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烟与守护者
1968年11月8日下午,我抵达唐望的住处。他不在家。我不知道如何去找他,只能坐下来等待。不知为何,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不一会儿,唐望走进屋中。他对我点点头,我们寒暄了一阵。他似乎很疲倦,躺在他的草席上,打了几个哈欠。
“看见”这个观念一直纠缠着我不放,所以,我决定要再次使用他的致幻性药草小烟。这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我仍然想要讨价还价一番。
“我想要学习‘看见’,唐望,”我直截了当地说,“但我实在不想再服用任何东西。我不想抽你的药草。你认为我是否可以不用它们而学会‘看见’?”
他坐起来,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又躺下去。
“不行!”他说,“你必须使用小烟。”
“但是你说过,我与唐哲那罗在一起时几乎‘看见’了。”
“我的意思是,你的内部有某种光辉,仿佛你能理解哲那罗的行动,但是你只是在观望。显然你有某种类似‘看见’的东西,不过不是‘看见’。你有地方被塞住了,只有小烟能帮助你。”
“为什么必须抽小烟呢?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学会‘看见’呢?我有非常强烈的欲望,这样难道不够吗?”
“不,这样不够。‘看见’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只有小烟能给你足够的速度瞥见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否则你只是在观望。”
“你所谓的瞬息万变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当你‘看见’时,这个世界不会是你现在所想象的样子,而是一个千变万化的世界。一个人也许可以靠自己来捕捉住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但是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肉体会承受不住压力而衰弱。但是若有小烟的帮助,你就不会衰弱,小烟提供足够的速度抓住这个世界的瞬息万变,同时又维持肉体的力量完整。”
“好吧!”我夸张地说,“不再拐弯抹角,我抽就是了。”
他取笑我的作态。
“别装模作样了,”他说,“你总是有错误的观念,现在你以为只要靠小烟引导,就可以‘看见’。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任何事情都不会如此简单。”他变得严肃起来。
“我对你一直十分谨慎,我的行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他说,“因为是麦斯卡力陀希望你了解我的知识。但我知道我将没有时间教导你一切我所希望的。我只有时间引导你走上正轨,相信你将会像我一样去追求、寻找。我必须承认,你要比我当初更懒惰、顽固。但是你有不同的观点,你的生命方向是我无法预见的。”他的严肃语气与态度使我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混合了恐惧、孤独与期望的感觉。
“我们很快便会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他神秘地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一会儿,他走到屋外。我跟着他,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坐下来,还是该去搬运我带给他的一些杂货。
“会很危险吗?”我问,只是想找话说。
“一切事物都是危险的。”他说。
唐望似乎不愿意再告诉我什么,他收拾着堆在角落的一些小包裹,放进一个背架中。我没有帮他,因为我知道,如果他需要帮助,他会开口。然后他躺到草席上。他要我放轻松,休息。我躺到我的草席上,试着睡觉,但是我并不累:前一晚我在一家离唐望住处不远的汽车旅馆睡到中午才起来。唐望也没有睡觉,虽然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我注意到他的头在几乎难以觉察地打着拍子。我想他也许在唱着什么歌。
“我们来吃些东西。”唐望突然说,他的声音使我跳了起来,“你将需要所有的能量。你必须保持良好的体力。”他煮了一些汤,但我一点也不饿。
第二天,11月9日,唐望只让我吃一点点食物,然后叫我去休息。整个上午我都躺着,但无法松弛下来。我一点也不知道唐望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坐在他家的阳台下。我感到十分饥饿。我数次建议我们吃点东西,但他都拒绝了。
“你已经三年未曾准备过你的小烟药草,”他突然说,“所以你必须使用我的。不妨说,是我为你采集的。你只需要用一点点。我会把烟斗填满一次,你要抽光,然后休息。这时候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便会出现。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观察它。观察它如何行动,观察它的一切行为。你的命运将取决于你的观察是否彻底。”
唐望如此唐突地给予这些指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想什么。我含混地喃喃自语一番,无法整理我的思绪。最后我问了第一个清楚浮现的问题:“那个守护者是谁?”
唐望断然拒绝任何讨论,但我实在太紧张了,拼命坚持让他告诉我关于那个守护者的事。
“你会‘看见’它,”他随意地说,“它守护另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死者的世界吗?”
“那不是死者的世界或什么东西的世界,那只是另外一个世界,讨论它是无用的,你要自己去‘看见’它。”说完,唐望就走回屋内。我紧追着他。
“等一下,等一下,唐望,你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把烟斗从一个包里拿出来,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草席上,以询问的目光望着我。他似乎在等待我同意。
“你这个傻瓜,”他轻声说,“你并不恐惧,你只是说你恐惧罢了。”他慢慢摇着头,然后拿起装着药草的小布袋,开始装填烟斗。
“我是恐惧,唐望,我真的很恐惧。”
“不,那不是恐惧。”
我拼命想多拖延一些时间,开始冗长地解释我的感觉。我真诚地表达我的恐惧,但是他指出我并没有流汗,心跳也没有比平常快。
我思索了一下他的话。他说得不对:我是有许多平常与恐惧相伴的生理反应,我也感到绝望,大限将至的感觉笼罩了我。我的胃里翻腾,我确信我的脸色苍白,手心也大量冒汗。但是他也没有说错,我的确并不感到恐惧,那种跟随了我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在的熟悉的恐惧感,现在却消失了。我一边说话,一边在唐望面前来回踱步,他仍然坐在草席上,拿着烟斗,好奇地望着我。我衡量了整个情况之后,得到的结论是,我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因为想到食用致幻性药草后的混乱状态,所以感觉很不舒适。
唐望凝视着我,然后他的视线穿透了我。他眯起眼,仿佛努力要看清楚远方的事物。
我继续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直到他坚决地叫我坐下来,放轻松。我们沉默地坐着。
“你不想失去你的明晰,对不对?”他突然问。
“一点也不错,唐望。”我说。
他显然很高兴地笑了。
“明晰,知识之路上的第二个敌人,已经找上你了。”
“你并不恐惧,”他肯定地说,“但是现在你痛恨失去你的明晰,因为你是个傻瓜,你称之为恐惧。”他又笑了几声。
“给我一些木炭。”他指示我。
他的声调温和而令人安心。我自动站起来,走到屋后从火炉中弄出几块正在燃烧的木炭,放在一片石头上,带回到屋中。
“来外面院子里。”唐望从屋外叫道。
他在我通常坐着的地方放了一张草席。我把木炭放在他身边。他把木炭吹旺些。我正准备坐下时,他叫我坐在草席的右方边缘。然后他把一块木炭放进烟斗中,交给了我。我被唐望这种无声的指挥慑服。我想不出任何话好说。我已经没有借口了。我被唐望说服了,我相信我并不恐惧,我只是不愿意失去我的明晰。
“抽,抽,”他温和地命令我,“这次只抽这一斗。”
我抽着烟斗,听见草药燃烧的声音。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冰凉冲进了我的鼻子与咽喉。我又吸了一口,这种感觉蔓延到我的胸部。当我抽完最后一口时,我感觉全身内部充满了一种冰冷的温暖。
唐望把烟斗拿回去,在手掌上轻敲,倒出灰烬,然后像往常一样用手指蘸了唾液,擦拭烟斗的内部。
我的身体麻木,但我可以行动。我改变姿势,坐得舒适些。
“会发生什么事?”我问。
我说话有些困难。
唐望很仔细地把他的烟斗放进套子中,用一布条卷起来,然后他坐直身子面对我。我感到晕眩。我的眼睛不自主地闭上了。唐望猛力摇动我,叫我保持清醒。他说,他很清楚,如果我睡着了,我就必死无疑。这使我大吃一惊。我想唐望这么说只是要使我清醒,但我也怕他是对的。我尽力睁大眼睛,这使唐望笑了起来。他说,我必须稍作等待,睁大眼睛,在某个时候,我就会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
我全身都感觉到一种很讨厌的温暖,我想要改变姿势,但已经无法动弹。我想对唐望说话,字眼似乎深陷在我体内,我无法把它们带出来。这时我朝左倒下。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看着唐望。
他弯腰,低声命令我不要看他,而要把视线放在草席上的一点,就在我眼睛前方。他说,我必须用左眼去看,不久我就会“看见”守护者。
我注视着他所指的那一点,但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一只蚊子在我眼前飞舞。它停在草席上。我注视着它的动向,它又爬到很近的地方,近得我无法对准焦点。然后,突然间,我感觉自己仿佛站了起来。这个感觉十分奇特,值得我去思索,但我没有时间这么做。
我完全感觉到自己是站着的,像平常一样观看事物。而我所看见的吓得我毛骨悚然。我实在无法描述当时的冲击。就在我面前不远处,有一只巨大的野兽,一只真正的怪物!超乎我最狂野的想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它的大小。不知为何,我觉得它一定有一百英尺高,似乎是直立着,虽然我不知道它如何站立。然后我注意到它有翅膀——两只短而宽的翅膀。我发现自己努力试图像平常一样观察那动物,也就是说,我观看它,但是我的观看并不是平常的观看,而是分别注意到它的特征,仿佛个别的部分逐一出现,使整个画面越来越清楚。它的身体长满了黑色的硬毛,有只长鼻子,嘴角流着唾液。它的眼睛巨大而圆,像两盏明灯。
然后它开始拍动翅膀。这种拍动不像鸟的翅膀动作,而像一种颤抖。它增加了速度,开始在我前方盘旋。那不像飞行,而像高速灵活地滑行,离地只有几英寸高。我发现自己专注于它的行动,我觉得它很丑,但是速度与灵活度很吸引人。
它在我前方绕了两圈,翅膀急速颤抖着,嘴角的唾液四处乱飞。然后它掉头,以极高的速度滑走,直到消失在远方。我凝视着它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感觉无法连贯思考,这是非常奇特的感觉。我也无法离开,仿佛被胶粘在那里了。
然后我看见远方似乎出现一朵云,刹那间,那只巨兽又急速地在我前方盘旋。它的翅膀越来越靠近我的眼睛,最后它碰到了我。我感觉它的翅膀打到了我的某种未知部位,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剧痛使我尖叫起来。
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坐在草席上,唐望正在揉我的前额。他用树叶揉我的手臂与腿,然后带我到屋后一个灌溉用的水池边,脱掉我的衣服,把我全身浸入水中,然后把我拉出来,再浸入,重复不断。
当我躺在那浅水池里时,唐望不时地抬起我的左脚,轻拍脚跟。不久,我开始感觉到了瘙痒。
他注意到了我的反应,说我没事了。我穿上衣服,回到他的屋子里。我坐回我的草席上,想要说话,但我感觉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于言语上,虽然我的思想十分清楚。我很惊讶地明白说话是多么需要注意力。我也注意到,为了说话,我必须停止观看事物。我感觉我像是陷在深处,如果要说话,我就必须像潜水艇一样浮上来,把言语带出来。有两次我到达了能够清喉咙的地步,本来我可以说出话来,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情愿停留在这种只能观看的奇异沉默状态。我觉得我正在轻触唐望所谓的“看见”,而感到十分高兴。
之后唐望给我一些汤与玉米粥,叫我吃掉。我毫无困难地进食,同时不会失去我以为的“看见”能力。我集中视线于周围的一切,深信我“看见”了一切,但是这个世界就我的判断还是老样子。我努力去“看见”,直到天黑。最后我感到疲倦,就躺下来睡着了。
唐望替我盖上毯子时,我醒了过来。我的头很痛,肚子也很不舒服。不一会儿,我感觉好些了,于是继续沉睡到次日。
早上我恢复正常后,便急切地问唐望:“我发生了什么事?”
唐望故作矜持地笑笑。“你去寻找守护者,结果你找到了。”他说。
“它是什么呢,唐望?”
“守护者,看门人,另一个世界的前哨。”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想向他详细描述那个可怕又丑陋的怪物,但是他不理会我。他说我的经历没有什么特殊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我告诉他,那个守护者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我到现在仍然无法去思索它。
唐望取笑我,说我本性爱夸大其词。
“那个东西,不管是什么,伤害了我,”我说,“它就像你我一样真实。”
“当然它是真实的,它带给你痛苦,不是吗?”
我回忆我的经验,变得更激动。唐望教我安静下来,然后问我是否真的害怕它。他强调了“真的”这两个字。
“我吓坏了,”我说,“我这辈子还没有经历过那种恐惧。”
“算了吧,”他笑着说,“你没有那么恐惧。”
“我向你发誓,”我真心诚意地说,“如果当时我能动,我会跑到天边去。”
他觉得我的话很好玩,捧腹大笑起来。
“你要我去看那怪物的用意何在,唐望?”
他严肃下来,凝视着我。
“那就是守护者,”他说,“如果你要‘看见’,你就必须战胜守护者。”
“我要如何战胜它,唐望?它也许有一百英尺高。”
唐望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看见了什么,以免我们沟通不良?”我说。
“如果这样做使你高兴,好吧,告诉我。”
我描述了我记得的一切,但那似乎并没有改变他的感觉。
“还是没什么新奇的。”他微笑着说。
“但是你要我如何去战胜那样的东西?用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说:“你必不是真正恐惧。你被伤害了,但你并不恐惧。”他靠在一些布袋上,用手枕着脑后。我以为他放弃了这个话题。
“你要知道,”他突然说,眼睛望着阳台顶,“每个人都会‘看见’守护者。有时候守护者对我们某些人而言,是高耸入云的巨兽。你很幸运,对你来说,它只有一百英尺高。其实它的秘密非常简单。”他停顿片刻,哼起一首墨西哥小调。
“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是一只蚊子。”他慢慢说,仿佛在衡量他的话所带来的效果。
“什么?”
“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是一只蚊子。”他重复一次,“昨天你遭遇的是只蚊子,那只小蚊子将继续阻挡你,直到你战胜它为止。”
有那么一会儿我不愿相信唐望的话,但是回忆了整个过程后,我必须承认,在某个时候我所看到的是一只蚊子,然后刹那间发生了某种幻象,于是我把它看成了一只怪物。
“但是一只蚊子怎么能伤害我,唐望?”我大惑不解地问。
“当它伤害你时,它不是只蚊子。”他说,“它是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也许有一天你会有勇气战胜它,但不是现在。现在它是一只高逾百英尺、流着口水的怪物。不过谈论它是没有用的。站在它前方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所以,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就再去寻找守护者。”
两天之后,在11月11日,我再度抽了唐望的药草。
我请求唐望让我再抽一次小烟,寻找守护者。我的请求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的结果。我对守护者的好奇程度远超过我的恐惧或失去明晰的不适。
过程是相同的。唐望填满了烟斗,我抽完后,他清理烟斗,收藏起来。
这次的效果明显慢了许多。当我开始感到晕眩时,唐望过来用手扶住我的头,帮助我朝左躺下。他要我放松,将双腿伸直,然后他把我的右手放在我身前胸部的位置,手心朝下,压着草席,让我的身体重量放在手上。我没有顺着他或阻碍他的安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坐在我前方,告诉我不要去注意任何事物。他说守护者会出现,而我拥有最佳的位置来“看见”它。他也很轻松地告诉我,守护者会带来痛苦,但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他说,两天前,他觉得我受够时,便帮助我坐了起来。他指着我的右手说,他刻意安排成这个姿势,让我在情况必要时可以用手推自己坐起来。
当他说完这些话时,我的身体已经十分麻木了。我想要提醒他,我是不可能靠自己坐起来的,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肌肉的控制力。我试着说话,但是做不到。他似乎料到了我的情况,解释说关键完全在于意愿。他催我回忆几年前,我第一次抽小烟时,我曾经摔倒在地上,但我立刻便站了起来,我所用的力量被他称为“意愿”:我把自己“想得站起来”。他说事实上那是唯一能站起来的方式。
他的话对我没有帮助,因为我并不记得几年前的事。我感到非常绝望,于是闭上了眼睛。唐望抓住我的头发,猛力摇晃我的头,严厉命令我不可闭上眼睛。我不仅睁开双眼,同时做了一件惊人的事,我说出一句话:“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站起来的。”我吓了一跳,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单调,虽然那是我的声音,但我完全相信我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因为在一分钟之前,我根本无法说话。
我望着唐望,他转过脸发笑。
“我没有说这些话。”我说。
我再次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我非常兴奋。在这种情况下说话变成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我要唐望解释我的情况,但又发现我说不出任何话。我努力试着表达我的思想,没有用。于是我放弃了。而与此同时,我不由自主地说:“是谁在说话?是谁在说话?”这个问题使唐望笑得翻倒在地上。
显然我只能说出很简单的句子,只要我完全知道要说什么。
“我在说话吗?我在说话吗?”我问。
唐望说,如果我再这样胡闹下去,他就要自己到外面阳台上躺着,丢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胡闹。”我说。
我是很认真的。我的思想十分清楚,但我的身体是麻木的。我感觉不到身体。不像过去有一次在类似情况下我会感到窒息,这次我觉得很舒适,因为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无法控制身体任何部位,但我可以说话。我想到,如果我能说话,或许我可以像唐望所讲的那样站起来。
“起来。”我用英语说,眨眼之间我便站了起来。
唐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然后走了出去。
“唐望!”我叫了三次。
他回来了。
“放我躺下。”我说。
“你自己躺下,”他说,“你似乎做得不错。”
我说:“躺下。”
突然房间的景象消失,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不一会儿,房间和唐望才再度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想我一定是面朝下躺在地上,而唐望抓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抬了起来。
“谢谢你。”我极单调缓慢地说。
“别客气。”他模仿我的声音回答,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然后他拿起一些树叶,开始擦拭我的手臂。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在擦拭你。”他用同样单调的声音回答。
他的身体充满了笑意,眼睛闪亮而友善。我真心喜欢唐望,觉得他充满感情,真诚而幽默。
我无法与他一同笑,但我很希望能够如此。一阵兴奋的感觉包围了我,于是我大笑起来,我的笑声是如此难听,唐望为之一怔。
“我最好带你去水池,”他说,“否则你会胡闹至死。”他扶我站起来,带我在房间中踱步。
渐渐地,我感觉到了我的脚、我的腿,最后是我的全身。我的耳朵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压力,像是手脚麻木后的酸痛,颈后与头顶头皮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压力。
唐望迅速把我带到屋后的水池,衣服也没脱就把我泡在水中,冷水逐渐降低了压力与疼痛,最后它们都消失了。
我回到屋内换了衣服,坐下来。我再度感觉到一种同样的疏离,想要保持沉默。但是这次我注意到,这种状态不是思想的清楚,也不是注意力的集中,而是一种忧郁与肉体的疲倦。最后我睡着了。
1968年11月12日
早上唐望与我到附近山中采集药草。我们在非常崎岖的山上走了大约六英里的路。我感到非常累,就坐下来休息。我开始与唐望谈话。他说他对我的进展感到满意。
“现在我知道那时候是我在说话,”我说,“但是当时我可以发誓那是别人的声音。”
“那当然是你在说话。”他说。
“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那是小烟造成的。它可以让人说话而不自觉,也可以让人飞越数千里距离而不自觉,或穿墙入壁。小烟能使人脱离肉体,无拘无束,像风一样,甚至比风还好。风会被石头或墙或高山所阻挡,小烟使人如空气般自由,甚至比空气自由。空气会被封在洞穴中,变得污浊,但有了小烟的帮助,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
唐望的话使我既向往,又怀疑。我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一种无法确定的罪恶感。
“一个人真的能够做这些事吗,唐望?”
“你认为呢?你宁愿相信你失去理智了,对不对?”他尖锐地说。
“要你去接受这些事是很容易的,要我这么做则是不可能的。”
“对我也没有那么容易。我并不比你占优势。要任何人去接受这些事情都是很困难的。”
“但是你很熟悉这一切,唐望。”
“不错,而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必须艰苦奋斗。也许你永远也不需要像我一样费力。你有种奇怪的本能歪打正着。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做到你昨天的表现。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帮助你,否则没有任何可能的解释来说明你学习力量的过程如此顺利。以前你与麦斯卡力陀是如此,现在与小烟也是同样的情况。你应该专心思索你的天赋,把其他疑虑都抛诸脑后。”
“你说起来好像很容易,但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撕裂了。”
“你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不过你没有好好照顾你的身体。你太胖了。以前我不想多说什么,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负责。你离去了好几年。但是我说你会回来的,你就回来了。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身上。我曾经放弃了五年之久。”
“你为什么会想放弃,唐望?”
“与你的理由相同,我不喜欢。”
“你为什么回来呢?”
“与你回来的理由相同,因为没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了。”
这番话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因为我自己也想,可能没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唐望正确地表达了我的心境。
经过很久的沉默后,我问他:“我昨天做了什么,唐望?”
“你在你想要站立的时候站了起来。”
“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
“要使这个技巧完美需要时间。重要的是你知道如何去做。”
“但我不知道,这才是问题,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唐望,我向你保证,我发誓——”
他不让我说完就起身离去了。
不久,我们再度谈起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
“如果我相信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说,“那么守护者便是一只巨大的生物,能造成难以置信的肉体痛苦。如果我相信人可以靠意愿的力量穿越千里,那么也可以合理地推论,我可以用意愿让那个怪物消失,对不对?”
“不完全对,”他说,“你无法用意愿令守护者消失,但你的意愿能阻止它伤害你。当然如果你能这么做,一切便都有可能,你可以绕过守护者,而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是疯狂地飞舞也不行。”
“我要怎样才能做到呢?”
“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现在你需要的只是练习。”
我告诉他,我们之间的误解是由于我们知觉这世界的方式不相同。对我而言,知道怎么做是指我能够完全觉察我的行为并能随心所欲地重复。但在目前的情况中,我既无法觉察自己在小烟影响下的行为,也无法保证在情况需要时能重复我的行为。
唐望好奇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话很有趣。他脱下帽子,搔着额头,这是他一向假装困惑时的姿势。
“你真会滔滔不绝地说些无意义的话,对不对?”他笑着说,“我告诉过你,你必须要有坚定不移的意愿,才能成为一个智者。但是你似乎有坚定不移的意愿用谜语来把自己弄糊涂。你坚持要解释一切事物,仿佛这个世界完全是由可以解释的事物构成的。现在你面对了守护者,以及用意愿来移动身体的问题。你可曾想过这世界只有少许事物能够用你的方法来解释?当我说守护者会阻挡你,并把你打得头晕眼花时,我理解我在说什么。当我说人可以用意愿来移动时,我也理解我的话。我想要一步一步地教你如何移动,但是我发现你已经知道如何移动了,但你说你不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抗议道。
“你知道,你这个傻瓜。”他严厉地说,然后露出微笑,“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孩子胡力欧,他被人放在一台收割机上,虽然他从未驾驶过收割机,但是他开了就跑。”
“我知道你的意思,唐望,但是我仍然觉得我无法重复我的行为,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一个虚假的巫士会用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方式来解释世上一切事物,”他说,“于是一切都是魔术。但是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也想用你的方式来解释世上一切事物,而你也不确定你的解释。”
8 战胜守护者
唐望突然问我是否打算在周末回家,我说我打算在周一早上离去。我们坐在阳台下,时间是1969年1月18日,周六中午。我们刚结束附近山中的一次漫游,正在休息。唐望站起来走进屋中。不一会儿,他叫我进去。他坐在房间中央,我的草席放在他对面。他示意我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拿出了他的烟斗,填满药草,然后点燃。他甚至已经准备了一个装着火红木炭的泥盘。
他没有问我是否愿意,只是把烟斗交给我,叫我开始抽。我毫不犹疑。唐望显然猜到了我的心情:我对守护者的好奇一定十分明显,我不需要任何诱劝,急切地抽完了整只烟斗。
之后的反应与前几次相同。唐望的做法也大致相同。不过这次他没有帮助我,只是要我用右手撑着身体,朝左侧躺在草席上。他建议我手握拳头,这样比较好出力。
我照做着,觉得握拳比手掌撑地舒服。我并不疲倦,只是感觉十分温暖。不一会儿,我便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唐望侧身躺下面对我。他的右手肘靠着地,像枕头一样压在头下。一切都十分平静,我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对所有皮肤的感觉,我觉得很舒服。
“感觉真好。”我说。
唐望立刻站了起来。
“你可别再胡闹,”他严厉地说,“不要说话。你会把所有能量都浪费在言语上,然后守护者就会把你压扁,就像你压扁一只蚊子一样。”他一定觉得他的比喻很有趣,因为他开始发笑。但是他立刻就停止了。
“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说话。”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说,而我真的不想说这句话。
唐望站了起来。我看见他走到房子后面。不一会儿,我注意到一只蚊子停在我的草席上,这使我充满了从未体验过的焦虑。这是一种兴奋、忧郁与恐惧混合的感觉。我很清楚有某种变化就要发生在我眼前:一只守护着其他世界的蚊子,这个想法实在是荒谬,我想要放声大笑。但我知道兴奋会使我分神,使我错过我所等待的转换过程。在我前一次寻找守护者的尝试中,我先是用左眼观看那只蚊子,然后我就感觉我站了起来,用双眼观看它,但是我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转换是如何发生的。
我看见那只蚊子在我面前的草席上盘旋,我知道我正用双眼看它。它越飞越近。在某个时刻我无法再用双眼去看它,于是我转用靠近地面的左眼去看它。在我转换视线的那一刹那,我也同时感觉自己仿佛站了起来,正望着一只难以想象的巨大生物。它黑得发亮,表面布满了一丛丛黑而长的硬毛,像是从某种光滑闪亮的鳞片下面长出来的。它的身体笨重,浑圆巨大,翅膀与身体比起来显得宽而短。它有两只大而亮的眼睛,以及一只长鼻子。这次它看起来像一条鳄鱼。它似乎有长耳朵或长角,口里滴着唾液。
我强迫自己盯着它,然后我发现我无法像平常观看事物一样观看它。看着守护者的身体,我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它的每一部分都是活的,就像人类的眼睛是活的一样。这时我才首次悟到,对我而言,眼睛是人类唯一能显示生命迹象的部位。相对地,守护者仿佛全身都是眼睛。
我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在这次经验之前,我曾经揣测着把一只蚊子看成巨兽的变形原因。当时我认为“透过显微镜来看昆虫”是个很好的比喻。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显然观看守护者要比观看放大镜中的昆虫来得更为复杂。
守护者开始在我前方盘旋。然后它停下来。我觉得它在注视我。这时我注意到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守护者的飞舞是无声的。令人畏惧的是它的外表:它那双突出的大眼睛、流着唾液的大嘴、邪恶的毛以及最恐怖的——它的巨大。我仔细观察它如何振动翅膀而不发出声音。我看着它在地上滑行,像个巨大的溜冰选手。
目击面前这个噩梦般的生物,我竟然感到兴奋。我真心相信我已经发现了战胜它的秘密。
我把守护者想象成投射在银幕上的无声影像:它无法伤害我,它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守护者站立不动,面对着我。突然,它拍动翅膀,转过身体。它的背看起来像是多彩的盔甲,闪烁耀眼,但色调使人感到恶心,那是我不喜欢的颜色。守护者背对着我一会儿,然后拍动翅膀,滑行至消失踪影。
我面临着一个奇怪的困境。我真心相信自己已经制服了它,把它想象成一幅愤怒的画面。也许因为唐望坚持说我懂得比我以为的要多,使我有这种信心。不论如何,我觉得自己战胜了守护者,前面的道路已经没有阻碍了。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前进。唐望没有告诉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想要转身看看后面,但我无法移动。不过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面一百八十度的范围。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朦胧的、淡黄色的地平线,看起来雾气很重。视线所及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黄色中。我似乎是在一个充满硫黄气的高原上。
突然,守护者从地平线上的一点出现。它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才停在我面前。它张开嘴,像个巨大的洞穴,里面没有牙齿。它振动翅膀一会儿,然后朝我冲来。它像头公牛一样撞上来,巨大的翅膀扑打着我的眼睛。我痛苦地尖叫,然后我一飞冲天,或者是我使自己弹了起来,越过守护者,越过那昏黄的高原,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人类的世界。我发现自己站在唐望的房间中央。
1969年1月19日
“我真的以为自己制服了守护者。”我对唐望说。
“别开玩笑了。”他说。
从前一天起,唐望就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而我并不在意。我正陶醉在某种幻想中,觉得我只要努力去看事物,就能够“看见”。但是我没有看见任何异常的景象。不过没有谈话倒是使我非常轻松。
唐望要我报告整个过程。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我看到的守护者背上的色彩。唐望叹了口气,似乎很关切。
“你很幸运,那颜色是在守护者的背上,”他表情凝重地说,“如果是在身体前面,或更糟的——在守护者的头上,你现在就已经死了。你一定不可再去尝试‘看见’守护者了。跨越那片平原并不适合你的本性;但我曾经相信你可以跨越它。现在我们不用再多谈了。它只是许多路中的一条罢了。”
我从唐望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不熟悉的沉重。
“如果我试着再去‘看见’守护者,会发生什么事?”
