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红叶奇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青年人一旦进入读书人的行列,经过十年寒窗的苦苦修炼,那么,他人生之路就只有一种选择:求取功名,跻身仕途。只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乃至光宗耀祖荫及子孙。封建科举制度虽然有种种弊端,但有一点对书生们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京城会考中,只要一篇文章得到主考官的青睐,再经皇上御笔圈点,命运便在一夜间发生鱼龙巨变。哪怕你进京前家中穷得只剩下一张破席片儿,一旦金榜题名,你也照样成为当朝新贵,天子宠臣,荣华富贵蜂拥而至。如果正好碰上皇帝的女儿到了该出嫁的时候,很有可能你会成为驸马千岁。皇上的女婿,那可了不得啊!如此巨大的诱惑,书生们怎能不以毕生精力苦苦追求呢?你看,每逢皇上开科,已经通过乡试、县试、州城会考而取得进京参加“参赛”资格的儒生们,便背着沉甸甸的书箱披星戴月跋山涉水一齐扑向了京城。然而,偌大一个中国,读书人何止千万,而皇上每次只选那么三五个人,加上利用关系走后门的,利用金钱贿赂考官的,究竟有几个有真才实学者能跃入龙门呢?难得的是这些举子们锲而不舍的精神,一次不行二次,二次不行三次,……白发入鬓而痴心不改!悲剧一幕比一幕凄惨,登台者仍余勇可贾。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啊!

    公元869年,即唐懿宗咸通10年。有位安徽举子名叫于佑,赴京赶考。这于佑以前曾三次进京赶考,三次被无情地拒之龙门之外。于佑祖上也曾是殷实之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小康之家。其父一生都在追求功名,为读书、赶考而耗尽了家产,最终也没捞到一官半职。家道中落,而老父亲临终前仍忘不了自己毕生的追求,叮嘱儿子一定要发奋读书,为于家挣个功名回来。旦得金榜题名时,家祭勿忘告乃翁!于佑眼含泪跪于父亲榻前,哽咽着说:“孩儿记下了……”然而,于佑所处的时代乃唐朝之晚期,王朝末日必是官场腐败,官场腐败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考场昏暗。于佑一是天性执愚二是囊中羞涩,没心思也没力量为自己打通关节,三次落榜便是情理之中的了。三次受挫,年近不惑的于佑已是心灰意冷,不是老母哀哀相求,这第四次他实在是不想来了。离家时,于佑对母亲说:“孩儿此番进京,倘苍天有眼,挣得功名,便接母亲进京共享荣华。若苍天负我,我也就无颜再见高堂了。儿将浪迹天涯,了此一生!”母子抱头痛哭。于佑悻悻上路。

    如今,走出考场已历十日,发榜仍遥遥无期,一点消息也没有。但于佑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看来这次也没希望。为什么呢?因为于佑从进考场那一刻就感到气氛不对:那些衣着华贵的官宦子弟眉飞色舞的神气,那些豪门贵族的纨绔公子颐扬气使的架势,分明是在向天下的举子们示威:穷小子们,别做梦了,今科的状元,探花老子全买下了!你就趁早卷铺盖卷儿回去吧!

    虽然自知无望,但毕竟没有发榜,赶考的举子们仍不肯离去。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在这期间,一些公子哥儿们三五成群或青楼狎妓或酒肆浪饮,在声色犬马中放纵自己的情感,打发寂寥的等待。于佑不屑与此辈为伍,换个角度说,也没有那么多银子供自己挥霍。只好将自己关在投宿的仙客来小店,在书卷中寻找慰藉,打发时光。此时,长安已是仲秋时节。自古长安西风雨,昨夜,萧瑟的秋风果然招来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天明,雨虽然停了,风却仍在长啸低吟,窗外的梧桐经一夜风雨的洗劫,最后的残叶也凄然而下。秋风秋雨使这位多次落榜至今仍希望渺茫的天涯游子平添了无限凄凉。忧郁之情无法排遣时,于佑提笔在手,写了一首无题的诗。

    长安秋风卷残叶,青楼笙歌醉娇娃。

    小店夜雨天涯客,休问金菊开谁家。

    写完,掷笔在案,心中便涌出一声长叹来。随后便喃喃自语:休问金菊开谁家……于佑啊于佑,既然知道今岁金菊不会在自家门前开,你还赖在这里等什么呢?

    可是,可是……不等又该如何?离家时已在老母膝下立了毒誓:功名不就不还家!难道等不得皇上发话就返回故里么?难道让老父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么?

    唉,那就等吧!

    也许,“天不灭曹”,冷不丁会窜出个奇迹来,让千年的铁树开出花来呢!

    你有这命么?嘁……于佑就这样左思右想,迈着八字步在小屋里徘徊。苦闷、忧郁像幽灵一样在心中缠绕,剪不断、理还乱,搅得他连翻书的心绪也没有了。

    于佑推开小窗,抬头望去,却见天边阴霾渐开,太阳正从云缝中挣扎着露出半个脸儿来,虽神情疲惫,倒也有几分温热,驱散了秋风秋雨撒下的凄凉。

    于佑想出去转转。烟花柳巷、茶楼酒肆去不得,找块清静的地方散散心总是会有的。

    “郭五兄!”于佑呼唤店主郭五。

    “来了,于公子。”殷勤的店家“噔噔”地跑上楼来,“公子有何吩咐,让小的去办好了。”这郭五,人倒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只是有些嗦,说起话来扯肠拉肚的。偏又久居京都,经得、见得、听得陈芝麻烂套子的事多,爱跟人闲聊,陕西方言叫:“谝闲传”。郭五谝起闲传来精神得很,酒壶倒了都不扶,饭锅溢了都不揭。北京人把这号人叫“神侃”。于佑前几次进京赶考,都是在这里下榻。郭五对他殷勤备至,这次来自然也不例外。郭五虽然爱谝,但也看人。他见这于公子勤奋好学,便从不来干扰。于公子不叫他,他就不往跟前凑。

    “郭仁兄,今日雨后初晴,秋高气爽,小弟想出去散散心。敢问可有好去处么?”这一问,好嘛,郭五神侃的劲头上来了:“噢,公子想出去遛遛?好,溜溜好,憋在屋子里想那些烦心事非憋出病来不可。我早看出来了,公子是个好人,堂堂正正的君子,从没见你出入过烟花柳巷。常言说,谁家才子不风流。风流归风流,那地方可是去不得的啊!那地方花钱如流水,你没听说过,前朝有位举子……”于佑知道这位店家又该前三皇后五帝的开谝了,急忙拦住话头:“好了郭兄,小弟知道了。你还是告诉我,哪里有可以散心的去处吧!”郭五尴尬一笑,伸手在自己腮帮处掴了一下:“臭嘴!”随后便对于佑说:“公子,你出门向西,走到头再这么一拐,就到了皇宫的禁掖。那是娘娘们居住的地方。当然,大门你是进不去的。但东墙外有一片枫树林,清静的很。你不妨到那儿转转。”于佑怕他再嗦下去,忙说声:“谢了。”转身要走,却被郭五扯住了衣袖:“公子,且慢。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闻。”于佑只好停步。

    郭五神经兮兮地对公子说:“皇宫墙外有一条御沟,那水是从终南山流进宫内,然后再从这御沟流出来。这就不一样了,你想,从皇宫内苑流出来的水能不沾点仙气么?别笑,公子你别笑。三年前有个巴蜀举子,在那御沟里洗了回手,你猜怎么着?皇榜高中,头名状元!公子你到那一定要在御沟里洗洗手。就算此举不中,也可冲冲晦气,下次准能夺魁!”“好好好……”于佑连连点头,不是相信郭五,而是急于脱身。

    这店家、也实在是嗦得可以!

