿去医院,还怒气冲冲,通过律师向那位车主发了律师函。

    那车主是一个洋人。在那个时期,连慈禧对外国人都要低三分头,而吕碧城却怒发冲冠,横眉冷对,一定要把那个洋人惩治了事。她的胆大妄为,看得国人胆战心惊。

    有人佩服她的英雄虎胆,但更多的人却看出了她的骄横跋扈。她气焰之所以如此嚣张,皆因为后台可靠。有个叫平襟亚的文人,据此写了一篇《李红郊与犬》,文辞极尽讽刺之意。

    吕碧城大怒,一纸诉状把平襟亚告上法庭。平襟亚那时还是一个无名小卒,哪里敢和这样名声鼎沸的女人对簿,他没有直面官司,而是逃到苏州。

    吕碧城余怒未消,翻遍世界,找到平的一张照片,然后在上海各大报纸,自费刊登通缉平襟亚的启示。如果说追究洋人的过错,还有一点疼惜爱犬的慈悲,那么这样肆无忌惮围追堵截一个报人,就未免有些睚眦必报的嫌疑了。

    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有身份地位名望的女人,名声被毁损,大概也需要出一口恶气才能理顺心情。

    刊登几天后,没有消息。吕碧城又开始加码,她又自费在报纸发表声明,如有人能告知平襟亚住址因而缉获者,以慈禧太后亲笔所绘花鸟一幅为酬。

    不知道在她想来,此举是否很有气派,可在后人看来,这无疑是财大气粗的昭彰。她的形象,没有在平的几句风凉话中毁损,却在自己维护形象过程中损毁,这不能不让人叹惋。

    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称颂吕碧城是“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吕碧城圣因近代女词人第一”,他说她“不徒皖中之秀”。只是这母大虫之称谓,常让人想起吕平之争。

    但这世界上有宏大格局的,又有几人呢?如果人们都是在这样的心境下生活,她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在上海的时候,吕碧城遭遇另一件大事。她在出去开车游玩时,撞死一个水木做场的司账。她是公众人物,在上海的生活穷奢极欲,已经让她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然很快就引起了轰动。

    几家华文报纸纷纷对此进行跟踪报道,期间不逊的评价屡屡出现。关注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几乎一边倒,都同情死者。

    死者家属延请律师,向公共租界会审公廨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吕碧城赔偿损失。吕碧城其实一直惊魂未定。她并不是恶势力贵族,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死在自己眼前,那种揪心的痛苦,让她没法镇定。

    中西法官经协商,谕令她交保洋5000元开释,延期再审。吕碧城请求,巡捕陪同她去麦加利银行提取存款洋5000元,因为她在上海,无人为其具保。

    她那么多朋友,都是政商贵胄,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她就可以逃脱责任。可是她并不希望任何人为她出面。

    在上海的日子,她的确像一个女霸主,但我们也没有必要把她品质架空,以那样的初始生存状态,为女性做过那么多的贡献,又的确才华横溢,她还是值得我们去称颂的。

    她不是秋瑾,我们不能按照秋的标准去观照她!

    到处湖山养性灵

    中国自古文人就喜欢两件事:一读万卷书,二行万里路。

    早在北京从政的时候,吕碧城就喜欢旅游,她在参观颐和园的排云殿后,作诗一首,讽刺慈禧: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翚衣耀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

    到上海之后,闲暇无事,就更喜欢四处旅游。尤其资财甚巨,四处旅游自然毫无负担。

    在国外的日子,吕碧城依然沿袭奢华的本性。在她的《晓珠词》里曾经记载过她住的房间“宏壮甲一都,房金最巨,西人寓者多不逾七日,居士(指吕)竟淹留至六月。居士御锦衣,虽日赴数宴,衣必更,未尝一式。”

    在美国,吕碧城曾受邀于巨富帕尔德夫人。赴席前,她到理发店里去梳头。一个叫道亦尔的侍女,得知吕碧城受到席帕尔德夫人的邀请,连连夸赞,说只要和这位夫人处好关系,她什么事都能替你办得到。吕碧城听完后,淡淡地说:“你知道么?我比席帕尔德夫人还要富呢。”