“守护者会把你带走,”他说,“它会用嘴衔起你,带你进入那片平原,把你永远丢在那里。显然守护者知道那平原不适合你,所以警告你不要靠近。”
“你认为守护者怎么会知道这一点呢?”
唐望给我一段很长时间的凝视。他试着说话,但又放弃了,似乎找不到适合的字眼。
“我总是被你的问题所骗,”他微笑说,“当你问这个问题时,你并没有真正好好想过,对不对?”
我抗议说我真的很奇怪守护者会知道我的本性。
唐望眼中带着奇异的光芒,说:“而你根本没有机会把你的本性告诉守护者,对不对?”他的语气既严肃又滑稽,我们都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说,守护者身为那个世界的护卫,与巫士共享许多秘密。
“那是巫士学习‘看见’的一条途径,”他说,“但那不是你的途径,所以没有必要多谈了。”
“抽小烟是‘看见’守护者的唯一方法吗?”我问。
“不。你也可以不用它而‘看见’守护者。许多人这么做过。我比较喜欢小烟,因为它比较有效,而且比较没有危险。如果你想要不靠小烟而‘看见’守护者,你很可能无法闪避它的攻击。以你为例,显然守护者转身背对你是要警告你,让你看见与你敌对的颜色。然后它离开了。但是当它回来时,你还在那里,于是它就攻击你。不过你已经有所准备,闪开了。小烟提供了你需要的保护。如果你不用小烟而进入那个世界,你将无法闪开守护者的攻击。”
“为什么不能呢?”
“你的动作会太缓慢。要在那个世界中生还,你就必须迅如闪电。我不应该离开房间,那是我的错误。但我不要你跟我再说话。你真是个大嘴巴,连不想说话时都会说话。如果我留在房间里,我会抬起你的头。后来你靠自己的力量跳了出来,这样更好。不过我宁愿不冒这种危险。守护者可不是能让你闹着玩的。”
9 童年的承诺
三个月来,唐望刻意避免谈起守护者。在这期间,我拜访了他四次,每次他都要我帮他跑腿办事,等我办好后,他就要我回家。
1969年4月24日,第四次到他家时,我终于质问了他。当时我们刚好吃完晚餐,坐在他的土炉旁边。我告诉他,他对我有始无终。我已准备开始学习,但是他不要我在他身边。我付出了极大努力才克服我对致幻性植物的厌恶,而且就像他所说的,我已经感觉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唐望耐心地聆听我的抱怨。
“你现在太衰弱了,”他说,“你在应该等待时却急躁起来,而在该行动时却会迟疑。你想得太多了。现在你认为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不久前你却想不要再用任何药草。你的生活实在太散漫了,你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次使用小烟。我必须为你负责,我不希望你死得像个该死的笨蛋。”
我觉得十分难为情。
“我能做什么呢,唐望?我很没有耐心。”
“生活得像个战士!我已经告诉过你,战士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你却把思虑放在行动中。这是错误的。你面对守护者的失败,是因为你的思考。”
“我是怎么失败的,唐望?”
“你思考一切事物。你思考守护者,所以你无法制服它。”
“首先你必须生活得像个战士,我认为你非常理解这个道理。”
我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做手势要我保持安静。
“你的生活已经相当紧密,”他继续说,“事实上,你的生活要比哲那罗的两个门徒——奈士特与帕布力图还要紧密,可是他们能‘看见’,而你不能。你的生活也比艾力高要紧密,但他很可能会比你早学会‘看见’。这使我感到困惑,甚至连哲那罗也搞不懂。你忠实地遵守了我要你去做的一切,我的恩人在开始时教导我的一切,我都教给你了。规则是正确的,步骤也没有改变,你已经做了一切,可是你无法‘看见’。对于那些‘看见者’而言,譬如哲那罗,你似乎能‘看见’。我也相信过你,结果我被骗了。你总是会做出一些蠢事,像个不会‘看见’的人。当然这是完全适合你的。”
唐望的话使我非常沮丧。我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要流下眼泪。我开始谈起我的童年,一种自卑吞噬了我。唐望瞪了我一眼,然后看别的地方。那真是具有穿透力的一眼。我感觉他用眼睛抓住了我,我的腹部中央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瘙痒与兴奋,一种愉快的焦虑,像是有两根手指在温柔地揉捏我。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腹部,它变得温暖起来。我无法继续有条理地说话,呢喃一阵后便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那个承诺。”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什么?”
“你曾经做过的一个承诺,很久以前。”
“什么承诺?”
“也许你能告诉我。你记得它吧?”
“我不记得什么承诺。”
“你曾经做过一个很重要的承诺。我想也许是你的承诺使你无法‘看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曾经做过一个承诺!你一定记得。”
“如果你知道那个承诺,为什么不由你来告诉我,唐望?”
“不行,那样做没有一点益处。”
“那是一个我对自己做的承诺吗?”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是指我放弃门徒训练的决定。
“不是。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我笑了起来,因为我确信唐望是在与我玩游戏。我想要恶作剧。有机会能愚弄唐望,我感到十分兴奋。我相信他对这个所谓的承诺知道得比我还少。我相信他只是在误打误撞,随机应变而已。我很高兴能整整他。
“是不是我对我爷爷做出的什么承诺?”
“不是。”他说,双眼闪烁,“也不是你对你可爱的奶奶做出的承诺。”
他说“奶奶”的怪腔怪调使我大笑起来。我想,唐望在对我设下某种陷阱,但我愿意陪他玩到底。我开始一个个列举出所有我可能会做出重要承诺的对象,他否定了每一个。然后他把话题带到了我的童年。
“你的童年为何如此悲伤?”他表情严肃地问。
我告诉他,我的童年不是完全悲伤,也许只是有点艰苦。
“每个人都会感觉如此,”他凝视着我说,“我自己小时候也是非常不快乐与恐惧。身为一个印第安人是艰苦的,非常艰苦。但是那时候的回忆现在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除了感觉艰苦之外。不过在我学会‘看见’之前,我就已经停止去思索我生命中的艰苦了。”
“我也不会去思索我的童年。”我说。
“那么为什么童年会使你悲伤?你为什么会想要哭泣?”
“我不知道。也许当我回想自己是个小孩时,我感到自怜,同时为所有人感到可怜。我觉得无助而悲伤。”
他再次凝视我,于是我的腹部又感觉到两根手指的揉捏。我移开了视线,然后再转回来看他。他正凝视着远方,双眼蒙眬。
“那是你童年的一个承诺。”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承诺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我不自主地偷笑。我知道他在暗中摸索,但是我已经失去一些想愚弄他的兴趣了。
“我是个瘦弱的孩子,”他说下去,“我永远充满恐惧。”
“我也是。”我说。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当墨西哥士兵杀死我母亲时我所面临的恐惧与悲伤,”他轻声说,仿佛回忆仍然是痛苦的,“她是个贫苦而卑微的印第安人。也许她的生命就此结束比较好些。我想要与她一起死,因为我只是个孩子。但是士兵抓住我,殴打我,我抓着我母亲的身体不放,他们就用马鞭抽打我的手,把我的手指骨头都打断了。我没有感到痛苦,但我也抓不住我的母亲了。于是他们把我拖走了。”他停止说话,眼睛仍然闭着。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颤抖。深沉的悲伤侵袭了我。我自己童年时的景象开始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当时多大,唐望?”我问,只是想缓和我的悲伤。
“也许七岁。那时正是亚基大战的时候。墨西哥士兵毫无预警地出现。我的母亲正在煮东西。她是个无助的女子。他们毫无理由地杀了她。她如此死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但对我很重要。我无法告诉自己为什么。我以为他们也杀了我父亲。但是他们没有。他受了重伤。之后他们把我们像牛羊一样关进火车中。我们像畜生一样被关在黑暗中好几天。他们不时会丢进一些食物,好让我们不至于饿死。”
“我父亲因为伤重而死在火车车厢中。他后来发高烧而变得神志不清,一直不停地告诉我要活下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后来有人照顾我,给我食物。一个老医女治好了我的断指骨。所以你知道,我活了下来。命运对我既不是好,也不是坏。生命就是艰苦。对于一个孩子,这就是一种恐惧。”
我们许久没有再说话,也许有一个小时之久,我们沉浸于沉默中。我的感觉十分令自己困惑。
我觉得沮丧,但又不知道原因。我感到遗憾,而不久前我还想捉弄唐望。他的坦白陈述突然改变了一切。他的故事单纯直接,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情绪变化。我一向对于孩童时期的痛苦遭遇十分敏感。我对唐望的同情马上变成了对自己的嫌恶。我竟然还写着笔记,仿佛唐望的生命只是一项临床研究。就在我几乎要撕掉我的笔记时,唐望用脚轻碰我的身体。他说他“看见”我的周围有一层暴力的光芒,问我是否准备要揍他。他的玩笑适时缓和了气氛。他说我很习惯突发的暴力行为,但我不是真正邪恶,大多数时候,我的暴力是发在自己身上。
“你说得不错,唐望。”我说。
“当然。”他笑着说。
他催我去谈我的童年。我开始告诉他我那充满恐惧与孤独的岁月,向他描述着我试图保持自己的精神所做的努力。他对于我“保持精神”的形容感到很好笑。
我说了许久。他严肃地倾听。然后在某个时候,他的眼睛再度“揉捏”我,使我停止说话。不一会儿,他说,从来没有人真正羞辱过我,因此我不是真正的恶毒。
“你还没有遭受挫败。”他说。
他重复这句话四五次,我不得不问他用意为何。他解释说,遭受挫败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情况。人不是胜利就是失败,而根据情况,人们便成为压迫者或受害者。在尚未“看见”之前,这两种状态会大行其道,而“看见”会打破胜利或失败或受苦的幻象。他又说我应该趁我胜利时去学会“看见”,这样就可以避免羞辱的回忆。
我抗议说我不是胜利者,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成功过,而我的人生是一大败笔。
他大笑着把帽子丢到了地上。
“如果你的人生是一大败笔,你就踩我的帽子。”他开玩笑般激我。
我真诚地争论着。唐望变得严肃。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说我把失败的理由当成了失败。然后他非常快速而出乎意料地捧住我的头,双手压住我的太阳穴。他的眼神锐利地穿透并进入我的眼睛。我惊恐地倒抽了一口气。他放开了我,朝后靠在墙上,眼睛仍然紧盯着我。他的整个动作是如此迅速,当他放松靠回墙壁时,我仍然在倒抽那口气。我感到晕眩、不适。
“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他重复了好几遍,似乎觉得我不明白他的话。我以为他是说我是一个哭泣的小孩,所以我没有十分留意他的话。
“喂!”他叫道,要求我的注意,“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
我问他那个小男孩是否就是我。他说不是。然后我问他那是否是我人生中的画面还是他自己的回忆。他没有回答。
“我‘看见’了一个小男孩。”他继续说,“他一直在哭。”
“我认识这个小男孩吗?”我问。
“是的。”
“他是我的小孩吗?”
“不是。”
“他现在正在哭吗?”
“他现在正在哭。”他肯定地说。
我认为唐望看到了我所认识的某个小孩,而他正在哭。我念出了所有我认识的小孩的名字,但他说那些孩子与我的承诺无关,而正在哭的这个孩子与我的承诺有很重要的关系。
唐望的话似乎前后矛盾。他先是说我在童年时对某人做下了某种承诺,而现在那个正在哭的孩子与我的承诺有关系。我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他平静地重复说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而那个小男孩受到了伤害。
我努力想要理解他的话,但是我无法找到任何可用的参考。
“我放弃了,”我说,“因为我不记得对任何人做过重要的承诺,更别说对一个小男孩。”
他又眯起眼,说那个正在哭的小男孩是我童年时的一个同伴。
“他是我童年时的同伴,而现在正在哭?”我问。
“他是个正在哭的小孩。”他坚持道。
“你明白你所说的话吗,唐望?”
“我明白。”
“你的话毫无道理。他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孩,如果他在我童年时就是个小孩了?”
“他是个小孩,而他正在哭。”他顽固地说。
“解释给我听,唐望。”
“不,你必须解释给我听。”
我绞尽脑汁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他在哭泣!他在哭泣!”唐望继续以催眠般的音调说道,“现在他正拥抱着你,他受到了伤害!他受到了伤害!他在看你。你感觉不到他的目光吗?他正跪下来抱着你。他比你要年轻。他朝你跑来,但是他的手臂断了。你感觉到他的手臂了吗?那个小男孩有个像纽扣的鼻子。不错!那是个纽扣鼻。”
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唐望房间的景象开始消失。“纽扣鼻”这个名字带我回到了我遗忘的童年。我认识一个纽扣鼻男孩!唐望成功地侵入了我生命中最晦暗的角落。这时我知道他所指的承诺是什么了。我感到既兴奋,又绝望,还有对唐望卓越手法的敬畏。天晓得,他怎么知道我童年的这个纽扣鼻男孩?唐望所带引出的这段回忆使我非常激动。我回到了八岁那年。我的母亲在两年前离开了我们。我在我母亲姐妹家中轮流居住,度过了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我的姨母们承担起继母的责任,每个都会轮流照顾我几个月。她们都有一个大家庭。不管她们如何保护我,我还是有二十二个表兄弟姐妹必须应付。他们的残酷有时候到了怪异的程度。我觉得我四周都是敌人。在这段痛苦的岁月中,我陷入了一场绝望而卑劣的战争。
最后,借着我至今仍然不清楚的方法,我成功地打败了我所有的表兄弟姐妹。我的确是个胜利者。我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了。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我的战争,于是它便自然地延伸到了学校。
我所上的乡村学校是混合编班的,一年级与三年级的学生只是由桌子分隔开。我在班上认识一个扁鼻子的男孩,大家给他“纽扣鼻”的绰号。他是一年级。我时常捉弄他,但不是有意如此,而他似乎喜欢我,并不在意我对他的态度。他总是跟着我。当我做出使校长都头痛的恶作剧时,他也会帮我保密。不过我仍然时常整他。有一天,我推翻了一个笨重的黑板架,压倒在他身上。他所坐的桌子缓解了一些冲力,但是他的锁骨仍然被压断了。他倒在地上。我扶他站起来,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与恐惧,而他只是看着我,抓着我不放。他的痛苦与扭曲的手臂,是我无法承受的。我与我的亲戚战斗了好几年,得到了胜利。我消灭了我的敌人。直到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强壮而优越。但是纽扣鼻男孩的哭泣毁灭了我的胜利。从那时候开始,我放弃了战斗。我做下承诺,再也不求取胜利。我以为他的手臂会被切掉,于是我承诺,如果那小男孩能痊愈,我将永远不追求胜利。我为他放弃了胜利。这就是当时我所能理解的。
唐望打开了我生命中一处溃烂的伤口。我觉得晕眩与震惊,陷入了深深的悲哀。我感觉到我的作为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回忆起那个名叫荷昆(Joaquin)的纽扣鼻男孩使我啜泣。我对唐望诉说我的悲哀,那个小荷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钱去看医生,结果他的手臂无法适当地固定并痊愈。而我所能给他的只是我幼稚的胜利。我感到极为羞愧。
“安心吧,你这只傻鸟,”唐望不容置疑地说,“你已经给得够多了。你的胜利曾经非常强大,而且是属于你的。你给得够多了。现在你必须改变你的承诺。”
“我要如何改变它?只要我说了就可以吗?”
“像那样的承诺是无法说变就变的。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如何去改变它。也许那时候你就可以‘看见’。”
“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唐望?”
“你必须耐心等待,知道你在等待,而且知道你在等待什么。这就是战士的做法。如果你要遵守你的承诺,那么你就必须觉察到你在遵守它。那么有一天时候会到,你的等待会结束,你就不需要再遵守你的承诺了。对于那个小男孩的生命,你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消除你的行为对他的影响。”
“他怎么能做到呢?”
“他要学习把他的欲望降至空无。只要他把自己想成受害者,他的生命便会是地狱。而只要你也这么想,你的承诺便会继续有效。使我们不快乐的是我们的欲望。如果我们能把欲望降至空无,那么最微小的事物都会成为真正的恩赐。安心吧,你已经送给小荷昆很好的礼物了。贫穷或欲求都只是一种思想,憎恨、饥饿或痛苦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唐望,饥饿与痛苦怎么可能只是思想?”
“现在它们对我而言只是思想而已。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已经能够如此。我们仅有这种力量能用来对抗生命中的种种压力。若是没有这种力量,我们便是灰烬,风中之尘。”
“我毫不怀疑你已经做到了,唐望。但是像我或小荷昆这样的凡夫俗子,我们要如何做呢?”
“抵抗生命的压力,是我们个体独自的决定。我告诉过你无数次,只有战士才能幸存。一个战士知道他在等待以及他在等待什么。当他等待时,他什么都不渴望,于是任何微小的赠予都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程度。如果他要食物,他会想个办法,因为他不饥饿;如果他的身体受到伤害,他会设法阻止,因为他不痛苦。让自己饥饿或痛苦,便是放弃了自己,不再是战士,于是饥饿与痛苦的力量就会摧毁他。”
我想要继续争辩下去,但我停止了。因为我明白我只是想借着争论来建立自我防卫,不去面对唐望的惊人做法。他是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内在。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想,也许是我在某次深沉的非寻常知觉状态中说出了纽扣鼻男孩的故事。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他,但是在那种状态下,忘记事情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承诺,唐望?”
“我‘看见’了它。”
“你是在我吃麦斯卡力陀时‘看见’的,还是当我抽小烟时?”
“我是现在‘看见’的,今天。”
“你‘看见’了整个事件吗?”
“你又来了。我告诉过你,要谈论‘看见’像什么是毫无用处的。它什么都不是。”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在情绪上,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也曾经做过一个承诺。”唐望突然说。
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答应我父亲,我将要毁灭杀他的人。我带着这个承诺过了许多年。现在这个承诺已经改变了。我不再想要毁灭任何人了。我不恨墨西哥人。我不恨任何人。我明白万物殊途同归。所有的道路都是平等的。压迫者与受害者将会在终点相遇,唯一真正重要的是,生命对于两者而言都是同样的短暂。今天我感到悲哀,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亲如此死去;我感觉悲哀,是因为他们是印第安人。他们活得像印第安人,死得像印第安人,而从未有机会明白,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人。”
10 等待意愿
我在1969年5月30日回去拜访唐望,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要再尝试一次学习“看见”。他不同意地摇摇头,笑了笑。我表示抗议。他说,我必须要有耐心,而目前时机不适合。
但我顽固地坚持说我准备好了。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唠叨请求,不过他试着改变话题。我不肯放弃,要他建议我如何去做,才能克服我缺乏耐心这一点。
“你必须行动如战士。”他说。
“怎么做呢?”
“一个人学习以行动来成为战士,而不是以言语。”
“你说战士会思考他的死亡。我无时无刻不在这么做。显然这并不够。”
他似乎突然感到不耐烦了,嘴咂咂作响。我说我并不想惹他生气,如果他不希望我待在他那里,我可以回洛杉矶。唐望轻拍我的背,说他从未对我感到生气,他只是以为我理解身为战士的意义。
“我要如何才能活得像战士?”我问。
他脱下帽子抓抓头,凝视着我,然后露出微笑。
“你喜欢把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对不对?”
“我的心智要这样才能工作。”
“并不一定要如此。”
“我不知道如何改变。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告诉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活得像战士。如果我知道,我就能够自己去做。”
他必然觉得我的话很好笑。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背。
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打发我回家,所以我赶紧坐上我的草席,开始对他提出更多的问题。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必须等待。
他解释说,我还没有从上次与守护者的战斗中完全复原,如果我仓促地尝试“看见”,很可能会再次面对守护者,就算我不想面对它。唐望向我保证,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生还。
“你必须完全忘掉守护者,才能再开始学习‘看见’。”他说。
“怎么可能忘掉守护者呢?”
“战士必须用他的意愿与耐心来忘怀。事实上,一个战士只拥有意愿与耐心,借此创造出一切。”
“但我不是战士。”
“你已经开始学习巫士的行径,你没有时间后退或后悔了。你只有时间活得像个战士,为耐心与意愿而奋斗,不管你喜不喜欢。”
“战士要如何为耐心与意愿而奋斗呢?”
唐望想了很久才回答。
“我想这是无法谈论的,”他终于说,“尤其是意愿。意愿非常特殊,它会神秘地发生。没有方法能说明如何使用它,但是使用意愿的结果是非常惊人的。也许一个人首先要做的事是明白意愿可以被开发。战士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他等待意愿。你的错误是,你不知道你正在等待你的意愿。”
“我的恩人告诉我,战士知道自己在等待,也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至于你,你知道你在等待。你来我这里好几年了。但是你不知道你在等待什么。要一个普通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是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的事。但是战士会毫无疑问,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愿。”
“意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决心,就像你的孙子路西欧决心要买一辆摩托车?”
“不,”唐望轻声笑道,“那不是意愿。路西欧只是在放纵。意愿是一种非常清晰、具有力量的事物,能够引导我们的行为。譬如说,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靠着意愿便足以赢得一场战争。”
“那么意愿就是我们所谓的勇气。”我说。
“不是,勇气是不同的东西。具有勇气的人是有责任的人、高贵的人,被崇拜者所包围敬仰着,但是有勇气的人很少拥有意愿。通常他们是胆大的人,擅长从事危险的日常行为。在大多数时候,有勇气的人也是充满恐惧的人、害怕的人。而相对地,意愿则与超乎日常行为的惊人事迹有关。”
“意愿是否就是自我控制?”我问。
“你可以称它为某种控制。”
“你是否认为我可以借着否定自己来锻炼我的意愿?”
“譬如否定发问?”他插嘴道。
他的语气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我不由得停止写字,抬头望着他。我们都笑了。
“不能。”他说,“自我否定是一种放纵。我不鼓励任何这一类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问任何你想问的的原因。如果我叫你停止发问,你可能会扭曲你的意愿来达成我的要求。自我否定的放纵是最糟糕的:它使我们相信我们在做伟大的事,而事实上我们只是被禁锢于自我之中。停止发问不是我所谓的意愿。意愿是一种力量。既然它是一种力量,它就必须被控制、被整顿,而那需要花时间。我理解这个道理,所以我对你有耐心。当我在你的年纪时,我像你一样冲动。但是我改变了。即使在放纵时,我们的意愿也能发生作用。例如说,你的意愿已经一点一点打开了你的缝隙。”
“你说的是什么缝隙?”
“我们都有一个缝隙,就像婴儿头顶上的柔软处,随着年龄而关闭。但是这个缝隙会随着意愿的发展而打开。”
“它像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它是一个开口,容许意愿射出来,像射箭一样。”
“那么意愿是种物体吗?或者像物体?”
“不是。我只是为了使你理解才这么说的。巫士所谓的意愿是一种隐藏于内在的力量。它不是思想,或物体,也不是欲望。停止发问不是意愿,因为那需要思想与欲望。当你的思想承认你已经失败时,意愿便能使你成功。意愿使你不受到伤害。意愿能让巫士穿墙越壁,上天入地,只要他愿意。”
我不想再问了。我感到疲倦,同时有点紧张。我怕唐望随时会赶我走,这个想法使我困扰。
“我们上山走走。”他突然说着站了起来。
在路上,他又开始谈起意愿,同时取笑我无法写笔记的气馁模样。
他把意愿描述为一种连接人与世界的力量。他很仔细地说明,世界是由我们所选择的知觉方式而决定的。唐望强调“知觉这世界”是一种特殊的认知过程,由我们的感官与意愿来达成。
我问他意愿是不是第六感。他说意愿比较像我们与所知觉的世界之间的一种关系。
我建议我们暂停片刻,好让我写笔记。他笑着继续前进。
当天晚上他没有叫我回家,第二天吃过早餐后,他自己又提起了意愿。
“你所谓的意愿,是一种强烈的性格与气质,”他说,“而巫士的意愿是一种发自内在、与外界连接的力量。它从肚子这里发出来。就在这里,明亮纤维的位置。”他摸摸他的肚脐,“我说它从这里出来,是因为我们能感觉到它。”
“你为什么称它为意愿?”
“我没有给它任何称呼。我的恩人称呼它为意愿,其他的智者也称它为意愿。”
“昨天你说我们可以用感官与意愿来知觉世界,这怎么可能呢?”
“普通人能用他的手或眼睛或耳朵来‘抓取’世界上的事物。而一个巫士能用他的鼻子或舌头或意愿来抓取事物,尤其是他的意愿。我无法描述那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譬如说,你自己也无法描述你是如何听见事物的,只是刚好我也能听见事物,所以我们能谈论我们所听见的,而不是我们如何听见的。巫士用意愿来知觉世界,但是这种知觉不像听觉。当我们看见或听见世界时,我们觉得世界就在那里,它是真实的。当我们用意愿来知觉世界时,我们会发现世界并不是‘在那里’,或如我们所以为的那般‘真实’。”
“意愿是‘看见’吗?”