    于佑匆匆而去。侃兴未尽的郭五望着公子的背影,发出一声长叹:“唉,这世道,好人没好运,王八跳龙门啊!”比于佑早生大约二百年的前唐大诗人卢照邻,曾写过一首很有名的长诗《长安古意》,诗中写尽了作为京城的长安那恢弘的气势,同时也无情地鞭斥了生活在这里的王公贵族,豪门巨富、游侠娼妓们豪奢淫逸醉死梦生的生活。诗开头几句是:“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弟,金鞭络绎向侯家。”其后,唐王朝经过武后篡位、安史之乱……几番大的政治动荡,至懿宗时代,已是日落西山了。但长安城内的奢侈之风却有增无减,仍然是“妖童宝马铁连线,娼妇盘龙金屈膝”,到处弥漫着王朝末日的“最后疯狂”。

    于佑看惯了也看腻了长安市井中虚张声势的繁华。他匆匆穿过大街,拐上小路,沿着郭五指的方向,径自走进了皇宫外的一片枫林。

    长安城内几乎没见过枫树,这枫林原是开元年间玄宗李隆基命令御林军从秦岭南麓移来枫苗,营造而成,其时已有百年历史。因贵为皇家禁苑,很常时间内设有军卒把守,老百姓是不准涉足其间的。后来,不知哪个皇帝一时冲动,令撤去军卒,对百姓开放。但老百姓对皇宫禁掖的恐惧心理却久久不能排除,大概皇帝佬儿在宫内咳嗽一声传出来,也会吓人一哆嗦。所以,这里还是极少有人光顾,只有一群群在寒风中战栗的麻雀儿,在枯枝残叶间飞来窜去,发出叽叽啾啾的叫声。

    落红遍地,经夜雨浸淫,踩上去,伴着吱吱的响声,便有水珠儿迸溅出来。慵慵散散的秋阳,长吟短啸的秋风,瑟瑟缩缩飘然而下的枫叶,加上那群飞来窜去的鸟儿,营造出枫林间特有的凄凉景象。

    于佑本打算来此散散心,但这落日的萧瑟却使他平添了几分阴郁。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自己自幼寒窗苦读,也算学得满腹文章。指望着有朝一日,皇榜高中,光宗耀祖是一,重要的是能展平生之抱负,匡时济世,上不负皇恩浩荡,下不负父母殷殷厚望。可屡次进京皆怆然而归,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功不成名不就,依然是孑孑茕立,形影相吊……说起婚事,父母倒是替自己张罗过,可那时少年气盛,声言功名不成不谈嫁娶,婚事便搁下了。

    年轻时曾相信: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书生们虚妄的梦,自己安慰自己。当然,能挣下功名者,黄金美女是会有的。可天下有几个人能有这个福分?像我这样的,纵读书破万卷又有何用?潦倒一生,所谓伊人,也只能是永远的“在水一方”了……“于兄,那是于佑兄么?”蓦然,于佑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急忙停住脚步。

    一位儒生模样的人笑吟吟地朝于佑走来。

    于佑认出来了:来者名陈佐,是他的安徽同乡。此番赶考途中,二人曾在同一客栈投宿。虽萍水相逢,却甚为投缘,后结伴同行。到京都后,这陈佐便在他娘舅家寄宿。娘舅在京为吏。此后二人只在考场上见过一面,不料今日却在此不期而遇。

    于佑拱手致礼:“原是陈仁兄,久违了。”陈佐还礼,笑道:“于兄好雅兴!弟早年曾读过杜牧之的诗:停车坐看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兄莫非也来观赏枫林向晚的美景么?”“陈兄见笑了。落魄之人,何来这等雅兴。不过是出来闲转,打发无聊时光而已。何况,这秋风萧瑟,落红遍地,自是一片狼藉,何处觅得杜翁笔下的佳境哟。”陈佐点头称是。

    于佑问:“陈兄来此何干?”陈佐环顾左右,小声说道:“听市井中人传说,此处有御沟,自禁宫流出的水有仙气哩,在此浣手,便会有好运,故尔到此一试。”于佑苦笑一声:“陈兄果真相信么?”陈佐也笑了:“啥叫信不信,无聊之举。也算有病乱投医嘛。”“你家舅父在京为官,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么?”于佑问。

    “嗨,”陈佐俯身捡起一块石子,用力甩向枫林,一群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我家娘舅乃京城小吏,大不过如韩信当年干的那种执戟郎的角色。而京城之内高官权臣皇亲国戚就像这林中的麻雀一样,轻轻一击便能飞出一群,哪有他老人家说话的地方。唉,如今朝纲衰败、科场昏暗,我辈生不逢时,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于佑瞥了一眼森森宫墙,以手示意陈佐:“陈兄,且慢浪语!此乃天子禁掖,还是莫谈国事为好。”陈佐大笑:“哈……哈……于兄过虑了。此宫墙之内乃娘娘嫔妃们居留的地方,不妨事的。即使皇帝老官儿在,也早已醉卧温柔之乡了,他是顾不得听我们说些什么的。”“嘿……嘿……”于佑在笑自己的怯弱。

    二人又聊了一阵,见夕阳已滑向宫墙,陈佐说:“既然来了,于兄不妨也在这御沟里洗上一回,权当玩耍。然后,随我一同到开元坊去。我已约好几位朋友,晚上到那里去听长安名妓金翠仙唱曲儿。李谪仙曰:人生得意须尽欢,依我看,人生不得意时更应尽情寻欢。天道如此,我辈回天无力,又何必苦了自己呢?”于佑连连摇手,惶然说道:“陈兄此言有理,有理!但小弟乃乡野穷儒,从未涉足过烟花柳巷。兄有约,请自便。改日兄若有暇,可到东门外仙客来客店一叙。如何?”“你呀……”陈佐拍拍于佑的肩膀,“那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我先行一步,改日一定到你下榻处与兄一聚。”陈佐踩着落叶飘然而去。

    “这也是一种活法。”望着陈佐渐渐远去的身影,于佑想。

    夕阳隐去。秋风又紧了起来,空寥的林子间凉气袭人。于佑转身朝回折。

    汩汩潺潺的流水声提醒了他,是该在这里浣一回手。如郭五所说:沾不上仙气,也许能冲冲晦气吧。

    那御沟宽不过丈余,堤岸用山石砌筑,水流缓缓,清澈见底,水面上不时飘过几片落叶。于佑撩起长衫,挽起袖子,蹲下来,将双手伸进水中。

    “这却怪了!”于佑惊奇地自言自语。

    原来,当于佑的手伸进水中时,不仅没感到秋水的寒洌,反倒有些温热的气息。莫非从皇宫里流出的水果然有几分仙气么?

    于佑伸入水中的手竟不舍得出来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那不是水,而是一位秀女用温柔的肌肤在轻轻摩擦自己的手臂。水面上那漂泊的红叶,像春日里刚刚走出绣阁的少女,莲步轻移,悠闲地在水面散步。

    两只手久久地浸泡在水中。于公子觉得那是条温柔的胭脂河。河面上泛起的涟漪、升移起飘飘袅袅的雾,使这位落魄的才子产生一种恍恍忽忽的幻觉。片片红叶从他手边漂过,碰到他的手臂后悄然打个旋儿,又流走了。仿佛是位佳人,冲你莞尔一笑,撩逗起你的好奇,却并不与你搭话便款款而去……于佑闭上眼睛,使劲摇摇头,想让自己走出幻觉……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是受了郭五、陈佐的影响。他们说,宫墙之内尽是宫娥嫔妃,美女如云,这御沟正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所以,御沟浣手,竟然使眼前的一切都与美女连在一起……一时春心摇曳,神志恍惚。

    “吁!”难怪道貌岸然的孔圣人也会直言不讳地说:食色,性也!

    难怪诗经开篇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想自己自幼寒窗苦读,一个心思就是通过读书而求取功名。况家教森严,从不敢动浮浪之念,便自以为是不为女色所动的正人君子了。其实,自己也是个男人,也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不过是因了太看重功名,人为的在心灵深处扎起一道樊篱,将情欲紧锁其间罢了。如今功名不成,希望眼巴巴就要破灭,心中的篱笆墙便在无言中坍塌了。再经这胭脂河一冲,一挑,情欲的魔鬼便溜了出来。

    “我这是在想女人?”口向心问。

    “是的,你是在想女人!”心对口说。

    于佑抬起脸来,望着残阳隐去后的阴霾天空,望着落叶缤纷的阗无人迹的荒冷枫林,不禁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唉,白日做梦,功名不就,哪里会有佳人顾盼呢!

    正当他准备从水中抽出手来时,又有一片红叶浮到了他的手边。这叶儿比其他的叶儿都要硕大,碰到他的手臂后竟没有旋身离去,而是随着一股轻轻翻起的涟漪,打了个趔趄,身儿便直立起来,随后便一头栽进于佑的食指与拇指中间。

    于佑想:也好,拣一片红叶回去,夹于书卷之内,也算到此一游的纪念么。于是便顺手将那叶儿拎出水来。

    蓦然,于公子的眼睛直了……那红叶上竟然有字!

    于佑匆忙站起,将叶片上的水滴抖去,又用袖子轻轻擦拭了一下。果然见上面写着一首五言绝句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嗯,好诗!”于佑先是一声惊叹,随即便陷入了迷惘……谁将这样的诗句题写在飘零的红叶之上呢?又为何将它抛入御沟清流之中呢?

    字体娟秀,诗意切切,显然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

    那么,红叶题诗者当为宫中女子了?

    是娘娘?是妃子?还是宫娥彩女?

    天哪,如此蹊跷之事,怎么会偏偏撞到我的手里呢?