    吕碧城之所以要如此,实在因为那时的中国,在世界人眼中,就是东亚病夫。她曾经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遇见外人才知道,我国的地位在世界上卑微到何等。”

    在纽约,她去参观自由女神,写下了《金缕曲·纽约港自由神铜像》:

    值得黄金范。指沧溟,神光离合,大千瞻恋。一簇华灯高擎处,十狱九渊同灿。是我佛,慈航舣岸。絷凤羁龙缘何事?任天空、海阔随舒卷。苍蔼渺,碧波远。

    衔砂精卫空存愿。叹人间,绿愁红悴,东风难管。筚路艰辛须求己,莫待五丁挥断。浑未许,春光偷赚。花满西洲开天府,是当年,播佳莳遍。繙史册,此殷鉴。

    尽管喜欢享受奢华的生活,但是她对民族的解放,还是充满热情。她说“筚路艰辛须求己”,就是说不管路途多么艰难,我们中国的路,还得我们中华民族自己来解决。依靠列强,只会丧失自己。

    总之,即使身在国外,她还是抱持着爱国之心,希望国内的有识之士联合起来,“捐除私斗,共救国家”(吕碧城语),为后世的子孙谋求在世界上的做人地位。

    五、沧海桑田难为水

    终身未婚,独自凄凉

    韶光弹指过,妙龄女蹉跎,不为才华引公子,却为资财富敌国。

    汪氏退婚,显然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她成名后,花团锦绣,也是吸附青年才俊无数。但竟无一人能入她法眼。

    樊增祥在吕碧城手辑的《吕碧城集》中,题诗曰:

    香茗风流鲍令晖,百年人事称心稀,

    君看孔雀多文采,赢得东南独自飞。

    她的师父严复一直为她的婚姻大事操心。严复在给自己的侄女信中写道:“吾常劝其不必用功,早觅佳对,渠意深不谓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其可叹也。”

    在上海的时候,和朋友闲聊,吕碧城曾经说过:“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诗写得不错,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

    年少轻狂时,倚重诗书,多求浪漫。但来往之鸿儒,不过尔尔。偶有几个还算有些才华的人,不是年岁不当,就是人品难定。让她一时踌躇不定。

    随着名声日盛,才华尽展,身边那几个尚可以一看的才子,也都慢慢褪色,让她无法托付终身。

    有人说她是袁克文(袁世凯的二公子)的红颜知己,曾经担任袁世凯总统府肃政史的费树蔚为她和袁牵线搭桥。但吕碧城却否决了。她说:“袁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她想要的,和普通女人一样,是一个能带给自己一生温暖的人,但是袁显然不是。不过,做个平生知己,倒还不错。

    她的师父严复为她和胡惟德牵线,但两人都无意对方,严复以失败告终,之后再也不提婚姻大事。

    其实吕碧城如此,与少年遭受退婚的隐痛有关,早年,她对严复如此回答:

    “至今日自由结婚之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当其相亲相爱、切定婚嫁之时,虽旁人冷眼明明见其不对,然如此之事何人敢相参与,于是苟合,谓之自由结婚。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此时无可诿过,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尤甚,并且无人为之怜悯。此时除自杀之外,几无路走。”

    她眼中的婚姻,是比坟墓还要可怕的赴死,这也就不难解释以她之才华之姿色,以她在才俊中受欢迎的程度来看,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了。

    不过,幸好她的生活不用依赖旁人,她说:“不愁衣食,只有于文学自娱了。”无奈似乎是有些无奈,但终究比惨淡收场更好一些。

    亲友矛盾重重雾

    很多人说吕碧城刚愎自用,就连她的师傅严复,在没有认识她之前,也听到一些鄙薄之声,他说:“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她“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