“不,意愿是一种力量,‘看见’不是力量,而是一种理解事物的方法。一个巫士也许会有很强的意愿,但却无法‘看见’。这表示只有智者能够使用他的感官、他的意愿,与他的‘看见’来知觉世界。”
我告诉他,对于要使用意愿来忘却守护者,我比以前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番话与我的困惑似乎使他很高兴。
“我告诉过你,当你说话时,只会使自己更为困惑。”他笑着说,“但是至少现在你知道你在等待你的意愿。你仍然不理解它是什么或它是如何发生的,所以现在你要注意你的一切行动。能够帮助你发展意愿的行动,就隐藏在所有微不足道的一举一动中。”
一整个上午唐望都不在。下午他带着一袋干植物回来。他点头示意我去帮他。我们完全沉默地工作了几个小时,整理那些植物。之后我们坐着休息。他对我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我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复习了我的笔记,但我仍不理解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战士,以及所谓意愿的观念。
“意愿不是一种观念。”他说。
这是他一整天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很长的一段停顿后,他继续说:“我们是不同的,你和我,我们的性格不相似。你的本性比我来得暴力。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我不是暴力的,而是阴险。你刚好相反。我的恩人也是如此。他可以成为你完美的老师。他是个伟大的巫士,但是他不能‘看见’,不能像我或哲那罗那样‘看见’。我靠‘看见’来引导我的生命,帮助我理解这个世界。相对地,我的恩人必须生活如战士才行。如果一个人能‘看见’,他就不需要活得像战士,或像其他任何事物。因为他可以‘看见’事物的本质,他便如是地生活。考虑过你的个性后,我可以说你也许永远学不会‘看见’,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必须一辈子活得像战士一样。”
“我的恩人说,当一个人踏上巫术的道路后,他会逐渐发觉,日常生活已被永远抛在身后,而知识的确是令人畏惧的事物;日常世界的手段已不再能保护他,他必须采取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才能够幸存。在这时候,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希望成为一个战士。这是一个重要的步骤与决定。知识令人畏惧的本质使人毫无选择,只能成为战士。”
“当知识成为令人畏惧的事物时,他也明白,死亡是紧紧跟随在他左右的永恒伴侣。所有变成力量的知识,都是以死亡为其核心。死亡的触角无远弗届,凡是被死亡触及的,都会变成力量。”
“一个追随巫术道路的人,会时时面对迫在眉睫的终结。不可避免的是,他会敏锐地觉察他的死亡。若是缺少对死亡的觉察,他便只是一个从事普通行为的普通人。他会缺乏必要的精力与专注来将他在世的平凡时光转化为神奇的力量。”
“因此要成为战士,最重要的也是最合理的是,一个人首先必须敏锐觉察到自己的死亡。但是专注于死亡会使我们变得以自我为中心,这样会造成衰弱,因此,成为战士的第二件事是做到超然,使迫在眉睫的死亡不会成为执迷,而是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唐望停止说话看着我。他似乎在等我表示意见。
“你理解吗?”他问。
我理解他的话,但我个人无法想象有谁能做到那种超然。我说,从我自己的门徒经验来看,我已经体会到知识是令人畏惧的事。我也能诚实地说我无法再从日常世界中寻求帮助。我希望,也许超过希望,我需要生活如战士一般。
“现在你必须使自己超然。”他说。
“超然于什么?”
“超然于一切事物。”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想成为一个隐士。”
“成为隐士是一种放纵,我绝不是这个意思。隐士不是超然的,因为他刻意放纵自己去成为一个隐士。”
“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放纵于任何事物上,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否定于任何事物上。这样的人不会陷于渴望,因为他对生命及其中一切事物产生一种寂静的渴望。他知道他的死亡在偷偷接近,不会给他时间去抓住任何事物,于是他不带渴望地尝试一切事物。”
“一个超然独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逃离死亡,他只能依靠一件事,那就是他做下决定的力量。也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的决定的主宰。他必须完全理解他的决定就是他的责任。一旦做下决定,就没有时间反悔或自责。他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因为他的死亡不让他有时间抓住任何事物。”
“如此带着对死亡的觉察及他的超然、他做决定的力量,一个战士使他的生活变得策略化。对于死亡的觉察引导着他,使他能够超然而寂静地渴望。他的最终决定的力量使他能够做出选择,不加反悔。他所选择的将是策略上最好的,如此他的一切行为都充满了兴趣与沉静的效率。”
“当一个人能够如此行动时,你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他是个战士了。他拥有了耐心!”
唐望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他所描述的境界要花一辈子时间才能做到。他说我总爱唱反调。
他知道我在日常生活中尝试过成为战士。
“你的爪子很利,”他笑着说,“不妨偶尔对我张牙舞爪一番,这是很好的练习。”
我作势咆哮了一阵。他笑了,然后清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当战士拥有耐心后,他便朝着意愿接近了。他知道如何等待。他的死亡伴随在身旁,他们是好朋友。他的死亡以神秘的方式提供忠告,教他如何选择,如何策略化地生活。于是战士等待着!我说战士不用急躁,是因为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愿;有一天他会成功地做到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做到的事。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惊人表现,但是当他继续做出不可能的事,或不可能的事继续发生在他身上时,他就会开始感觉到一种力量正在萌芽。他在知识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而这种力量也逐渐从他内在发出。首先像是肚子里的一种瘙痒,或一种无法消退的温暖,然后变成一种疼痛,极不舒服。有时候这种疼痛会使战士痉挛数月之久,越强烈越好。伟大的力量总是会以剧烈的痛苦作为前兆。”
“当痉挛消退后,战士会注意到他对事物有奇异的感觉。他注意到他能够从肚脐周围发出感觉,实际碰触事物。这种感觉就是意愿。当他能够用它来抓住事物时,你便可以毫无疑问地称那战士为巫士,他拥有了意愿。”
唐望停止说话,似乎在等待我的问题。我无话可说。我很在意巫士必须经历痛苦的痉挛,但我不好意思问他我是否也要如此经历。沉默一阵后,我终于问了。他笑了起来,仿佛他就是在等待我问这个问题。他说痛苦并非绝对必要。他自己就从未经历过痛苦,意愿自然就发生了。
“有一天我在山中,”他说,“我碰到一头豹子。是一头母豹。它巨大而饥饿。我逃跑,它追上来。我爬上一块岩石,它站在几英尺之外,准备扑上来。我对它丢出一块石头,它咆哮着冲上来。就在那时候,我的意愿充分发挥了作用。我用意愿阻止了它,安抚了它。事实上我用意愿轻抚了它的乳头。它以瞌睡的眼神望着我,躺了下来。我趁它还没清醒过来时就赶紧逃走了。”唐望滑稽地模仿一个仓皇而逃的男人,手压着他的帽子。
我告诉他,我很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似乎要得到意愿,除了痉挛之外,就必须去面对一头母豹。
“我的恩人是一个极有力量的巫士,”他继续说,“他是一个彻底的战士。他的意愿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但是一个人还可以走得更远。一个人可以学习‘看见’。学习‘看见’,他就不用再生活得像个战士,或像个巫士。学习‘看见’,一个人可以不成为任何事物地成为一切。可以说,他消失了,但是他依然存在。我敢说,在这个时候,这个人可以得到任何他所希望的事物。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要。他不会把他的同伴当成玩具来耍弄,他只会在他们的愚行中与他们相处。唯一不同的是,‘看见者’能控制自己的愚行,而他的同伴则不能。‘看见者’不会再对他的同伴产生主动的兴趣。‘看见’使他超然独立于他以前所知的一切事物。”
“超然独立于所知的一切事物,这个观念使我感到心寒。”我说。
“你别开玩笑了!使你心寒的应该是毫无未来地继续做一些你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事。想象一个人年复一年地种植玉米,直到他老得无法动弹,于是他躺在那里,像只老狗。他的思想与感觉,人的最精华,只能漫无目标地徘徊在他仅知的事物上,那就是种植玉米。对我而言,这才是世上最令人心寒的事。”
“我们是人,我们的命运就是去学习,然后被抛入不可思议的新世界。”
“真的有新世界存在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我们简直是白谈了,你这个笨蛋,”他严肃地说,“‘看见’属于完美无缺的人。现在开始修整你的精神,成为一个战士,学习‘看见’,然后你就会知道,那里有无止境的新世界供我们见识。”
11 再一次接触小烟
我帮唐望办完事后,他没有如往常般叫我回家。他说我可以留下来。第二天,1969年6月28日,接近中午时,他说我将要再抽一次小烟。
“我要再尝试‘看见’守护者吗?”
“不,那已经过去了。这次要尝试别的。”
唐望平静地把他的烟斗填满药草,点燃后交给我。我不感到担忧,抽了后马上就沉醉于一种愉快的困倦。我抽完后,唐望收起烟斗,扶我站起来。我们原来是面对面坐在他房间中央的草席上。他说我们要去散步。他轻推我,鼓励我前进。我跨出一步,就感到两腿发软。当我膝盖碰地时,我不感觉疼痛。唐望扶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来。
“你必须像上次站起来那样行走,”他说,“你必须使用你的意愿。”
我仿佛被粘在了地上。我试着抬起右脚,差点失去平衡。唐望扶住我右侧腋下,轻轻推我前进,但是我的腿完全使不出力。要不是唐望抓住了我,我会迎面倒下。他让我靠在他身上。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但我确信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因为我看到的房间是倾斜的。他扶着我来到阳台旁。我们极困难地走了两圈。最后,我猜他实在不胜重荷,便让我倒在了地上。我知道他拉不动我。我的身体某个部位似乎故意变得如铅重。唐望没有尝试再扶起我。他从一段距离之外望着我。我仰面朝上躺着,望着他。我想对他微笑,他笑了起来,然后弯腰拍了我的腹部一下。我体验到了非常奇特的感觉,那不是痛苦或快乐,或我所知的任何感觉,而像是一种冲击。
唐望开始滚动我。我没有任何感觉。我认为他在滚动我,因为我看到阳台开始旋转起来。等唐望把我移到他想要的位置后,他便停下来,后退了几步。
“站起来!”他强硬地命令我,“像你上次那样站起来,不要拖延。你知道如何站起来,所以现在就做!”
我努力试图回忆上次的经验,但我无法清楚地思考:我的思想仿佛自有主张,我无法控制。
最后我想到如果我说“起来”,像上次一样,那么我就可以站起来。于是我大声清晰地说:“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唐望显然很不高兴地看着我,然后绕到我后面。我朝左躺着,背对着唐望的屋子,所以当他绕到我后面时,我就以为他回到屋内了。
“唐望!”我大叫,他没有回答。
我感到非常绝望与焦急。我要站起来。我一再说着“起来”,仿佛这是个有魔力的咒语,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充满了挫折,感到一股愤怒。我想用头撞地,大哭一场。在这段痛苦的时间里,我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我完全瘫痪了。
“唐望,救我!”我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唐望回来,坐在我面前。他笑着说我快要歇斯底里了。他说我目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重要。他抬起我的头,凝视我的眼睛,说我正被伪装的恐惧所攻击。他要我少安毋躁。
“你的生活过于复杂,”他说,“把所有使你失去平静的事物都抛弃。安静地躺在这里,重新整顿你自己。”他把我的头放回地上,跨过我的身体。我只能听见他离去时的草鞋声。
我首先的冲动是再惊慌一番,但我没有足够力气这么做,反而慢慢进入一种难得的宁静。
一种极安逸的感觉包围了我。这时候,我知道我生命中的复杂是什么了。那是我的小男孩。
我愿意付出一切成为他的父亲。我喜欢去想如何塑造他的个性,带他到山中漫游,教导他“正确地生活”。但我极厌恶去诱骗他像我一样,而那正是我会做的,用机巧的言语与我们所谓的沟通来强迫他接受。
“我必须放开他,”我想,“我绝不能抓住他,我必须让他自由。”
我的思想带来了强烈的哀伤,我开始哭泣。我的眼睛充满泪水,阳台的景象开始模糊。突然,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去寻找唐望,向他诉说我的小男孩。接下来我发现自己站立着,面对阳台。我转身面对屋子,看见唐望就在我面前。显然他一直都站在那里。
“好,干得好。”他安慰我。
这时我注意到某种惊人的事正在发生。首先我以为我在回忆几年前所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在我刚抽完他的烟斗时,我曾经看见唐望的脸如此靠近,当时我觉得唐望的脸像是浸在水中,感觉十分庞大,发着光,而且浮动着。这个景象十分短暂,我没有真正记住它。
但是这一次,唐望扶着我,他的脸距离我不及一英尺,我有时间仔细观察。当我站起来转过身时,我毫无疑问看见“我认识的唐望”走过来扶我。但是当我集中焦点于他脸上时,我没有看到平常的唐望,而是看到一个巨大的物体在我面前。我知道那是唐望的脸,但这种认知不是来自感官,而是来自我的推论。毕竟,我前一秒的回忆可以证明,“我认识的唐望”正扶着我,因此,那个奇异、明亮的物体必然是唐望的脸,有那么一点点的类似,但我绝不会称之为唐望真正的脸。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浑圆的物体,发着光,每一处都在浮动。我感觉到一种隐藏的波动正在有节奏地进行。这股波动只是在内部,但我眼前的物体表面每一处都处于动态。我想它是散发了生命。它是如此具有生命,我着迷地观察它。它的波动越来越具催眠性,我渐渐完全无法辨认眼前的现象究竟是什么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震动,那明亮的物体变得模糊,仿佛被摇晃着,然后它失去了光芒,变得凝固、坚实,于是我看到了唐望熟悉而黝黑的脸孔。他宁静地微笑着。他这个“真实”的脸孔只维持了一下子,然后又出现了光芒,一种彩虹般的光华,不是我所习惯的光线,而是一种震动,像是非常快速的闪动。这个明亮的物体开始起伏不定,打破了有节奏的波动。它开始晃动,光华也渐渐消失,直到它再次“凝固”成为唐望平常的面孔。这时候,我模糊觉察到唐望在摇晃我,同时在对我说话。我不解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不停地摇我,我终于听见了他的话。
“不要瞪着我,不要瞪着我,”他不停地说,“打破你的凝视,打破你的凝视,转移你的视线。”对我身体的摇晃似乎强迫松开了我的注视。
很显然,当我没有集中焦点在唐望脸上时,我就看不见那明亮的物体。当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用眼角瞥他时,我就可以感觉到他的凝固,也就是说,我可以感觉到一个立体的人。不去真正看他时,事实上我可以感觉到他整个身体。但是当我集中视线焦点后,他的脸就会再度变成一个明亮的物体。
“完全不要看我。”唐望严肃地说。
我移开视线,看着地面。
“不要固定视线于任何事物上。”唐望命令,站到一旁帮助我走路。
我感觉不到我的脚,不知道我是如何走路的,但是唐望扶着我,我们一直走到了屋子后面,停在灌溉的水池边。
“现在注视水。”唐望指示我。
我看着水,但我无法凝视它。不知为什么,水的波动使我无法集中焦点。唐望开玩笑地催我使用我的“凝视神力”,但我无法专心。我再次凝视唐望的脸,但那光芒已不再出现。
我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瘙痒,像手脚被压麻的感觉。我的腿部肌肉开始抽动。唐望把我推入水池中。我一直滑到池底。他显然抓住了我的右手,当我碰到很浅的池底时,他便把我拉了起来。
我花了许多时间才恢复控制。之后我们回到了他屋子里。我要他解释我的经验。当我穿上干衣服时,我兴奋地描述我所看见的,但是他不理会我的整个报告,说那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有什么稀罕!”他嘲讽我,“你看到了光芒,稀罕什么。”
我坚持要他解释,他站起来说他必须出去。当时是下午五点钟。
第二天我再次坚持讨论我的奇怪经验。
“那是不是‘看见’,唐望?”我问。
他保持沉默,神秘地微笑。我继续要求他回答我。
“不妨说,‘看见’是有点像那样,”他终于说,“你凝视我的脸,看见它逐渐发亮,但它仍然是我的脸。小烟会使人那样看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看见’与那样看事物有什么不同?”
“当你‘看见’时,世上一切事物都不再是熟悉的,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世界变得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说不可思议,唐望?什么使它不可思议?”
“一切都不再熟悉。你所凝视的一切都变成空无!昨天你没有‘看见’。你凝视我的脸,由于你喜欢我,你注意到了我的光芒。我没有像守护者一样变成怪物,而是美妙有趣的。但你并没有‘看见’我,我没有在你面前变成空无。不过你做得不错。你踏出了朝向‘看见’的第一步。唯一的缺点是你集中注意力在我身上,在那种情况下,我并没有比守护者好到哪里去。你在两种情况下都失败了,没有‘看见’。”
“事物会消失吗?怎么会变成空无呢?”
“事物不会消失,不会如你想象的失去踪影。事物只是变成空无,但是仍然在那里。”
“这怎么可能呢,唐望?”
“你对言语有一种最该死的坚持!”唐望表情沉重地叫道,“也许我们没有找出你的承诺。也许你真正的承诺是永远不停止说话。”
唐望语气认真,目光严肃。我想要笑,但又不敢。我相信唐望是认真的,但是他不是。他开始大笑。我告诉他,如果我不说话,就会很紧张。
“那么我们去散步。”他说。
他带我来到一个峡谷的入口,走了约一个小时的路。我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带我穿过沙漠的灌木丛,到达一个他称为水洞的地方。但是那个地方就像周围沙漠一样干燥。
“坐在这个水洞的中央。”他命令我。
我听话地坐下。
“你不一起坐下吗?”我问。
他在约二十英尺外整理好一个地方坐下来,背靠着岩石。
他说他要从那里观察我。我双膝靠在胸前坐着。他纠正我的姿势,要我把左脚放在臀下,右脚弯曲,膝盖朝上,右手下垂,握拳触地,左手则横置于胸前。他要我面对他坐着,放松但不“放纵”。然后他从他的袋子里拿出一条白色的绳索,像个大绳圈。他把绳圈套在颈上,用左手拉直绳子,然后用右手拨动紧绷的绳子,发出单调低沉的振动声。
他放松绳子,告诉我,当他拨弄绳索时,我若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朝我而来,我就必须叫出一个特定的字眼。
我问他有什么会朝我而来,他叫我闭嘴。然后他用手示意,说他准备开始了。他说,如果有什么东西恶意地朝我而来,我必须采用他几年前教过我的战斗姿势,其中包括舞蹈,用左脚尖敲击地面,同时猛力拍打右大腿。这个战斗姿势是一种防御技巧,用于极危险的紧要关头。
我真心担忧起来。我想要询问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他不给我时间,开始弹起他的绳索。他每隔约二十秒弹一次。我注意到他逐渐增强他的张力。我可以看见他的手臂与脖子在压力下振动着,声音变得很清楚。我也注意到他边弹边加入一种奇异的叫声。弦声与人声混合成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异共鸣。
我没有感觉任何东西朝我接近,但看到唐望的努力,听到他所制造出来的怪异声音,我几乎被催眠了。
唐望放松下来,看着我。他演奏时是背对着我,面对东南方的,与我一样,现在他转过来面对我。
“我弹奏时不要看我,”他说,“也不要闭上眼睛,绝对不要。看着你前方的地面,注意倾听。”他拉紧绳索,开始再弹奏。
我望着地面,专心听他制造的声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我开始感到十分恐惧。那怪异的声音充满了峡谷,开始回荡。事实上,唐望制造的怪声像回音一样从峡谷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唐望一定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增强了他的张力。虽然唐望改变了音调,但回音似乎降低了,集中于一个方向,从东南方而来。
唐望渐渐放松绳索的张力,直到最后发出一声低响。他把绳索放回袋子,朝我走来。他扶我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臂与腿部肌肉都坚硬如石;我简直是汗如雨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流了那么多汗。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唐望几乎是把我拖离了那个地方。我想要说些话,但他用手遮住我的嘴。
我们没有循来路而返。唐望绕了个圈子。我们爬上一座山,离峡谷的入口很远。
我们在死寂的沉默中走回他的屋子。到达时天已经黑了。我再次试图说话,但唐望再次用手遮住我的嘴。
我们没有进食,也没有点亮油灯。唐望把我的草席摊开来,用下巴指指它,我明白这表示我该躺下来睡觉了。
“我知道你该做什么了,”唐望在第二天我一醒来后就说,“你要从今天就开始。时间不够了,你知道的。”
经过一段长而不安的沉默,我不得不问他:“昨天你要我在峡谷中做什么?”
唐望笑得像个小孩。
“我只是轻触了水洞的精灵,”他说,“那种精灵在水洞干涸时会隐藏在附近山中,只有那时候才能去轻触它。可以这么说,昨天我把它从沉睡中吵醒。但是它并不介意,还指出了你的幸运方向。它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唐望指着东南方。
“你弹的那根绳子是什么,唐望?”
“一个精灵捕捉器(spirit catcher)。”
“我能瞧瞧吗?”
“不能。但我会为你做一个,或者更好的结果是,有一天当你学会‘看见’时,你会为自己做一个。”
“它是由什么制成的,唐望?”
“我的是用一头野猪制作的。等你有一个后,你就会明白它是活的,它能教导你不同的声音。经过练习,你会熟悉你的精灵捕捉器,你们一起可以制造出充满力量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我去找水洞的精灵,唐望?”
“你很快就会知道。”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我们坐在阳台下,他准备好他的烟斗给我抽。
等我的身体十分麻木时,他叫我站起来,我很轻松地做到了。他帮助我四处走动。我很惊讶于自己的控制:我甚至靠自己绕了阳台两圈。唐望站在我身旁,但没有扶我或引导我。然后他抓住我的手臂,带我走到灌溉水池边。他让我坐在池边,命令我凝视池水,什么都不要想。
我试着凝视池水,但水面上的波纹使我分心。我的思想与视线开始游移到周围事物上。唐望立刻敲我的头,再次命令我注视池水,什么都不要想。他说凝视水波是件很困难的事,必须努力尝试。我试了三次,每次都会被其他事物分心。每次唐望都有耐心地摇晃我的头。最后我的思想与视线终于都集中到水面上;水波荡漾,我开始沉浸于观察它的透明感。水变得有些不同,似乎较为沉重,较为灰绿些。我注意到水的波纹非常清楚锐利。然后突然间,我觉得我不是在观看一池波动的水,而是一幅水的照片;在我眼前的是冻结的一段水流,波纹都静止不动,我能够看到每一条。然后它们开始发出一种绿色的荧光,一种绿色的雾以波纹状扩散开来,绿光越来越亮,最后成为耀眼的光辉,照亮了一切。
我不知道我在水池边停留了多久。唐望没有打扰我。我沉浸在如雾的绿光中。我感觉它包围着我,慰藉着我。我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我只有一种宁静的知觉,知觉到一种明亮、慰藉的绿光。
接下来我所知道的是极冷与极湿。我逐渐发觉自己被浸入了灌溉水池。水涌入了我的鼻子,我吞下了一些,不禁咳嗽起来。我的鼻子感觉奇痒,开始打起喷嚏。我站起来打了一个超级大的喷嚏,同时也放了一个屁。唐望拍手大笑。
“如果能放屁,就是活的!”他说。
他示意我跟随他。我们走回他的屋子。
我想保持沉默。我准备产生疏离而忧郁的情绪。但是我并不感到疲倦或忧郁,反而觉得轻松快活。我迅速更换了衣服,同时吹着口哨。唐望好奇地望着我,假装很惊讶。他张开嘴,瞪大眼睛,姿势十分滑稽。我比平常多笑了一段时间。
“你快疯了。”他说,然后自己大笑起来。
我向他解释,我不想再陷入使用药草后惯常的沮丧心境。我说在我上次试图“会晤”守护者时,从水池出来后,我相信只要我凝视事物够久,我就能“看见”。
“‘看见’不是安静观看事物就能做到的,”他说,“‘看见’是必须学习的技巧,也许是我们某些人已经知道的技巧。”他盯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些已经知道技巧的人之一。
“你有力气走路吗?”他问。
我说我觉得很好。的确如此,我并不感觉饿,虽然我一整天都未进食。唐望把一些面包与肉干放入袋子里交给我,示意我跟随他。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
他稍微动动头,指着山区。我们前往那个水洞所在的峡谷,但没有进去。唐望爬上峡谷入口右边的岩石。我们往上攀爬。太阳几乎落到了地平线上。天气算是温和,但是我感觉炎热闷塞,几乎无法呼吸。唐望超前了许多,他必须停下来等我。他说我的体能奇差,也许再往上走是不明智的。他让我休息了约一个钟头。他挑选了一块平坦的大圆石,叫我躺在上面。他调整我的身体,叫我伸直手脚,松弛四肢与颈背,垂下头。他让我这样躺了约十五分钟,然后叫我露出腹部,他仔细挑选了一些枝叶,盖在我的肚子上。我立刻感觉一股暖意传遍全身。然后唐望提起我的脚移动我,让我的头面对东南方。
“现在我们去召唤水洞的精灵。”他说。
我想转头看他。他猛然抓住我的头发,说我正处于极衰弱、易受伤害的状态,必须保持安静不动。他说,他在我身上放了许多特别的树叶好保护我,他也必须陪伴在我身边,以防万一。
他站在我的头旁边,如果我转动眼球,就能看见他。他拿出他的绳索,开始拉紧它,然后他发现我眼球朝上地看着他,他用手指敲我的头,命令我望着天空,不要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倾听。他又补充说,如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朝我而来,我要毫不犹疑地叫喊出他曾经教导我的那个字眼。
唐望和他的“精灵捕捉器”开始发出低沉的震动声。他慢慢增强张力,我先是听到了某种共鸣,然后从东南方传来明显的回音。张力继续增强,唐望与他的“精灵捕捉器”搭配完美。绳索发出低沉的调子,而唐望把它增强放大成一种锐利的哭号,最后成为怪异的尖叫,是我从未听过的。
这声音在群山中回响,反射回我们耳中。我觉得它是直冲着我而来。我想这与我身体的温度有关。唐望开始发声之前,我感觉十分温暖舒适,但在他的尖叫达到最高点时,我感到一阵寒战;我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我真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朝我而来。然后我发现天空已经十分暗,虽然我一直看着天空,却没有发现它变暗。我感到非常惊恐,于是叫喊出唐望教我的那个字眼。
唐望立刻降低他的张力与尖叫,但那并没有带来任何舒解。
“掩住你的耳朵。”唐望果断地低语。
我用手盖住耳朵。不一会儿,唐望停止了发声,过来帮助我。他把树叶从我肚子上拿起来,扶我站起,然后把树叶放回我躺过的地方。他用它们生了一堆火,然后从袋子里拿出其他的叶片擦揉我的腹部。
我正准备告诉他我头痛欲裂,他遮住了我的嘴。
我们留在那里,直到所有树叶都烧光。那时已经十分黑暗。我们走路下山。我的胃极不舒服。
我们经过灌溉水池时,唐望说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该再多逗留。我要他解释水洞的精灵是什么,但他打手势要我安静。他说我们以后会再谈,然后他故意改变话题,开始解释什么是“看见”。我说很可惜我无法在黑暗中写笔记。他似乎很高兴,说大部分时间我都不注意他所说的,因为我坚持要把一切都写下来。
他说“看见”与同盟或巫术技巧完全无关。巫士是能够控制同盟的人,因此能利用同盟的力量达成愿望。但是能够控制同盟不意味着能够“看见”。我提醒他,以前他告诉过我,若是没有同盟,就无法“看见”。唐望很平静地回答说,他所达成的结论是不需要同盟也可以“看见”。他觉得没有理由不如此,因为“看见”与巫术的技巧无关。巫术技巧只是用在我们人类身上,而“看见”的技巧对人类毫无作用。
我的思想十分清楚,我不感到疲倦困顿,胃部也不再觉得难受。我们继续走着。我很饥饿。
等我们回到他家后,我狼吞虎咽了一番。
之后我要他告诉我更多关于“看见”的技巧。他露出微笑,说我又恢复了老样子。
“为什么‘看见’对人类毫无作用?”我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说,“‘看见’不是巫术。但人们容易搞混,因为能够‘看见’的人能毫不费力地控制同盟,成为巫士。而另一方面,一个人也可以学会别的技巧来控制同盟,成为巫士。但是他可能永远也学不会‘看见’。”
“况且,‘看见’与巫术相反。‘看见’使人明白事物不重要。”
“什么事物不重要,唐望?”
“一切事物不重要。”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觉得十分自在,不想多说话。我躺在草席上,用夹克当作枕头。我觉得舒服快乐,于是在油灯的亮光下写了好几个小时的笔记。
突然唐望又开口了。
“今天你做得不错,”他说,“你在池边做得很不错。水洞的精灵很喜欢你,一直都在帮助你。”
我想起我没有向他报告我的经验,我开始描述水池边的遭遇,但他不让我说下去。他说他知道我看到了绿色的雾。
我不得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唐望?”
“我‘看见’了你。”
“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坐在那里凝视水。最后你知觉到那绿色的雾。”
“那是‘看见’吗?”