    莫非……于佑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迷茫,迷茫中又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冲动。

    又起风了。风过枫林,发出凄切的长啸。

    沉沉的暮色漫了上来,暮色中、秋雨再一次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于佑顾不得细想了,将那片红叶揣进怀中,匆忙朝仙客来客店奔去。

    走出枫林,踏上官道,于佑忍不住回首一瞥。

    雨雾暮霭中,那楼台参差的皇宫如梦中的海市蜃楼,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播散出无尽的神秘……一夜秋雨,如泣如诉。

    黎明时分,雨又停了。只是西风不敛,长安城仍在风中抖索。

    市井殷勤数店家,仙客来客店的老板郭五就是个最殷勤的人。他三更时才去打个盹儿,五更天就要起来忙活,用他的话说:开店的没睡过热被窝。

    早上起来,郭五好生纳闷:这于公子是咋的了?昨晚冒雨归来,神色惶惶。我说给他做饭,他说不用,蒸馍咸菜聊以果腹足也。怎么,没钱了?怕我郭五算你的后账?俺郭五开的虽是鸡毛小店,可也算义气中人,啥时候跟你于公子算过细账?人对脾气马对毛嘛。不,不是。看他那样子像是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事,好像还不是什么坏事,拿到蒸馍咸菜后他还冲我笑了一笑呢。三更天,我临睡前朝他窗口望了一眼,灯还亮着,这会已到五更,灯还没熄。唉,读书人可怜!一宵未睡,多伤神啊!这于公子也够上呆子的分了。试考完了,你还读个啥劲嘛,眼下世道乱成这个样儿,你就是把天下的书全读烂,状元也轮不到你头上,不信咱走着瞧!什么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儿曹,呸,一没银子二没个当宰相的爹,你就永远是穷书生一个。俺算把这世道看看清亮透了……郭五一面打扫店堂,一面喃喃自语。

    猛听得楼上有人在喊他:“店家郭兄,请上楼一叙。”“来啦!”郭五扔下扫笤就朝楼上跑。心想:这于公子人真不错,从来都不直呼店家,总要带上“兄”字,人家一肚子文章,咱他妈一肚子烂谷草,算个狗屁兄长嘛!

    “于公子,有何吩咐?小的照办就是。”郭五点头哈腰地对于佑说。

    于佑笑眯眯地说:“郭兄,请坐,坐下来说话。”看到于公子这般热乎劲,郭五想起戏台上的一句词儿。他双手垂膝,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说道:“公子在上,哪有小子的座位,小的站惯了,嘿嘿,站惯了!”于佑却没笑,随手从书卷中抽出一片红叶来,对郭五一本正经地说:“郭兄不必嬉笑。小弟有一事不明,特向郭兄请教。”“向我……请教?”郭五用手指指着鼻尖,吃惊地望着于公子。

    “是这样的,郭兄。”于公子在小屋里走了个来回,好像是在斟词酌句,随后便向郭五讲起了昨天下午,如何在枫林漫步,如何在御沟浣手,又如何偶尔拣得这片题了诗的红叶。

    “郭兄,你可解得这叶上所题的诗句么?”那郭五本来就是个多嘴饶舌的好事之徒,对社会上的奇闻趣事最有兴趣。有兴趣打听,更有兴趣传播。于公子这番奇遇听得他小眼直眨巴。可当公子要他解读这叶上的诗句时,他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哎哎……公子拿我开心不是?我本是市井小民,属于贩夫走卒,酒保店家之类,哪懂得什么诗呀赋呀的,咱是狗屁不通。”于公子笑了,不是笑郭五的窘态,而是笑自己的失态。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想起向这胸无点墨的店家讨教起诗文来了?其实,这叶上的几句诗,我不是早已理解得清清亮亮的了么。

    郭五讪笑着说:“公子,你知道我这个人穷毛病多,爱热闹,凡热闹事都想弄个明白,这红叶题诗的确是千古奇闻。你那,你就把诗给咱讲讲,让小子也长点见识。”说完,拉过一把椅子,恭恭敬敬坐在于佑面前。

    被梦幻缠绕了一夜的儒生于佑,此刻仍沉浸在梦幻般的兴奋之中。他无法抑制住这种兴奋与冲动,他想把自己的奇遇给人讲。这也是一种宣泄。

    于佑手捧红叶在小屋内走动,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将那首五言诗朗读了一遍。然而解释道:“诗的意思是:清清的流水啊,你为何要流得这么快,这么急呢?你没看见,我身居深宫禁苑,整天无所事事,闲得发慌,闷得令人心绪烦乱么?百无聊赖中,我将我的心思题写在这飘落的红叶上,并且殷切地希望,这红叶能把我的苦闷,我对人间生活的向往,捎到人间,让世上的人们理解我们,可怜我们。我是多么希望自己也随着这流水走出宫墙,走向人间,过一种虽然清贫却合家厮守、夫妻团圆的平民生活啊!”显然,于佑的这种解释加进了自己的想象,延伸了诗的蕴含。

    郭五听明白了。

    郭五一拍大腿,挺神气地对于公子说:“公子,我不但听明白了诗的意思,而且知道这是什么人写的。”“肯定是宫中的女人们写的。不是娘娘,娘娘们又要伺候皇上,又要吆喝宫娥,忙着哩;也不是宫娥,宫娥们整天忙得团团转,也没这闲功夫。准是位妃子,至少是位才人。公子你想:那皇上佬儿一下子养了那么多婆娘,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佳丽三千,他一个人就一个家伙招呼得过来么?那些被皇上长期存放不用的女人,苦不苦啊?她们就是想跟谁偷个情,找个野汉也没门,宫里的男人都他妈是阉了的。嘿……嘿……这人啊就那么回事,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谁少了谁都不好过。常言说:光棍逛窑子,寡妇养汉子。宫里那些连汉子也养不得的活寡妇能不闲得生烦么?”话是粗了些,但却在理。于佑毕竟是位早已到了该解春情的年纪,却从未解过春情的男子,郭五这番关于男人女人的世俗解说,竟撩逗得于公子红云上脸,浑身燥热。

    “那……”于佑喃喃问道:“这红叶……偏偏落到我手里,你说,我该如何了断?”“你……”“我。”公子眼巴巴地望着郭五,祈望他能给指条路。

    郭五心想直想笑。难怪人说,读书人多为痴呆,今个我算领教了。你小子无意中从臭水沟里捡这么个烂树叶子,这上面就算是有哪个妃子题几句歪诗,发发牢骚,与你何干?俗话说:赶脚的拾个料布袋人的运气驴的福。那是因为布袋里有料,能给驴填饱肚皮。你一个穷书生捡一片烂叶子,顶什么用?该不吃啥还不吃啥,该落榜照样落榜。如何了断?嗨,扔了去球!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这么说。店里生意冷清,好事的郭五闲得无聊,心想:不妨拿这呆子开开心。再给他煽火煽火,等他走火入魔,准有热闹好看。

    郭五小眼一挤,脸上便堆满了憨笑:“我说于公子,您是交了桃花运了啊!常言说,科场失意,必定情场得意。你就等着瞧吧,将来一定会与红叶上写诗的那位美女结成夫妻。这叫姻缘天定,没错的!”说着,郭五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双手抱拳,向于公子深深地鞠了个躬,“小店家这里先向公子贺喜了!到时候,别忘了让兄弟喝你一杯喜酒哟。”郭五乐呵呵地下楼去了。

    人在事中迷,更在情中迷。店家郭五这番明显带着讥讽调侃的话,满腹经纶的儒生却浑然听不出来。不仅听不出来,而且愈发煽起了他心头的情欲之火。

    “我……真的要交桃花运了么?”于佑想。

    昨天傍晚,他在雨烟中匆匆赶回仙客来小店,钻进小屋,顾不得脱去湿漉漉的长衫便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那片红叶,捧在手中一遍遍吟咏玩味上面的诗句。于佑乃饱学之士,这样的诗对他来说并不难解。但愈是理解的透彻就愈是容易被诗中的情绪和意境所感染。吟着吟着,于公子眼前便幻化出一幕幕让人怦然心动的场景来。

    他仿佛看到深深的皇宫内苑中,秋风萧瑟,落叶缤纷,残红饮泣;一位貌似天仙的妃子,伫立在风中,娥眉紧锁,凤眸含怨……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等,因为她知道一切的等待都是虚无缥缈的梦……日近黄昏,庭院灯火阑珊,阗无人迹,只有凄切的秋风与她相伴;耳边忽闻笙歌起,君王今宵幸谁家?女子轻叹一声,秋风中便有片片红叶飒飒而下……女子俯身拾起一片枫叶,久久地凝视着、沉思着……她在想什么?

    哦,岁月无情,韶华易逝,而自己却像鸟入樊笼般地被囚禁于此。虽有宝马香车却难以逾越深宫,虽有锦衣罗帐,却没有爱情没有温馨,没有民间贫贱夫妻日间的举案齐眉,夜间的男贪女爱……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眼看着青春年华如这御沟之水一去不返,而自己这种百无聊赖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呢?何日才能得到一个女人所应得到的一切呢?