    生在那样的时代,作为女权主义的代言,尽管有众多男士的支持,她如果没有一点自主之见,恐怕也难以圆满。这应该是她的优势,可到了某个时间段,那又会成为她的劣势。

    在女校执教的过程中,吕碧城就遭遇了人事失和。首当其冲就是英敛之。两人曾经是高山流水,在创办女学的过程中,也是相依相携,笙磬同音。

    但马上就要开学的时候,一直帮助吕碧城筹办女学,并答应做女学监督的吕碧城的舅父严朗轩提出辞呈,而吕碧城此时也提出,如果不能让她担任总教习,她也会选择退出。

    其实在吕碧城,这是势所必然,一直为女学奔波的是她,把家里的大姐、舅父全都找来做帮手的也是她,可如果英敛之此时以她年轻为由拒绝她做总教习,那么她的所有功夫就会功亏一篑。尽管理由充分,但在关键时刻,却有点威胁的意味,这多少让英敛之有些不快。

    而在之后的教学过程中,吕碧城个性很强,遇事极有主见,这让英敛之更加难以忍受,以至于到后来,他对她更是厌烦透顶,在《英敛之日记》中,对她的记录,也离不开“虚骄刻薄,态极可鄙”这样的字句。

    不光是英敛之,就是代行监督的凌女士,她和吕碧城的分歧也日趋严重,最后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之后,英敛之把北洋女子公学捐款及开支在《大公报》上公布并声明,“学校事不再参与,一任吕碧城独自属理”。

    而之后,吕碧城和她的二姐吕美荪,也发生了激烈的矛盾。郑逸梅在《南社丛论》中提及此事:“姐妹以细故失和。碧城倦游归来,诸戚劝之毋乖骨肉,碧城不加可否,固劝之,则曰:‘不到黄泉毋相见也。”’

    在《晓珠词》出版时,吕碧城也曾专门表达了对二姐的义绝:“余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三十载之人。其一切所为,余概不与闻,余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词集附以此语,似属不伦,然诸者安知余不得已之苦衷乎?”

    如此种种,又显出她倔强执拗、独断专行的一面。

    寻佛问道终老矣

    尽管吕碧城的一生看似顺利,但每到风生水起的时候,就会发生变故。在《大公报》做编辑,名声扬万里,然后办女学,更是声名远赫。但不久辛亥革命爆发,办学只好停止。做袁世凯秘书,刚有一点政治之心,却又遭逢称帝变故,只好远走。在上海,迅速积敛资财,可马上又遇到五四运动。

    当然,于乱世中,每天都是风云,她自然也无法幸免。只是这一切让她对人生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苦闷。

    在为袁世凯担任机要秘书时,一度常与天台宗高僧谛闲和尚谈禅,谛闲和尚对她说:“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但既知还债的辛苦,切记不可再借。”她为这句话颇为心动。

    在上海时,她潜心和陈撄宁修道,但却没有收获。

    去外国游历,吕碧城曾经参加了世界动物保护委员会,一来表达对曾经的宠物杏儿的怀念,二来也希望能在中国创办保护动物会。那时候,她在日内瓦,因加入动物保护会,就开始断荤,就这样,她又成为中国第一位动物保护主义者。

    在伦敦时,她和伦敦大使的秘书的夫人一起逛街,有人发放印光法师的传单。那秘书夫人斥之为迷信,而吕碧城却如获至宝,她虔诚地接过,并依照法师所说,每晨持诵弥尊圣号十声,即所谓十念法。

    在研习佛法的时候,她曾经供奉三朵菊花在佛像前。那天晚上,她就做梦梦见了水上莲花,莲叶田田,荷花微露。受此点拨,她正式皈依佛门,成为在家居士,法名曼智,自号圣因法师。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她从国外去香港,住在香港山光道自购的一所房子中,一直到终老。

    临终之前,她作自挽诗:

    护首探花亦可哀,

    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

    我到人间只此回!

    这又是她梦中所得。

    沧海桑田过,水木皆萧萧。皈依佛门的吕碧城,更喜欢梦里的人生,梦里的清醒。一如她梦里的莲花,荷叶田田,荷花却不显。

    临行前,她把全部财产20余万港元捐给了佛寺。尸骨火化成灰后,将骨灰和面为丸,投于南中国海。

    《晓珠集》为吕碧城盖棺定论:花瓣锦囊收,抛葬清流。人间无地可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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