“不是,但很接近了。你越来越接近了。”
我兴奋起来,想要知道更多。他取笑我的急切。他说任何人都可以知觉到绿雾,因为它就像守护者,是无法避免的事物,所以知觉到绿雾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说你做得不错,是指你没有急躁,”他说,“像上次面对守护者那个样子。如果你急躁起来,我就必须摇晃你的头,把你带回来。当一个人面对绿雾时,他的恩人必须伴随在旁边,预防那雾困住他。你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躲开守护者的攻击,但是你无法自己逃脱绿雾的笼罩。至少在开始时做不到。以后你也许会知道如何做,但现在我们要弄清楚别的事。”
“我们要弄清楚什么事?”
“弄清楚你是否能‘看见’水。”
“我要怎么才知道我‘看见’了?”
“你会知道的。你只有在说话时才会被搞糊涂。”
12 水的旅行
我在整理笔记时碰上了一些问题。
“那绿雾是否像守护者,是我们必须去战胜才能‘看见’的事物?”我一坐下来便问唐望,时间是1969年8月8日,在他家的阳台上。
“是的,我们必须战胜一切事物。”他说。
“我要如何战胜绿雾呢?”
“与战胜守护者的做法一样,使它变成空无。”
“我该怎么做呢?”
“什么都不用做。对你而言,绿雾要比守护者容易战胜。水洞的精灵喜欢你,而守护者不适合你的本性。你从未真正‘看见’过守护者。”
“也许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它。如果我碰上一个我喜欢的守护者,会发生什么呢?一定有人会觉得我所看见的守护者很美丽。他们能因为喜欢守护者而战胜它吗?”
“不!你仍不理解,不管你喜不喜欢守护者,都无关紧要。只要你对它有感觉,守护者就会维持不变,不管是可怕或美丽的,或其他样子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你对它毫无感觉,守护者就会成为空无,但仍然存在于你眼前。”
像守护者那样巨大恐怖的事物会成为空无而仍在我眼前,这个观念简直是痴人说梦。我觉得这是唐望知识中不合逻辑的部分,但我也觉得,如果他愿意,他能够加以解释。我坚持让他这么做。
“你认为守护者是你所知道的事物,那就是我的意思。”
“但我不认为它是我所知道的事物。”
“你认为它很丑,它的尺寸巨大,它像个怪物,你知道所有这些事物,所以守护者永远是你所知道的事物。只要它是你所知道的事物,你就没有‘看见’它。我告诉过你,守护者会成为空无,但仍然在你眼前。它在你眼前,而同时又是空无。”
“这怎么可能,唐望?你的话实在荒谬。”
“不错,但那就是‘看见’。‘看见’实在无法谈论。就像我说过的,只有去‘看见’,才能学会‘看见’。”
“显然你面对水时没有困难。那一天你几乎‘看见’了水。水将是你的关键。现在你只要去熟练你的‘看见’技巧。你有一个具有力量的好帮手:水洞里的精灵。”
“那是我另外一个想破头的问题,唐望。”
“你可以随你高兴去想破头,但我们不能在这儿附近谈论水洞的精灵。事实上,最好连想都不去想,完全不要。否则精灵会诱捕你。如果这样,世上将没有人能帮助你。所以闭上你的嘴,想想别的东西吧。”
第二天上午约十点钟,唐望拿出了他的烟斗,填满了药草,交给我,叫我带到水池边。我双手拿着烟斗,打开衬衫纽扣,把烟斗揣入怀中。唐望拿着两张草席与一小盘木炭。天气十分温暖,我们坐在水边的树荫下。唐望把一块木炭放进烟斗中,叫我开始抽。我不感到担忧,也不感到兴奋。记得第二次试图去“看见”守护者时,我产生了一种充满敬畏与兴奋的奇特情绪。但是这一次,唐望让我知道我有可能真正“看见”水,我的情绪并不激动,我只是好奇而已。
唐望让我抽了比以往多一倍分量的药草。然后在某个时刻,他凑到我右耳边低声说,他要教我如何使用水来移动。我感觉他的脸十分靠近,嘴巴似乎就放在我耳朵上。他告诉我不要去凝视水深处,而要把焦点集中在水面上,一直凝视到水变成了绿雾。他一再重复说,我必须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雾上,直到其他一切都仿佛消失了。
“凝视你面前的水,”我听见他说,“但是不要被水的声音所吸引。如果你被水的声音带走,我可能就永远无法把你找回来。现在进入绿雾中,倾听我的声音。”
我能够清晰地听见他的每一个字。我开始凝视水,很快产生一种奇特的快感,一种瘙痒,无法解释的快乐。我凝视了许久,但没有看见任何绿雾。我觉得我的眼睛逐渐失去了焦点,我必须努力挣扎继续凝视水面;最后我终于无法继续下去,我也许闭上了眼睛,或眨了眼,或只是失去了焦点,不管如何,在那时候水变成固定的了;它停止了运动,变成了一张照片。波纹都静止不动。然后水开始沸腾,仿佛百万气泡同时爆开,在一瞬间我看到绿色开始扩张,像无声的爆炸。水变成了一阵明亮的绿雾,一直扩张,笼罩了我。
我悬浮在里面,直到一阵非常尖锐的噪声穿透进来,雾似乎又凝结回原来的水面。那阵噪声原来是唐望在我耳边的尖叫:“嗨咿咿咿!”他要我注意听他的声音,回到雾里等待他的叫唤。我用英文说:“OK。”听见他大笑。
“拜托你,不要说话,”他说,“不要再给我任何OK了。”我听得十分清楚。他的噪声像音乐,而且十分友善。我不用思考便理解了这些事。这是某种突然而来、稍纵即逝的确信。
唐望命令我全神贯注于雾上,但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其中。他重复强调,一个战士不会放任自己于任何事,包括自己的死亡。我开始再度沉浸于雾中;我发现那根本不是雾,或至少不是我以为的雾。那阵雾状的事物是许多细小浑圆的泡泡,以飘浮的方式出入我的视线。我注视着它们运动一会儿,然后一阵遥远而响亮的声音动摇了我的注意力,我失去了焦点,无法再看见小泡泡,只看见像雾的绿色光辉。我再一次听见那噪声,雾便立刻消失了。我发现自己注视着灌溉水池,然后我又听见那声音。那是唐望在说话。他要我注意听他的话。目前他的声音是我唯一的向导。他命令我注视着水池边缘及我前方的植物。我看见了一些野草,及一块没有野草的空地。那是唐望通常驻足用水桶取水的地方。不一会儿,唐望命令我回到雾中,并注意听他的声音,因为他将要引导我学习如何移动;他说,一旦我看到了那些小泡泡,我就应该登上其中一个,让它带走我。
我照着他的话去做,立刻被雾笼罩住。然后我看见细小的泡泡,再度听见唐望的声音,像非常奇怪恐怖的怒吼。我一听见便立刻失去了泡泡的影像。
“骑上一个泡泡。”我听见他说。
我努力试着维持住那些绿泡泡的影像,同时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知道努力了多久,突然间我发现我能够听见他,同时看见泡泡不停穿过我的视线。唐望继续催促我跟随其中一个,骑上它。
我不知道怎么做,于是自动说:“怎么骑?”我感觉字眼深陷在我内部,它带着我浮出来,像个救生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只狗在号叫。唐望也像只狗一样号叫回来,然后他发出土狼的叫声,大笑起来。我觉得十分有趣,也笑了起来。
唐望平静地告诉我去跟随一个泡泡,把自己粘上去。
“回去,”他说,“回到雾中!回到雾中!”
我回去了,发现泡泡的速度减缓了许多,而且变得像篮球一样大小。事实上它们是如此大而缓慢,我可以非常仔细地观察它们。它们并不是真的泡泡,不是像肥皂泡泡或气球,或任何圆形的容器。它们不是容器,而是被包围着。它们也不是圆的,虽然我刚看到它们时,我可以发誓它们是圆的,而我能想到的便是“泡泡”。我觉得当时我像是透过一扇窗户观看它们,因此无法跟随它们,只能目送它们来来去去。
但是当我不再把它们看成泡泡后,我就能够跟随它们了。在跟随的过程中,我粘住了一个,于是跟它一起飘浮。我真的觉得自己在移动。事实上我就是那个泡泡。
然后我听见了唐望尖锐的声音。它吓了我一大跳,使我不再感觉自己是个泡泡。那声音十分令人畏惧,遥远而机械化,仿佛他透过扩音机在说话。我听懂了一些字。
“注视水池边。”他说。
我看见一股庞大的水流,非常汹涌。我也可以听见水流的声音。
“注视水池边。”唐望再次命令道。
我看见了一面水泥墙。
水流声变得震耳欲聋,把我吞噬,然后突然停止了,仿佛被人切断。我感觉一片黑暗,像是在沉睡。
渐渐地,我觉察自己被浸入了灌溉水池中。唐望正哼着歌把水泼到我脸上。然后他把我按入水中。他拉起我的头,让我靠在水池边,他用手抓住我的后衣领。我伸直四肢,感觉非常舒适。我的眼睛又痒又疲倦;我举起手想揉一揉,结果十分困难。
我的手臂十分沉重,几乎无法举出水面。等我终于举起手时,我的右手臂上布满了一层惊人的绿雾。我把手举到眼前,可以看见深绿色的手臂形状在雾里,外表是一层强烈的绿色光辉。我连忙站起来,在水中观察自己的身体;我的胸部、手臂及腿部都是深绿色的,深得让我觉得是某种黏胶。我看起来像唐望在几年前为我用曼陀罗植物树根雕刻而成的木头小人。
唐望叫我出来。他的语气有一丝紧急。
“我是绿色的。”我说。
“别胡闹,”他急切地说,“你要来不及了,赶快出来,水要陷住你了。赶快出来!出来!”
我惊慌了,连忙跳出水池。
“这次你必须告诉我整个经过。”我们回到屋子里后,他坐下来就说。
他并不想知道我的经验中的先后顺序,他只想知道,当他要我注视水池边后,我遭遇到了什么。他想要知道一切细节。我向他描述了我所看见的墙。
“那面墙是在你的左边还是右边?”他问。
我说那面墙其实是在我的正前方,但是他坚持说墙一定是在我的左边或右边。
“当你第一次看见它时,它在哪里?闭上你的眼睛,没有想起就不要睁开。”他站起来,移动我的身体,我眼睛闭着,他把我转向东方,与我在水池所面对的方向相同。
他问我在雾中朝什么方向移动。
我说我朝上,朝我的正前方移动。他坚持要我回忆我把水看成泡泡时的情况。
“它们是朝什么方向移动?”他问。
唐望催促我回忆,最后我必须承认泡泡似乎是朝我的右边移动,但是我并不是如他所希望的绝对确定。在他追问之下,我明白我无法判定自己的知觉。当我初次看到泡泡时,它们似乎是朝右边移动,但是当它们变大后,它们便到处移动,有些似乎直冲我而来,其他的则是四面八方乱跑。我上下左右都是泡泡。我记得听见它们嘶嘶作响,因此,我一定也用耳朵知觉到了它们。
当泡泡大到我能够“骑”上它时,我看见它们像气球一样彼此摩擦着。
我越是去回忆细节,就越兴奋。而唐望却丝毫不感兴趣。我说我看见泡泡嘶嘶作响,那不是纯粹的听觉或视觉效果,而是某种无法分辨但又清晰无比的知觉。泡泡彼此摩擦着,我并没有看见或听见它们的运动,我是感觉到它们,我成为声音与运动的一部分。
我描述着自己的经验,深深受到感动。我激动地抓住唐望手臂摇晃着。我悟到那些泡泡并没有边界;但是它们是被包围着,它们的边缘不停地改变形状,粗糙不平。
泡泡彼此轻快地融合又分离,但是它们的运动很柔和,虽然快速,但又很缓慢。
我记得的另一件事是泡泡的颜色所具有的特质。它们是透明的,非常明亮,几乎是绿色的,但又不像我所惯常知觉到的颜色。
“你搞错了,”唐望说,“那些事并不重要。你沉溺在错误的事情上。只有方向是最重要的。”
我只记得我在毫无参考标准的情况下移动,但唐望说由于泡泡在开始时是朝我的右边移动,也就是朝南方,因此,南方是我唯一要去注意的。他又催我去回忆那面墙是在我右边或左边。
我努力回想。
当唐望“叫唤”我,我浮起来之后,我想我看见墙在我左边。我非常靠近它,能够看见灌水泥的木头模版印痕。工人用了很细的木材做模版,因此,我记得印痕很密。那面墙很高。我看见它的一端不是直角的转折,而是弯曲的。
唐望沉默地坐着,似乎在思索如何解释我的经验;最后他说我并没有达成他希望我达成的。
“我应该达成什么呢?”他没有回答,只是啧啧嘴。
“你做得不错,”他说,“今天你知道一个巫士可以借着水来移动。”
“但我‘看见’了吗?”
他一脸好奇地看着我,然后眨眨眼,说我必须再进入那绿雾中许多次,才能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着痕迹地逐渐改变话题,说我并没有真正学会使用水来移动,但我知道巫士能够如此。他刻意要我去注视池边,好让我能观察自己的移动。
“你移动得非常快速,”他说,“快得像一个深谙此道的人。我花了一番工夫才追上你。”
我求他从头开始解释我的经验。他笑了,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你总是坚持要从头开始了解一切,”他说,“但根本没有开始,开始只存在于你的幻想中。”
“我以为开始是当我坐在池边抽烟斗时。”我说。
“但在你抽烟斗之前,我必须先知道该对你怎么办,”他说,“我无法说明我做了什么,因为这样我必须回溯到更早的时候。所以,如果不去思索开始,事情也许会比较清楚。”
“那么告诉我当我坐在池边抽烟斗后发生的事。”
“我想你已经自己告诉我了。”他笑着说。
“我所做的事有没有特别重要的,唐望?”
他耸耸肩。
“你确实遵照了我的指示,毫无困难地出入雾中,然后你听见我的声音,每次我叫你时,你都能回来。这就是练习的重点,其余都很容易。你只是让雾带走你。你似乎知道怎么做。当你移动了很远后,我叫你注视池边,让你知道你移动了多远。然后我把你拉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在水中移动?”
“你移动了,而且移动了很远。”
“多远?”
“你不会相信的。”
我试着套出答案来,但是他中断了谈话,说他必须离开一会儿。我坚持要他至少给我一点暗示。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我说。
“是你把自己蒙在鼓里的,”他说,“回忆你看见的那面墙,坐在这里回忆起一切关于墙的细节,那么你也许能发现你移动了多远。我现在只知道你移动了很远。我知道,是因为我花了一番努力才拉你回来。如果我不在场,你就一去不回了,这样水池边就多了一具尸体。也许你会自己回来,但我对你没有把握。所以根据我带你回来所费的努力,我可以说你显然到了——”他停顿许久,和蔼地看着我。
“我可以说你到了墨西哥中部山区,”他说,“我不知道你还会走多远,也许远至洛杉矶,或者甚至巴西。”
唐望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在这期间我写下了我所记得的一切。我也想要沿着灌溉水道的上下游方向搜索,查证我是否真的看到那面墙。我的假设是,唐望也许使我在昏迷状态下走了一段路,然后使我集中注意力于路上的某面墙。从我看见绿雾到我跳出水池的那段时间,我计算我们最多能走不超过两英里半。于是我沿着水道上下游各走了三英里,仔细观察沿途所有类似那面墙的事物。据我观察,那条水道只不过是一条平常的灌溉渠道,只有四五英尺宽。我找不到任何类似水泥墙壁的事物。
等唐望下午回来后,我引诱他,对着他读我的笔记。他拒绝听下去,只是叫我坐下。他坐着面对我,毫无笑容,眼神锐利地眺望地平线,显然沉浸于思考中。
“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他的语气十分严肃,“一切事物都具有致命的危险。水就像守护者一样致命。如果你不小心,水会陷住你。昨天它就差点如此。但是只有心甘情愿的人才会被陷住。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你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指责是如此令人意外,我毫无准备。我无力地请他加以解释。他不情愿地说,他去了峡谷,“看见”了水洞的精灵,他确信我已经搞砸了我去“看见”水的机会。
“怎么会?”我问,实在是不懂。
“精灵是一种力量,”他说,“因此,它只会对力量有反应。你不能在它面前放纵。”
“我什么时候放纵了?”
“昨天,当你在水中变成绿色时。”
“我没有放纵,我以为那是很重要的,所以才告诉你。”
“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什么是重要的?你丝毫不了解你所接触的力量。水洞的精灵原可帮助你,事实上它一直在帮助你,直到你搞砸了。现在我不知道你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你已经屈服于水洞精灵的力量,现在它随时可以把你带走。”
“不应该看自己变成绿色吗?”
“你放弃了你自己,你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你自己,这是不对的。我已经告诉过你,而我愿意再说一次,只有成为战士,才能在巫士的世界中生存。战士尊重一切事物,除非情况必要,他不会作践任何事物。昨天你没有尊重水。通常你做得不错,但是昨天你把自己放弃给死亡,像个该死的笨蛋。战士不会把自己放弃给任何事物,甚至包括死亡。战士不是一个心甘情愿的角色,战士是难以接近的,如果他愿意与什么事物牵连在一起,你可以确定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唐望几乎在发怒,这使我很不安。唐望很少这样子对待我。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经过几分钟紧张的沉默,他脱掉帽子,微笑着说我已经控制住我的放纵了。他强调说我必须避开水,三四个月之内不能让水沾身。
“如果不洗澡,我会活不下去。”我说。
“你不洗澡会活不下去?!有时候你软弱得让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但这不是玩笑。有时候你没有一点控制,被生命的力量牵引着乱跑。”
我说,就人性而言,随时都拥有控制是不可能的。他说,对战士而言,没有事情是在控制之外的。于是我提起所谓的意外,说在水池中所发生的事可以算是意外,因为我不是故意犯错,对自己的错误也毫无所知。我提到其他遭遇不幸的人,也可解释为意外。像一个名叫路卡斯(Lucas)的老亚基人,他是个老好人,但是他的卡车翻了,他受了重伤。
“我认为要避免意外是不可能的,”我说,“没有人能控制周围的一切。”
“不错,”唐望锐利地说,“但不是每一件事都是不可避免的意外。路卡斯没有生活如战士。如果他有,他就会知道他在等待,而且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就不会喝醉酒去开卡车,把车子撞到路边,把身体弄得乱七八糟而一无所获。生命对于战士而言,是一场战略的练习,”唐望继续说,“但是你想找出生命的意义。战士是不管意义的。如果路卡斯生活如战士,他就会战略化安排他的生活。他有机会这么做的,我们都有机会的。如果他无法避免一场会折断肋骨的意外,他就会想办法弥补这个缺憾,避免这样的结果或与之对抗。如果路卡斯是个战士,他就不会坐在他的破烂小屋中饥饿等死,他会一直战斗到底。”
于是我以唐望他自己为例,问他,如果碰上了一场意外,失去了双腿,他会怎么办。
“如果我无法阻止失去双腿的命运,”他说,“我便无法再作为一个人了,我便会加入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他用手一挥,指着周围一切。
我争论说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指出,要一个人预知日常生活中的所有变量是不可能的。
“我只能告诉你,”唐望说,“战士是难以接近的;他绝对不会站在路中央等着被敲脑袋。如此他将不可预知的机会降至最低。你称为意外的,通常都是很容易避免的事,除非是一些生活慌张狼狈的笨蛋才会遇上。”
“要永远战略化生活是不可能的,”我说,“想象有一个人带着一把有望远镜的强力步枪等着你;他可以从五百码[20]之外清楚瞄准你,你要怎么办?”
唐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然后爆笑。
“你要怎么办?”我催促他回答。
“如果有人带了一把有望远镜的步枪?”他说,显然在模仿我。
“如果有人躲藏起来等着暗算你,你不会有机会的,你挡不住子弹的。”
“是的,我挡不住。但我仍然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那种情况下,你所有的战略都派不上用场。”
“哦,可以的。如果有人带了一把有望远镜的步枪等待着我,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附近。”
13 同盟与死亡
我下一次尝试“看见”是1969年9月3日。唐望让我抽了两烟斗的药草。刚开始的反应与前几次相同。我记得自己的身体完全麻木,然后唐望扶着我走到屋子附近的灌木丛中。
这些沙漠灌木丛绵延数英里。我不记得我们在里面做了什么,也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在某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山丘上,唐望在我左边,靠着我。我感觉不到他,但我可以利用眼角余光看见他。我觉得他在对我说话,虽然我不记得他的话,但我感觉我完全明白他所说的,但是我无法清楚地回忆。我觉得他的话就像一列远去的火车,最后一个字是车尾的车厢。
我知道那个字,但我无法说出来,或去清楚地思索。那像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像是在做梦,看见字句有如一列火车。
然后我模糊地听见了唐望的说话声。
“现在你必须看着我。”他把我的头转向他。他重复这句话三四次。
我看着他,立刻发现以前那种光芒出现在他脸上,具有催眠性的律动;光波在特定的区域中起伏着,这些区域没有明显的界线,但是起伏的光波不会渗透出来。
我观察着眼前这个发光的物体,它立刻开始失去光芒,唐望的熟悉轮廓开始浮现,或开始重叠在那渐逝的光芒上。这时候我再次凝聚我的焦点;唐望的轮廓开始消失,光芒再次出现。
我把注意力放在大概是他左眼的位置上。我注意到那个区域的光波并没有被限制住,有某种类似火花爆发的现象。这种爆发有韵律,射出成束的光粒子,有力地朝我而来,然后又缩回去,像橡皮筋的拉扯。
唐望一定是转了我的头,我突然发现自己正望着一片犁过的田。
“现在看前方。”我听见唐望说。
在我前面,大约两百码远,是一座巨大的山脉。它的整个山坡都被犁过。平行的犁道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我看见犁过的田中有许多小石头与三块巨石打断了犁道的完整线条。我前方有一些树丛,使我无法清楚观察山脚的一座峡谷或溪谷。从我的角度来看,那座峡谷似乎很深,有着与光秃山坡完全不同的深绿色植物,似乎是生长在谷底的树木。我感觉到一阵微风吹拂着。我觉得非常平静。四周极安静,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唐望又对我说话。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有没有看见田野中有一个人?”他重复问着。
我想告诉他田里没有人,但我说不出话来。唐望用手从后面扶着我的头,我可以看见他的手指放在我的额头与脸颊上。他慢慢转动我的头,使我从右边扫视到左边,然后又转回来。
“仔细观察一切,你的性命也许就靠这个了。”我听见他一再重复着。
他使我一百八十度地扫视前方四次。在某个时候,当他使我面对最左边时,我好像感觉到有东西在田野中移动。我从眼角余光中感觉到了一些动静。他开始把我的头转向右边,我能够集中焦点于田野上,于是我看见一个男人在犁道中行走。他是个穿着普通的人,像个墨西哥农夫:他穿着草鞋、一条浅色裤子、长袖卡其布衬衫,戴着一顶草帽。他的右肩背着一个浅褐色的袋子。
唐望一定发觉我看见了那个人。他重复问我那个人是否在看我,或朝我而来。我想要告诉他,那个人正在离去,他背对着我。但是我只能说:“不是。”唐望说,如果那个人转身朝我而来,我就要大叫,他就会把我的头转开,好保护我。
我丝毫不感到恐惧,或担忧,或关心。我冰冷地注视着这幅画面。那个人停止在田野中行走。他抬起右脚放在一块大岩石上,似乎要绑好他的草鞋。然后他站直身子,从袋子里拿出一条绳子,绕在他的左手上。他转身背对我,面对着山坡,开始观察他的前方。他转动头的方式让我觉得他在观察。他一直转到右边,我看见了他的侧面,然后他开始转动身体,直到他面对我。他的头颤动了一下,于是我毫无疑问地知道他看见了我。他伸出左手,指着他前方的地面,然后以如此姿势大步朝我走来。
“他来了!”我毫无困难地大叫。
唐望想必转了我的头,因为下一秒钟我所注视的是灌木丛。他叫我不要去凝视,只要轻轻地扫视事物。他说他将要站在我面前一段距离之外,然后朝我走来,而我要注视他,看见他的光芒。
我看见唐望走到二十码外。他的动作非常迅速灵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转身面对我,命令我凝视他。
他的脸发亮,像是一团火,光芒一直扩散到他的胸腹。我好像是透过半睁的眼睛在观看,光芒似乎在扩展与收缩。他一定是开始朝我走来,因为光芒变得更强烈、更清楚。
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努力想要听懂,于是失去了光芒的景象。我看到了平常的唐望,他距离我只有几英尺远。他面对着我坐下来。
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脸上,我开始知觉到一种模糊的明亮,然后他的脸仿佛被极细的光线交叉分割,像是有人用许多小镜子反射光线到唐望脸上。光亮越来越强,他的脸失去了轮廓,再度成为一团光芒。我又知觉到一阵阵光束从他左眼的位置散射出来。我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位置,但刻意注视了旁边右眼的位置。我看见了一处清澈而透明的光池,那是一种液态的光芒。
我发现这种知觉不仅是视觉,还带着情感。那池暗如液体的光芒具有惊人的深度。它是“友善”与“慈祥”的。里面的光芒并不向外爆射,而是缓缓朝内,产生奇妙的反射。那道光芒非常亲切地碰触了我,舒慰我,带给我美妙的感觉。
我看见一个光圈在那团光芒的表面有节奏地扩展着。光圈几乎扩大到包括了整团光芒,然后又缩小为光池中的一点。我看着那光圈扩大又缩小了几次,然后我不失焦地把视野扩大到唐望的两只眼睛的位置。我分辨出两种不同的光波律动。左眼射出一道道光束,而右眼只是散发出光圈。两只眼睛的律动是交替运行的,左眼射出光束时,右眼的光圈便会向内收缩,然后右眼的光圈会扩大到包括整团光芒,而左眼的光束便会收回。
唐望一定又把我转了方向,因为我再度面对犁过的山坡。我听见他告诉我去看那个男人。
那个人站在一块大岩石边看着我。我无法辨认他的长相:他的草帽遮住了大半的脸。不一会儿,他把袋子夹在右腋下,开始朝我右边离去。他几乎走到了山坡边缘,然后改变方向,朝峡谷走去。这时我失去了焦点,那人与整幅山坡的景象一起逐渐消失了。沙漠灌木丛的景象开始重叠浮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唐望的屋子的,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带我回来的。当我醒来时,我正躺在唐望房间的草席上。他走过来扶我站起来。我感觉头昏恶心。唐望迅速地把我拉到屋外灌木丛中。我吐了,唐望笑了起来。
之后我感觉好些。我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我回去继续睡觉。到第二天下午一点时,我觉得恢复了正常。
唐望不停地问我感觉如何。我有些心不在焉,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在唐望的严密监视下走动了一会儿,他紧跟着我。我觉得无事可干,便又回去睡觉。我在傍晚时醒来,感觉好多了。我发现身边都是揉碎的树叶。事实上,我是肚子朝下,趴在一堆树叶上的。它们的气味浓烈,我记得在醒来前便先闻到了这股气味。
我走到屋后,发现唐望正坐在灌溉水池边。当他看见我走来时,他疯狂地打手势要我停止前进,回到屋里。
“赶快跑回去!”他叫道。
我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他也进来了。
“绝对不要再去寻找我,”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就在这里等待。”
我向他道歉。他说不要浪费力气在于事无补的愚蠢道歉上。他说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带我回来,而他正在水边替我说情。
“现在我们要试试看把你放入水中清洗。”他说。
我向他保证我很好。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好一阵子。
“跟我来吧,”他说,“我要把你放入水中。”
“我很好,”我说,“瞧,我正在写笔记。”
他有力地把我从草席上拉起来。
“不要放纵!”他说,“你马上就会再次陷入沉睡。这次我也许无法再把你叫醒。”
我们跑回屋后。在我们抵达水池前,他以极夸张的语气叫我闭上眼睛,没有他的准许不得睁开。他说,我只要瞥见水一眼,我就可能会死。他牵着我的手,把我头下脚上地投入水中。
我紧闭着眼,让他把我浸入水中又拉出来,如此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我所经验的改变实在惊人。在我尚未进入水之前,不管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种不对劲都是非常模糊的,我无法真正觉察,直到唐望把我浸入水中后,我才能够从我所感觉到的安宁与警醒中比较出不同。
水跑进我的鼻子,我开始打喷嚏。唐望把我拉出来,带引我回到屋里。他让我闭着眼睛换衣服,然后带我走进他的房间,让我坐在我的草席上,安排我的方向,然后叫我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睛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往后跳,抱住唐望的脚。我感到非常混乱。唐望用他的指节在我头顶上一敲。这一敲并不疼痛,但十分震撼。
“你是怎么搞的?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睁开眼睛,又看到了先前的景象。那个男人就在我面前。这次他几乎可以碰到我。我看见他的脸,感到有点熟悉,我几乎知道他是谁。然后唐望敲了我的头,这幅景象便消失了。
我抬头看唐望,他举着手准备再敲我。他笑着问我要不要再来一记。我放开他的脚,躺回到草席上。他命令我直视前方,不管任何理由,都不准把头转到屋后水池的方向。
这时我才注意到屋内一片漆黑。有一会儿,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我摸摸眼睛,是睁开的。我大声叫唐望,说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什么都看不见,而刚才我还看见他要敲我。我听见他在我右上方大笑,然后他点燃油灯。我的眼睛在几秒钟之内便适应了黑暗。一切都很正常,土墙上挂着扭曲的草药树根,还有一捆捆的植物、用稻草编成的屋顶、挂在屋梁上的油灯。我看过这间屋子不下数百次,但是这一次看到的有些特别,这是我第一次不相信我知觉的所谓的最终极的现实。我曾经被迫产生过这种感觉,也有几次我曾经思考过这种感觉,但是我从未真正怀疑。不过这一次,我不相信这个房间是“真实”的。有一会儿我觉得这只是个画面,一旦唐望再用指节敲我,一切就会消失。
我开始打起不是因寒冷而起的寒战。紧张沿着背脊蹿上来。我的头变得僵硬、沉重,尤其是后颈的位置。
我抱怨说我很难受,告诉他我看到的景象。他取笑我,说屈服于恐惧是一种悲惨的放纵。
“你不真正恐惧地恐惧着,”他说,“你看到同盟在瞪着你,有什么了不起?等你真正面对他,尿湿了裤子后再说。”
他要我走到我的车子那里,不要面对水池的方向,然后在车里等他拿绳子与铲子。我们开车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根树桩埋在土中。我们开始在黑暗中把它挖出来。我辛苦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没有挖出树桩,但我感觉好多了。之后我们回到他屋子里,吃了些东西。一切又变得“真实”与正常了。
“我是怎么搞的?”我问,“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抽(smoke)了我,然后你抽了同盟。”他说。
“什么?”