    那女子对枫叶凝视良久,思忖良久,好像顿有所悟,迈着慵倦的步子走进宫室,不一会儿,她又轻移莲步走出来,径自走到宫墙旁,将那片红叶轻轻地,轻轻地抛入水中……她为什么偏要在那个时候于佑想的是:为何偏在我在禁掖中徘徊的时候抛下红叶呢?

    啊,莫非……莫非她从御沟与宫墙之间的缝隙中看到了我么?

    于佑的心又是一阵急跳。

    莫非这正是天赐良缘么?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那么,这位佳人应该是怎样一副天生丽质呢?她像谁呢?

    像浣纱的西施,像拜月的貂蝉?像掌上舞的赵飞燕?像吃醉酒的杨玉环?

    不,不是,这些美人虽倾国倾城,但却都是别人的玩物。我理想中的这位佳人应当是玉洁冰清,至善至美的纯情少女。

    于公子取过彩笺,开始描绘心中的美女的形象。画一幅,看看,撕了;再画一幅,又撕了……他恨自己丹青无能,画出的形象与心中的丽人相去太远!

    坠入情网的于公子彻夜未眠。

    天明,他唤来店家郭五,原不为讨教,只是因为兴奋之情无法自抑。

    好事之徒郭五恶作剧般的调侃,使这位情窦初开实是情窦迟开的落魄才子更加痴迷不悟了。

    发榜的日子依旧渺茫。

    于佑的心,早已不在皇榜何日发布上面了。连日来,他日思夜想,梦绕情牵的全是那红叶上的诗句,准确的说是那位在红叶上题诗的深宫佳人。以至于神志恍惚,茶饭不思,寝卧不宁。

    店家郭五这下可有了谝闲传的话题。没事的时候,他走东串西,跟街坊四邻、酒朋茶友们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地讲于公子的奇遇。

    “嘿,那个呆子呀,昨天又是一宿没合眼……”“告诉你,那呆子昨天向我打听,那御沟的水是从哪流进去的。没准啊,他想变成一条鱼,顺水游入宫中去会会那位美人哩……嘿……嘿……”……于公子的确是向郭五打听御沟之水何处来的问题。但公子再愚,也知道自己变不成鱼,游不进皇宫。只是如梦如痴的思恋之情,如诗如谜的深宫佳人折磨得他好苦好苦。沉迷时他想:这红叶题诗是写给我的;清醒时又想:宫墙森森,隔天断日,深宫中的佳人怎么会知道世间还有我这么个人呢?即使知道了(就算那晚人家从宫墙与御沟的离隙中看到了),咱这一副落魄的样儿,人家会在意么?

    于佑决定写个“回执”,向对方问一问:这诗是写给我的么?

    他想:如果真有天作良缘这一说,那么,流出的红叶能落到我手中,我写的“回执”对方也应能收到。

    郭五告诉他:御沟之水是从城南的终南山引进长安,先是流经皇帝临朝的皇城,然后才转入娘娘们住的宫城。

    于佑想:皇城在南,宫城在北,两城之间尚有五六里路是京城百姓行走的地段,不妨在此间的水沟里投下“回执”,让它顺流而下,进入宫城。

    苍天在上,保佑我于佑此举成功!

    于公子再次踅进宫墙外的那片枫林,在林间捡了一片硕大而且鲜亮的落叶,在上面写了两句诗,然后又转到宫城之南,找到御沟入宫处,将自己题诗的红叶悄悄地放入水中。

    那叶儿在水中打了个旋儿,从从容容地漂流入宫城了。

    于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叶上的诗句是: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两句诗,真实地表达了于公子困惑的心情。他要对那位红叶上题诗的佳人说:我拾到了你投入御沟内的红叶,也读懂了你题写在红叶上诗句的意思,那是一位久锁深宫的红颜女子的无限惆怅,无限哀怨。但是,使我至今无法理解的是,你把题诗的红叶交给无情的御沟流水,那么,你究竟想让流水将它捎给谁呢?你的惆怅,你的哀怨想让谁知道呢?

    其实,于佑的诗中还暗含着另一层意思:他是想问:我梦中的情人,你这诗是写给我的吧?不然,它怎么偏偏落到我手里呢?

    看着自己题诗的红叶顺利入宫,于佑一阵惊喜,轻撩长衫,踏上人声喧闹的长街。

    这种欣喜没过多久。等回到小店,于佑的心又沉了下来。

    那红叶能落到那位题诗的佳人之手么?

    后宫佳丽三千人,有谁会注意那水中的落叶呢?

    尽管希望渺茫也得耐心等待。

    等待是一种苦难,特别是为情所困的等待……风度翩翩的陈佐走进了仙客来客店。

    “于兄,别来无恙?”“噢,原是陈学兄,请。”见到同乡来访,正在寂寞难挨的于佑很高兴。近来,他总是想找人说说话,可那店家郭五毕竟是粗俗之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如今陈佐来了,把我这番心情说给他,他一定会理解、并能帮我拿个主意的。

    陈佐没有落座,却背着手围着于佑转了一圈,满面惊疑之色。“哎呀于学兄,你这是怎么了?几天不见,如何这般消瘦?敢莫是病了么?”于佑摇头:“小弟不曾生病啊。”陈佐又问:“那么,兄一定是为科考之事心生忧郁?唉,我上次已对你说过,此事原是不必过于认真的。世风颓败如此,我们又何必为功名之事可怜无补费精神呢!”“为功名?”于佑苦笑一声,“我早已将功名二字抛进爪哇国了。”“噢,我明白了。”陈佐挤挤眼,笑嘻嘻地说:“于兄一定是把世事想开了,和我等一样,在青楼与娼家厮混,肯定还遇到了一位红粉知己?承欢侍宴夜复夜,难免就形销骨立了。哈哈……也是,死在裙带下,做鬼亦风流嘛……哈……”陈佐一阵浪笑,于佑却满脸窘态。

    “陈兄,取笑了。小弟怎敢如此孟浪?况家道中落,此番进京的盘缠都捉襟见肘,那青楼岂肯纳我?”陈佐纳闷了:一不为功名,二不为女色,没病没殃的,这小子怎么会如此憔悴呢?

    于佑拉着陈佐,将他请到座位上,这才向同乡讲起自己的那番奇遇。开始,有些吞吞吐吐;中间又有些手舞足蹈;讲到自己的思恋之情时,却又有些忸怩了。

    陈佐在听,歪着头仔细地听,不时发出噢……哦……的轻叹。直到于佑讲完,陈佐还沉浸在故事的意境中。

    “完了。”于佑说。

    “噢,完啦?”陈佐如梦初醒,沉思良久,对于佑说:“请把那题诗的红叶拿来。”于佑急忙从书笥中取出红叶,递给陈佐,并说:“小弟就是为了这个,数月来吃不进,睡不着,所以才日见清瘦。让兄见笑了。”陈佐将红叶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嗯,宫愁红怨,凄婉哀绝,诗是好诗,好诗!”说着,将红叶双手还给于佑,站起来,在屋里迈着八字步转了一圈,忽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他口中飞了出来。

    “哈哈……哈……哈……”于佑莫名其妙,傻愣愣地望着放声大笑的陈佐,问:“陈兄何故发笑啊?”陈佐止住了笑声,用手指指着于佑,一字一顿地说:“愚!愚!兄饱读经书,不知怎会愚到这般地步!”于佑躬身施礼:“小弟是常犯浑,此事还望兄明示。”陈佐竖起三个指头,正色说:“休怪小弟狂妄,弟以为兄在此事中犯有三浑。”于佑小学生般地恭敬:“请兄坦言。”“这第一:红叶流自宫墙,必为佳人所为,没错。但宫墙森森,与世隔绝。写诗的佳人也不过是为发泄心中的苦闷随意为之,绝非为你所写,你不过偶尔拾到,又何必将此事当真呢?”于佑想解释,陈佐用手制止。

    “这其二:兄乃多情之人,见到如此哀婉悱恻的诗句怦然心动,也算那题诗之佳人遇到了一位知音,但也仅此而已。宫中佳人乃皇上的私有财产,绝不可能施与小民。就算你遇上了红粉知音,也是永远的不可望又不可及。难道你能肋生双翼,飞入宫墙不成?想想,笑笑就是了,何苦以数月时间,苦苦折磨自己,食眠俱废,闹得骨瘦如柴,小脸儿蜡黄?长此下去,你还要命不要了?为一件无望的事而苦苦等待,岂不是犯浑么?”“可是……”“别忙,听我讲完。”陈佐越说越来劲,根本不让于佑插话。“这其三,你老兄就更是浑得可以了。自己写句诗于红叶之上,投入御河沟?你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么?红叶无知,流水无情,怎么可能将你的心思传给宫中之人呢?‘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诗不错,可人却大大地犯浑啊!”一通高谈阔论之后,陈佐忽然觉得自己说话太直了,伤了老同乡的面子,急忙抱拳施礼说:“小弟鲁莽,言语多有冒犯,请兄见谅。”于佑慌忙还礼。“自家兄弟,原是不必忌讳的。不过,兄之言,弟还有分说。”“噢,愿听其详。”这回轮到陈佐毕恭毕敬了。

    于佑侃侃而谈:“我听说,天虽然高远,天帝高高在上,但能洞察人间的一切,并且能帮助人间的痴男怨女们成其好事,关键看人是否心诚,是否坚贞不渝。这话对么?”陈佐不愿扫于佑的兴,但也不相信于佑的这套理论,便含混地说:“神灵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于佑想起前朝的一个故事,想以此来说服陈佐。“陈兄,可曾听说过王仙客遇无双的故事么?”这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王仙客与其表妹无双青梅竹马,父母在时曾为他们结过娃娃亲。后来,无双的父亲在一次兵变中被叛军所俘,而无双却被皇上选进宫中为婢。仙客对爱情矢志不渝,历经磨难奔波,终于在一位侠士的帮助下,找回了深宫中度日如年的表妹无双,完成了一段美好姻缘。

    陈佐当然知道这个故事。但他一是因无所事事才来找于佑闲聊的,二是看于佑执著的可笑,愚痴的可怜,便佯装不知,让这个呆子多说一会,权当消遣时光哩。

    “于兄若有兴致讲,小弟洗耳恭听。”于佑当然有兴趣讲,他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多么希望能得到同乡的同情与理解啊!

    于佑描声绘色地讲完了王仙客遇无双的故事,最后,他极为庄重地对陈佐说:“由此可见,世间之事,原本没有什么定数,怕的只是人轻浮孟浪,见异思迁。只要你坚定信心,那些看似缥缈的事,不见得就不会变成现实。”陈佐听着,不时用眼神打量于佑。进京途中,二人相伴多日,陈佐对于佑的印象是,天资聪颖,才华过人。真没想到,今天的于佑却与途中的同乡判若两人,经常出没于风月场的陈佐忽然有所顿悟:这人啊,一旦真的落入情网,倒是挺可笑却又挺可爱的啊!那份执著着实令人感动……陈佐不再讥笑于佑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兄所遇之事虽属奇巧,但兄之真诚却世所罕见,令小弟深为感动。唯愿苍天保佑,果真圆了兄之好梦,诚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二人又聊了一阵闲话,天色向晚,陈佐告辞而去。

    当晚,陈佐在开元坊芙蓉楼与一帮富家子弟寻欢作乐时,向大伙讲了于公子的奇遇,言谈中极为赞赏于佑对爱情的执著。众人听后哄堂大笑,皆曰:“如此憨痴之人,何足道哉!”然而几位青楼卖笑的妓女听后却极为动容,有的竟激动得流下泪来。那位红极一时的名妓金翠仙叹道:“唉,此生能与这等人长相厮守,也不枉来世间作了一回女人!”不料,这话却惹恼了几个富家子弟。

    “怎么?金姑娘的意思是说我等不够意思?不是情种么?”金翠仙不屑地说:“你等不过是仗着祖上荫庇,有几个臭银子,到此千金买笑找个乐子罢了,哪个有过真情?”一位浙江举子说:“是的,我们是来找乐子的。可你们青楼女子不是就靠掏我们的腰包过日子么?你们对谁有过真情?”“不要同她们计较。”一个蓄着三绺胡须的中年人,拦住浙江举子的话头,冲着陈佐和浙江举子眨眨眼,示意他们一旁说话。

    三人来到楼下一个花池旁。中年举子说:“陈兄所讲之事实属轶闻趣事,但于佑果真如此执愚么,我却不信。”于是,这中年举子便如此这般地对陈佐二人咬了一阵耳朵……陈佐疑惑地问:“这,怕是不妥吧?”浙江举子说:“这又有何不妥?人生如梦,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闲着也是闲着,找个乐子看看又有何妨!陈兄只管去办,一切费用全包在小弟身上。”陈佐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

    郭五碰了个软钉子。

    多嘴饶舌的店家整日拿于佑的故事、于佑的痴愚当作笑料在街坊四邻传播,卖弄他的小聪明。听众也多是随声附和,与郭五一起笑那位书呆子,郭五为此很是得意。

    这天,他走进南街的一家名叫“济世堂”的药房,抓了服治头疼脑热的中药。郭五见堂内清闲,便靠在柜台前与老掌柜的聊天。

    济世堂的老掌柜姓韩,也是位饱学之士,早年也曾多次参加科考。因屡试不第,又见朝纲散乱,心想即使挣个锦袍玉带也不过是蝇营狗苟地混迹官场,难展匡时济世之志。心灰意冷之后便改从医道,开了这么个药房。韩掌柜年逾花甲,生性耿直,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很得市民拥戴。早年也曾与白居易,杜牧等诗人有过交情。

    “噢,有这等事?”韩掌柜听完店家郭五的讲述,不禁捋须沉吟。

    “老掌柜,这事嘛,说奇也不奇,不就是从娘娘宫里、御河沟里飘来一片树叶子么?不就是哪个闲得生烦的妃子在上面胡画了几句诗么?奇怪的是我的那个客人于佑于公子,跟真事似的,好像哪位美女专门给他写了份情书一样,疯疯癫癫地害起了单相思。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还……还写了个回执,投进御沟……嘿,老掌柜,您老人家经多见广,你见过这种呆子么?见过这种傻瓜蛋么?天底下的人呆到这个分上也算到了头了!你看,昨晚又瞎折腾,今早起来就喊头疼,让我给他来抓药。人都成了一把柴火了,再染上风寒,小命非交代了不可!”“不,不然。”白发老人正色说道:“店家此言差矣!”“我……错了?”老人说:“你错了。恕我直言,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这世间,世风萎靡,人心不古;那些公子哥儿们整日浪迹烟花青楼,醉生梦死,哪里懂得人间还有真情二字!老朽以为:这于公子倒是位难得的痴情君子。店家应好生待他,断不可将此事作了笑料播于市井。”前面已经说过,这郭五也不是个坏人,只是喜欢饶舌凑热闹,传播个小道消息卖弄个小聪明而已。况且眼见于公子为情所困寝食不安日见消瘦,又是孤身一人无人照看,郭五也怪心疼的。现在,经这位在市民中德高望众的老掌柜一顿训斥,不禁有一种幡然悔悟的感觉。

    “老掌柜说得对,我这人就他妈嘴臭!”说着又朝自己的腮上轻掴了一耳光。

    韩掌柜又说:“这几服药既是为于公子抓的,我就免收药费了,也算我对公子的一点敬意。另外,请店家稍等片刻,我有两句诗赠与于公子。”韩掌柜取过笔墨纸笺,龙飞凤舞地写了两句诗。

    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韩掌柜的对郭五交代:“有劳店家将此笺转交于公子。告诉公子,日后有什么难处,可来敝堂找我。拜托了!”郭五回到客店,熬好汤药,端到于佑面前,小心地服侍他喝了药,这才将韩掌柜对公子的赞赏说了一遍。随后把张诗笺交给于佑。

    于佑本来只是偶染风寒,病情不重,一碗汤药下肚,身上一出汗,病就好多了。又听郭五说起韩掌柜对自己的赞誉,看了那两句诗,兴奋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伫立窗前,口中吟道:“漫道人生无知己,长安自有知己人!”郭五摇头,喃喃自语:“读书人的话,咱听球不懂。”……就在这天下午,陈佐又来了仙客来小店。

    于佑的病已基本痊愈了。

    陈佐说:“前日,我将学兄的事讲给一帮朋友听。众人交口称赞,皆曰千古奇事,真情可嘉!于是众人让我来,邀你一聚,想与你交个朋友,我想,学兄不会不给小弟这个面子吧?”陈佐言辞恳切,令人不敢生疑。

    于佑慌忙说道:“如此盛情,小弟怎敢推诿。只是……”陈佐知道,于佑此时是囊中羞涩,急忙拦住话头:“学兄不必多虑,一切开销全由小弟承担。”于佑再不好说什么了。

    世间大凡堕如情网而不能自拔的人,都有一种难以自抑的欲望:想找位体己人倾吐一下自己的心思,寻求精神上的同情者。然而,这种人又往往有一种顾虑:怕说出去后有损所爱的那一方的声誉,所以只好忍着一吐为快的欲望。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相思苦,苦相思。于佑却没有这种顾虑。他虽然爱得如醉如痴,却并不知所爱的是哪一位具体的人,他甚至无法画出那位心中的情人的样儿来。但愈是这样,思念之情愈是折磨人。昨天,郭五给他捎来的那首诗,使他觉得世上还有知音,好生激动了一阵子。今日陈佐又来,说有那么多人都夸他赞他,想与他交个朋友,他就更加兴奋了。这种兴奋竟使他既没有问,想见他的都是些什么人;也没打听,聚会在什么地方进行。