唐望笑着说我马上又要他从头解释一切了。
“你抽了我,”他重复一次,“你凝视了我的脸、我的眼睛。你看见了人脸上的光芒。我是个巫士,你从我眼睛中看出来了。但是你并不知道,因为那是第一次。人类的眼睛不是完全相似的,你很快就会自己发现这一点。然后你抽了同盟。”
“你是说田野中的那个男人?”
“那不是个人。那是同盟在试探你。”
“当我看见那个人,我是说那个同盟时,我们在什么地方?”
唐望用下巴指指屋前的方向,说他带我到了一个小山顶上。我说我所看到的完全不是他屋子附近的沙漠灌木丛。他说那个试探我的同盟不是来自附近。
“他来自哪里?”
“不久我会带你去。”
“我看到的事物有什么意义吗?”
“你在学习‘看见’,没有别的;但是现在你几乎要尿湿裤子了,因为你在放纵,你把自己放任于恐惧中。也许你应该说出你所看到的一切。”
我开始向他描述他的脸孔变化。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那一点也不重要。我说我几乎要把他“看见”成一个“明晰的蛋”时,他说那样“几乎”是不够的,我要“看见”还要花许多时间与努力。
他对那犁田的景象倒是十分感兴趣,要我描述记忆中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细节。
“那个同盟在试探你,”他说,“当他朝你而来时,我转开了你的头,不是因为他会伤害你,而是因为等待比较好。你不用急。战士不会懒散,也不会急躁。若是毫无准备就去面对同盟,就像用屁去攻击一头狮子。”
我喜欢这个比喻。我们高兴地笑了一会儿。
“如果你没有转我的头,会发生什么呢?”
“你就必须自己转头。”
“如果我没有这么做呢?”
“同盟会上前把你吓个半死。如果你只有一个人,他也许会杀死你。所以,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单独置身于山区或沙漠中,直到你能保护自己为止。同盟可能会逮住你单独的时候,把你剁成肉酱。”
“他的行动有什么意义呢?”
“他看着你,表示他欢迎你。他带的东西表示你需要一个精灵捕捉器与一个背袋,但不是在这里能找到的,他的袋子属于另一个区域。在你的道路上将有三个阻碍,就是那三块大石头。而你毫无疑问,将从有水的峡谷中得到最佳的力量;同盟为你指出了峡谷。其他的细节是用来帮助你寻找峡谷的位置。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很快就会带你去。”
“你是说我所看见的景物确实存在?”
“当然。”
“在什么地方?”
“我无法告诉你。”
“我要如何找到那个地方?”
“我也无法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而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你。”
我想要知道在他房间中又看到那个男人有什么意义。唐望笑着模仿我抱住他脚的模样。
“那是同盟再次肯定希望得到你。”他说,“他要你我都知道他欢迎你。”
“我所看见的那张熟悉脸孔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因为你认识它。你以前见过它。也许它是你的死亡。你感到恐惧是你的疏忽。它一直在等待你,当它出现后,你就屈服于恐惧。幸好我在一旁敲你,否则它会与你反目成仇。而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完美无缺的战士才能面对同盟,否则同盟必然会反目成仇,摧毁贸然疏忽的家伙。”
唐望说服我不要在第二天回洛杉矶。显然他认为我尚未完全复原。他坚持要我坐在他房间里面对东南方,储存精力。他坐在我左边,把我的笔记本交给我,说这次我把他困住了,因为他不仅要陪我,还必须跟我说话。
“我必须在黄昏时再带你去浸水,”他说,“你还没有完全凝固。你也不能一个人独处,我会陪你一整个上午。下午你会比较完整。”他的关切使我非常担心。
“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我问。
“你碰触了一个同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今天不能再谈同盟了。我们谈谈别的。”
其实我根本不想说话。我开始感到焦虑不安。唐望显然觉得整个情况十分荒谬,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要告诉我现在该你说话,你却无话可说。”他说,眼中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他的心情使我放松下来。
这时候只有一个话题让我感兴趣:同盟。它的脸是如此熟悉,并不表示我认识或见过那张脸,而是有别的原因。每当我开始思索它的脸时,我的思想便会遭受许多杂念的攻击,仿佛我内在某部分知道秘密,但不让其余部分的我来发掘。同盟的熟悉是如此怪异,迫使我陷入病态的忧郁。唐望说那也许是我的死亡的脸孔。他这段话攫住了我,我想要追根究底,但我清楚感觉唐望不愿意深入解释。我深吸了几口气,提出这个问题。
“死亡是什么,唐望?”
“我不知道。”他微笑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会如何描述死亡?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想每个人对于死亡都有特定的看法。”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车上有一本《西藏度亡经》,我想可以用来作为谈话的题材,因为它与死亡有关。我说我要对他念几段,于是站起来准备去拿,他按着我坐下,自己出去拿了那本书。
“早晨对于巫士是很不利的,”他解释为何不让我出去,“你还太虚弱,不能离开我的房间。在这里你受到保护。但如果你现在跑出去,很可能会碰上灾祸。同盟可能会在路上或树丛里杀了你。等别人发现你的尸体后,他们会说你死因不明,或意外死亡。”
我毫无力气,也无心情去质疑他的决定。于是一整个上午,我都乖乖待在他的房间中,向他阅读与解释书中的段落。他仔细倾听,完全没有打断我。我只停顿了两次,让他去拿食物与水,但是他做完事后便催我继续念下去。他似乎非常感兴趣。
我读完后,他望着我。
“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谈论死亡,就好像死亡像生命一样。”他轻声说。
“也许那就是他们理解死亡的方式。你认为那些西藏人‘看见’了吗?”
“不太可能。一个人会‘看见’后,他所知道的一切事物里没有一样会显得比较重要,没有任何一样。如果西藏人能够‘看见’,他们会立刻知道没有任何事还是老样子。一旦我们‘看见’了,就没有任何事会是熟悉的,没有任何事会像我们‘看见’之前一样。”
“也许‘看见’对每个人都不一样,唐望。”
“不错,是不一样,可是这不表示生命的意义变得比较重要。当一个人‘看见’后,没有任何事会是一样的了。”
“西藏人显然认为死亡像生命。你认为死亡像什么呢?”
我问。
“我不认为死亡像任何东西。我认为西藏人一定是在谈别的东西。总而言之,他们谈的不是死亡。”
“你认为他们谈的是什么呢?”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是你念那本书的。”
我想要转移话题,但他笑了出来。
“也许西藏人真的‘看见’了,”他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定明白他们所‘看见’的毫无意义可言。所以他们就写下了那么一大堆的废话,因为那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差别。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所写的就不算是废话了。”
“我才不在乎西藏人写的是什么,”我说,“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看法。我想听听你谈死亡。”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咯咯地笑了。他睁大眼睛,扬起眉毛,一副惊讶的喜剧表情。
“死亡是一道螺旋,”他说,“死亡是同盟的脸孔;死亡是地平线上一朵闪亮的白云;死亡是麦斯卡力陀在你耳边的低语;死亡是守护者那无牙的长嘴;死亡是哲那罗用头倒立;死亡是我在谈话;死亡是你和你的笔记本;死亡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死亡在这里,但又根本不在这里。”
唐望很高兴地笑着,他的笑声像一首歌,带着舞蹈的节奏。
“我说了一堆废话,对不对?”他说,“我无法告诉你死亡像什么,但我也许可以告诉你关于你的死亡。那是无法确切知道细节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它大概的模样。”
这时候我开始感到害怕,争辩说我只要知道死亡对他而言是什么。我强调我只想知道他对于死亡的一般看法,而不想知道任何个人的死亡,尤其是我自己的。
“除非以个人的方式,否则我无法谈论死亡,”他说,“你要我谈死亡。好!那就不要害怕听到你自己的死亡。”
我承认自己太紧张而不敢谈它。我说我要用平常的方式来谈死亡,就像他告诉我关于他儿子尤拉里欧死亡的情形,生命与死亡像晶莹的薄雾一样融合在一起。
“我告诉你的是我儿子在他个人死亡时的情况,”他说,“我不是以平常的方式谈死亡,而是以我儿子个人的方式。死亡,不管是什么,使我儿子的生命扩展开来。”
我非常希望转移目前的话题,于是提到我曾经读过的一些报道,有些人曾经死亡了数分钟,然后被医生急救复活。这些人被救活后表示,他们什么都不记得,死亡只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说,“死亡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阶段,很像麦斯卡力陀的第一层效果,会使人经验到一种轻松,使人感觉快乐、完满,世上一切事物都变得十分平静。但是这只是一种肤浅的阶段,很快就会消失,然后你就会进入第二阶段。这是充满力量与艰苦的新领域。这才是与麦斯卡力陀的真正接触。死亡就很像这种过程。第一阶段只是表面肤浅的黑暗,而第二阶段才是与死亡真正的会晤。这是一个短暂的阶段。在第一阶段的黑暗后,我们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重新恢复了我们的自我,而在这时候,死亡就会以寂静的愤怒与力量重击我们,直到我们的生命被分解至空无。”
“你怎么有把握你所谈的就是死亡?”
“我有一个同盟。小烟曾经向我清楚显示我的死亡,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能谈个人的死亡的原因。”
唐望的话使我产生了极深的担忧与强烈的矛盾。我觉得他正准备清楚详细地描述我的死亡,像我将在何时何地死亡。这个想法使我非常绝望,但又非常好奇。我原本可以请他描述他自己的死亡,但我觉得这样有点无礼,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唐望显然在享受我的内心冲突,他的身体因忍笑而抽搐着。
“你想要知道你的死亡像什么样子吗?”他带着孩子般的愉快表情问道。
我觉得他的促狭蛮令人轻松的,我几乎不再担心了。
“好吧,告诉我。”我沙哑地说。
他爆出一阵大笑,抱着肚子倒在地上,模仿我的沙哑声音好一阵子,然后他坐直身子,恢复了佯装的正经,以战栗的语气说:“你的死亡第二阶段很可能是这个样子,”他故作好奇地观察着我。我笑了。我很明白只有他的玩笑可以缓和个人死亡的沉重。
“你经常开车,”他继续说,“因此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你发现自己在驾驶座上。这将是一种极快速的感觉,让你没时间思索。可以这么说,突然间,你发现自己在开车,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但就在你开始感觉奇怪之前,你会注意到挡风玻璃前有一个奇怪的形状。如果仔细观看,你会知道那是一片云,像个闪亮的螺旋。然后,它会形成一个脸孔,就在你眼前的天空中央。你注视着它,你会看见它朝后移动,直到它变成远方的一个小亮点。然后你会发现它又开始朝你靠近。它会加速冲来。在眨眼之间,它撞上了你车子的玻璃。你很强壮。我相信死亡要花上几次重击才能打倒你。”
“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那脸孔会退回到地平线的位置,然后加速朝你冲来。那脸孔会进入你之中,然后你就会知道,死亡原来就是同盟的脸孔,就是我在说话,就是你在写字。死亡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它像遗落在你笔记中的一个小点,但是它又会以无法控制的力量进入你之中,使你扩展开来,使你延伸超过天空,超过地球,无远弗届。于是你会像一片细小晶体所聚集成的薄雾,飘荡远去。”
他的描述极让我感动,那与我所准备听到的大不相同。我很久说不出话来。
“死亡从肚子附近进入,”他说下去,“就在意愿的缝隙处。这地方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这地方是意愿的所在,也是死亡的通路。我知道这一切,因为我的同盟曾经引导我经历了这个阶段。巫士让死亡进来整修他的意愿。当他开始扩展时,他完美的意愿会重新取得控制,把薄雾再度聚合为一个人。”
唐望示范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张开双手,抬到腰际,用大拇指轻触身体两侧,然后双手缓慢地在身体中央肚脐处会合。他保持这个姿势,双手因为用力而发抖。然后他举起双手,直到中指碰到前额,然后再回到身体中央。
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动作。唐望的示范充满了力与美,我深深为之着迷。
“巫士是由意愿造就的,”他说,“但当年老使他虚弱时,他的意愿也会衰退。当他不再能够控制他的意愿时,不可避免的一刻便会来临。这时他已无法抵挡他的死亡无声的攻击,于是他的生命就会像所有人一样,变成一片延展的雾,超过了生命的界线。”
唐望凝视着我,然后站起来。而我正在颤抖。
“现在你可以去灌木丛了。”他说,“已经是下午了。”
我是需要去上厕所,但我不敢。也许我的紧张多于恐惧。不管如何,我已经不再担忧同盟了。
唐望说不论我感觉如何,只要我是“凝固”的就可以。他向我保证说,我的情况很好,可以安全地去灌木丛,只要不靠近水就没事。
“水是另外一回事,”他说,“我需要再浸洗你一次,所以别靠近水。”
稍后他要我开车送他到附近的镇上。我说开车是个好主意,因为我还感觉有点害怕,想到巫士竟然会玩弄死亡,实在令人恐惧。
“成为巫士是个可怕的负担,”他以令人信服的语气说,“我告诉过你,学习‘看见’要比这好得多。‘看见’的人就是一切。相较之下,巫士只是个悲哀的家伙。”
“巫术是什么,唐望?”
他注视我许久,几乎无可觉察地摇着头。
“巫术就是施用一个人的意愿于事物的关键,”他说,“巫术是一种干扰。巫士找出他想要影响事物的关键,然后施用意愿于其上。一个巫士不需要‘看见’才能成为巫士,他只需要知道如何使用他的意愿。”
我要他解释所谓的事物的关键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他知道我的车子是什么。
“那很明显是一台机器。”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车子的关键,对我而言是火花塞。我能够对它们施用我的意愿,你的车子就会无法发动。”
唐望上了我的车,要我也坐进来。他调整自己的位置,寻找最舒适的姿势。
“注意我的做法,”他说,“我是一只乌鸦,所以我要先松开自己的羽毛。”
他摇晃身体。他的动作使我想起一只麻雀在水中弄湿羽毛的模样。他低下头,就像鸟低头用喙去啄水。
“感觉真好。”他说,开始发笑。
他的笑声很奇怪,对我有催眠的效果。我记得以前时常听到他如此发笑,但从来没特别留意过。也许是因为他笑的时间都很短暂,不像这次这么长。
“乌鸦接着松开它的脖子,”他说,开始转动脖子,用脸颊摩擦双肩,“它用一只眼睛观看这个世界,然后再用另一只。”他转动头,表示他在转换他的视线。他的笑声变得更高。
我产生极荒谬的感觉,仿佛他就要在我面前变成一只乌鸦。我想要一笑置之,但我几乎快瘫痪了。我确实感觉到周围有种力量包围了我。我不恐惧,也不晕眩或疲倦。就我所能判断的,我的神志很清楚、完整。
“现在发动你的车子。”唐望说。
我转动钥匙,踏上油门,起动马达开始转动,但没有点燃引擎。唐望发出轻柔、有节奏的笑声。我又试了一次,再一次。我花了将近十分钟转动起动马达。唐望一直发出轻笑声。最后我放弃了,头皮发胀地坐在车子里。
他停止发笑,开始观察我。于是我“知道”他的笑声使我进入了某种催眠状态。虽然我完全清楚所发生的一切,但我不觉得我是我自己。在我试图发动车子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到迟钝,几乎麻木,仿佛唐望不仅影响了我的车子,同时也影响了我。当他停止发笑后,我相信他的符咒已经失效,于是冲动地再次转动钥匙。我确信唐望只是用他的笑声催眠我,使我以为车子无法发动。我从眼角看到他好奇地望着我。我转动着起动马达,愤怒地猛踏油门。
唐望轻轻拍着我,说愤怒能使我“凝固”,也许我不需要再去浸水了。我越是愤怒,就越快能从我与同盟的遭遇中恢复过来。
“不要怕羞,”我听见唐望说,“去踢车子。”他爆出平常的大笑,我感觉自己十分愚蠢,难为情地笑笑。
不一会儿,唐望说他已经释放了车子。结果车子真的发动了!
14 巫士的战斗
1969年9月28日
唐望的屋子看起来有点诡异。我觉得他躲在附近,准备吓我一跳。我叫唤他的名字,然后鼓起勇气走进去。唐望不在屋内。我把带来的两袋杂货放在一堆木柴上,坐下来等待他,就像以往一样。但是这一次我感到害怕,在我认识唐望这些年来,这是首次因为单独在他屋子里而感到害怕。我感觉到一种存在,仿佛有个隐形人在我身边。我想起了好几年前,我一个人时也曾经产生过相同的感觉,觉得某种未知的事物在我周围窥伺着。我跳了起来,跑到屋外。
我来见唐望是要告诉他,学习“看见”的过程中所累积的效果已经开始产生不良的影响。我感觉不安,无由来地担忧;没有操劳就感到疲倦。现在我单独在唐望屋中的反应,带出了过去类似恐惧的完整回忆。
这种恐惧要回溯到好几年前,唐望强迫我与一个他称为卡塔玲娜(La Catalina)的女巫士发生一场奇怪的冲突。事情开始于1961年11月23日,我发现唐望在家里,脚踝脱臼了。他解释说,他有一个敌人,一个能变成一只黑鸟的女巫士,想要结束他的性命。
“等我能走路,我就带你去看那个女人,”唐望说,“你一定要知道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杀你呢?”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拒绝再说什么。
十天后我回来看他,发现他完全没事。他转动脚踝,表示他已经康复,并归功于他自制的石膏固定模具,才能如此迅速复原。
“你来得正好,”他说,“今天我们要做一趟小小的旅行。”
然后他指引我开车到一个荒凉的地方。我们停在那里。唐望伸直腿,使自己在车中坐得舒服些,好像他要小睡片刻。他要我放轻松,保持安静,他说我们必须尽量不要引人注意,直到天黑,因为傍晚时分对于我们将要进行的活动是十分危险的。
“我们要进行什么活动?”我问。
“我们来这里是要守候卡塔玲娜。”他说。
等天黑后,我们溜下车,谨慎而小声地走进沙漠灌木丛。
从我们守候的地点,我可以分辨两侧山脉的黑色剪影。我们是在一个相当平坦宽广的峡谷中。唐望仔细指示我如何隐藏在树丛中,他还教我一种用来“守夜”的坐姿。他叫我把右腿夹在左腿下,然后左腿弯曲蹲着。他解释说,右腿如此安排是在情况必要时,能够像弹簧一样飞快弹起身体。他要我面对西方坐着,因为西方是那女人住处的方向。他坐在我右边,低声要我把视线集中在地面上,寻找或等待一阵使树丛波动的微风。一旦那阵微风所造成的波动进入我的视线,我就要立刻抬头往上看,这样我就能看到那女巫“壮观的邪恶风采”,这些话是唐望亲口说的。我请他加以解释,他说,只要我看到了波动,自己抬头看就可以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一个飞行的巫士”是如此奇异的景象,任何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当晚有一股持续的风,好几次我以为我看到了树丛中有波动,就抬头准备经受一次神奇的体验,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每次当风吹动树丛时,唐望就会激烈地踏地,绕着圈子,挥舞双臂,像是两条鞭子。他的动作充满了惊人的力量。
经过几次试图目击巫士“飞行”而失败后,我确信我不会有什么神奇的体验了。不过唐望充满力量的示范是如此优雅,我不在意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陪伴他。
破晓时唐望坐到我身旁,似乎精疲力竭,几乎无法动弹。他躺下来,喃喃说着他未能“刺穿那女人”。我对这句话很好奇,他重复了好几遍,每一遍他的语气都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绝望。我开始感觉到不寻常的焦虑。我发现要认同唐望的情绪是非常容易的。
之后数月之久唐望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或那个女人。我想,他不是忘了,就是已经解决了这件事。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他神情异常,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他激动地告诉我,那只“黑鸟”在前一晚曾经来到他面前,几乎碰触了他。而他甚至没有醒来。那女人的技巧是如此高明,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她在场。他说,幸好他运气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醒了过来,经一番苦斗后才侥幸逃生。唐望的语气动人到几乎可怜的地步。我感到强烈的同情与关切。
他用沉重而戏剧化的声音宣布,他已经无法再抵挡她,下次她出现的时候,就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我难过得几乎流下眼泪。唐望似乎觉察到了我强烈的关切,露出我觉得很勇敢的笑容。
他拍拍我的背,叫我不要担心,他还没有全盘皆输,因为他有最后一张王牌。
“战士需要战略化的生活,”他微笑说,“战士绝不会负担无法承受的重量。”
唐望的微笑具有驱散一切阴霾的力量。我突然感到兴奋。我们都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头。
“你知道的,在这整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后一张王牌。”他突然说,紧紧凝视我的眼睛。
“什么?”
“你是我对抗那女巫的最后一张王牌。”
我不明白他的话。他说那个女人并不认识我,所以如果我照着他的指示好好做,我有很好的机会能够“刺穿她”。
“你所谓的刺穿她是什么意思?”
“你无法杀死她,但你必须刺穿她,像刺穿一个气球。如果你能做到,她就不会再来打扰我。但是现在不要多想,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几个月过去了,我忘了这件事。结果有一天,当我来到他的住处时,我被吓了一跳。唐望从屋子里冲出来,不准我下车。
“你必须马上离开,”他急切地低语道,“仔细听好,去买一把霰弹枪,或去弄一把来;不要拿你自己的枪,懂不懂?任何一把,但不要拿你自己的。立刻去弄一把来。”
“你为什么需要枪?”
“现在就去!”
我带了一支双管猎枪回来。我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一支,但一个朋友把他的老枪给了我。唐望瞧都不瞧一眼;他笑着说他对我很唐突,因为当时那只黑鸟正在他屋顶上,他不希望她看到我。
“看到那只黑鸟在屋顶上,给了我一个主意;你可以用枪刺穿她,”唐望很肯定地说,“我不希望你身上发生任何事,所以我建议你去买一支或借一支。因为任务完成后,你必须毁掉那支枪。”
“你说的是什么任务?”