    陈佐拉着于佑走进了开元坊。

    于佑在芙蓉楼前猝然清醒,停住了脚步。

    “陈兄,不是说朋友聚会么,怎么拉小弟到了这种地方?”陈佐笑眯眯地说:“于兄不要误会,这芙蓉楼虽属青楼,但绝非仅供嫖娼狎妓所用。其间有清静处,常有文人雅士在此以文会友,于兄尽管随我来就是。”陈佐把妓院说成了“多功能”厅。

    显然,陈佐在欺哄他的同乡。但从未涉足其间的于佑却信以为真了。

    不过,今天的聚会是陈佐们精心策划好的,聚会的房间里的确没有一个妓女,连端茶倒酒的也是男仆。

    于佑这才结束了忐忑。

    聚会共有九人,全是在京等待发榜的举子。

    众人按事先统一的口径,推杯换盏之间齐夸于佑。什么人生奇缘,天必作合;真情难得,必有善果:与兄相交,三生有幸……甜米汤灌得于佑晕晕乎乎的。嘴上也撤出了把门站哨的,把自己的苦闷,思恋尽情倾泻出来。惹得众人掩口窃笑。

    酒至半酣,于佑说:“诸位学兄,小弟原是不胜酒力的,今日多承错爱,实在是贪杯了!小弟……这就告辞了。”说着,抱拳向众人施礼,站起来要退席。

    那位浙江举子说:“人生难得几回醉,皇上发榜日近,不久我等将天各一方。于兄,不妨再饮几杯。”众人举呼:“对,咱饮几杯。”盛情难却,于佑又饮了三杯。这时,他想站起来已经不可能了……于佑被人搀进了金翠仙的房间。

    半夜里,喝过金翠仙喂的醒酒汤后,于佑清醒了。

    “公子,你醒来了?”耳畔莺声燕语,娇滴婉转。于佑翻身坐起,用力揉了揉双眼。

    眼前是一位娇艳风骚的美人。只见她身披着薄如蝉翼的纱裙,酥胸半敞,玉颗微现,粉臂全裸,春靥含笑,……宛如梦幻中的天仙。

    于佑大惊失色,问道:“你是谁家女子,为何潜入我的卧室?”那女子秋波闪动,笑盈盈地答道:“公子,你再看看,这里不是你的仙客来小店呀,是你醉卧花丛了。”于佑这才看清,这不是自己栖身的小店,这里银镶玉砌,想必是青楼娼家所……至此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宴无好宴,自己是上了陈佐等人的“贼船”了。

    金翠仙风情万种,娇滴的直往于佑身前偎,裸露的粉臂搭在于佑肩头,一对雪白而丰硕的奶子颤颤巍巍地展示在于佑面前……于佑乃久旷之人,怎能禁得住如此撩逗。一时间,顿觉胸中热浪翻滚,惊涛裂岸……呼吸便急促起来。

    金翠仙似也动了真情,一抖纱裙,轻呼一声:“公子哥哥……”整个身子便倒在了于佑怀中……于佑怀中几乎是一位全裸的绝色美人。

    于佑的身子在抖,心也在抖。

    于佑即将全线崩溃……忽然,一阵秋风“啪”的一推开了窗棂。

    摇弋飘忽的烛光里,于佑蓦然看到:有一片落叶随风飘进屋内,袅袅娜娜,远意绵绵……“红叶……红叶……”于佑惊呼一声,推开怀里温热酥软的胴体,跳下床,快步走到窗前。

    夜色正浓,长安城陷入黑暗的包围之中,万籁俱寂,只有秋风的长吟在夜色中回荡……于佑确信有一片红叶飘进屋内。急忙从桌上端起烛台,弯腰俯首在屋里巡索,那种认真,那份执迷,仿佛是在寻找心爱的宝贝……长安名妓金翠仙一声轻叹,幽幽戚戚:“吁!”。

    ……第二天,金翠仙对陈佐等人说:“公子心系红叶,小女子实在难撼其志!”众人皆惊。

    陈佐面有愧赧之色……上千名举子翘首期待的日子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于佑名落孙山。

    陈佐更是榜上无名。

    此时,长安已是暮秋,寒气袭人,但来自四面八方的举子们的心比这天气还冷,仿佛已进入了冰封时节。

    陈佐到仙客来客店找于佑,邀他一同返乡。于佑摇头:“不,来时我已向老娘盟誓,功名不就不回乡,好在家中还有兄弟姐妹照应,我是不回去了。”陈佐问:“兄在此举目无亲,不回去又何以谋生?”一句话问住了于佑:是啊,我无亲无故,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滞留异地,何以为生?

    但回去又有何面去见高堂老母?

    “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偌大京城,总归会找到一个糊口的营生。”话说得倒硬气,眼眶却不由得湿了起来。

    陈佐只好含泪与同乡告别。临走时,硬是要将一些多余的银子留给于佑。于佑坚辞不收。陈佐恳切地说:“于兄,你收下这银子是帮我呢!我留够盘缠,没有了多余银子,也免得在路上拈花惹草。”陈佐本打算就上次在芙蓉楼捉弄于佑一事向同乡道歉,但又怕勾起于佑的心思,所以用这种办法,这样的托词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悔改之心。

    于佑只好收下,用这些银子还清了郭五的店钱后尚有一些节余。

    此时的于佑是万念俱灰,不,应当说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念头都化成灰了,唯有一个念头不曾泯灭:我投入御沟中的红叶,总该有个回音才是啊!我梦中的佳人,你究竟是谁?难道你和我就这样的永远想念而不相识么?

    如果说:皇榜发布前,于佑还多少有些分心,而此刻却真真正正的只有对梦中佳人的思恋之情了。

    世间最苦人想人!

    店家郭五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劝公子:总得找个事干嘛。言下之意是:老呆到我这小店,到时交不起店钱,我赔不起啊!

    这天,郭五在街上碰上了济世堂的韩老掌柜。韩掌柜问起于公子的事,郭五便将于佑落榜,无颜见江东父老,如今呆在客店,整日愁眉不展,尽想那梦中情人的情况唠唠叨叨地学了一遍。

    韩掌柜手捋银须,沉吟良久,对郭五说:“我有一位堂弟,曾在朝中有官,如今在河中府居闲。此人富甲一方且喜欢结交有才之士,不妨由我修书一封,让于公子到我表弟府上应个差事,你看如何?”“那当然好了。”郭五眉开眼笑地说:“这样,不但公子的生活有了着落,而且远离京城,也免得再想那御沟呀红叶呀什么的!一举两得,老掌柜,你这就写信吧。公子肯定去。这家我当了,我先替于公子谢谢你了。”郭五兴冲冲地跑回家,将韩掌柜的书信交给于公子,又说了韩掌柜的一片好意。于佑自然是感激不尽。他说要去拜谢老掌柜。郭五说:“不可!韩掌柜交代,千万不要你去谢他,他说这叫施恩不图报。你就免了吧,我已经替你谢过了。”落魄才子于佑灰灰冷冷地离开了长安。

    临走的前一天下午,他又转到了那片禁掖,枫林内。御沟流水依旧,只是不再有泛泛落红了……河中府就是现在的山西蒲州,离京城长安不算太远,二三百里。但要越潼关过黄河。古时道路不好,加上交通工具落后。于佑半月后才到达河中韩贵人府上。

    韩贵人名泳,五十上下年纪。早年在朝为官,官至二品监察御史。但此公天性散淡,见官场之上尔虞我诈,一片乌烟瘴气,觉得活得很不开心,便托病辞去官职。皇上念其有才华,离朝后曾厚赠与他,加之他家本来就是河中首富,这下就更是富甲一方了。韩泳是位疏财仗义乐善好施之人,在当地极有威望。于佑持京都济世堂药店韩掌柜的举荐信来到韩泳府上后,韩贵人见其才思敏捷,加之堂兄的信中多有溢美之辞,便让他当了个家庭教师,府上一些文案上的事也多由他料理。也就是说还兼任韩府的秘书。

    于佑久试不第,漂泊异乡,能得到韩贵人的收留并委以重任,自然是很感激韩泳的了。所以工作起来十分认真卖力,深得韩泳信任。平日韩泳以朋友之礼相待于佑,吟诗作画,饮酒对弈,甚是投缘。关于京城红叶一事,于佑虽然仍念念不忘,却从不在人面前提及,只当作自己心中的一段隐私深深地埋在心底。

    就这样,于佑在韩府工作了将近十年,其身份已相当于韩府的大管家了,韩府的一切大小事务均由他料理。于佑从此也就断了求取功名的念头。

    一天,韩贵人将于佑唤进书房,喜滋滋地对他说:“贤弟,你的好事来了。”于佑凄然一笑:“贵人拿我开心?我能有什么好事?”韩泳说:“最近,皇上的后宫有三十余名嫔妃,因长期得不到皇上宠幸,私下便有了些不满情绪。宦官将此情密报皇上。龙颜动怒,将这些女人统统驱逐出宫。这其中有位姓韩的妃子,不知怎的在京城竟得以与我那位开药店的堂兄认识了。急公好义的堂兄就写信让她到我府上暂住。你想,这女子虽是被皇上逐出来的,可毕竟也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我能让她去当丫鬟么?思来思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找个佳婿,帮她成个家。于是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我?”于佑仍是一脸的迷茫。

    “是啊,你。你今年已经四十岁了,仍然是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你难道不想娶妻生子么?我一直想为你找个合适的,可乡野之间,多为粗俗女子,我不敢向你这位才子提呀。如今这韩夫人投宿我处,实在是天降美人于斯人也!韩夫人虽年近三十,但出身名门,天姿国色,虽在深宫多年,却从未与皇上同床共枕,还是一位处子呢?怎么样?只要你点个头,我马上去为你做媒,聘礼之类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一切由我操办。”于佑恳切地说:“实在应当多谢贵人的美意了。但我乃一穷困书生,科场屡遭败绩,漂泊京城衣食无着。幸得济世堂韩掌柜见怜,荐至贵人府上。又蒙贵人不弃,让我在此混饭。从此结束了我穷困潦倒的日子。贵人待我情同手足,可我又没有什么长处能为贵人效力,常常恨自己的无能,不知该怎样才能报答您的知遇之恩。想起来实在是惭愧之至!哪里还敢奢望着成家之事呢?此事,我看还是免了吧!”于佑的这番话也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这位落魄才子天性敦厚,知恩图报,总是觉得韩泳对他太好了,而自己所做的工作又太微不足道,不足以报答贵人对他的好处。心中是常常有些愧疚。

    然而,于佑潜意识中还有一番隐衷,他没有向主人说,也不好说。那就是红叶情结。由于这种情结久久困扰着他,平日他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著。只不过,他的“沧海”“巫山”全是梦幻中的,理想中的仙境。

    所以,他要极力推却这桩婚事。

    但韩贵人比他还执拗。他认定了这是一桩珠联璧合的姻缘,又误以为于佑这推辞不过是不好意思而已。男人到了四十岁,仍未尝过女人的滋味,哪有不想结婚的道理。

    于是,古道热肠的韩贵人备好了求婚的礼物,亲自出马,向韩夫人下聘。

    那韩氏,16岁进宫,由于生性清高,不愿主动向皇上献媚邀宠,所以就一直没有引起皇上的注意,更没有得到过皇上的宠幸。这次被皇上逐出宫闱,别人的妃子都哭哭啼啼,唯有她心里高兴,有一种挣脱樊笼的感觉。唯一的难处就是少小离家,十几年囚锁深宫,放出来后竟不知乡关何处。在京城偶遇济世堂的韩老掌柜,经老人举荐才得以在韩贵人府中暂住。曾托人打听自己的家乡和家人,皆无消息,心绪恍惚之际,韩贵人向她提起这门婚事。听韩贵人讲:这于公子饱读诗书,才华过人,屡试不第实乃天道不公……韩夫人想:自己的青春年华已流逝于宫院之内,如今已举目无亲,既有如此好人,又是恩人韩贵人说婚,自己岂能推诿?

    韩夫人嗫嚅地说:“一切全由恩公做主。”于佑再也无法推辞了。

    于、韩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婚礼只有在韩府举行。布置新房,置办酒席等一应事务,全在韩贵人的指令下由韩府的丫鬟厨娘们操办。

    婚礼隆重而热闹,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贵人韩泳自己纳妾呢。

    月上柳梢,参加婚礼的客人散去。新娘由伴娘搀入洞房。

    洞房花烛夜乃人生最得意最幸福最激动的时刻,然而,新郎官于佑却没有显出过多的兴奋。面对闪闪烁烁的红烛,于佑呆呆地站着……新娘的红盖头一直蒙在头上。

    “公子,”新娘终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呼唤。

    于佑蓦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也失礼了。无论如何,这亲事是自己的恩人提出的,自己心上虽不情愿,最终还是点了头的。如今,新人已入洞房,自己怎能如此冷落人家呢?

    “哦……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便向新娘深深一揖。

    红盖头内传出一声轻柔的笑声,新娘娇嗔地说:“公子何须多礼,我说的是……”新娘用纤纤玉手指了指红盖头。

    于佑明白了:是的,这会儿已是午夜,早该给人家揭盖头了。

    于佑轻轻地走到新娘身边,当他的手指拎起盖头一角的时候,不知怎的,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形象,女人的形象,一位久久萦绕于怀的女人的形象……过去,这形象是模糊的,而这一刻却异常地清晰……于佑使劲地摇了摇脑袋,想让这形象在瞬间散去。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要告别梦幻,面对现实,面对已经成为他娘子的韩夫人。可那形象却怎么也赶不去,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恍恍惚惚中,于佑看到一副宛如仙子般的容貌,面如桃花,眸如朗月,肌如莹雪,齿如白玉,一颦一笑,楚楚动人……于佑呆了,傻了;心中念道:莫不是误入仙宫?莫不是得遇九天仙女?

    于佑既未误入仙境,又未遇到天仙,只是在恍惚中下意识挑起了新娘的红盖头。

    天仙般美艳绝伦的女子正是于佑的新娘子。

    直到新娘子莞尔一笑,于佑方从梦幻般的仙境中走出。

    梦幻变成了真实,于佑望着新娘子娇艳的面容,一时热血涌动,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新娘羞羞怯怯地说:“妾身乃深宫贱婢,得蒙公子不弃,妾身感恩不尽!”新娘子向新郎施礼。

    “哦……噢……”于佑慌忙扶起新娘,语无伦次地说:“娘子……何出此言……我也是……今日得遇娘子,疑是误入仙境得遇天仙呢?小生潦倒如此,原是不敢存此奢望的……”新娘韩氏见新郎相貌清秀,温文尔雅,心中甚为喜悦。又听新郎如此夸赞自己,不禁春心荡漾……韩氏轻移莲步,到桌前吹灭了红烛……一个是落魄异乡的孤男,一个是久困深宫的怨女;才子佳人,一见钟情,这新婚之夜该是如何销魂……翌日。夫妇一早起来整冠梳洗,于佑再看娘子,更添百倍娇媚。

    这新房原本就是于佑的办公室兼书房。韩氏梳洗打扮之后,款步来至于佑的书桌前,信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书。

    蓦然,新娘子一声惊呼:“啊……”于佑赶忙跑过去,问道:“娘子何事惊慌?”于佑案头的那本打开的书中夹着一片殷红的枫叶。

    韩氏双腮顷刻涌满绯红,手指枫叶问道:“公子,这叶儿怎么会在你的书里?”于佑惊奇地反问:“敢情娘子识得此叶?”韩氏仍继续追问:“这叶儿是友人所赠还是你自己捡来的?”于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我从御沟里捡来的。”接着便将自己在京城等候发榜,心情郁闷在禁掖散步捡到这片红叶的事仔细地讲给韩氏听。末了,又感慨地说:“只是此生不能与红叶题诗之人邂逅了。”韩氏听完,以手拍额,仰天长叹一声:“此乃天意也!”于佑忙问:“娘子,此话是何意思?”韩氏说:“公子好愚!这叶上的诗原是妾身所题啊!”“什么?”于佑望了一眼新娘子,嘴张得老大老大,半天回不过神来。

    韩氏拍拍新郎的肩膀,说声:“郎君随我来。”转身走到自己的嫁妆盒前,打开盒子,取出一片红叶示与于佑,神情凄然地说:“我在宫中也曾捡得一片红叶,上有两句诗,只是不知何人何题?”于佑接到一看,大声说道:“这,这就是我写的啊!”韩氏悲喜交加,一头扑到于佑怀中,热泪潸然而下:“郎君,你那两句诗害得我好苦啊!”于佑也喃喃地说:“你那叶上的题诗更是害苦了我啊!日思暮想,我差点客死长安!”一对害了十年单相思的人,当梦幻变成现实后竟抱头痛哭。

    这是幸福的泪,这是久蓄的江河冲决堤坝后的欢乐的宣泄!