“你必须用你的枪去刺穿那个女人。”
他要我用干净新鲜的树叶擦拭那支枪,那些树叶具有特殊的气味。他自己擦拭了两发子弹,然后放入枪膛。他说我必须躲藏在他屋子的前方,等待那只黑鸟降落在他屋顶上,然后仔细地瞄准,同时发射两发霰弹。这种惊吓的效果,而不是子弹本身,便足以刺穿那个女人。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与决心,我便可以迫使那个女人放过他。因此,我的瞄准必须是完美无缺的,我想要刺穿她的决心也必须同样完美。
“在你射击时,你必须尖叫,”他说,“那必须是强烈而具有刺穿性的一声尖叫。”
然后他把几捆竹子与木柴堆在阳台前十英尺远处。他让我背靠着那堆东西坐着。这个位置十分舒适。我算是半坐半立;我的背有很好的支撑,可以清楚看到屋顶。
他说现在时候还早,那个女巫不会出来。直到黄昏前,我们都有时间做准备,然后他会假装一个人在家,引诱她来攻击他。他叫我放轻松,寻找一个不动便可射击的舒适姿势。他要我瞄准屋顶几次,然后他说我举枪瞄准的动作过于缓慢。他开始做一个枪架,用尖铁棍在地上挖了两个洞,然后埋进两根铁叉,在两根叉子上绑了一根木杆。用这个架子支撑起我的枪,使我的枪保持在瞄准的位置。
唐望看看天色,说他应该进屋子了。他站起来平静地走进屋子,同时给我最后的告诫,说我的行动绝不是开玩笑,我必须第一发子弹就击中那只鸟。
唐望离开后不久,天就黑了。仿佛黑暗一直在等待我落单,然后突然降临我四周。我试着把视线集中在屋顶上。此时它只是一片黑暗的剪影;天仍有些许余晖,所以我仍能分辨出屋顶的形状。然后天就黑了,我几乎无法看清楚。我把焦点集中在屋顶上好几个小时,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我看到一两只猫头鹰朝北飞去;它们的翅膀形状十分特别,不会被误认为黑鸟。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只小鸟的黑影落在屋顶上。那毫无疑问是一只鸟!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耳朵开始作响,我在黑暗中瞄准,同时发射出枪管中的两发子弹。枪声实在响亮,我的肩膀受到了枪托后坐力的强烈撞击,同时我听到一声极为尖锐恐怖的人类尖叫声,似乎发自屋顶上。我完全不知所措,然后我想起唐望要我在射击时尖叫,而我忘记了。我正想要重新装上子弹时,唐望打开门跑出来。他提着油灯,看起来十分紧张。
“我想,你打中她了,”他说,“现在我们必须去找到那只死鸟。”
他搬来一架梯子,叫我爬上屋顶寻找。但我什么都没找到。他自己也爬上来找了一阵,也是毫无结果。
“也许你把那只鸟轰成碎片了,”唐望说,“那么我们至少要找到一根羽毛。”
我们开始在阳台四周寻找,然后绕着整栋房子找。我们在煤油灯的光线下一直寻找到天亮,然后我们开始重新寻找整个区域。到了上午十一点时,唐望放弃了搜索。他挫败地坐下来,对我露出不自在的微笑,说我未能阻止他的敌人。现在他的生命要比以前还一文不值,因为那个女人无疑被激怒了,会急于报复。
“但是你很安全,”他安慰我,“那个女人不认识你。”
我准备要上车回家时,问他我是否要毁掉那支枪。他说那支枪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我应该把它物归原主。我在唐望的眼睛中看到了强烈的绝望,我难过得几乎要流泪。
“我怎么样才能帮助你?”我问。
“你怎么样都帮不了我。”唐望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要赶快离开。压迫人的焦虑使我很难受。
“你真的要帮助我吗?”唐望用孩子般的口吻问。
我再次向他表示,我整个人都听候他差遣,我对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厚,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唐望微笑着问我是否真心如此,我再次强烈保证我的热忱。
“如果你真的愿意,”他说,“也许我还有一次机会。”
他显得很高兴,露出很大的笑容,双手拍了几下,这是他快乐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的情绪改变也影响了我。我发觉所有的焦虑与压迫都一扫而光,生命又变得令人兴奋了。唐望坐下来,我也跟他一起坐下。他凝视我许久,然后以非常平静与深思的语气告诉我,事实上我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因为他想要我去做一件非常危险而特殊的事。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待我的肯定,我再度强调我要帮助他的决心。
“我将要给你一件武器去刺穿她。”他说。
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长物体交给我。我接下来观察它,差点把它掉到地上。
“这是一头野猪,”他说,“你必须用它刺穿她。”
我手中拿着的物体是一头野猪干燥的前腿,摸起来十分粗糙,蹄子仍然很完整,两只脚趾向外张开,实在是件丑陋的东西。我看了几乎想要呕吐。他立刻把它拿了回去。
“你必须把这头野猪戳进她的肚脐里。”唐望说。
“什么?”我的声音很微弱。
“你必须用你的左手拿这头野猪去刺她。她是个女巫士,这头野猪会进入她的肚子,除了巫士之外,没有人能看见它插在那里。这不是普通的争斗,而是巫士之间的事。你所冒的危险是,如果你未能刺穿她,她可能会当场毙了你,或者她的同伴或亲戚会枪杀你,或用刀砍死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可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如果你成功了,那头在她肚子里的野猪会带给她如地狱般的一段时光。她便不会再来打扰我。”
我再次产生一阵压迫人的焦虑。我对唐望充满情感,我敬仰他,在面对这个吓人的请求之前,我已经能够把他的生活方式与他的知识视为卓越的成就。像这样的人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被杀死?但又有谁会自愿牺牲自己呢?我开始沉浸于思虑中,没有注意到唐望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他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惊醒过来,抬起头来,他面露和蔼的微笑。
“等你真心想要帮助我时,你再回来,”他说,“但在这之前,不要回来。如果你回来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走吧!如果你不回来,我也能理解。”
我自动站了起来,上了车,离开了他的住处。唐望竟然放了我一马!我可以一去不回了。但是不知为何,这种自由的感觉并未使我感到轻松。我开了一会儿车子,然后就猛然掉头,回到了唐望的住处。
他仍然坐在他的阳台下,似乎并不惊讶于看到我。
“坐下来,”他说,“西边的云朵十分美丽。天很快就要黑了。安静地坐着,让夕阳来填满你。现在赶快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当我给你信号时,你要凝视那些闪亮的云朵,请求黄昏给你力量与平静。”
我面对西方云彩坐了一两个小时。唐望走进屋内。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出来。
“黄昏来临了,”他说,“站起来!不要闭上眼睛。凝视那些云,举起你的手,伸直你的手指,开始原地慢跑。”
我遵循他的指示,手举过头,开始原地慢跑起来。唐望纠正我的动作,把那头野猪的前腿放在我左手中,叫我用拇指扣着,然后他拉低我的手臂,使我的手遥指着西方天空暗橙色的云朵。他把我的手指拉直,叫我不可弯曲手指,说手指伸直是极重要的,这样才能从黄昏中得到平静与力量。如果弯曲手指,则是一种恶意的表示。他也纠正我的跑姿,说要跑得平静和谐,仿佛我是伸出双臂迎向夕阳。
当晚我无法入睡,黄昏似乎并没有带给我平静,反而使我进入疯狂的兴奋状态。
“我的生命中还有好多事尚待处理,”我说,“好多未了的事情。”
唐望轻声笑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尚待处理的,”他说,“没有任何事是完成的,也没有任何事是未了的。去睡觉吧。”
唐望的话很奇怪地使我松弛下来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唐望给了我一点东西吃,然后我们便上路了。他对我低声说,我们将在正午时面对那个女人,或者如果可能,在正午之前。他说,理想的时间是一天的清晨时分,因为巫士在清晨总是比较没有力量,比较不警觉。但她在那个时候绝不会离开她屋子的保护。我没有问任何问题。他指示我开上公路。到了某个地方,他叫我把车子停在路边,说我们必须等待。
我看看手表,十一点差五分钟。我不停地打哈欠,感到很疲倦,心思涣散。
突然,唐望坐直身子,碰碰我。我从座位中跳了起来。
“她在那里!”他说。
我看见一个女人从田野边缘朝公路走来。她的右手拿着一只篮子。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是停在一个交叉路口附近。公路两旁各有两条狭窄的小路与公路平行,还有一条与公路交叉而过——比较宽的小路,使用这条小路的人必须横跨公路。
那个女人还在小路上行走。唐望叫我下车。
“现在就动手。”他坚定地说。
我遵从他的命令。那个女人快到公路上了。我跑上前去拦截她。我非常靠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衣服掠过我的脸。我从衬衫下面拿出野猪前腿刺向她。我没有感觉手中的东西碰到任何阻碍。面前一道黑影闪过,像一面窗帘被吹起,我的脸转向右侧,看见那个女人站在路的另一边,离我五十英尺远。她是个相当年轻而黝黑的女人,身材矮壮。她对我露出微笑,牙齿整洁,笑容平静。她的眼睛似乎为了躲风沙而半眯着。她的右手仍然拿着篮子。
我的困惑是前所未有的。我转身寻找唐望。他正疯狂地挥手叫我回来。我跑回去,有三四个男人急匆匆地朝我跑来。我跳上车,朝相反的方向疾驶而去。
我想问唐望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无法说话。我的耳朵中充满了压力,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唐望似乎很高兴,开始发笑。我的失败似乎与他毫无关系。我紧握方向盘,竟然无法放开。我的手完全僵硬了,脚也是一样,我甚至无法把脚从油门上移开。
唐望拍着我的背,叫我放松。我耳朵中的压力开始慢慢消退。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问道。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没有回答。然后他问我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闪躲的经过。他赞美她惊人的速度。唐望的话是如此前后不一致,我一时间无法听懂。他竟然在赞美那个女人!他说她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而且她是个毫不留情的对手。
我问唐望是否在意我的失败。我对于他态度的改变实在感到惊讶与不快。他似乎相当得意。
他叫我停车。我靠着路边停下来。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锐利地注视我。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坦白说,“规矩是这样的,智者必须诱骗他的门徒。今天我诱骗了你,我把你骗进了学习之中。”
我呆住了,无法加以思索。唐望解释说,与那个女人的整个事件都是一个陷阱;她从未对他造成威胁,他的目的是使我去接触她。当我试图刺穿她的时候,那是一种特殊的情况,我体验到了力量与放任。他嘉奖我的做法,说那是一次充满力量的行动,向那个女人展露了我的能力。唐望说我自己不知道,我所做的只是对她的一次示范而已。
“你绝对沾不到她的身的,”他说,“但是你向她展露了你的爪子。现在她知道你并不恐惧。你向她提出了挑战。我利用她来诱骗你,是因为她有力量,残忍无情,而且绝不轻易忘怀。男人通常过于忙碌,无法成为一个无情的敌手。”
我感到极为愤怒。我告诉他,一个人不应该玩弄其他人的情感与忠诚。
唐望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真是痛恨他,想要揍他一顿,然后离开。但是他的笑声中有一种奇怪的节奏,使我无法动弹。
“不要这么生气。”他安慰我。
然后他说他的行为绝不是玩弄情感。在很久以前,当他的恩人诱骗他时,他也曾经献出他的生命,就像他诱骗我一样。唐望说,他的恩人是个残酷的家伙,对他的看法可不像他对我的看法。他又严肃地补充说,那个女人曾经与他一较高下,真的试图要杀他。
“现在她知道我只是在利用她,”他笑着说,“她会因此痛恨你。她对我毫无办法,只能把气撒在你身上。她并不知道你有多少力量,所以她会来试探你,一点一点地。现在你毫无选择了,只能去学习保护你自己,要不然你就会成为那位小姐的猎物。她可不是骗局。”
唐望提醒我她是如何飞越那条公路的。
“不要生气,”他说,“这不是个普通的骗局,这是规矩。”
那个女人闪躲我的方式实在令人困惑。我亲眼看见了,她在眨眼之间就飞越了公路。这个事实是我无法否认的。从那时候开始,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渐渐地,我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她真的在跟踪我。最后的结局是,由于这种缺乏理性的恐惧所造成的巨大压力,我不得不中断了我的门徒生涯。
我在几个小时之后才回到唐望的住处。当时已经是中午了。他显然在等待我。我下车后,他走上前来,好奇地绕着我检查了好几圈。
“为什么这么紧张?”我还没开口,他就先问道。
我解释说早上我被某种东西吓到了。我感觉有东西在窥伺我,就像以前一样。唐望坐下来,陷入了沉思。他的表情变得出奇地严肃,看起来似乎很疲倦。我坐在他身边,开始整理笔记。
经过很长的沉默,他的脸亮了起来,露出微笑。
“今天早上你所感觉到的是水洞的精灵。”他说,“我说过,你一定要准备好意外地遭遇那些力量。我以为你明白。”
我无话可说。
“我是明白。”
“那么为什么要害怕?”他说,“那个精灵已经盯上你了。它在水里已经试探过你。我相信它会再试探你的。如果你没有准备好,那就会是你的末日。”
唐望的话使我真心感到担忧,但是我的担忧很奇怪;我担忧但不恐惧。不管有什么事要发生,我都不会像以前那样产生盲目的恐惧。
“我该怎么办?”我问。
“你忘得真快,”他说,“知识的道路是强制性的。为了学习,我们必须受到挑战。在知识的道路上,我们总是在对抗某些事物,躲避某些事物,以及准备迎接某些事物;这些事物总是不可思议的,比我们更有力量的。这些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会降临你身上。现在是水洞的精灵,不久后会是你的同盟,所以你毫无选择,只能准备迎接挑战。几年前是卡塔玲娜对你提出挑战,但她只是个女巫士,而且那只是给初学者的诱骗罢了。”
“这个世界的确充满了骇人的事物,我们只是被不可思议及不可抗拒的力量所环绕的可怜生物。普通人无知地相信那些力量可以被解释或改变: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做,但他们期待人类的作为迟早能够解释或改变那些力量。相较之下,巫士既不想解释,也不想改变那些力量,巫士反而改变自己的方向,去配合那些力量的方向,因而能够使用那些力量。这是巫士的计策。一旦你了解了巫术中的计策后,巫术就不算什么了。巫士只比普通人好一点点。巫术并不能帮助他去过更好的生活。事实上,我应该说,巫术会妨碍他,使他的生活变得麻烦、危险。因为他把自己开放给力量,所以巫士会比普通人更易受伤。一方面,其他人会怕他、恨他,想要结束他的生命;另一方面,那些环绕着所有生物的不可思议与不可抗拒的力量,却是巫士更大的危险。被其他人刺穿当然很痛苦,但是比起同盟的碰触,那就不算什么了。巫士把自己开放给知识,就成为那些力量的猎物,只有一件事物能带给他平衡:他的意愿。所以他必须生活如战士一般。我要再重复一次:只有战士才能在知识的道路上幸存。成为战士所带来的力量,才能使巫士的生命高人一等。”
“我愿意教导你去‘看见’,并不是因为我个人希望如此,而是因为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向我指出了你。但是我是基于个人的希望,才教导你生活如战士。我个人相信,做个战士要比做其他任何事都要好,因此,我尽力使你像巫士一样知觉那些力量,只有在它们可怕的冲击下,才能成为战士。如果没有先成为战士就要‘看见’,‘看见’就会使你虚弱,给你一种虚假的温和,使你想退缩。你的身体会衰弱,因为你会变得漠不关心。这是我个人的承诺,使你能成为战士,才不至于被击垮。”
“我常听你说你随时都准备赴死。我不认为这种感觉是必要的。我认为这是无谓的放纵。战士永远只为战斗而准备。我也常听你说你的父母挫伤了你的精神。我想人的精神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但不是被你所谓的伤害行为造成的。我相信你的父母的确伤害了你,是因为他们让你放纵、软弱、沉溺于沉思中。”
“战士的精神不属于放纵与抱怨,也不属于胜利或失败。战士的精神只属于奋斗,而每一次的奋斗都是战士在世上的最后一战。于是,结果如何对他无关紧要。在世上最后一战中,战士自由明晰地发挥他的精神,他专心战斗,知道自己的意愿是完美的,于是战士不停地欢笑。”
我写完后,抬起头来。唐望正瞪着我。他摇头,露出微笑。
“你真的写下了一切?”他难以置信地问,“哲那罗说他永远无法认真待你,因为你总是在写字。他说得对,如果你一直写个不停,又有谁能认真待你呢?”
他笑了起来。我想为自己辩护。
“没有关系,”他说,“如果你能学会‘看见’,我想你一定得用属于你的荒谬方式才行。”
他站起来看看天空,已经是下午了。他说还有时间,可以去附近山中打猎。
“我们要猎什么?”我问。
“一只特别的动物,可以是头鹿或野猪,甚至一头山狮。”他停顿片刻,然后又补充说,“或是一只老鹰。”
我站起来,跟随他走到车旁。他说,这次我们只是去观察,看看我们将要猎捕什么动物。他正要上车时似乎想起一件事,微笑说这趟打猎必须延期,因为我需要先学会一件事,否则我们就不能去打猎。
我们回到他的阳台下坐下。我有许多事想问他,但他不给我时间,马上开始说话。
“现在你必须知道关于战士的最后一点了,”他说,“战士选择创造他的世界所需要的项目。上次你看到同盟后,我必须浸洗你两次。你知道你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不知道。”
“你失去了你的盾牌。”
“什么盾牌?你在说什么?”
“我说战士选择创造他的世界的项目。他小心刻意地选择,因为他选择的每一项都是一面盾牌,用来保护他,抵挡那些他想要使用的力量的攻击。譬如说,战士在面对同盟的攻击时能用盾牌保护自己。”
“普通人也同样被那些不可思议的力量所环绕,但都视而不见,因为普通人也有其他特别的盾牌来保护自己。”
他停下来,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我不明白他的话。
“那些盾牌是什么?”我问。
“人们的所作所为。”他回答。
“人们做了什么?”
“你看看四周,人们都忙碌于他们的作为,那就是他们的盾牌。当巫士接触那些不可思议、不可抗拒的力量时,他们的缝隙便会打开,使他比平常面对死亡时更为脆弱,我告诉过你,我们透过那缝隙而死亡。因此,如果一个人的缝隙打开了,他就必须准备用意愿来填满它。这是战士的做法。如果他像你一样不是战士,那么他就没有办法,只能利用日常生活的行为来转移他的心思,不去想那可怕的接触,这样他的缝隙就可以关上。你接触同盟的那一天,你曾经对我发怒。当我使你的车子静止不动时,你也火冒三丈。当我把你丢进水池时,你感到寒冷。你身上的湿衣服使你更冰冷。愤怒与寒冷能帮助你关上缝隙,于是你得到了保护。但是现在你已经无法再像普通人一样使用那些盾牌了。你对力量知道得太多了。现在你终于到达了成为战士的边缘。你的老盾牌已不再安全了。”
“那我该怎么办?”
“行动如战士,选择你的世界的项目。你不能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包围你了。我慎重警告你,现在是你这辈子第一次无法再躲藏在你的旧生活中了。”
“你所谓的选择世界的项目是什么意思呢?”
“战士会遭遇那些不可思议、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因为他在刻意寻找他们,因此,他随时准备接触那些力量。相对地,你从未有所准备,如果那些力量出现,你会被吓到,恐惧就会打开你的缝隙,你的生命便会无法抑制地流散。因此,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有所准备,想象同盟随时会出现在你面前,你一定要准备好面对它。面对同盟可不是周末的野餐或舞会。战士必须负起责任保护自己的生命。所以,如果任何一种力量试探了你,打开了你的缝隙,你就必须努力刻意地关上它。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你必须选择一些特定的事物,这些事物能带给你极大的平静与快乐。你可以利用这些事物来将你的思想引离恐惧,关上缝隙,使你‘凝固’。”
“什么样的事物?”
“多年前我告诉过你,战士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要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就是对这条有心的道路的坚持,使战士异于常人。当他走上这样一条路时他会知道,他会在这条路上体验到极大的平静与幸福。战士从这条有心的道路上选择他的盾牌。”
“但你说我不是个战士,所以我要如何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呢?”
“现在正是你的转折点。可以这么说,在这之前,你并不真正需要生活如战士。现在则不同了。现在你一定要用有心的道路上的事物来围绕你,你一定要拒绝其他的事物,否则在下次接触时你就会完蛋。我还可以补充说,你不用再去寻找什么接触,现在同盟可能会出现在你熟睡时,或在你与朋友谈天时,或在你写笔记时。”
“这些年来我一直遵循着你的教导来生活,”我说,“显然我做得并不好。我要如何才能做得更好?”
“你想得太多,说得太多了。你必须停止对自己说话。”
“什么意思?”
“你对自己说得太多了。不是只有你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我们维持着内在的对话。想想看,当你一个人时,你会干什么?”
“我会在心中自言自语。”
“你会自言自语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什么都说吧。”
“我告诉你我们自言自语些什么,我们谈的是我们的世界。事实上,我们以内在对话来维持我们的世界。”
“我们是怎么做的呢?”
“每当我们告诉自己世界仍是老样子时,我们就更新了它,以生命点燃了它;我们以内在对话支撑了它。不只如此,我们同时在内在对话中选择了我们的道路。我们一再重复同样的选择,直到死亡,因为我们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在对话,直到死亡。”
“战士觉察到这个事实,他努力停止他的内在对话。这就是你要成为战士所需要知道的最后一点。”
“我要如何才能停止对自己说话呢?”
“首先你必须让你的耳朵分享一些眼睛的负担。我们从出生后便一直使用眼睛来判断世界。我们对别人与自己所谈的主要是我们所看见的。战士觉察到这个事实,于是他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我放下了笔记。唐望笑着说他并不是要我勉强去做。倾听世界的声音必须和谐地进行,而且亟须耐心。
“战士知道,当他停止对自己说话时,世界就会改变。”他说,“所以他必须准备好接受这种巨大的变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世界是如此这般,只是因为我们告诉自己它是如此这般的。如果我们停止告诉自己这世界是如此这般,它就不会是如此这般。但是现在我不认为你准备接受这样剧烈的冲击了,因此,你必须慢慢地拆散这世界。”
“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你的问题是你把这世界与人类的作为搞混了。不过不是只有你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人类的作为是用来保护我们对抗那些力量的盾牌。我们如常人般的行为使我们感到舒适安全;人类的作为的确很重要,但只是以盾牌来说是如此。我们从未理解人类的作为只是盾牌,却让它们支配了我们的生命。事实上我可以说,对于人类而言,人类的作为要远比世界本身更伟大,更重要。”
“你所谓的世界是什么?”
“世界就是所有环绕在这里的,”他说,用力踏着地,“生命,死亡,人类,同盟,以及所有环绕我们的一切。世界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它。我们甚至无法解开它的奥秘。所以我们必须如实地对待它;一项纯粹的神秘!”
“但是普通人不会这么做。世界对他而言永远不是神秘的。于是当他年老时,他会相信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值得活下去的。老人并没有糟蹋这世界,他糟蹋的只是人类的作为。但是在他愚蠢的误解中,他相信世界已经不再神秘。为了我们的盾牌,我们要付出多么悲惨的代价!”
“战士觉察到这种误解,学会正确地对待事物。人类的作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比这世界来得重要,于是战士把世界视为一连串无止境的神秘,而把人类的作为视为一连串无止境的愚行。”
15“看见”声音
我开始练习倾听“世界的声音”。遵照唐望的指示,我持续练习了两个月。刚开始时,要只听而不看是很难受的一件事,但是更难受的是停止对自己说话。两个月后,我能够做到短暂地停止自己的内在对话,同时也比较能注意倾听声音了。
1969年11月10日,我在上午九点抵达唐望的住处。
“我们应该立刻上路。”他在我一进屋后就说。
我休息了约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开车到东边山区的斜坡处。我们把车子寄放在当地他的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们徒步上山。唐望在一个背包中放了一些饼干与面包,分量足够一两天食用。我问他是否需要更多的食物,他摇摇头。
我们走了整个上午。天气有点热。我带了一壶水,大部分都被我喝掉了,唐望只喝了两口。喝完水后,他向我保证,可以去喝路边的溪水。我的迟疑使他发笑。不久,口渴便使我克服了恐惧。
下午我们落脚于群山间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峡谷中。东边可看见远方的高山耸立于多云的天空中。
“你可以去思索,写下我们的对话或你的经验,但不要提到这里的位置。”他说。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袋子。他打开来,拿出他的烟斗。他填上药草,用火柴点燃一根小枯枝,放入烟斗中,叫我开始抽。不用木炭很难点燃烟斗。我们必须一直用火柴来燃烧枯枝,最后才点燃了烟斗。
我抽完后,他说我们到这里是为了查明我应该去猎捕什么样的动物。他仔细重复了三四遍,我的任务最重要的部分是去寻找一些洞。他强调“洞”这个字眼,说巫士能从中发现各种信息与指引。
我想问他是什么样的洞。唐望似乎猜到了我的问题,说它们无法描述,属于“看见”的领域。他说,我应该集中注意力于倾听声音,尽我所能去寻找声音中间的洞。他说他要弹他的精灵捕捉器四次,我要利用那奇怪的声音引导我去找那个曾经欢迎我的同盟;同盟会向我提供我要的信息。唐望要我保持全然的警觉,因为他不知道同盟会以何种方式现身。
我注意倾听着。我背靠岩壁坐着,感觉到一种温和的麻木。唐望警告我不可闭上眼睛。我倾听着,开始能够辨认出鸟叫声、风吹动树叶声、虫鸣声。我能够分辨出四种鸟的叫声、风是快还是慢,同时我能听出三种不同的树叶摩擦声。虫鸣声则非常复杂,我根本无法把它们算清楚。
我沉浸于一个奇妙的声音世界里。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我开始滑向右侧,唐望作势要阻止我,但我自己稳住了身子,坐直。唐望把我移到一面有裂缝的岩壁旁,把小石头从我脚下清干净,然后把我的头靠在岩壁的裂缝处。
他要我注视东南方的山脉。我凝视着远山,但他纠正我不要去凝视,只需要浏览山上的植物。他一再重复说,我要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听觉上。
声音又变得强烈起来。并不是因为我想倾听,而是声音本身强迫性地抓住了我的注意力。风吹动树叶,风从高处落入了我们所在的峡谷。当风落下时,它先拨动了高树的叶子,产生一种丰富而清脆的奇特声音。然后风吹动了灌木丛;它们的声音像一群小动物,几乎具有旋律,非常专横而吸引人,仿佛能够淹没其他一切声音,我并不十分喜欢。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想起自己正像灌木丛的声音,唠叨又专横。那声音与我如此相似,我开始讨厌它。然后我听见风在地上流动。那不是摩擦声,而更像一种哨音,几乎像单调的嘟嘟声或嗡嗡声。听着风制造的声音,我发觉这三种声音是同时发出的。我正感到奇怪我是如何单独隔离出它们时,我觉察到了鸟叫与虫鸣声,仿佛之前只有风声,然后其他声音突然大量涌进了我的知觉之中。逻辑上而言,所有这些声音在我单独听见风声时应该都同时存在。
我无法算清楚所有的虫鸣鸟叫,但我相信我是单独听见它们产生的。它们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最奇异的秩序。我只能称之为“秩序”,是因为那是一种具有结构的声音,也就是说,每一种声音的发生都有先后次序。
然后我听见一声奇特的哭号,使我浑身颤抖。其他所有声音都突然暂停。那声哭号的回音在死寂的峡谷中震荡远去,然后其他声音才又开始。我立刻抓住了其中的秩序。注意倾听了一会儿,我想我明白了唐望所谓的声音中的洞。那些声音的结构中存在着空隙!例如,鸟的叫声有规律,在声音之间有停顿存在,其他声音也是如此。树叶的摩擦声则像胶水,把所有声音都黏合为一致的嗡嗡声。事实上,每种声音的规律性在整个声音结构中自成单元,于是每个单元声音之间的空隙或停顿就是结构中的洞。
我再次听见唐望精灵捕捉器的哭号声。这次它没有震惊我。但是其他声音又停顿了一刹那。
我把这样的停顿当成一个洞,而且是非常大的洞。这时候我的注意力由倾听转向注视,我看到绵延的低矮山脉。从我坐着的地方看来,这些青绿山脉的侧影中似乎有个空隙。那是两座山之间的空隙。我能透过它看到远处深暗的山脉。有一会儿我不确定它是什么,仿佛我所看见的这个空隙是声音中的“洞”。然后声音再度开始,而那个视觉上的洞仍然存在。不一会儿,我更能敏锐地觉察出声音中的结构秩序与停顿的安排。我的头脑能够隔离出极多的单独的声音。我可以抓住每一个声音,因此,每个声音之间的停顿都是个明显的洞。在某个时候,那些洞开始在我脑中成形,结合成某种具象的网状结构。我并没有看见它或听见它,我是用身体中某个未知部位感觉到了这个网状结构。
唐望再次弹起他的绳索,其他声音也再次停顿,在那声音结构中造成一个大洞。但是这一次,这个大洞与我所注视的山脉上的洞合而为一:它们重叠在一起。我能够保持住对这两个洞的知觉,看见与听见它们彼此吻合。然后其他声音再次开始。那个网状结构变成一种极惊人、几乎可视化的知觉。我开始看见声音变成结构,然后所有声音结构都与周围景物重叠起来,就像我所知觉的那两个大洞的重叠。我并不是像平常那样看见或听见,而是某种完全不同却兼具两者特色的知觉。不知为何,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山脉的空隙。我感觉我听见了它,同时看见了它。它具有某种吸引力,引导着我的知觉,所有与周围景物相吻合的声音结构都联系在那个洞上。
我再次听见唐望精灵捕捉器的怪异哭号;其他所有声音都停止了;那两个大洞似乎亮了起来,下一刻我所注视的是那片犁过的田野,同盟站在那里,就像以前一样。整个景象十分明亮,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仿佛他就在五十码之外。我看不见它的脸;它的帽子遮住了。然后它开始朝我走过来,头稍微抬起,我几乎可以看见它的脸,这使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必须立刻阻止它。我感觉体内产生一股奇怪的冲动,一种力量涌了出来。我想要转开头,改变这景象,但我无法做到。在这紧要关头时,我心中突然灵光一现,我明白唐望所谓的“有心的道路”上的盾牌是什么了。在我生命中有一些事情是我非常想做的,非常使人着迷与忙碌,能带给我极大的平静与快乐,于是我知道同盟无法打倒我。我在尚未看见同盟整个脸孔之前,就毫无困难地转过头去。
我开始听见其他声音,它们突然都变得十分响亮,仿佛它们都在生我的气。它们失去了结构,变成一大团尖锐痛苦的尖叫。我的耳朵在压力下开始作响。我觉得我的头快要爆炸了。我站起来,用手捂住耳朵。
唐望扶我走到一条小溪边,帮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入水中滚动。他让我躺在几乎干涸的溪床上,然后用他的帽子舀水泼我。
我耳朵的压力很快就消失了,只花了几分钟的浸洗。唐望肯定地点点头,称赞我说我几乎没有花时间就使自己“凝固”了。
我穿上衣服,他带我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我感觉非常兴奋、有活力,头脑十分清醒。
他想要知道我看到的一切细节。他说巫士会用声音中的“洞”来发现特定的事情。巫士的同盟会透过声音的洞来透露复杂的信息。他拒绝再解释“洞”,并打断我的问题,说由于我没有同盟,如此的知识只会对我有害无益。
“一切事物对巫士都是有意义的,”他说,“声音中有洞,你周围所有事物也是如此。通常一个人缺乏足够的速度来抓住这些洞,因此,他只能毫无保留地度过他的生命。小虫、小鸟、树木,它们都能告诉我们不可思议的事,只要我们够速度抓住它们的信息。小烟能提供我们那种速度,但是我们一定要与世上所有生物保持良好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对采下的植物说话,抱歉伤害了它们的原因。我们也要同样对待将被我们猎捕的动物。我们只应该取我们真正需要的,否则我们杀害的植物、动物与昆虫都会与我们作对,使我们生病,遭遇不测。战士觉察到这个事实,他努力慰藉它们,于是当他穿透那些洞时,树、鸟和虫会给他真实的信息。”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见了同盟。那就是你的猎物!我说我们将去打猎。我以为我们要去猎一只动物。我以为你会‘看见’我们要猎的动物。我自己当初‘看见’了一头野猪,所以我的精灵捕捉器是一头野猪。”
“你是说你的精灵捕捉器是由一头野猪制成的?”