    泪水流够了,二人久久凝目对视,同时迸出一句话来:“这是梦么?”稍顷,又异口同声地说:“真是姻缘天定么?”韩氏抹去眼角的泪,俯身又从自己的书中取出一片红叶,说:“我捡到你的诗叶后,曾写过一首诗,因怕宫人见疑没有投入御沟。今请君一阅,可见妾心。”那诗曰: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于佑读后很受感动,他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我在长安时,为那红叶之诗所迷,食眠不宁,常惹众人耻笑。我原以为,天下唯我最愚,不料那森森宫墙之内,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痴愚之人啊!”韩氏也笑了。

    这时,家童来报,说韩贵人设宴为二位新人贺喜,请二位即刻赴宴。

    新婚夫妇携手来至韩贵人的宴会厅。

    韩泳见二人满面喜悦之色,想着自己这个大媒是做得很成功了。便笑嘻嘻地对新郎新娘说:“看来,二位是该好好谢谢我这个大媒人了!”于佑笑而不答。

    韩氏却娇嗔一笑,说道:“韩大人,小女子可要拂你的面子了,你这个媒人我是不谢的。”韩泳以为新娘子是开玩笑的。哈哈一笑说:“不谢也罢。不过,二位多少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在场的众人都笑了。

    那韩氏取过书案的笔墨纸砚,写了一首诗,双手递给韩泳。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韩泳吟读了两遍,竟然不解其意:“什么叫‘方知红叶是良媒’啊?”韩氏以目传情,示意于佑把诗中的故事讲给韩泳。

    于佑从头道来。

    这充满离奇色彩却又真真切切的故事,不仅韩泳,所有在场的人听后都惊叹不已。

    “哦,我今天才明白,天下的事没有偶然的。凡看似偶然的事,必是上天早已安排定了的,只是时候未到时人不理解罢了。”韩贵人的一番感慨对此事作了个理论上的解释。

    ……至此,于佑与夫人韩氏便在韩贵人家定居下来。这其间,于佑曾带着韩氏回过一趟安徽老家。年逾古稀的老母亲见到儿子领回来这样一位绝色的美人给他当儿媳,高兴地合不住嘴。老母亲想让儿子留下,但于佑念起韩贵人对自己恩重如山,决意要走。返回河中途中,又去拜会了老友陈佐。陈佐因受于佑的感化,从此收敛自己,虽不再求取功名,却在乡间从事教化儿童的事业,在乡亲中口碑甚佳。此番见到于佑和韩氏终成眷属,感叹良久。他对于佑说:“弟今日始知兄在京时说的那番话是对的:人怕无志,有志者事竟成啊!”公元879年,即唐僖宗乾符五年。农民起义军领袖,号称“冲天大将军”的黄巢率百万义军从广东北伐中原,一路势如破竹,官兵望风而逃。次年,攻克唐陪都洛阳,正在洛阳游玩的僖宗皇帝仓皇出逃。行至黄河渡口,身边的龙虎禁卫军已经疲惫不堪,溃不成军。僖宗身陷困境。情急之中,僖宗想起了韩泳,急忙派人传旨,让韩泳派人护送皇室西逃。于是韩泳就派于佑率百名家童星夜赶到黄河渡口作为皇帝的先导队。但当他们逃回长安后,黄巢的部队已经兵临城下了。僖宗顾不得喘息,慌忙逃往四川。大逃亡中仍以于佑所率韩泳的百名家童为前导。需要特别交代的是:于佑在接受韩泳的指派时,其妻韩氏因怕兵荒马乱之间会造成夫妻离散,便央求韩泳,要与夫君同行,韩泳知道她曾久居皇宫懂得宫里的礼数,能给予佑当个参谋,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于佑带的这百名家童,名为先导,实际上干的是后勤工作,行军中,走到皇家逃亡大队的前面,负责勘查道路,给皇上安排宿营地,准备膳食……而这一切,于佑都安排得很周到。虽然比皇宫里那种阔气豪华不能比,但基本上都按皇宫的规矩进行。

    这支逃亡的皇家大队到达蜀中成都之后,僖宗皇帝传旨召见于佑。

    “于爱卿,辛苦了!一路之上你安排的井井有条,看来你是很懂宫廷礼节的啊?”“万岁,”跪拜在地于佑诚惶诚恐地说:“这实在贱妾之功。”“噢?你夫人怎会懂得宫廷的礼节呢?”“这……”于佑不知该不该讲出夫人的身世。

    逃亡的皇帝比在宫廷中随和多了。他见于佑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便微笑着说:“爱卿不必拘泥,说出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你那位聪明的夫人啊。”于佑只好将自己在京城御沟捡红叶,飘泊韩府;韩贵人作媒与韩氏结成百年之好;事后才知道这韩氏原来就是宫内在红叶上题诗的那位妃子的故事从头讲给皇上。

    僖宗听完,不禁拍案称奇。他对于佑说:“如此说来,你娶的妻子原来是我的妃子啊!”于佑连忙磕头:“草民该死!”僖宗走下龙案,亲手扶起于佑:“这原是怪不得你的嘛!人间良缘天作合,我嘛,只不过是在无意中送了个顺水人情。哈……哈……”陪同僖宗逃亡的文武官员们个个惊骇不已:世间竟有如此奇巧之事?!

    正在兴头上的僖宗一定要见韩氏。

    于佑将韩氏领到皇帝面前。僖宗仔细打量了韩氏一番,喃喃自语道:“宫中有如此绝色女子,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呢?惭愧、惭愧!”这皇帝老子此刻是国破家亡,一路落荒而逃,身旁只有几个平时最宠爱的妃子,所以才觉出这韩氏的美丽。往日宫内美女如云,皇帝佬眼花缭乱,哪里显得出韩氏呢?

    ……僖宗皇帝在蜀中成都避难整整五年。这五年中,于佑经常侍候在皇帝左右,很得僖宗赏识。

    这其间,中原战乱不止。

    公元884年,沙陀国国王李国昌之子李克用率鞑靼部队击溃了黄巢的义军。“冲天大将军”黄巢葬身于泰山虎狼谷。次年,僖宗自蜀中成都回到京城长安。虽然,中原大地军阀之间的混战仍是如火如荼(不久,僖宗又一次被军阀们赶到了四川那是后话),但皇帝佬儿一旦回到金銮宝殿就少不了要发号施令。

    这次他要封赏逃亡期间的有功之臣。

    于佑,这位寒窗苦读十年,赴京考试四次皆被关在官场之外的才子,就因为陪着皇帝完成了一次丧国大逃亡,竟被封为神策军虞侯!

    当然,这虞侯也不是什么大官,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上校吧!但这神策军却是皇帝的御林军,不仅掌握皇家卫队,而且统管内外八镇兵。权势大得很呢!前朝玄宗皇帝出逃蜀中时,兵至马嵬坡,“六军不发”,以此要挟玄宗处死他的宠妃杨玉环及其兄杨国忠。玄宗无耐,只好从命,眼看着自己心爱的贵妃“婉转蛾眉马前死……”所谓“六军”就是神策军。所以,于佑这个“上校”也是炙手可热的职务呢。

    走出深宫的韩氏贤惠善良,与于佑相敬如宾,恩爱白头。他们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由于韩氏治家有方,子女读书都很用功。后来,儿子们都功成名就,女儿们也都嫁到了有名望的人家。因此,这韩氏又被皇帝赐为终身命妇。

    于佑夫妇没有忘记当年为他们谋得生存之地的那韩老掌柜。他们多次想去拜谢老人,但老人坚辞不见。不久,老人仙逝。于佑恳请皇上恩准。在当年他捡到红叶的御沟旁立一石碑,上书老人当年赠给他的那两句诗:皇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这块碑曾是长安的一个奇景,观赏者不断,致使红叶奇缘的故事流传甚久。

    可惜此碑后来毁于明末的战乱。

    于佑也没有忘记在他落魄之时,虽有些饶舌却待他不薄的店家郭五。他差人给郭五送了一些银子,让他把仙客来小店修葺一下。郭五便将修整后的小店更名为“红叶楼”。此处因了这段奇缘,生意好得出奇。

    就在唐代,有位叫张的宰相写过一首诗,比较详细地讲述和评说了这个故事。

    诗曰: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流。

    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

    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

    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

    出宫三十人,韩氏籍中数。

    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

    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

    通媒六礼俱,百岁为夫妇。

    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

    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这首诗显然带有为皇帝粉饰的味道,试想:如果被逐出宫门的韩氏此刻还会“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当初怎会有将怨情题于红叶之举呢?

    人常说,流水无情,那么,落叶呢?落叶也是无情的物什。然而,我们的两位主人公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两个无情物上,借它们的躯体抒发、传递双方的情感,而且达到了世人不可想像的效果,真是旷古未闻的奇事!

    最早用传奇小说的形式讲述这个故事的是宋代文人张实。这位作者在小说的结尾处作了这样的结论“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虽则比屋邻居,不可得也。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张老先生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天理。并以此来告诫世人:不合天理的事,您就别瞎忙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