“不!巫士的生命中没有一样东西是其他的事物制成的。所有一切都是本来面貌。如果你了解野猪,你就会明白我的精灵捕捉器就是一头野猪。”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打猎呢?”
“同盟曾经从他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精灵捕捉器给你看。你必须自己拥有一个,才能召唤他。”
“精灵捕捉器是什么呢?”
“它是一根纤维。我用它来召唤同盟,或召唤水洞中、河流里与高山上的精灵。我的是一头野猪,嚎叫起来像头野猪。我曾经在你面前使用过两次,来召唤水洞里的精灵帮助你。精灵的出现就像今天同盟的出现一样,不过你无法看见它,因为你没有足够的速度。但是那一天我带你去峡谷,把你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时,你知道精灵几乎压到你身上,虽然你没有看见它。那些精灵是好帮手,但是难以掌握,而且有点危险。需要有完美的意愿,才能控制住它们。”
“它们像什么样子?”
“因人而异。同盟也是如此。对你而言,同盟显然像你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或将来你会认识的,那是你的本性使然。你倾向于神秘与秘密。我不像你,所以同盟对我而言是非常清楚的事物。”
“水洞的精灵因特定的地点而异。我召唤来帮助你的那一个是我自己所熟悉的。它帮助过我许多次。它的居处是在那座峡谷里。我上次召唤它来帮助你时,你并不很强壮。精灵毫不客气地降临,让你吃了苦头。那并不是它的意图,它没有任何意图,但你虚弱地躺在那里,比我料想的还要虚弱。后来在那灌溉水池中你浑身发光时,精灵几乎把你引诱至死;精灵吓了你一跳,你差点就屈服了。一旦精灵能够如此,它就会一直回来找它的猎物。我确信它会回来找你。不幸的是,你需要泡水,才能在抽过小烟后恢复凝固;这对你极为不利。如果你不泡水,你可能会死,但如果你泡了水,精灵就会把你带走。”
“我能不能在别的地方泡水?”
“这毫无差别。我屋子附近的水洞精灵能够跟随你到任何地方,除非你有一个精灵捕捉器。这就是为什么同盟要拿一个给你看。它告诉你你需要一个。它绕在手上,指出了溪谷的方向,朝你走来。今天它又要给你看一个精灵捕捉器,就像第一次那样。你很聪明地阻止了它;同盟的做法太急切,你的力量仍然不够,直接地接触它,对你会有很大的伤害。”
“现在我要如何得到一个精灵捕捉器呢?”
“显然同盟准备亲自给你一个。”
“怎么给我呢?”
“我不知道。你必须去它那里。它已经告诉了你要去何处才能找到一个精灵捕捉器。”
“什么地方?”
“那里,在你看见洞的山里。”
“我要去寻找同盟本人吗?”
“不。但是他欢迎你去。小烟已经为你打开了通往它之所在的路。不久你就会与它面对面,但这只有在你非常熟悉它之后才会发生。”
16 荒山之夜
我们在1969年12月15日下午回到了上次去过的小峡谷。当我们穿过灌木丛时,唐望不停地强调,在这次任务中方向感是非常重要的。
“你必须在抵达山头时立刻判断出正确的方向。”唐望说,“到达山顶后马上就要面对这个方向,”他指着东南方,“这是你的好方向,你应该时常面对它,尤其是当你遭遇麻烦时,记住我的话。”
我们停在我看见洞的山脉前。他指着一个地方要我坐下,他坐在我身旁,非常平静地给予我详细的指示。他说,当我抵达山顶后,我要马上向前伸直右手,手心朝下,手指伸直,但是大拇指扣在手心里。接着我要转头朝北,右手横置于胸前,指着北方;然后我要开始跳舞,把左脚放在右脚后,用左脚尖敲打地面。他说,当我感觉到一股暖意从左脚涌上时,我要开始慢慢把右手从北方移到南方,然后再回到北方。
“当你的手移动时,手心感觉温暖的地点就是你必须坐下的位置,同时也是你必须去注视的方向。”他说,“如果那方向朝东,或者朝这个方向,”他指指东南方,“那么结果将会很棒。如果你手感觉温暖的方向朝北,你就会吃些苦头,但仍可否极泰来。如果是朝南,你将有场艰苦的战斗。”
“刚开始时,你需要来回移动你的手臂至少四次才会有感应,但等你熟悉了这个动作后,你只需要移动一次,便可知道手心是否发热。”
“一旦找到手心发热的地点后,你就坐在那里,那就是你的起始点。如果你是面对南方或者北方,你必须自己决定自己是否够强壮留下来。如果你对自己怀疑,就起身离去。如果没有信心,你就不要留下来。如果你决定留下来,在距离你的起始点约五英尺外,清理一块可以生火的空地。火堆必须与你所注视的方向呈一直线。你生火的地点就是你的第二点。把起始点与第二点之间的所有树枝都收集起来,作为生火的燃料。坐在你的起始点上,注视火焰,这时精灵便会现身,你会看见他。”
“要是你的手心在移动了四次后毫无温暖的感觉,那就把你的手慢慢从北方移到南方,然后转身移到西方。如果你的手心在朝西方的任何位置发热,你就放弃一切,赶快跑开,一口气从山上跑到平地来,不管你听到什么,或感觉身后有什么,都不要回头。一旦你跑到平地后,不管你有多么害怕,都不要再跑,立刻蹲下来,脱掉你的夹克,绕住你的肚脐,然后像球一样缩成一团,用膝盖顶住肚子。同时你必须用手遮住眼睛,手臂紧靠大腿。你必须维持这种姿势直到天亮。如果你能遵循这些简单的做法,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万一你无法及时抵达平地,就地蹲下来,你会有段恐怖的时刻,你会被骚扰,但如果你保持平静,不乱动或偷看,你就会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如果你的手在西方完全没有发热,你就再面对东方,然后朝东方跑去,直到你喘不过气来,停下来后再重复所有动作。你必须一直朝东方跑去,重复这些动作,直到你的手心发热。”
给了我这一堆指示后,他要我加以复述,直到我完全记住,然后我们沉默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两次我试图重新开始交谈,但每次他都以强悍的手势叫我安静。
天暗下来时唐望才站起来,一言不发,开始爬山。我跟着他。在山顶我进行了他所指示的所有步骤。唐望站在不远处监视我的行动。我非常仔细,刻意动作缓慢。我试着感觉温度的改变,但是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天快黑了,我仍能朝东奔跑,而不至于被绊倒。我跑到喘不过气时就停下来,离我的出发点并不远。我感觉很疲倦、紧张。我的手臂与小腿都很疼痛。
我在停下来的地点重复了所有的动作,仍然没有反应。我在黑暗中又跑了两次,然后,当我第三次摆动手臂时,我的手心在朝东方的某一处开始发热。那是一种显著的温度变化。我吓了一跳。我坐下来等唐望过来。我告诉他,我已经觉察到手心温度的改变。他叫我继续进行下去。我收集了所能找到的干枝,生起一堆火。唐望在我左边几英尺外坐下来。
火焰制造出奇怪的跳跃阴影,有时候还会发出奇异的色彩,变成蓝色或极亮的白色。我把这种不寻常的色彩变化解释为那些枯枝具有某种化学成分所致。火焰另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是火花。
我放进新树枝时会产生奇大的火花。我把那些火花想象成网球在半空中爆开。
我凝视着火焰。我相信唐望会要我这么做。我开始头晕。他把他的水葫芦交给我,示意我喝水。清凉的水使我放松下来。我感到非常清爽舒适。
唐望靠在我耳边,低声告诉我,我不需要凝视火焰,而应该只注视火焰的方向。我如此注视了约一个小时,开始感到寒冷潮湿。在某个时刻我正准备弯身拾取一根干枝时,一个像蛾的东西,或者是我视网膜上的一个黑点,在火焰前从右边飞到左边。我立刻朝后一缩。我望着唐望,他用下巴示意我继续注意火焰的方向。不一会儿,同样的黑影从相反的方向飞了过去。
唐望立刻站起来,开始把土推到火上,直到火完全熄灭。他的灭火动作极为迅速,我正准备帮他时,他已经做完了。他踏着灰烬上的土,然后几乎是用拖的把我带下山,离开了峡谷。
他走得极快,没有回头看,也不准我说话。
几个小时后,当我们抵达我停车的地方时,我问他我看见的东西是什么。他强硬地摇摇头。我们在完全沉默中开车回到了他的住处。
我们抵达时已是清晨。他径直走入屋内。我想要说话时,他再次嘘我,让我安静。
唐望坐在屋子后面。他似乎在等我醒来。因为当我一走到屋外,他就开始说话。他说我在前一天晚上所看见的黑影是一个精灵,一个属于那地区的力量。他说那个精灵没有什么用处。
“它只是存在于那个地方,”他说,“它没有力量的秘密,所以留在那里是没有用的。你只会看见一个黑影整晚飞来飞去。但是那里还有其他的精灵可以给予你力量的秘密,只要你够幸运地找到它们。”
我们这时吃了些早餐,没有再说话。吃完后,我们坐在他的屋子前。
“有三种精灵,”他突然说,“一种是无法给予任何东西的,因为它什么都没有;一种只能给予恐惧;还有一种能给予力量的秘密。昨晚你看见的是沉默的那一种,没有东西可给,它只是一个黑影。但是在大部分时候,另一种精灵会伴随着这种沉默的精灵,那种只能带来恐惧的讨厌精灵总是在沉默精灵的地区逗留。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要赶快离开那里。那种讨厌的精灵会一直跟随人到家中,使生活变得无法忍受。我知道有人因为它们而搬家。”
“总是有些人相信他们能从那种精灵身上得到许多东西,但是有个精灵在家里并不代表什么。人们也许会试着利用它,或在家中四处跟着它,认为它会对他们透露秘密。但是人们只能得到恐怖的经验。我知道有人曾经轮流观察一个跟到家中的讨厌精灵。他们观察了好几个月,最后必须靠别人进来把他们拖出屋外;他们都变得非常虚弱,精力衰竭。所以要对付那种讨厌精灵的唯一方法就是忘了它们,不去招惹它们。”
我问他怎么样才能利用一个精灵。他说,有人会先费一番功夫弄清楚精灵可能出没的地方,然后把一件武器放在那里,希望精灵会去触摸那武器,因为精灵出了名地喜爱战争的器具。唐望说,凡是精灵碰触过的物体,都会成为力量之物。但是那种讨厌精灵则是出了名地不会碰触任何东西,而只会制造声音的幻觉。
这时我问唐望那些精灵如何造成恐惧。他说,它们吓唬人最普通的方式是以一个形状像人的黑影在屋中乱逛,发出恐怖的噼啪声或人声,或者从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冲出来。
唐望说第三种精灵是真正的同盟、秘密的给予者。这种特殊的精灵存在于孤寂荒凉的地区,几乎无法到达。他说,希望找到这种精灵的人必须独自深入荒野,在遥远而孤寂的地方进行所有必要的步骤。他必须坐在火前,如果看到黑影,就马上离开。但是如果发生其他状况,像是一阵强风吹熄了他的火,而他经过四次尝试仍然无法点燃火焰,他就可以留下来;或者附近一棵树的枝干突然断掉。但是他必须确定树枝断掉了,不只是听到了声音而已。
他还要注意的是滚动的石头,或被丢向火焰中的小石子,或任何持续性的噪声,然后他必须朝这些现象所发生的方向走去,直到精灵现身。
第三种精灵有许多方法可以考验一个战士。它可能会突然跳到他面前,外表十分恐怖;或者它会从背后抓住一个人不放,使他几个小时无法动弹;或者它可能推倒一棵树压到他身上。
唐望说那些精灵是非常危险的力量,虽然他们无法直接杀人,但他们能把人吓死,或让物体砸到人身上,或使人失去平衡,摔下悬崖。
他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在不适当的情况下找到了那些精灵,我绝对不要试图去对抗它,因为它会杀了我,夺走我的灵魂。所以我应该蹲下来忍耐,直到天亮。
“当一个人面对同盟时,他必须鼓起所有勇气,在同盟尚未抓住他之前先抓住同盟,或在同盟追他之前先追同盟。这种追赶必须是毫不留情的,然后便是一场对抗。他一定要把同盟扭到地上,压住不放,直到同盟给予他力量。”
我问他那些精灵是否是实质的,别人是否可以碰触它们。说“精灵”这个字眼使我觉得很虚幻。
“那就别称呼它们为精灵,”他说,“称呼它们为同盟,称呼它们为无法解释的力量。”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躺在地上,用手枕着头。我坚持要知道那些东西是否是实质的。
“它们当然是实质的,”他想了很久才说,“当一个人对抗它们时,它们是固体,但是这种感觉只会维持一下子。那些精灵依赖人的恐惧,因此,如果对抗它们的人是个战士,精灵就会失去压力,战士会变得更强壮,他可以吸收精灵的压力。”
“那是什么样的压力?”我问。
“力量。当一个人碰到它们时,它们会猛烈颤动,仿佛要把人撕开。但那只是一场表演。如果那人抓住它们不放,压力便会消失。”
“它们失去压力后会变成什么?像空气一样吗?”
“不,它们只是变得软弱无力。它们仍然有实质,只是不会像你所碰触过的任何东西。”
当天晚上,我对他说也许我在前一晚所看到的只是一只飞蛾。他笑了起来,耐心解释说蛾只会在灯泡前来回飞舞,因为灯泡不会烧掉它们的翅膀。而火焰会在飞蛾一靠近就烧死它们。
他同时指出那道黑影遮住了整个火焰。当他提起这一点时,我才记得那真是很大的一块黑影,的确刹那间遮住了火焰。只是它发生得如此快速,我没有特别在记忆中加以强调。
然后他指出火花也很巨大,飞向我的左边。我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我说风也许在朝那个方向吹。
唐望说当时根本没有风。他是对的。经过回忆,我记得当时是无风的。
另外一件被我忽略的事是火焰中有绿色的光芒,这是在黑影掠过之后,唐望要我继续注视火焰时我所注意到的。唐望帮助我记起这件事。他也不同意我称之为“一道黑影”。他说它是圆的,更像是一个泡泡。
两天之后,在1969年12月17日,唐望以很随意的口吻说我已知道一切细节与必要的技巧,可以自己去山中取得一样力量之物,也就是一个精灵捕捉器。他鼓励我单独去进行,说他的陪伴只会阻碍我。
我正准备启程时,他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你还不够强壮,”他说,“我陪你走到山脚。”
我们抵达了我看见同盟的那座小峡谷。他观察远方的山脉,也就是我曾经看见“洞”的山区,说我们必须朝南更深入山中。同盟的所在地是我们透过洞所能看到的最远处。
我望着那些山脉,只能看见远处一团青绿。他带我朝东南方前进,经过数小时的步行,我们抵达了一个地方。他说,算是够深入同盟的所在地了。
我们歇脚时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我们坐在石头上。我又累又饿,一整天我只吃了些玉米与水。唐望突然站起来,望着天空,以命令的语气叫我朝我的最佳方向出发,同时要记住我们现在的位置,完成任务后能找到路回来。他向我保证他会在这里等我,就算是等到海枯石烂。
我担心地问他是否觉得去取精灵捕捉器这项任务会花很长时间。
“谁知道呢?”他说,露出神秘的笑容。
我朝东南方走去,不时回头看唐望。他正缓慢地朝相反方向走去。我爬上一座小山看唐望。
他距离我至少有两百码。他没有回头看我。我跑下山,来到山之间的低凹处,突然发现自己是孤独一人。我坐下来休息,开始奇怪我在干什么。我觉得这真是件蠢事——寻找什么精灵捕捉器。我跑回到那个小山丘上,但看不见唐望。我朝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方向跑过去。我想要放弃这整件事,打道回府。我觉得又笨又累。
“唐望!”我叫个不停。
他已完全不见踪影。我又爬上另一个山丘,但是也看不见他。我跑了好一段路寻找他,但是他已经消失了。我追踪自己的脚印,回到了原先离开他的地点。我很奇怪地相信他会坐在那里嘲笑我的软弱。
“我到底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我大声说。
这时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半途而废了。我不知道要如何回到我停车的地方。唐望带我来时绕了许多路,只知道东西南北是不够的。我怕会迷失在山中。我坐下来。我这辈子首次奇怪地感觉我无法再回到起点了。唐望曾说我一直坚持认为凡事都有一个开始的起点,然而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开始。现在身困群山中,我想我解他的意思了。所谓的起点其实一直就是我自己;唐望仿佛从未存在过;当我寻找他时,他便显现了他的本质——一个消失于群山中的幻影。
我听见了树叶的窸窣声,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我感觉风在我耳中造成了压力,产生了一种温和的嗡嗡声。太阳碰到西方天际橘红色的带状云朵,隐没在后面,然后又出现,像飘浮在雾中的一颗红球。它似乎挣扎着要回到蓝天中,但是橘红色的沉重云朵与山脉的阴暗剪影终于吞没了它。
我躺下来,四周的世界是如此宁静祥和,但又如此陌生,我深受感动。我不想哭泣,但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我这样躺了几个小时,几乎无法爬起来。地上的石头很硬,我躺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与四周的浓密树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我躺的地方,我可以看到东边山脉上高耸的树木。
最后天终于黑了。我感觉好多了。事实上我几乎感到快乐。对我而言,黑夜要比严肃的白昼更具有滋养与保护作用。
我站起来,爬上一个小山头,开始做唐望教我的动作。我朝东方跑了七次,然后我感觉到手心温度有了改变。我生了一堆火,开始仔细观察所有细节,如唐望所指示的。几个小时后,我开始感觉非常疲倦、寒冷。我捡了一大堆枯树枝,不停地喂火。我的疲倦是如此强烈,我开始打起盹来。我有两次睡着,头歪向一边时才惊醒。我实在过于疲倦,无法继续注视火焰。我喝了一些水,同时泼水到脸上以保持清醒。我只成功地驱逐睡意一会儿。我变得沮丧易怒,觉得我在那里实在是愚蠢。我心灰意冷,又饿又困,而且莫名其妙地痛恨自己。最后我终于放弃抵抗瞌睡虫。我在火里加了一大堆枯枝,然后倒下来睡觉。寻找同盟及精灵捕捉器成为一件最荒谬与奇怪的任务。我觉得甚至无法思考或在心中自语。我进入了梦乡。
突然,我被一记响亮的声音惊醒。不管那声音是什么,它似乎就发生在我的左耳上,因为我是朝右侧卧着。我清醒地坐了起来,左耳被那声音震得嗡嗡作响。
我一定是只睡了片刻,从那堆仍然在燃烧的火焰就可以看出来。我没有再听见其他声音,但我保持警觉,继续往火中添加枯枝。
我突然想到也许惊醒我的是一记枪声,也许有人在附近监视我,对我射击。这个想法变得十分真实,我开始产生如山崩般的恐惧推理。我确信这片土地是属于私人的,也许有人会把我当成小偷而杀了我,或者他们会想抢劫我而杀了我,不知道我身上一无所有。我对自身安全产生了极度的关切。我的肩膀与脖子变得僵硬。我上下摇动我的头,我的颈骨发出阵阵响声。我继续注视火焰,但是没有看见任何不寻常的事物,也没听见任何噪声。
一段时间后我放松了许多。我想到这一切也许是唐望在幕后搞鬼。我马上相信实情就是如此。这个想法使我发笑。我又产生了山崩般的推理,这次是快乐的推理。我想唐望一定怀疑我会改变主意,不想留在山中,或者他看见我在寻找他,于是躲进洞穴或树丛里,然后跟踪我,发现我睡着了,就在我耳边折断树枝惊醒我。我又往火中加了些枯枝,开始假装不经意地环顾四周,看看我是否能发现他,尽管我知道如果他要躲起来,我是不可能找到他的。
一切都很平静,蟋蟀鸣叫着,风吹动周围山坡的树林,枯枝燃烧时发出温和的爆裂声。火花四处飞扬,但那只是普通的火花。
突然,我听到一根树枝折断的响亮声音,发自我的左边。我屏息专心倾听。不一会儿,我听见右边另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远处传来连续的树枝折断声,仿佛有人正踏着树枝行进,那声音听起来丰富而充满质感,似乎正逐渐朝我接近。我的反应十分迟缓,不知道该去倾听还是站起来。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做时,突然四周全都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我差点来不及跳起来踏熄火堆。
我开始在黑暗中跑下山。穿越树丛时,我所想的是这里没有平地。我不时弯腰保护脸部不被树枝划破。我跑到山腰时,感觉有东西在我后面,几乎快碰到我。那不是什么树枝,而是某种我直觉要追上我的东西。这种认知让我冻结在原地。我脱下夹克,捆在肚子上,蹲下来,用手遮住眼睛,如唐望所指示的。
我保持这种姿势一会儿,然后发觉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我变得极为警觉。我的腹部肌肉紧张地抽搐着。然后我听到另一声断裂声,似乎在远处,但异常清晰。然后又一声,离我近一些。一段寂静之后,某种东西在我头上爆裂开来。这个突然的声音使我跳了起来,差点倒在地上。毫无疑问,那是一根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接近,我可以听见树叶被折断时的摩擦声。
接下来是一阵如雷雨般的折断爆裂声,我四周全是树枝被猛然折断的声音。这时候很不协调的是我对这整件事的反应:我没有被吓坏,反而笑了起来。我真心相信我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唐望又在耍我了。一系列逻辑推论加强了我的信心。我很高兴。我确信我能逮到唐望这只老狐狸。他在我四周折断树枝,知道我不敢偷看,他可以随心所欲。我认为他只有一个人,因为我与他在一起好几天,他没有时间或机会找其他同伙。如果是他一个人,那么他只能制造出有限的声音,而且声音必须有先后顺序,也就是说,一次一个声音,或最多一次两三个声音,同时声音的种类也限于一个人所能制造的。我继续蹲着不动,满心确信这整件事是一场游戏,唯一能占上风的方法就是在情绪上保持疏离。我几乎是在享受这一切。我发现自己在偷笑,预测着对手的下一步行动。我想象着,如果我是唐望,接下来我会怎么做。
一阵含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想象。我注意听着。那声音再次发生出,我无法辨认是什么,听起来像动物饮水的声音。它在很近的距离再度发生。那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声音,使我想起一个大嘴巴的女孩嚼口香糖的声音。我正奇怪唐望怎么会弄出这种声音时,它又再度响起,来自右边;先是一声,然后我听见一连串的含混的声响,仿佛有人在泥泞中行走。那是一种使人激动、充满肉感的双脚插入深泥中的声音。它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发生在我左边,非常近,也许只有十英尺远。现在听起来像个笨重的人穿雨鞋在泥中行走。我对这种声音的丰富质地感到赞叹。我想不出任何简单的工具能够制造这种声音。我又听见另外一连串泥泞声发自我身后,然后四周都是这种声音,仿佛有人在我周围踏着泥水绕着我打转。
于是我产生一个合理的疑问:如果唐望在做这一切,他必须要以惊人的速度绕着圈子跑才行。声音的速度使这个推测变得不可能。我认为唐望必定还是有个同谋。我想猜他的同谋是谁,但那声音强烈得使我无法专心。我无法清楚地思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也许只是被这声音的怪异给弄糊涂了。这阵踩泥声开始震动起来,事实上它似乎是对我的腹部发出震动。或者是我的下半身接收了声音的震动。
我立刻失去了客观与疏离。这个声音竟然在攻击我的腹部!我想到,万一不是唐望怎么办?我惊慌起来,紧缩腹部肌肉,用大腿顶着我的夹克。
声音的数目与速度都增加了,仿佛它们知道我失去了自信。它们的强烈震动使我想要呕吐。
我忍住恶心的感觉,开始深呼吸,并唱起我的培药特之歌。但我还是吐了。泥泞声立刻停止;蟋蟀声、风声与远方土狼嚎叫声开始浮现。这阵突然的停顿让我能喘口气,重新掌握情况。不久前我还充满信心与冷静,显然我错误判断了整个情况。即使唐望有同谋,要他们制造出能影响我腹部的声音也是不可能的。这种强烈的声音要超过他们能力范围的音响器材才能做出。显然我所经历的现象不是一场游戏,而“唐望搞鬼”这个理论只是我草率的推理。
我肌肉抽筋,极想躺下来伸直双腿。我决定朝右边移动一些,把脸从我吐的地方移开。当我开始移动的一刹那,我的左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嘎吱声。我冻结在原地。同样的声音也发生在我的另一边。只有一声。我觉得像是一扇门的摩擦声。我等待着,但是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于是我决定再移动一点。我只是把头向右侧稍微移动了一英寸,就被吓得跳了起来。一阵摩擦声如浪潮般将我淹没。它们有时候像门的嘎吱声,有时候像老鼠或天竺鼠的吱吱声。它们并不响亮,而是轻柔、阴沉,使我产生难受的恶心感。然后它们慢慢减少,直到最后我只听见一两声。
然后我听见像是一只大鸟在树上拍动翅膀的声音。它似乎在我头上打转。轻柔的摩擦声又再度增加,翅膀拍打声也同样增加,我头上仿佛有一大群大鸟在拍打着它们柔软的翅膀。两种声音融合在一起,造成一种包围人的声波。我感觉自己漂浮在浩瀚的声音海洋中。我全身都能感觉到平滑柔和的摩擦声与振翅声。鸟群的振翅声仿佛从上面拉我,而老鼠的吱吱声仿佛从身体下面推我。
我心里毫无疑问地确信,由于我的愚蠢错误,我已经给自己招来可怕的麻烦。我咬紧牙关,深呼吸,唱我的培药特之歌。
那些声音持续了很久,我一直尽力对抗它们。每当它们消退时,就有一段突然而来的“寂静”,如我所熟悉的寂静,也就是说,我只能听到自然的风声与虫鸣。但是这段寂静的时间要比噪声的时间还有害,我会开始思索我的处境,于是陷入恐慌。
我知道自己失败了。我没有知识或体力来对抗那骚扰我的东西。我完全无助地蹲在我自己的呕吐物上。我想我的生命已近终点,于是开始哭泣。我想要去思索我的生命,但不知从何开始。我的一生中实在没有什么事值得在这最后一刻加以强调,所以我没什么好想的。这是个特殊的醒悟。我的反应与我上次经验到类似恐惧时有所不同。这次我比较空虚,比较没有个人的感情羁绊。
我自问一个战士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于是得到几个结论:在我的肚脐部位有某种东西是极重要的;那些声音极不寻常,而且是冲着我的腹部而来;关于唐望搞鬼的想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我腹部的肌肉十分僵硬,但我已不再抽筋。我继续唱歌与深呼吸,一股舒适的暖意充满了我的身体。我十分明白,如果我想要活下去,我就必须遵守唐望的教诲。我在心中复诵他的指示。我记得太阳落下的位置与我蹲下的位置之间的关系。我确定了方位之后,就开始改变我的位置,使我的头能朝向我的好方向,也就是东南方。我先慢慢把我的脚转向左边,一英寸一英寸的,直到我的小腿扭不过来。然后我开始使身体与脚对触。但是当我开始偷偷转动身体时,我便感觉到一记奇异的拍打;我感觉有东西碰触了我颈后露出的皮肤,它发生得如此突然,我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再度冻结在原地。我缩紧腹部,开始深呼吸,唱我的培药特之歌。一秒钟之后,我又感觉到颈后受到同样的一记轻拍。我缩成一团。我的颈后没有遮掩,无法保护自己。然后我又被拍了。那是一种非常柔软,如丝绸般的东西在碰我的颈背,像只大兔子毛茸茸的脚。它又碰了我,然后它开始来回划过我的颈背,直到我哭了起来。仿佛有一群安静而无重量的袋鼠在我脖子上跳着。我能够听到它们轻柔的爪子刮我的声音。这种感觉不会使人痛苦,但会使人发疯。我知道,如果我不使自己分心去做别的事,我会站起来疯狂跑掉,所以我慢慢又开始转动身体面对新方向。我移动的企图似乎增加了拍打的次数。最后它变得如此剧烈,我干脆一次把身体直接转到新的方向。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只是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真的会彻底失去理智。
当我改变方向后,拍打便停止了。经过一段长而难受的停顿后,我听见远处传来树枝折断声。那声音不再靠近,仿佛它们撤退回到另一个地点。渐渐有一阵强烈的树叶摇动声出现,似乎有一阵强风在吹整座山。我四周的所有树丛似乎都在摇晃,但是没有一点风。树叶声与折断声混合在一起,使我觉得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烧。我的身体像块石头一样硬,汗如雨下,开始觉得越来越热。有一会儿我确信山在燃烧。我没有站起来逃跑,因为我全身麻痹,无法动弹;事实上,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这时候我唯一想的就是站起来逃避火灾。我的肚子严重地抽筋,使我无法吸气。我开始努力专心呼吸,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我能够深呼吸了,同时也发现树叶声已经停止,只剩下偶尔出现的树枝折断声,然后这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完全不再发出。
我能够睁开眼睛了。我从眼缝中窥视脚前的地面。天已经亮了。我保持不动一会儿,然后开始伸展我的身体。我倒在地上。太阳从东方山脉后升起。
我花了几个小时才伸直双腿,然后慢慢走下山。我朝着唐望离开我的地方前进,也许只在一英里之外,但是到了下午,我仍然在树林中,离那地方还有半英里远。
我无法再前进了,连脚都抬不起来了。我想到了山狮,于是试着爬上一棵树,但是我的手无法支持我的重量。我靠在一块石头上,决定在那里等死。我相信我会成为野兽的食物。我甚至没有力气丢石头。我并不饿或渴。稍早时我曾经找到一条小溪,喝了很多水,但是那并没有使我恢复力气。我完全无助地坐在那里,沮丧大于恐惧。我累得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于是倒头便睡着了。
我被什么东西摇醒了。唐望正倾身看着我。他扶我站起来,给我水与一些粥。他笑着说我看起来很悲惨。我想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催我站起来,说我没找对地方,我与他会合的地点应该在一百码外。他半背半扶着我下山,说他要带我到一条大溪里清洗。在路上,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些树叶塞入我耳朵里,然后他在我双眼上各放了一片树叶,再用一条布蒙住我的眼睛。他要我脱下衣服,同时用手遮住眼睛与耳朵,不要听见或看见任何东西。
唐望用树叶揉擦我的全身,然后把我浸入一条溪里。我感觉这是一条很深的大河。我的脚碰不到底。唐望拉着我的右手腋下。起先我并不感觉河水冰冷,但是渐渐我开始感觉到寒气,然后河水的冰冷使我无法忍受。唐望把我拉出来,用一些气味奇特的树叶擦干我。我穿上衣服。他又带我离开。我们走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把叶子从我耳朵里与眼睛上拿开。他问我是否感觉可以走回我停车的地点。奇怪的是我觉得我非常强壮。我甚至跑上一道陡坡来证明。
走回停车处的路上,我一直紧跟着唐望。我失足了好几次,使他大笑。我注意到他的笑声特别使人振奋。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笑声上,他笑得越多,我就感觉越好。
第二天我向唐望叙述整件事,从他离开我开始。他从头笑到尾,尤其是当我告诉他我觉得这件事是他的另一个诡计。
“你总是以为受到了欺骗,”他说,“你太相信自己了。你好像知道一切答案。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小朋友,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唐望首次用“我的小朋友”来称呼我,我怔了一下。他发觉我的惊讶,露出了微笑。他的声音充满了温暖,让我感到悲哀。我告诉他,我总是不谨慎,又缺乏耐心,因为那是我的天性使然;我将永远无法了解他的世界。我很激动。他热忱地鼓励我,说我做得很好。
我问他我的经历有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他回答,“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像你一样缝已经被打开的人,这是十分常见的。任何追寻同盟的战士都有同样的故事可以告诉你。同盟对你做的事可以算十分温和,但是你的缝已经打开,所以你才会如此紧张。一个人无法在一个晚上就成为战士。现在你必须回家,在你感觉康复、缝隙关上之前,不要回来。”
17 解离的真实
我好几个月没有回墨西哥。我利用这段时间整理我的笔记。从我师从唐望这十年以来,唐望的教诲首次对我产生了意义。我觉得这段暂停的时间对我有非常正面与清醒的影响,使我有机会回顾我的经历,用适合我学术训练的方式来加以整理。但是我最后一次去拜访唐望的记录,让我对于自己能够了解唐望知识的乐观想法产生了动摇。
我的笔记上最后一次的记录日期是1970年10月16日。这次拜访时所发生的事件可以算是一个转折点。它不仅结束了我的一个学习阶段,同时也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新阶段与我过去的经验有很大的不同。我觉得我的报告必须在此告一段落。
我抵达唐望的住处时,我看见他坐在阳台下的老位置。我把车子停在树荫下,拿起我的手提箱与一袋杂货走过去,对他大声致意。然后我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坐在一堆柴火上。他们俩看着我。唐望挥挥手,那个人也跟着这么做。从他的衣着来看,他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一个来自西南部的墨西哥人。他穿着牛仔裤与卡其衬衫,头戴牛仔帽,脚上穿着一双马靴。
我先对唐望说话,然后看着那个人,他对我微笑,我凝视着他。
“小卡洛斯在这里,”他对唐望说,“而他不愿意跟我说话了。别告诉我他在生我的气!”
我还没有说话,他们就都爆笑出声。这时候我才认出那个陌生人就是唐哲那罗。
“你没有认出我,对不对?”他笑着问。
我必须承认他的装扮把我弄糊涂了。
“你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做什么,唐哲那罗?”我问。
“他来这里享受热风,”唐望说,“对不对?”
“对,”唐哲那罗附和道,“你不知道热风对我这把老骨头多么有好处。”
我走到他们中间坐下。
“热风对你的身体有什么好处?”我问。
“热风能向我的身体倾诉惊人的事情。”他说。
他转身面对唐望,双眼闪亮:“对不对?”
唐望肯定地点点头。
我告诉他们,圣塔安娜吹来热风的时候,对我而言是一年中最糟糕的季节,我的确很奇怪唐哲那罗会来寻找热风,而我却迫不及待要躲开它。
“小卡洛斯受不了炎热,”唐望对唐哲那罗说,“当天气变热时,他会像个小孩一样感到窒息。”
“窒什么?”
“窒息。”
“我的天!”唐哲那罗假装关切地说,然后做出绝望的表情,十分滑稽。
然后唐望向他解释说我离开了好几个月,因为我与同盟发生了一次不幸的遭遇。
“那么,你终于遭遇了同盟!”唐哲那罗说。
“我想,是吧。”我含蓄地说。
他们都放声大笑。唐哲那罗拍了我的背两三次,那是很轻的拍打,我当成一种友善关切的表示。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我感到很祥和满足,但这只维持了一刹那,因为接着唐哲那罗对我做出了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我突然感觉他增加了手的力量,仿佛一座山压到我的肩膀上,我一屁股滑到地上,直到我的脸贴着地面。
“我们必须帮助小卡洛斯。”唐哲那罗说,对唐望使了个串通好的眼色。
我坐起来看着唐望,但他转头不理我。我感到迟疑与不安,觉得唐望故意假装冷漠、疏远。唐哲那罗在笑,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请他再次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但他不愿意。我请求他至少告诉我他对我做了什么。他咯咯笑着。我转向唐望,告诉他唐哲那罗的手几乎压垮了我。
“我一点也不晓得,”唐望用夸张的正经语气说,“他没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们俩都大笑起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唐哲那罗?”我问。
“我只是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他无辜地说。
“再做一次。”我说。
他拒绝了。这时候唐望打岔,要我向唐哲那罗描述我上次的经历。我以为他要我详细地报告,但我描述得越认真,他们就笑得越厉害。我中途停顿了好几次,但是他们都鼓励我说下去。
“同盟会来找你,不管你感觉如何,”唐望在我报告完后说,“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去引诱它了。你也许只是坐在那里咬指甲,或想着女人,然后突然间,你的肩上一记轻拍,你回过头一看,同盟就站在那里!”
“如果那种情况发生了,我该怎么办?”我问。
“喂!喂!等一等!”唐哲那罗说,“那不是个好问题。你不应该问你该怎么办,显然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应该问一个战士该怎么办。”他对我眨眨眼,头歪向右边,噘着嘴唇。
我看看唐望,寻找线索看这是不是个玩笑,但是他的表情严肃。
“好吧!”我说,“一个战士该怎么办?”
唐哲那罗眨着眼,嘴唇咂咂作响,似乎在寻找一个好字眼。他捧着下巴凝视我。
“一个战士会尿湿裤子。”他用印第安人的肃穆表情回答。
唐望面色凝重,唐哲那罗拍打地面,爆出如雷的笑声。
“恐惧是永远无法完全克服的,”唐望在笑声停止后说,“当战士碰上如此情况时,他想都不用想就转身不理会同盟。战士不会放纵,因此,他不会死于恐惧。战士只容许同盟在他状况良好、有所准备的时候找上他。当他足够强壮去抓住同盟时,他会打开他的缝隙,冲出去抓住同盟,把它按在地上,凝视同盟相当一段时间,然后他移开视线,放走同盟。我的小朋友,战士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主宰。”
“如果你凝视同盟太久,会怎么样?”我问。
唐哲那罗盯着我,做出凝视我的滑稽表情。
“谁知道?”唐望说,“也许哲那罗愿意告诉你发生在他身上的经过。”
“也许。”唐哲那罗说,然后笑了起来。
“请你告诉我好吗?”
唐哲那罗站起来,伸展四肢弄响骨头,然后睁大双眼,使眼睛变成两颗圆球,看起来像个疯子。
“哲那罗将要使沙漠震动。”他说,然后走进树丛。
“哲那罗决心要帮助你,”唐望以透露秘密的口吻说,“上次他在他家里也做了相同的事,而你几乎‘看见’了。”
我以为他指的是发生在瀑布的事,但他是说我在唐哲那罗家附近所听到的怪异震动声。
“对了,那是什么?”我问,“我们一起笑过,但你从未对我解释那是什么。”
“你从未问过。”
“我问过。”
“没问过。你什么都问过,除了这件事。”唐望责备地看着我。
“那是哲那罗的艺术,”他说,“只有哲那罗能做到。当时你差点就‘看见’了。”
我说我从来没想过把“看见”与当时我听见的奇怪声音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不呢?”他直接问道。
“‘看见’对我而言是用眼睛的。”我说。
他瞪了我一会儿,仿佛我有什么不对劲。
“我从未说过‘看见’只与眼睛有关。”他说,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他是怎么弄出那声音的?”我坚持问道。
“他已经告诉过你他是怎么做到的。”唐望尖锐地回答。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一阵惊人的震动声。
我跳了起来,唐望开始大笑。那声音听起来像巨大的山崩。听着它,我有个有趣的发现,我对于声音的记忆都是来自电影的画面。那阵低沉的震动声就像我看过的一部电影中整座山崩塌的配音效果。
唐望抱着肚子,仿佛他笑痛了。那阵雷鸣般的声音震动了我站立的地面。我清楚地听见一块巨大的岩石滚动的声音,一连串碎裂撞击声使我确信那块岩石正朝我而来。我感到极为困惑。我的肌肉紧张,准备好随时逃跑。
我看着唐望,他正在凝视我。这时候我听见了这辈子从未听过的巨大撞击声,仿佛一块巨石就落在屋后。一切都在震动。就在这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极奇异的知觉,我似乎在一刹那间“看见”一块如山的巨石出现在屋子后面;那并不像是什么巨石的影像重叠在屋子的影像上,也不是看见真正的巨石,而是声音本身创造出巨石滚动的画面。我事实上“看见”了声音。这种不可思议的知觉使我陷入了沮丧与困惑。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能够如此知觉。我在理智上感到极为恐惧,决定要逃之夭夭。唐望抓住我的手臂,强硬地命令我不得逃走,也不得转身,而要面对唐哲那罗离去的方向。
然后我听见一连串砰砰声,像是石头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几分钟后,唐哲那罗回来,坐下。他问我是否“看见”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转向唐望寻求帮助,他正凝视着我。
“我想他‘看见’了。”他说,然后笑了起来。
我想要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觉得极为挫败。我感到生理上的一种愤怒与不适。
“我想我们该留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唐望说。
他们站起来,绕过了我。
“卡洛斯正放纵于困惑中。”唐望大声地说。
我一个人独处了几个小时,有时间写笔记与思索这段怪异的经验。经过思考,我觉得十分明显,从我见到唐哲那罗坐在阳台下开始,整件事便充满了闹剧的味道。我越想就越相信唐望已经把控制权都交给了唐哲那罗,这使我非常担忧。
唐望与唐哲那罗在黄昏时回来。他们坐到我两侧。唐哲那罗靠得非常近,几乎靠到我身上。
他瘦小的肩膀轻微碰触了我,我却体验到了与他拍我时相同的感觉,一阵如山的重量压到我身上,我倒在唐望大腿上。他扶我坐起来,问我是否要在他腿上睡觉。
唐哲那罗显得很高兴,他的双眼明亮。我想要哭泣,觉得自己只是一只被玩弄的动物。
“我吓到了你吗,小卡洛斯?”唐哲那罗问,他似乎真的很关心,“你看起来像匹野马。”
“跟他说个故事,”唐望说,“那是唯一能安抚他的方法。”
他们移动位置,都坐到我面前。两人好奇地审视我。黄昏下,他们的眼睛似乎在闪烁,像幽深的水池,不像人类的眼睛,非常惊人。我们相互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我移开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我并不怕他们,但是他们的眼睛让我恐惧到发抖的地步。我感到非常困惑。
经过一段沉默,唐望催促唐哲那罗讲述他打赢同盟的经过。唐哲那罗坐在几英尺之外,面对着我,他没有说话。我望着他,他的眼睛似乎有正常人四五倍大,它们闪闪发光,极为吸引人。他眼睛的光芒似乎主宰了周围的一切,他的身体似乎缩了起来,像只猫的身体。我看到他似猫的动作,开始感到恐惧,完全不由自主,仿佛我一辈子都是如此反应,我采取了一种“战斗姿势”,小腿开始有节奏地颤抖起来。当我发现自己的反应后,我很不好意思地看看唐望。他正像平常一样凝视着我,眼神祥和而慰藉,然后他大笑起来。这时唐哲那罗发出一阵咆哮,站起来走入屋内。
唐望向我解释说,唐哲那罗是非常直接的,不喜欢拐弯抹角。他刚才只是在用他的眼睛戏弄我,而像平常一样,我懂的要比我以为的多。他又说从事巫术的人在黄昏时都极具危险性,像唐哲那罗这样的巫士在这个时刻能够做出惊人的事情。
我们安静地坐了几分钟。我感觉好些。与唐望谈话使我放松下来,恢复了信心。这时他说他要去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将去散步,唐哲那罗将要向我示范一种隐藏的技巧。
我要他解释是什么隐藏的技巧。他说他将不再向我解释事情,因为解释只会迫使我放纵。
我们走进屋内。唐哲那罗已经点亮了油灯,正大口嚼着食物。
吃完后,我们三个人走到浓密的沙漠灌木丛中。唐望几乎靠在我身旁。唐哲那罗走在前面,离我们几码远。
这是个明朗的夜晚,虽然云层很厚,但有足够的月光使周围景物清晰可见。在某个时刻,唐望停了下来,叫我上前跟随唐哲那罗。我迟疑着,他轻轻推我,向我保证没关系。他说,我应该永远有所准备,永远都信任自己的力量。
我跟随着唐哲那罗。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试着赶上他,但是不管我如何努力,我总是追不上。唐哲那罗的黑影永远在我之前,有时候他会消失不见,仿佛跳到了路旁,但是不久,他又出现在我前方。就我所知,这只是在黑夜中一次奇怪而无意义的步行。我跟着走,因为我不知道回去的路。我不知道唐哲那罗在干什么,我以为他要带我到树丛深处,向我示范唐望所说的隐藏技巧。但是在某个时刻,我很奇怪地感觉到唐哲那罗在我身后。我转过身,瞥见身后一段距离之外有个人形,这个现象实在令人吃惊。我在黑暗中极目望去,我相信我辨认出一个人站立在约十五码之外。人形几乎隐没在树丛中,仿佛这个人故意躲藏起来。我凝视了一会儿,能够保持住那人的形体,虽然他试图藏在树丛的黑影中。这时我心中产生一个合理的想法,我认为那人一定是唐望,他一定跟在我身后,当我相信这个想法之后,我也发现自己无法再辨认出那个人形了。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团无可辨认的沙漠灌木丛黑影。
我朝我看见人形的地方走去,但没有发现任何人。唐哲那罗也不见了踪影。我不知道方向,只好坐下来等待。半个小时后,唐望与唐哲那罗经过附近。他们高声叫喊我的名字。我站起来,找到了他们。
我们在完全沉默中回到了屋子。我欢迎这段沉默,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对自己都感到陌生。唐哲那罗似乎对我动了什么手脚,使我无法像平常一样思考。当我坐在黑暗中等待他们时,这个现象尤其明显。当我坐下时,我曾自动看看手表,然后我便沉默下来,仿佛我的思想被关掉了。但是我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警醒状态,那是一种无思想的状态,也许可比拟为不在乎一切事物。在我坐在那里的那段时间里,世界仿佛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我无法为世界增加什么,也无法减少什么。
我们回到屋子后,唐哲那罗便打开一张草席去睡觉了。我感到有必要把我的经历告诉唐望,但他不让我说话。
1970年10月18日
“我想我知道唐哲那罗那天晚上干了什么。”我对唐望说。
我这么说是为了引诱他开口。他一直拒绝谈话,使我感到紧张。
唐望微笑地点点头,仿佛同意我的话。我本来会把他的表示当真,但是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奇异光芒,他的眼睛好像在嘲笑我。
“你不相信我的话,对不对?”我冲动地问。
“我认为你知道,事实上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唐哲那罗一直在你身后。但是理解与否并不是重点。”
他说唐哲那罗一直在我身后,我大为震惊。我恳求他加以解释。
“你的心智只追求片面的事实。”他说。
他拿起一根枯枝,在室中挥舞着。他不是在画什么,也不是在打手势。他的动作像在筛选一堆种子,用枯枝刮着空气。他转身看我,我耸耸肩表示不解。他靠近些,重复他的动作,在地上画了八个点。他把第一个点圈了起来。
“你在这里,”他说,“我们都在这里,这里是感觉,我们从这里移动到这里,这里是言语。”他圈了第二个点,就在第一点上面。然后他在两点之间来回移动,表示其中交流频繁。
“除了这两个点之外,还有六个点可以掌握,”他说,“但是大多数人都一无所知。”他把枯枝放在第一点与第二点之间,轻轻敲着地面。
“在这两个点之间移动,就是你所谓的理解。你一辈子都在这么做,如果你说你理解我的知识,那一点也不新鲜。”
然后他把其他的点相互连接,结果是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有八个交叉点与不等长的放射状线条。
“其他六个点都自成一个世界,就像感觉与言语是你的两个世界。”他说。
“为什么要八个点?为什么不多一些,组成一个圆圈?”我问。
我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唐望笑了笑。
“就我所知,只有八个点可供人掌握。也许人的能力最多只能如此。我说的是掌握,而不是理解,你注意到没有?”
他的语气十分幽默,我忍不住笑了。他是在模仿或讽刺我对于字眼的斤斤计较。
“你的问题是你总要理解一切事物,而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坚持要理解,你就没有考虑到你身为人的基本命运。你的阻碍依然存在,因此,这么多年来你几乎一无所成。不错,你已从昏睡中醒来,但是这可以借着其他方法做到。”
停顿片刻后,唐望叫我起来,说我们将要去溪谷中。当我们上车时,唐哲那罗从屋后出来,加入了我们。我们行驶了一段路,然后步行进入一个很深的溪谷。唐望在一棵树下选择了休息的位置。
“你有一次提到,”唐望开口说,“你与一个朋友看见一片树叶从无花果树上飘落下来,你的朋友说,就算在无穷尽的永恒中,那片叶子也不会再从同一棵无花果树上落下来。你记不记得?”
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
“我们前方有一棵大树,”他继续说,“如果我们观看这棵树,我们也许会看见一片树叶从树顶端飘落。”他示意我去看。
在溪谷的另一边有一棵树叶枯黄的大树。他点头要我保持注视那棵树。经过几分钟的等待,一片叶子从顶端松脱,开始飘落;它碰到其他枝叶三次之后,才落进一片灌木丛中。
“你看见了吗?”
“是的。”
“你会说那片叶子再也不会从同一棵树上飘落,对不对?”
“不错。”
“就你所能理解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这只是你的理解。瞧。”
我自动望去,看见一片树叶飘落。它像上一片叶子一样,碰到相同的枝叶。我仿佛在看电视上的立即回放画面。我的目光跟随着那片回旋的叶子,直到它落到地面上。我站起来想看看地上是否有两片叶子,但是树根的灌木丛使我看不见叶子的落点。
唐望笑着叫我坐下。
“瞧,”他说,用头指着树梢,“同一片叶子又落下了。”
我再次看见一片叶子像前两片叶子一样飘落。
等它落下后,我知道唐望会叫我去看树梢,于是我自动抬头。一片叶子又落下了。这时候我发现,我只看见第一片叶子脱落的情形,或者说,我是从它落下之前便开始观看;另外三片叶子都是在我抬头时已经开始飘落。
我把这个现象告诉唐望,请求他加以解释。
“我不懂你是怎么让我看见已经发生的事的。你对我做了什么,唐望?”
他笑了起来,没有回答。我坚持要他告诉我,同一片叶子怎么能一再落下。我说,根据我的理性,这是不可能的。
唐望说他的理性也告诉了他相同的话。但我亲眼看到那片叶子一再飘落。然后他转身面对唐哲那罗。
“是不是这样?”他问。
唐哲那罗没有回答,他凝视着我。
“这是不可能的!”我说。
“你被链条锁住了!”唐望叫道,“你被锁在你的理性上了。”
他解释说,那片叶子一再从同一棵树上飘落,是为了使我能停止理解。他用秘密的口吻告诉我,其实我已掌握了一切,但是我的执迷使我盲目。
“没什么好理解的,理性只是一种非常渺小的事物,非常渺小。”他说。
这时候唐哲那罗站了起来。他很快瞥了唐望一眼。他们目光交会,然后唐望注视着面前的地面。唐哲那罗站在我面前,开始前后摆动他的手臂。
“看,小卡洛斯,”他说,“看!看!”他发出非常尖锐的呼啸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似的。
与此同时,我的腹部感到一阵空虚:这是一种从高处坠落的强烈感觉,并不痛苦,但很难受。这种感觉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消失,只留下膝盖处的一点奇怪瘙痒。但是就在瘙痒的同时,我经历到另一种难以置信的现象:我看见唐哲那罗站在一座山头上,也许有十英里远。这个知觉只存在几秒钟,我来不及好好观察。我记不清我是看见一个如正常人大小的唐哲那罗重叠在远山的影像上,还是看见一个缩小的唐哲那罗。我甚至不记得那是不是真的唐哲那罗。但是我确信看见他在山顶上。然而当我想到我是不可能看见十英里外的人时,这知觉就消失了。
我转身寻找唐哲那罗,他已经不见了。
我的困惑与所发生的事一样怪异。我的思绪在压力下一团混乱,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唐望站了起来,使我用手按住腹部,同时叫我蹲下来,大腿紧贴住身体。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他要克制自己,不对我解释任何事,因为只有靠行动才能成为巫士。他建议我立刻离去,否则唐哲那罗也许会为了努力帮助我而害死我。
“你必须改变方向,”他说,“你要斩断你的锁链。”
他说关于他或唐哲那罗的行动是没什么好理解的,巫士十分容易表现惊人的事迹。
“哲那罗与我是靠着这一点来表现的,”他说,指着他的图案中的一点,“而这不属于理性的范围,但你知道它是什么。”
我想说我并不明白他的话,但是他不给我时间说话,马上站起来要我跟着他。他开始疾步行走,没过多久我就为了要跟上他而气喘如牛,汗流浃背。
当我们上车时,我寻找唐哲那罗。
“他在哪里?”我问。
“你知道他在哪里。”唐望不客气地说。
在我离开前,我找机会与他坐下来,就像往常一样。我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寻求解释。正如唐望所说的,解释的确是我的放纵。
“唐哲那罗在哪里?”我小心地问。
“你知道在哪里,”他说,“但是每次你都失败,因为你坚持要理解。譬如说,另一晚你知道哲那罗一直跟在你身后,你甚至回头看见了他。”
“没有,”我抗议道,“我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心智拒绝把那种经历当成“真实”。虽然经过十年的门徒生涯,我的心智已无法再坚持以前用来判断真实的标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对现实所产生的任何怀疑都只是理智上的做法。所以,在唐望与唐哲那罗的行动所造成的压力下,我的心智就陷入了僵局。
唐望看着我,他的目光充满了悲哀,我开始哭泣,眼泪止不住地流出。在我这一生中,我首次感觉到了我的理性所带来的沉重羁绊。一股无法描述的哀伤吞噬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悲鸣,拥抱住唐望。他立刻用手指关节在我头顶上敲了一记。一种震动从我脊椎传下去,非常使人清醒。
“你太放纵了。”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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